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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羊深入北方(组诗)

  • 作者: 草堂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189
  • ◎ 阿 信

    [大雪]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希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岩羊]

    岩羊深入北方,在
      峭壁悬崖间攀爬、跳跃;
      在自己星球的表面,岩石与冰草丛中
      躲避着雪豹……

    [证据]——给李元胜

    远离大陆的荒岛上,也有
      蝴蝶在飞。
      于他而言,发现这种小型灰蝶,其惊喜
      不亚于托马斯·阿奎纳发现上帝。
      他使用长焦,在一株酢浆草的茎叶上
      提取这一关键、直接的证据。
      注:托马斯·阿奎纳(约1225-1274),生于意大利洛卡塞卡堡,中世纪自然神学最早的提倡者之一。据传,他用五种方式证明了“上帝存在”。

    [蒙古马]

    我读过《蒙古秘史》,但不懂骑射。
      我没有追随过哲别、木华黎、拖雷和旭烈兀,
      也没到过欧洲和阿拉伯……我只在
      库布齐沙漠边缘,见过几匹
      供游客骑乘、拍照的蒙古马——
      落日西垂,人世半凉,景区开始清场
      那几匹马,神情落寞,令人悲伤!

    [在陈子昂读书台]

    从涪江江面吹过来的风,我感受到了
      它吹走了我身体中一块岩石上的积雪
      从山坳油菜花地折返的粉蝶,落在肩头小憩
      这小小的信任,让我浑身一震,呆立原地,不敢
      挪动一步
      感受着这吹息。感受着
      从肩头传来的神秘电流,又一次
      听见岁月深处灼热而深沉的叹息

    [清明]

    如果一人离去,豹子会不会为之目裂?
      如果一人离去,巨石会不会自崖顶跌落?
      如果一人离去,梨树会不会在寂静的山坳里爆炸?
      如果一人离去,清明的雨水,会不会
      在一张清幽的脸颊上
      烧制出绝世的冰裂纹?
      在这些问题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
      信马由缰,游弋于四月的春山之中。

    [安多河流考]

    舟曲把夹岸的花木介绍给我们,我们欣然认领。
      碌曲把嵯峨的群峰带给我们辨认,我们惕然而心惊。
      玛曲把旷野的星空交付给我们,我们竟至于无措,陷于失语。

    [对视]

    牦牛无知。
      在与她长时间的对视中,
      在雪线下的扎尕那,一面长满牛蒡和格桑花的草坡上,
      我原本丰盈、安宁的心,突然变得凌乱、荒凉,
      局促和不安。
      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镇定,倒映出雪山和蓝天的
      深潭,为我所不具备。

    [心经]

    这一部河流的成长史,我们来读读。
      或者,在星辰的微光下,收束气息,披霜而坐。
      只我和你,在大地上勉力修持。

    [裸原]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风,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大河家令]

    这浑黄的河水啊,似乎只能
      只能用素陶来舀取!
      我心凌乱。积石峡乌云翻滚。
      这浑黄激越的河面,独臂撑持的羯羊皮筏
      或许可以
      艰难涉渡!
      面对青海我悔青了肠子。
      悔青了哥哥的肠子——
      大河家街道上牛拉车,车拉了
      铺桥的板子。
      这浑黄激越悲苦的河水,吼哑了嗓门
      拦挡不住!
      拦挡不住,只能
      用手中素陶,一遍遍舀取。

    [扎地村]

    在白头的雪山下找到一座野杜鹃村落。
      吃着蜂蜜,在油松和豹皮的榻垫盘坐
      喝了奶茶和土酿。
      爬上阁楼屋顶,透过一架高倍望远镜
      看见麝鹿在疏林间饮水。它
      褐色脊背上的雪花图案,
      在厚厚的落叶间
      时隐,时现。
      ——喜欢这里。喜欢这雪山、山林的寂静。
      ——喜欢就留下来,不要回去了嘛!
      哈哈,琼布!
      这个守林人,这个憨厚又狡黠的藏人。
      他站在自家的水磨旁挥手送别我们。

    [冥想]

    冥想有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真正的生活。
      在人群中,觥筹交错之际,忽然抽身
      置身荒野之中。
      露水中的一只斑鸠、一匹马、一座
      只为冷霜和星辰铺设的栈道、一个
      日出和黎明的观察者……
      我常常在河流边、炉火旁、西行列车的窗口
      长坐,陷入沉思。或者面对一卷诗歌、一堆
      旧档、一片星空失神。
      有时像一名老僧,彻夜打坐。
      身披大雪,于凌晨时分
      回到自己的囊欠。
      食物在肺部燃烧。
      一座冥想的寺院,
      在秋天的高原上,独自落成。

    [磁儿沟]

    沙石反复被山洪搬运。
      地表有稀疏的耐旱植物。
      当我抬头,深深替那些鸟雀担心:
      一旦飞临,这粗粝、破碎的山体
      就会纷纷刺穿它们!
      窑工已经安全撤离现场,荒凉
      长时间接管这里……
      废弃的窑址旁,散落的碎瓷
      格外刺目。烈日长时间炙烤
      一只土蝎外露的交接器。

    [鸟鸣与落日]

    鸟鸣是清晨在扑满里轻轻碰响的银币
      落日是黄昏码头上塔吊间悬空的鸟巢
      入睡前,我把两者放入同一首诗中
      轻轻合上的诗集——
      落日的扑满中装着一枚枚清凉的鸟鸣
      鸟鸣在燃烧的塔吊间来回撞击,响成一片

    [一个词]

    一个词,解开了绳索,除去镣铐。
      一个词,浑身锈迹,缀满露水。
      一个词,朝你奔过来,赤裸的儿童。
      创造一首诗,一个
      新的词窟:接纳它!
      让它与陌生的词亲近、摩擦,产生好感,
      彼此吸引并相互照亮;让它们
      发生关系——开始繁殖!

    [松木栈道]

    起点是一群花鹿
      休憩的湖滨草地
      由此出发,拾级而上
      进入溪山和云雾
      你一人前行,落在众人之后
      众人消失在密林、云雾之中
      你独自上路
      嗅到了松胶、菌类、溪水
      和野兽粪便混合的味道
      松木栈道的终点,据说
      在一处断崖旁边,那里
      濒临绝境的水,纷纷投入
      一条瀑布之中
      你似乎已听见群峰之间巨大的轰鸣
      你脚下的栈道,在轻轻颤抖

    [尕海湖之忆]

    化为麻燕,低低掠过
      湖面欲合的暮色
      穿过灰黑之云,穿过
      冷雨
      化为不知名的虫豸,跋涉
      在草根的泥泞和歧义的密林里
      化为灯火
      广大孤寂的黑暗中
      思想和湿地的边沿
      一豆摇曳

    [那一夜]

    我有些想家了
      一群人在喝酒。其中一人,抱着
      龙头琴弹唱
      帐篷外面
      白霜匝地,星斗
      布满天宇
      一条黑色大河,在不远处滑动
      我沿河岸走了走,大约
      一支烟功夫
      划燃火柴的一瞬
      周围的黑暗
      迅速挤压过来
      返回时
      感觉冷,身体在发抖
      我加快了脚步
      我喝了很多酒
      反复唱一首崔健的歌
      与人发生不快,摔了酒碗
      后来又把酒言欢,抱在一起痛哭
      摔倒在草地上

    [日记]

    雪真好
      街道朦胧
      鼻尖冰凉
      远方,一列运送圆木的火车
      停靠在臃肿的铁桥上
      穷人屋顶
      烟囱
      一截燃烧的手指
      天地间
      唯此一件大事:
      落雪
      此刻没人说话
      没有人
      和他内心的乌鸦
      交换一根针

    [立冬日]

    雪从最高处降落。我的爱人
      想在花园里清扫出一条小径
      直通地下车库,但没有成功。
      我在她准备的早餐桌上发现了甜果酱。
      除了雪,和雪压折的梨树枝条
      我们没有尝试打开雨刷器,没有
      长驱赶往
      那个地点。我们嗅到了什么?
      晚餐时,突然停电。我们找出了
      久违的蜡烛,它藏在深屉中。
      我们面对面坐在
      一片陌生、异样的光晕之中,
      用眼神交谈,使用
      很少的话语。

    [在我居住的这座小城里]

    在我居住的这座高原小城里,
      刚刚立夏,又飘起雪花。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我写下一行诗又把它从屏幕上删去。
      我觉着我应该戴上围巾出门。
      拎一壶酒,在暮色中
      前往城郊,寻访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

      本文标题:岩羊深入北方(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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