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9年6月11日,国家林草局、青海省政府在西宁召开共建青海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示范省启动大会,拉开了青海省建设国家公园示范省的序幕。8月19日至20日,青海与国家林草局在西宁举办了第一届国家公园论坛,习近平总书记专门发来贺信。今年,全国第一个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三江源国家公园即将正式建园。目前,青海已有三江源、祁连山两个国家公园,青海湖、昆仑山国家公园规划正在编制中,未来青海还将陆续将一些生态价值重要、自然景观独特、文化遗产精华等区域纳入国家公园。在这种如火如荼的生态文明建设热潮中,青海的文学当何为?作家当何为?十九世纪下半叶,兴起于美国的自然文学写作,推动了美国的环境保护,使美国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建立“国家公园”的国家,并涌现出了梭罗(《瓦尔登湖》作者)、奥尔多(《沙乡年鉴》作者)、约翰·巴勒斯(《延龄草》作者)等一批享誉全球的自然文学作家。当新的伟大的时代为我们打开一条“遵循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理念,寻求永续发展之路”的时刻,作为文学工作者,我们理当接续从《诗经》《楚辞》中绵延而来的自然文学精神,为青海的生态文明建设、国家公园省建设鼓与呼。本刊从本期开始设立《自然》栏目,选发优秀的自然文学作品。
棕背黑头鸫
无名小河自东向西蜿蜒,发出哗哗声响,河水不算清洌,可能上游地区才落了场雨。河流自然来源于不远处的祁连山脉,那山我已经熟悉,曾数次登临。海拔高,云雾便始终在那里缭绕,即便六月天,山顶也积雪覆盖。河水冰冷,这一点听声音便会感知。河两岸,是并不茂密的青杨林。太阳此时已经偏西,空中云朵大块相连,这使洒进林中的光线并不均匀,明明暗暗,林中草色因此深深浅浅。
草地上盛开的,都是趴下去才能看清的小花。狭萼粉报春,以前我曾将它称呼为散布报春,多么马虎的错误。肉果草,名字没有任何诗意,看上去与肉也没关系,幸亏花朵没有一只蜜蜂大,如果花朵大如牡丹,那花瓣上浓郁的深紫会让人窒息。委陵菜的细茎伸出来,探手探脚,跑到远处又着地发芽。马先蒿红黄两色齐备,这自然是不同品种所致。少花米口袋,小时候吃过它的根,但一直习惯叫它少米花口袋。龙胆贴着地面,淡蓝色花朵仿佛梦幻。金露梅、防风、马蔺、秦艽,一一可见,很奇怪最熟悉的甘青老鹤草没有踪迹,若在以前,甘青老鹤草是绝不能采摘的花,因为谁都知道它叫打烂碗花……小花们兴致勃勃,仿佛在庆祝儿童节。这是青藏高原的春天,尽管在节气上已是小满之后。
鸟儿们飞来飞去。当然,我才不会说鸟儿们在参加集会,百鸟朝凤,不。环颈雉依旧在灌丛昂起脖颈逡巡,成双成对,我连靠近的意思都没有,只仔细看了看,它们便呼啦啦飞去,誓死不碰面。一反常态,灰斑鸠双双低飞而过。灰斑鸠还是在傍晚的青杨林啼叫为好,缱绻绵缈,诗经的味道,布谷再应和一两声,一叫一回肠一断,更愁人。麻雀雏儿还是耷拉着翅膀,跟在妈妈身后叫,都跟妈妈一个模样了,还不知道自立。银喉长尾山雀的雏儿们枝头排排坐,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串旧年的果子,但青杨是不结果的树,用望远镜一看,它们挤在一起,胸前一律淡粉,仿佛围着小汗巾,它们的妈妈,正在枝头为它们找寻食物。
好季节到底不一样,都在嬉戏,在玩闹,在轻松随意地生长。
棕背黑头鸫胆子大,根本不像它的同类赤颈鸫。赤颈鸫是那种你一仰头它就飞去的鸟,好像它的神经与人相连。棕背黑头鸫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觅食,慢条斯理。走姿依旧是那种俯首向前小趋几步,然后猛然抬头站住,似乎有什么事让它惊愕。能有什么事呢,我每次见鸟,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每次都是鸟们先将我吓住。而林中,草色青青,流水潺潺。此时正适宜躺在草地上,眼睛追随一朵流云,嘴角衔一枚草茎,一朵白色的草莓花最好,年轻时候那样,然而不行。两只鸟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仿佛你是它们的客人,你必得优雅一些,正襟危坐不必要,但一定要表现出某种知书达理。于是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坐下,尽管黑蚂蚁自脚边跑过,还有一种细如线头的黑蜈蚣。
普天下都相似的雌鸟,不是灰就是棕的雌鸟,色调总是雨天般暗淡的雌鸟,美了容也看不出效果的雌鸟,我眼前的棕背黑头鸫雌鸟,依旧没跳出大自然限定的这个圈。好在它的神情个头与雄鸟差不多,如果忽略掉它们羽毛的色彩,你便判断不出谁雌谁雄,这可不像人类。雄鸟就不一样,雄鸟都是染缸里浸过的,是涂脂抹粉的,是诸种油彩一起上身的,它头颈尾翼的黑是夜晚的黑,腹部的栗色仿佛着了火,至于背部的灰黄,还是忽略的好——似一块灼烧后留下的疤——然而雄鸟一无所知地背着它。
它俩相隔不远,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小跑,立定,抬头,再小跑,立定,再抬头,偶尔向著远方谛听。
我已经知道,眼前的两只鸟是进了全球濒危鸟类目录的,珍稀而罕见。可此时它们明明在这样普通的一条河谷里,普通到连青杨树都是后来栽植的,游人开了车就能来此处撒野。而村庄就在不远处,柏油路穿村而过,犬吠清晰可闻,人们咳嗽的声音都能传过来,猫时常跑来游荡,村里人甚至将林中草地开辟出几块来,种上了云杉和蚕豆。
所谓大智如愚大约就是这样一回事。
纵纹腹小鸮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写下这句,忽然想起普利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绝无模仿之意,绝无抄袭,此刻的黄昏,除去“美妙”二字,是真的再无其他词语更为传神。大自然虽然千疮百孔,但也有历久弥新的时刻,以及,从未被破坏的局部。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黄昏,便是这样的局部,这样的时刻,不可复制,绝无仅有。
纵纹腹小鸮蹲在青杨树枝上,不出声。树不大,没有沧桑面容,即便风过,树也静悄悄的,仿佛酣睡。树后面的黛色山脉横贯眼际,一直向东西方向延伸,直至远处。在远处,山峰化为龙化为云,皆有可能。山坡上植物的生长存有鲜明界限,高处是以头花杜鹃和陇蜀杜鹃为主的灌丛,绵密厚实。如果是早些时候,花开出来,淡紫与粉白,各自为阵,蔚为壮观。山坳黑黝黝的,是云杉林。云杉生长多年,松塔针叶铺地,毛虫来去,护林员说,林中有马鹿和麝,还有狼。马鹿和麝走过林子,姿态娴雅,狼总有些吓人。靠近山脚,是退耕还林的荒草地,悬钩子偶尔两三丛,东方草莓正挑出浆果。尽管有十几米远,我还是确定,那是一只纵纹腹小鸮无疑。那毛茸茸椭圆形一团,绝不会是一个粗糙鸟窝,也不可能是松鸦山鸡。有些鸟可以凭感觉辨识,就像有些人,看一眼便知是否良善。
如若是其他的鸟,我坐在原地,用望远镜看看就已足够,但眼前的小鸮,必得一步一步靠近,必得将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不仅如此,还需让小鸮瞥见我,对我有些表情达意的反应才好。青春少年追星,也莫过如此。有感应一般,小鸮从远处就看见了我,表现得有些不屑,半闭着眼,傲娇,爱理不理。鸮族们最让人神魂颠倒的,就是那半睁半闭的眼睛,以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难得糊涂。毫无疑问,小鸮的眼睛依旧是两张光盘,黑色圆心,金色环绕,里面储存的,全是莫扎特那一代的古典。此时天地无风,云却在移动,太阳光自云层缝隙斜射而下,时明时暗。树叶肯定将影子抛到小鸮身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小鸮沙褐色的上体原本布满白色斑点,棕白色腹部又有些褐色纵纹,这样,便是在树叶的阴影中,感觉太阳光还是将斑点洒在它身上。仿佛太阳也是它的粉丝。
拿捏不准距离的限度,近前几步,还是停下来。与山雀和耗子相比,我自然是庞然大物,小鸮虽然依旧傲娇,神情却有了变化。它将两条浅色平眉上扬,眉心紧皱,两眼圆睁,我明知那是警惕,但看上去,倒像一个小孩在扮唬人的鬼脸。过分了,我想。这世上有什么宝物要我捧在手心,除了它,不会有其他。小鸮仿佛懂我心思,接着便将那经典的扭头动作表演一番。小鸮头大、圆,头在身子上左右平移时,身体保持不动,看上去,像是新疆舞里的动脖子。鸮们扭头是一项技术活,能转动270度,脖子里仿佛装了个转轴,有时候,它对你是侧目还是正眼你都不清楚。
小鸮面前,我是正宗的花痴。毫无顾忌地,我将自己的欣喜表现出来,啧啧有声。猫科动物我都喜欢,雪豹行走高山,花猫酣睡沙发,老虎步出密林,猫头鹰的眼睛在夜晚闪啊闪……很遗憾,猫头鹰既不是猫科也不是鹰科,它另立门户,仿佛在取笑那个给它拿捏名称的人不过是个词穷的傻帽。然而它还是要离我而去。它起身,蹬起穿着毛裤的腿,翅膀一伸,起伏着,向坡下飞去。
目送是如此无奈的事情,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留恋如果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尤其难以释然。然而在后来的时日,每当回忆,那个黄昏竟是那样迷人:夕阳落在山巅,溪水潺湲,青稞抽穗,小云雀在那里高高低低地叫,峨眉蔷薇开出最后一朵花,树荫里,纵纹腹小鸮正在表演杂技。
黑头?
终于见到一只体型不算完美的鸟。如果它是个小孩,我肯定早已将目光移开,以示他的发育正常,然而这是一只鸟。鸟会有自尊心吗?有。但鸟儿凡事看开,不在乎。于是我带着一颗看热闹的心看它的尾巴。那尾巴也太短了,不仅短,还秃,仿佛用了好几年的半截笤帚。到现在,我算看明白了,鸟身上最显气质的,首先是尾巴。尾巴越长,气质越高贵,反之亦然。一只凤凰和一只大公鸡的羽毛差不多,但一眼看去,大公鸡就是打鸣吃糠斗来斗去的命,凤凰就是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神圣,区别主要就在那尾巴的不同。大公鸡的尾巴也算有气势,但乱蓬蓬如杂草纵横,凤凰的“鱼尾”,看上去仿佛从孔雀身上借来几根练尾,“五色点注,华羽参差”,却蜷曲得格外高贵,修长得不入凡俗。尾巴是它们不同命运的关键所在,重点之重,如不信,你让凤凰换个大公鸡尾巴试试。
黑头?因为尾巴短,加之没脖子,浑身圆滚滚的,像一个白菜大肉馅的饺子,又像一个矮小的胖子裹了件蓝灰色棉袄。好在它的喙比较长——虽然没有戴胜或长嘴鹬那样过分,不过比起它那种体型的鸟,显然有点长,又是细细的,像插在脑袋上的一根吸管——这多少让它的憨厚老实有了些灵气。提升黑头?气质的,还有它的一对眉纹,白,排刷刷出一样,粗,边缘毛毛糙糙,且从额基上扬一直到后枕。上扬的眉毛显得有英氣,同时也让眼神凌厉:身旋秋色漙清露,凌厉西风嫩紫霜。黑头?的眉纹总算挽救了它。
鸟儿扒着树干找虫子,据说唯一能头向下尾朝上往下爬的就是?属的鸟。能爬树的鸟儿多,旋木雀啄木鸟等等,都是头朝上从下往上爬,不稀奇。啄木鸟一边爬,一边绕着树干兜圈子,所以要仔细观察啄木鸟,观察者最好能和它统一轨道绕着树干兜圈子,但啄木鸟永远喜欢绕到看不见它的那一面去,不管你转得晕不晕。啄木鸟爬树,还得借助尾巴的支撑。两只脚,一根尾巴,这三点组成坚实的基座,保证了它们在树干上的灵活。旋木雀同样用尾巴做支撑。黑头?从上往下爬,头不能做支点,而尾巴多少有些碍事。造物主于是将它的尾巴变得短小一些,无用一点——造物主总是考虑了所有细节,殚精竭虑。所以,黑头?的招牌动作是,倒爬在树干上,头高高扬起,仿佛在重申那句名言:谁和我一样用功,谁就会和我一样成功。
一只鸟用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不知什么感觉。天地是否颠倒,阴阳是否互换?来过的人,飞去的鸟,是否错乱?
我笑眯眯地看那只头朝下的黑头?时,它正忙着将一只肉色的肥虫藏到树皮中去。但是它始终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将虫子塞进这个缝隙,试一试,衔出,又塞进另一个缝隙。一棵小小油松,树干不粗,树皮不怎样皴裂,找来找去,都不恰当。一只精益求精的鸟。
黑头?有储藏食物的爱好,善于为寒冬做准备。只是现在,立秋过去不久,暑气犹在,虫子藏在树皮下,如果不能尽快风干,便只有腐烂。如此忙碌,到头来只有腐肉佐餐,岂不扫兴?也许是我过虑,说黑头?藏食物,大多时候藏过即忘。一个有健忘症的鸟儿,找出食物,藏起,然后忘记,这跟直接找食物吃有什么区别。或许人家玩的正是“我开心就好”,孩子们的理念。
黑头?胆子大。我慢慢接近,唯恐将其吓走,然而人家根本不为我动,无视我的存在,一直在那树干上找粮仓。我虽然渺小,蹑手蹑脚,但松林里还有其他人,正在使劲吹萨克斯,嘶哑结巴的声音自铜管跌跌撞撞而出,能将并不繁茂的松林撕裂,而且那人就坐在黑头?几步开外。
生存之道,胆子大固然好,刀山火海都敢闯一闯,胆子小,也没错,前狼后虎都避开。只是像我这样,年轻时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仿佛能纵横天涯,到如今,前因后果,百般谨慎,算是无趣至极。
河 乌
河乌绝不是望洋兴叹中的河伯,这点我在未见河乌之前就已肯定。既然它的名字中带“乌”,想必跟乌鸦差不多:浑身乌黑,嘴大而直。但是鸟类学家说,河乌是雀形目河乌科的鸟,与鸦科那属于鸣禽的乌鸦根本没有关系。科学的界定如此清晰霸气,不容逾越,然而民间还是叫它“小水老鸹”。民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无理而圆润。
遇见那只小水老鸹时,正是中秋。高原的中秋,寒气已将山林浸透,草叶渐次枯去,桦树叶子也在变黄。原本青杨叶子也要黄去,色泽比桦树还要纯净,但是青杨们早已将枯萎成黑褐的叶子撒落一地,仿佛某种早衰的病症。专家出来解释,说这是因为青藏高原气候暖湿化,雨水增多,青杨无法适应,叶子尚未变黄便早早凋落,仿佛某人尚未白头便已撒手人寰,令人惋惜。好在桦树没有如此娇气,云杉和柏树同样没有撒娇,还有小檗,这使那些长满红桦白桦的高大山坡,树树秋色,红橙黄绿。
是两山之间的湍急水流,溪水来自有着冰雪的高山峡谷,它们汇集此处,成为一面清冷池水。水面清澈,映出两山倒影,波纹细碎。但是这一日阴云低垂,光线暗淡,池底即便有鱼有石,也无法影布石上,更见不到与游者相乐之景象。偶尔几个行人,撩水拍照,牦牛卧于池畔。环顾左右,再无其他,风自水面而来,凄神寒骨,不敢久留。待要返身,看到池水向下游跌落的宽大陡坎上,一只河乌正在戏水。
说戏水当然不确切,河乌正在水中啄食,像每一只勤劳的小鸟那样。此刻它没有同伴,似乎也不需要同伴,激越奔流的溪水才是它的玩伴。它怎样从水流上游飞来,我并未看清,当我见它时,它已一头扑入水中,激起水花。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以为是一只小鸟失足落水,需要救援。于是向前疾走,稍稍靠近,却发现它正从水中探出身子,嘴里叼一些食物。它是一只矮胖的河乌,褐色身躯,羽毛整洁,脖子下面一块白斑如白色领结那般醒目。
生活在高原,却很少见到河乌。河乌是一种对生活环境极其挑剔的小鸟,它只喜欢水流湍急、岩石嶙峋的溪水与瀑布。我的童年就在与此处一山之隔的地方度过,那里四面环山,清冷河水终年喧哗,春夏秋冬,我们也曾将许多时日浪掷河畔,但从没见过这种小鸟。那时见得最多的,始终是白鹡鸰和红尾鸲,之外便是乌鸦喜鹊和树麻雀。想来是村前那条大河水流舒缓,老成持重,河乌自然不屑一顾。那里也没有野鸭和鸿雁飞来,如果雨季洪水暴发,倒有大石自山巅滚落,横亘在河水中央。
河乌在水面飞行,只会沿溪水流动的方向,当河流转弯,它绝不会从空中截取捷径,不知是何原因,有可能是一只固执的鸟,喜欢循规蹈矩。然而当它停驻在溪流边的岩石上休憩时,却绝不会有片刻安静。它的尾巴始终有节奏地翘起,仿佛鸫科的鸟儿那样,它的小脑袋也随节奏点来点去,腿会同样随着节奏弯曲下蹲,仿佛在跳某种摇摆舞。如果看得再清楚一些,它如豆的小眼睛一眨一眨闪出莹白光泽,让人想到青白眼,却绝对机灵活泼,与贬义的冷漠淡然没有关系。它的嘴巴纤细而直,很多时候,它更像个微微发福的男子,优雅,却又固守规则。
活动在水面的鸟,不像生活在草地和树枝上的鸟那样警惕,因为它们明白,人无法向它们靠近。鸟在水中,感觉安全,因此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瞬息。如此,这个中秋,我在水边将它关注时,因为时间充足,我对它哪怕最细微的动作都可以做出分析,试图得到解答,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好奇,兼之喜欢。那只实际上并不像乌鸦的小水老鸹,在池水中走来走去,偶尔长时间潜水,跳跃时扑腾起水花,时间在它那里,同样舒缓而安全。它是一个务实于生活的人,油盐酱醋,上班放假,步步踏实。
想起那些森林里的鸟,那些山路上一闪而过我未及看清面容的鸟,那些我一驻足便飞走的鸟,我原本良善之人,它们何必将我看成绿林大盗。
白顶溪鸲
那在墨绿色的峡谷中孤身一人的少女哟。那一日,倚在白河车站的木栅栏上,目送前往京城的旅人人群的少女哟!我从火车的窗口看到了你那低垂的眼眸中流出的泪水,可你应该没有意识到我这个年轻旅人的存在。我无从知晓与我擦肩而过的你的名字,更不知你为何落泪。刚刚看到你那腰带上的一抹鲜红,我乘坐的火车便已疾驰而过。就这样,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京城已进入了夏季,却未闻鸟鸣声。生在大山里如小鸟般的少女哟,尽管我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也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思恋京城,不要哭泣哟!
再见了,小鸟!
读竹久梦二的短文《致小鸟》,眼前出现的,根本不是那腰带上有一抹鲜红的垂泪姑娘,而是一只真真切切的小鸟。小鸟亦如姑娘,有鲜艳的腰带,那是色泽更为深浓的腹部和尾羽,当它站立,它的尾巴总是翘来翘去,仿佛塞着耳机听音乐踩节拍。它的具有黑色光泽的脑袋顶部,一块椭圆形羽绒白斑如同初雪覆盖,走几步,甩一甩头,那些白雪似乎便要落下。它圆滚滚的肚腹,显示出现世安稳。据说年轻时候,它也会和伴侣比翼齐飞,一旦孩子长大,它更喜欢在高海拔的山涧溪流和突起的岩石上独自来去。当它鸣叫,声音细弱,却又仿佛打着口哨。
那一天,在高山峡谷,我们将车停在路边。穿峡而过的公路一侧,大河奔流,靠近山坡,依几间牧人小屋。似乎长久无人居住,土木结构的屋顶已经荒草披离,屋旁木栅栏围起大片空地,同样荒芜。几只黑色小猪绕着屋子寻找吃食,又有几只羽色暗淡的公鸡,同样在草丛寻寻觅觅。多年未见猪仔,自然稀奇,跑过去看。放养在山野里的猪,毛色黑亮,四肢矫健。它们显然不喜欢被人围观,便很快跑到屋后的山坳中去。那天天气不好,欲雨,却始终不见雨滴落下,天格外低,几乎垂到大山腰部,又有薄雾笼罩,世界似乎小了许多。那些覆盖草甸的山体,偶有灰色岩石裸露,溪水也从那里流出,哗哗有声。空气清冷。
就在那时,我见到活动在山坡岩石上的白顶溪鸲。自然是它身体上的红色引起我的注意,还有它头顶的白斑。在雾气浓重的绿色山坡上,那两种色彩异常跳跃,那是一种突破现实的明亮,纯粹到让人以为那就是理想应有的色彩。然而背负理想色彩的小鸟对此浑然不觉,它跳上一块岩石,跃下,然后又跳上另一块岩石,伫立片时,环顾,再次跃下……如此反复,一座山,几块岩石,仿佛足够它挥霍余生。
奇怪的是,那一刻,在路边,我根本没有靠近它的想法。望遠镜会将一只原本小巧的鸟变得无比庞大,在镜筒中,白顶溪鸲有喜鹊那样大的身体,但它的神态,依旧是一只玲珑小鸟才有的活泼和俏皮。仿佛要从一个镜头参透整部剧情,利用车子开动前的每一秒钟,我将那只白顶溪鸲仔细打量,试图看清它的每一细节。等汽车开动,在玻璃窗中,慢慢向后离去的小鸟,它身上的那种艳丽,又变得格外幽静。它留在那里,留下一些安宁和简单,而我,负载芜杂,依旧前行。
白顶溪鸲如同隐士,生活在高山地区,喜欢湖泊和溪流,远离人群。读过另一篇文章,写西藏巴松措湖边的白顶溪鸲,说在那里,它是一种常见的普通小鸟,不惧人来人往。之后,有一次去西藏林芝看巴松措,想或许能遇到曾有一面之缘的白顶溪鸲。然而那日天气不好,冷风飕飕,又有些缺氧,身体不很舒服,观景的心情便淡去许多。高山上的湖泊,四周雪山和森林围绕,自然清幽。走过长堤,到湖中小岛,又从长堤返回,到松萝垂挂的林中小径。在林中,听得树梢小鸟啁啾,却始终不见鸟的踪迹。不能去更远的湖畔和松林,期望之中的白顶溪鸲,自然没有见到。不过却见到许多鱼,湖中的鱼。长堤上,我掰碎一块饼干喂它们,然而它们不为所动。它们更喜欢另一种食物,一位当地妇女用青稞面和成的鱼食,看上去仿佛饵料。它们堆在一起,用来出售。
那几条鱼有些肥胖,与清冷的湖不搭调。
戴 菊
若单从名字判断,戴胜和戴菊似乎是一对兄妹:没有显赫家世,不曾衣锦而行,也不曾受过诗礼人家的礼法束缚,他们更像出自贫门,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哥哥耿直健壮,妹妹聪慧娇俏,他们勤勉度日,与邻为友。然而作为鸟,它俩并没有多少关系,戴胜来自戴胜目戴胜科,戴菊出自雀形目戴菊科。戴胜在贾岛笔下是“星点花冠道士衣,紫阳宫女化身飞;能传世上春消息,若到蓬山莫放归”,戴菊在诗歌中似乎一直默无声息。
戴菊不仅不被世人所熟知,更糟糕的是,戴菊甚至被认为是莺科的一种,人们曾一度将其称呼为戴菊莺,多么尴尬。然而这也不能责备人类,怪只怪戴菊它自己。小小一只鸟,你可以随心所欲,长什么样都行,哪怕少一只眼,多一条腿,都将是独特的你自己,偏偏要长成柳莺的娇小模样。不仅外貌相似,连气质习性都一样,同样的胆汁质,活泼好动,一刻不停,同样喜欢在林冠层来去,喜欢翻寻小昆虫。柳莺种类原本众多,彼此难以区分,戴菊混身其间,似乎要将事情弄得更为复杂。好在戴菊并非冥顽不化,长着长着,突然明白这事情的滑稽,于是在头顶安置一道黄色冠纹,打开时,如同秋天的菊花明艳,总算挣回些面子。
午后上山喂鸟,带些薏米仁,一碗剁碎的胡萝卜拌米粒,一把葡萄干。流沙河讲《诗经》,认为苤苡并不是车前草,而是薏米仁。薏米仁有营养,“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据说女人多吃薏米仁,可多产子女。我自然过了年龄,薏米仁吃得再多,不过多除些湿气而已,如果鸟儿吃了多产蛋,岂不是好事一桩。
小雪后的山林,愈加清瘦,除去云杉和几株雪松,已经没有什么树还挂着叶子。路径的背阴处,荒草被积雪覆盖。过去的三个季节,这些草葳蕤繁茂,掩藏不为人知的秘密,现在,它们揭去所有遮蔽,将自己的内部袒露出来,毫无隐私可谈。午后的阳光尚好,人只要还在阳光中逗留,冬日的温暖便能遍布全身,然而一旦走进某处阴影,寒凉便会浸骨。许久不见的灰头鸫突然又出现在树枝上,让人有些糊涂,我以为它们早已飞去南方,或者稍微靠南的地方。正仰头探看它们,迷蒙光线中,一只小鸟自林中俯冲过来,接近我的头顶时,又直升机那样将机头抬高,然后飞进路旁的云杉树中去。
那株行人来去都会经过的云杉树新栽不久,矮小,枝杈稀疏,一丛甘青铁线莲缠绕着它。铁线莲旧年的长花丝并没被风吹走,它们倔强在茎蔓上,仿佛白色花朵还在盛开,阳光自花丝上穿过,洒下束束耀眼光芒。靠近两步,云杉的枝子几乎戳到鼻尖。小鸟从一枝跃到另一枝,在每一枝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十秒钟,异乎寻常的忙碌,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换不同的角度看,又拿出望远镜对着它,它都不理我,仿佛我就是个虚无。胆子真大。自然是一只戴菊,绒球一样的身子,比一只乒乓球大不了多少,握在手中,应该是绵软轻盈的一团,黑亮的眼睛,黑而纤细的小嘴巴,圆脸庞……这些都是可爱的标志。它身上醒目的,是橄榄绿体背上的两道白色翼斑,以及头顶那柠檬黄的细冠纹和两道黑色侧冠纹。不远处的云杉上,应该有另一只,只是看不见,它的声音自那里传出,稍高而纤细。
我站在树旁,将其端详良久。它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仿佛一个嬉戏的孩童,沉浸于游戏,忘却身边所有。
戴菊其实是一种古老的鸟。说它在始新世就已出现,漫长的时间之后,它的近缘类群都已灭绝。它孤单的存在,举目无亲,尽管听上去,或者看上去,它似乎都有亲属。然而你根本看不出它有千万年的忧患,如同此刻,时间在此期间似乎从未流动,或者此刻便是那万年之前:天气已由燠热变得寒凉,大片伸展的棕榈植物逐渐向南方退缩,取而代之的,是落叶林覆盖了北方大地,巨蛇在林中爬行,灵长类依旧繁衍生息,一些啮齿类动物正在苔原上漫游,远处,海水起伏,海龟从水中游出,爬到沙滩上产卵,天空寥廓,鸟类翔集,在那些更接近北方的高地针叶林中,戴菊们寻找吃食,或者在针叶间玩闹,当它们偶尔受惊,便将羽冠打开。那是万年前的菊花朵朵,直至今日,始终不曾凋落。
黄腰拟蜡嘴雀
前天,我看到一只橘色流浪猫试图偷袭山噪鹛,却被山噪鹛群起而攻之。那时我原本要下山,山洼一侧云杉林中的山噪鹛突然大呼小叫。山噪鹛的声音我已听得足够多,唱歌呢喃或者扼腕叹息,大致都能分得清楚,现在它们爆出粗嗓门,声音尖利语气急促含义繁复,一听便知是在警告和斥责,并有着打斗一番快意恩仇的决心。肯定有大事发生,我想,因为整座山林都已紧张,仿佛每一根树枝都是一根紧绷的弦,一些看不清眉目的小鸟乱纷纷自弦间飞走。快走几步,登上陡坡,从高处查看,果然看见那只橘色流浪猫从云杉林中跑出,一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狼狈,身后十几只山噪鹛自云杉枝子上追来,边追边嚷,群情激愤。
今日上山,继续带了薏米仁,临出门,又剁半个甘蓝,抓一些葡萄干。甘蓝拌薏米,再嚼几粒葡萄干,是鸟们不错的午餐。经过那片云杉林,放慢脚步,谛听有无山噪鹛活动。果真听得枯叶发出簌簌声,探头去看,居然是两只黄腰拟蜡嘴雀。
黄腰拟蜡嘴雀,又名白斑翅拟蜡嘴雀,我从未奢望过要见到它,尽管我知道它始终出没于喜马拉雅山脉及中国西部地区,但就它这个名字的拗口程度,我觉得在野外遇见它的概率会为零。但是现在,它俩魔术一般站在我眼前。怕它们一拍翅膀飞掉,或者躲进乱柯之中,我原地僵立一会儿。它俩视而不见,继续低头扒拉枯叶。以鸟的机警程度而言,我确信它们已知道我在将其窥视,但它们没有理睬。不理睬是一种高傲的待人法,如若是一个人,我早转身离去,然而两只鸟——在鸟面前,人的尊严不如一株草。我于是微笑着放下食物袋,拿出望远镜,其间我还故意咳一声,挪几步,找一个好的角度,我要相对象那样将它们仔细探究。
它们有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大脑袋给人的感觉不一定萌,有时是痴和憨,而且这种憨不一定真憨,“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就是如此,大脑袋全是计谋,绝不会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它们在那里低头觅食,看上去对眼下浑然不觉,仿佛现实与它之间隔着一层透明薄膜。然而那大脑袋,以及大脑袋上镶嵌的黑眼睛,时刻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老成持重,仿佛沧海早已见惯。它们还有一个宽厚如同城墙的嘴巴,深灰色,嘴巴基部,裹一圈粉红,仿佛在粉色嘴巴之外,又套了个铁青的假嘴巴。那嘴巴几乎从脑门上长出,无需听它出声,就知鼻音一定很重。嘴巴厚,无非表明它可以将嘴巴当磨盘碾种子,然而这些粗重还不够,它脖颈两侧灰色带一点雪花白的羽毛,又张飞的虎须那样撑开来,使得脖颈更加粗大……如此细究,尽管我知道有一只是雌鸟,却全是壮汉模样。
然而我还是喜欢。喜欢它们头背部羽毛的高级灰,喜欢它们腹部一抹柳芽的嫩黄,喜欢它们翅膀上积雪的一点白,喜欢它们麻雀般蹦来跳去的灵巧加笨拙,喜欢它们沙哑且鼻音浓重的粗声大气,喜欢它们眼睛深藏黑却比黑明亮。
雌鸟正衔一枚种子研磨。那是一枚黑豆大的种子,种子在它嘴里,带着市侩的油滑与狡黠。它也不服输,它带着谈判的耐心挤压它,消磨它,损耗它……然而那种子就是不屈服。那株结种子的灌木就在我身旁,摘一枚下来,揉搓,浑圆、坚硬,外壳都没有,一枚种子就是一个核。没有叶子,判断不出是什么树。夏天的时候,它是花,谁能预知一朵花在冬天就是一颗掐不破压不碎的核。
打开食物袋,抓一把薏米仁撒在它俩身边,说,来,吃好的。它俩不领情,显得特別自尊。嗟来之食,我似乎听到它俩的嫌弃,它俩甚至远离我撒出去的那些食物,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只钻到云杉的幽深中去,一只直接冲向我。匆忙一躲闪,发现它早已站定在我眼前的树枝上。一伸手就能握住的树枝,能看清每一根羽毛反射的光,它的黄腰,黑胸,飞羽上的白。它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观鸟者将我查看。如此大胆。
作者简介:李万华,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焰火息壤》等。作品曾获第五届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政府第七届文学艺术奖、青海省政府第八届文学艺术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
本栏目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