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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 作者: 金山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8152
  • 周月霞

      

      天还没放亮,父亲就把女儿从床上拽起来。万圣宾馆的小房间里散发着澡堂子里的味道,父亲的眼睛扫了一眼女儿的肚子,被马蜂蛰了一般地移开。

      父亲说:“我来接你回家,得快点走,城里不让牲口车进来。”女儿用力挣脱了父亲的手。

      “不看你这样的身子,我……我真想扇你俩耳光!”父亲有些急,呼呼喘着粗气。父亲脚上穿的是母亲做的黑帆布棉鞋,沾满了乡土路的黄泥和镇子上柏油路的灰渍,还有雪。

      “下雪了?”女儿的眼睛一亮。她已经有三年没看到雪了,或许因为想到雪,女儿开始收拾东西。

      “明天是腊月二十三,下雪有啥新鲜的!”父亲从一个装羽绒服的包装袋里往外掏东西,一双棕色格呢子棉靴,两只粉色小熊外包装的温水袋,一股脑丢在床上。

      雪停了,地面只有薄薄的一层,跟着父亲挪出屋的女儿有点失望。父亲的牛车孤零零地停在一座高楼下,牛车上用高粱秆搭了个窝棚,窝棚用塑料布封得很严实,窝棚里面铺了两床厚厚的棉被。父亲用眼神拽着女儿,女儿穿上了母亲做的棉鞋,抱着还烫手的暖水袋,无奈地爬进窝棚。

      牛铃叮当作响,车轱辘咯吱咯吱碾过积雪。 大黑牛老了。

      女儿还记得八岁那年,大黑牛才是出生三个月的小牛犊,女儿在小牛犊妈妈老黑牛的身边打转,央告父亲,俺渴咧,俺饿咧,日头晒死咧!父亲一边嘟囔着不叫你跟来,偏来,一边扬高鞭子却不舍得落在牛背上,只顾扯了村口大铜钟样的嗓门吆喝老黑牛紧着往前犁地。

      那年的父亲唇边刚有碳青的胡茬,宽厚的肩膀在阳光下泛着铜褐色的光。

      现在的父亲老了。

      背已经驼下去的父亲点烟斗时分神了,大黑牛就咵嚓丢下一坨粪。父亲赶紧下车,嘴里骂,败家玩意儿!父亲跃下车辕的身子还算轻盈,从车后拿粪叉把牛粪挑起来丢到道基下的沟里,眼睛跟着飘过去好大会儿,很可惜的样子。远处,一阵汽车喇叭声催着父亲将鞭子高高扬起,空中打了个响鞭,大黑牛吐了口热气,慌慌地一扭屁股,脚下加了紧。

      女儿忽然不觉得委屈了,也不埋怨表姨妈快嘴通风报信了。难道自己孤身一人从广州悄悄来到距老家十里地的镇子上,不是想回家吗?

      可是,她不敢回家,没脸回家。当初父亲就说,找男人不能只图人样子,可她哪里听得进?铺红盖绿地让男人“娶”了自己。

      下了柏油路,就是那条通往村庄的黄土路。父亲不住吆喝着黑牛,尽量不让牛车颠簸,父亲比谁都熟悉那些坑洼。老牛和父亲一起呼呼喘着粗气。

      “爸,俺不想回家!”窝棚里的女儿突然说。

      父亲没回头,也没说话,兀自吆喝着大黑牛躲过脚下的雪窝窝。

      “爸,俺不该回家!俺是嫁出去的女!嫁出去的女,不能过年的时候看娘家的灯!”

      父亲挺了挺脊背,还是不说话。

      父亲跳下车,大声吆喝着大黑牛爬上一道坡。

      “爸,俺跟他分了,可俺舍不得孩子……爸,俺好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话,他根本就不打算离婚……”女儿越说声音越小。

      “爸,俺给你丢脸了!俺真的不能回家!”女儿终于呜咽出声。

      父亲拽停车,一把扯下破皮帽子,一股热气冒出来,父亲灰白的头发在刺骨的寒风中一根根颤栗。

      女儿一惊,止住了抽泣。

      哞——大黑牛的叫聲惊起一群麻雀从父亲头顶飞过。父亲走过去,轻轻给女儿掖一下被子,转回头像是自言自语:“你妈正赶着给孩子做小棉被。我看了,红花绿叶的,可喜庆呢!老话不是说嘛,正月不做被,做被没人睡,必须得赶在年关前做好。”

      父亲转过头,问了句:“是丫头还是小子啊?”

      “是龙凤胎,爸……”

      “好!”父亲提高嗓音说:“孩子是咱的!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他们的!闺女,人这一辈子谁都会遇到沟沟坎坎,没有过不去的关口,你有爹,有妈,你有家……”父亲抬起黝黑的棉手套迎着东方的鱼肚白抹了一把脸。

      牛铃叮当叮当,牛车摇啊摇,不知道是哪一个娃在娘的肚子里伸了个懒腰。

      女儿笑了,满脸的泪。

      【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2013)优秀奖】

      本文标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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