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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大招祸

  • 作者: 躬耕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527
  • 臧建国

      子

      渠埂上,生长着一棵树,一棵泡桐。树干长到三米来高,发了杈,再不见长,一年一年,渐显龙钟。树干却不直,下身两米高的地方,歪扭向一边,败了材。树干上,还有两个大疤,外皮合不拢,绽出寸把深的肌理,虫蚁在皮层里繁殖。好的皮层上面,也是伤痕累累,有的地方,刻着莫名的图案,有的如楔形的字。

      擎开的树冠,先是三个分杈,既粗且壮。两枝沿着渠埂的走向铺开,一枝向上,略略地朝着东南的方向倾斜。其他,叠生着大小的分枝,密叶簇展开来,一派葱茏。有喜鹊、麻雀做窝,吱吱喳喳叫闹。

      田埂,过去是生产队的灌渠。地分到户,灌渠迅即废弃,渐成一条小路。也只是去田地方便,平时,不大走人。

      渠埂的南边,是楚家的田地;北边,是韩家的。地块也都平阔,土是黄砂壤,肥实,透气。大集体时,种的是水稻,渠道废了,只能种小麦、玉米。

      两家的人,在田里劳作,累了,打一个招呼,一起到渠埂上歇息。男人抽抽烟,拍拍话。女人闲不住,扯一些青嫩的草,回家好喂猪羊,饲鸡鸭。或是捡一把柴,回家好烧饭。

      这棵桐树,渐渐壮大,干活的人,在下面放上几块大点的石头,累了来坐,歇歇手脚。怕树大,枝叶荫了地,南北的两面,凡延出的长枝,都被两家的人,斩断了。

      树慢慢地长,一年一年地长,向上长,向粗长,向东西两面延伸,有些畸形。但树就是树,只要有枝有叶,有鸟栖息,就显风致。

      树在长大。老一辈的人,熬不过树。楚家的老汉老婆子,韩家的老头老太太,一一在唢呐的吹送里,回归大自然中。

      渠埂两边的田,初时现出一段荒芜,后来,栽上了杨树。杨树长大,伐掉,又换了冬青、玉兰一类的花木。并不见修剪,任由恣肆生长,密实实的,进不去人。渠埂上,更加少人走了,无端地生出大片的“鬼拍手”。这树毛子,繁衍快,渠埂上,乱长,田地里,见缝儿钻。

      种地的人,难得见了。楚家和韩家的后人,比着在外面打工。村庄上,冷清清的,只在春节的时候,显出少有的闹趣。

      丑

      春节刚过,楚青剑的小叔,他们叫十三叔的一个光棍,生命垂危了。十三叔是个瘸子,没有成家,后来跟了青剑,这是家族决定的事。这一天,看着十三叔不进一口稀汤,青剑就拉了女人九玲到一边,叹气道:“十三叔这辈子跟我们,割草放牛,提水种菜,看家护院,累的脏的活,没一样不干。眼看不行了,棺材还没有备。不如早料理好,省得到时候抓急。”

      女人点着头,道:“我看拖不过十五吧。你说得对,早备了,也显得我们对十三叔看重,早堵上外人的嘴,免得瞎议论。买一口棺材,得2000多元吧?”

      “那也是很一般的!”青剑说:“我倒有个想法:稻田沟的渠埂上,不是有一棵桐树么?明天伐了,解成板,做了棺木,肯定不错,也算对得起十三叔了。”

      女人的胖脸盘上,一对琉璃球似的眼珠转了两转,疑心道:“桐木做棺材?太凑合了吧!再说了,那树是咱家的吗?”

      “应该是爹种的。”青剑说:“我好像听妈说过的。土地刚分下来的时候,为了有一个凉荫,爹随手种下来的。不想,快三十年了,长这么粗。”

      不必往外拿钱了,女人喜悦起来:“太好,太好。反正这棵树,好像没家似的。桐树不值钱,又扭七歪八的,要是中间空了心,不顶用,可糟了。”

      “应该不会。我去和刚剑商量一下,尽快把这事办了。”

      女人笑了说:“你们楚家,就爱占个光。树大啦,上面住有仙家,别忘写个红帖,请仙家早点搬离。”

      青剑不以为然,说:“什么年代了,还迷信啊。好,好,照你说的办,也费不上什么事。我去借把电锯,要不了一个时辰,也就撂倒了。”

      “小心没大差!”女人劝道。

      小屋里,传来十三叔“吭哧吭哧”的呻吟。青剑和九玲靠近去,问他想吃点什么。老人摆了摆头。青剑顺便问道:“十三叔,问您件事:稻田沟渠埂上的桐树,我爹活的时候栽的吧?”

      十三叔浑浊的眼睛,没有发散出一点的光彩,口角磨动两下,没呻出半个音。

      “不是我爹栽的吗?”靠近了问。

      老人的头,只是在肮脏的枕上晃动了一下,仿佛极累,连眼睛也合上了,嘴角吁出一口气。

      “糊涂了,听不懂你的话!”九玲说。

      “他点了头,认可的。”

      寅

      大清早,青剑和刚剑,弟兄两个,一起去伐树。风刮得很大,树毛子没了叶子,和着风声,带哨。

      渠埂上长满了“鬼拍手”,一人多高,指头粗细。在风里,互相缠打着,发出啪啪之声,几似一群小兽,厮打怪叫。青剑个头低,脸被这旺长的树条子扑扇了几下,动了气,开动油锯,刺刺啦啦,放倒一片。

      刚剑说:“哥,你省点力吧。”看着面前的桐树:“我先上去,把枝子锯了,再放树。”

      青剑把锯放一边,伸开两臂,去抱树干。哪里能够合抱,还有尺把宽呢。“嘿,长这么粗,真看不出来。”

      “树大自然直。中间要是不打这个弯,这材料,才排场呢。”刚剑说着,“嗖”地将一条绳,抛到树杈上去了。

      青剑笑起来:“除了做棺材,谁稀罕呢。”

      刚剑说:“这是给十三叔用,要是别的亲人,外人还不笑话死。”

      说着,已将油锯掮在肩上,向手心唾一下,抓了绳子,向树上爬去。

      “你当心点。”青剑看著他:“要不,打个接篙,先站我肩上吧?”

      一边说,一边将肩膀靠了过去,伸出手,去推刚剑的屁股。好在树不高。刚剑人瘦伶,抓了两股粗绳,两只脚轮番在树干上蹬,很快就抓住了树杈。一耸腰,跃到了树杈上,稳稳地坐着了。

      “咝——啦,咝——啦——”一时间,油锯欢快地叫了起来。湿汪汪的木屑,纷纷飘落下来。接着,“咔嚓”一响,枝子坠落下去。树枝光秃秃的,枝梢上的桐籽,一簇一簇,随着树枝的震荡飞散开去。两个鸟巢在空中破散了。几茎羽毛,随风飘去。很快,偌大的树冠变得光秃秃的。面东的一枝,留下来了。这要绑上绳子,向东面牵引,让树向这个方向倒下。

      刚剑擦一把汗,把锯子抛下。下面,乱攒着砍下的树枝。南北的田里,花木长势很盛。冬青和玉兰,枝叶密密匝匝,都张着无数的口似的,随着狂风吼叫。刚剑望了一阵,感到脚底轻飘飘的,自己的身子,仿佛置于云里雾里。赶紧抓了绳索,溜了下来。

      “哥,我咋觉得,刚才在上面,像是骑在一只怪物的头上,那锯开了的树脖子,咝咝地向外冒冷气,让我心口发毛。”刚剑穿着外套。

      青剑望着只剩一根主枝的树头,笑道:“别瞎扯!你嫂子说,树大了,上面住有仙家,让贴片红纸告知下,看,我也给忘了。咱不迷信,哪有仙鬼。”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刚剑白着脸,合了掌,对桐树拜了三拜:“树上的神仙,多有得罪了!多有得罪了!请快快离开吧!快快离开吧!”

      青剑觑着他一副滑稽相,笑了起来。将树根边的石块移开,操起锯子,照着西面的一侧,“吱啦啦啦,吱啦啦啦——”,锯了起来。锯末飞溅到脸上。他眯缝着眼,歪着脑袋,趔着身子,紧抓着震颤的锯把。

      “哥,这树八成是成精了!”刚剑突然叫道:“看,看,我的天,树缝里流出血了!”

      “胡扯八道!”青剑收了手,关了锯,稍事休息。就见从锯开的一道缝隙,渗出乌油一般的液体,又粘又稠,又苦又腥。

      “糟了,树中间空了。”青剑失望地说:“这是积在树洞里的水,天长日久,成了这个颜色,有什么好奇怪的。”

      刚剑伸了伸舌头,用指头蘸了一点那乌油似的液体,细瞧了一阵,皱了皱眉,擦在树上。

      歇了一阵,青剑又开始锯树了。只剩下四指厚的时候,便听到隐隐的“嚓嚓”的响动。抽了锯,试着推一推,树竟摇动起来。

      “行了,”青剑说,“走,咱俩一拉,也就倒了。”

      兄弟两个,扯了绳子,远远地立着。“一,二,三!”一齐用力,大树摇动起来,一声巨响,倒在面前了。飞散的桐籽,打在脸上,生疼。

      青剑在树身上认真量度一阵,用石头划了一下,就开始从中间将树锯开。树干断为两截。锯子抽出的时候,似有一股青烟,袅然散去。果然,树干中间,空了一大截子。

      青剑叹着气:“泡桐树,真是没有用!”

      刚剑说:“这么粗,两大骨碌,解成板,够做两副棺材啦!”

      青剑一听,立即拿眼瞪他。

      刚剑意识到说失了口,赧然一笑,就在脸上,自掴了一掌。

      “该死!”

      卯

      韩天虎一家正吃午饭的时候,弟弟天豹、天牛,三步并作两步,卷进院来。

      “哥,有个事,你知道不?”天豹怒冲冲道。

      天虎放下筷子,脸一沉:“大过年的,谁招你惹你啦?气成这样!”

      天牛抢着说:“哥你听了,也要气破肚皮!”

      天豹扯了一把天牛,抢了说:“稻田沟的那棵大桐树,让楚青剑家伐了!”

      天虎愣了一下,淡然道,“唔,那棵破桐树啊,不成材,除了做棺材,能有啥用!”

      天豹眼一瞪,叫道:“哥,你咋这样说话?这可是欺人太甚!”

      天牛的脖子一梗,也放了一铳——

      “就是欺负人嘛!那棵树,是他楚青剑家的么?凭啥,他们家伐掉了!”

      天虎这才听明白,眼皮耷拉着,思索了一阵,问:“是他家过去栽的么?”

      “栽个屁!”天牛说,“村上人谁不知道,树是长在渠埂上的。他家的地在南,咱家的地在北,正中间是渠埂。就算老天爷撒下的籽,出了这棵苗,二一添作五,也有咱家一半。他凭啥不吱一声,说伐就伐了!”

      天豹在秃顶的脑门上一抓,喊道:“记起来了,有一年,砍玉米秆,累了,爹和我到地头上歇脚,就是在这树下。爹当时好像说过,树是他栽的。那时候,只有锄把粗,一人来高。爹还杀了几棵葛针,把树护了起来。”

      天虎的眉尖一拧,说:“爹咋没和我说过这事呢?栽那么一棵树,有什么用呢?要栽,为啥不多栽几棵!”

      天豹一愣,搔着头,说:“爹的意思,栽多了罩地,影响庄稼。干活没个树阴儿,不方便,就栽了这么一棵。”

      天牛插言说:“肯定是爹栽的。爹是个老好人,全村谁不称道。有一次,点玉米累了歇凉,我用根花椒刺,把咱弟兄三个的名字,都刻在树上了。现在,上面还有这些字。树就是咱家的。”

      天虎的儿子大飞,这时吃完了饭,忍不住插口说:“我也记得,那树皮上,乱刻的字多了,还有骂人的,还有画着小猫小狗的。这树,一身伤,没让折磨死,也算天幸,长这么粗,真不容易。”

      大飞的媳妇,正喂着儿子,笑道:“地,你们都不种了,还争竞啥树呢。”

      天虎的女人,粗墩墩的矮个子,听得烦躁,丢了碗,说道:“北边的地,是分给了我们韩家。你们弟兄分家,又挂在了你们哥的名下。至于这棵老桐树,到底是不是你们爹栽的,咱还真弄不清楚。大过年的,不是你哥我们怕事。——是咱们的,得理不让,不是咱们的,咱不惹事生非。”

      天虎听他女人说话,觉得有理,就对两个弟弟说:“你嫂子这个意思,也是我想说的。”

      刚落了音,天豹的儿子大壮、天牛的儿子大江,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得虎雄雄的,嚷着扑进了院。

      大江进院就嚷:“大伯,楚家的正把树装车,要拉走呢。”

      大壮用悶闷的粗嗓吼道:“大伯,村上有人说,桐树根本不是楚家的。可人家先下手为强,说伐就伐,就成了人家的!”

      大江叫道:“天龙叔说,这事必须弄个明白,楚家不说个道道,树不能拉走。还说,咱们韩家,在这事上,要是让楚家给欺负了,以后在村子上,别想混人!”

      “就是嘛。他楚家这是明欺负人!”天牛叫道。

      “大哥,饭不要吃了,咱们都去,拦了他们,事不弄清,休想拉走!”天豹也说。

      “走啊,大伯,现在就去!”大壮拉了一把天虎。

      天虎还在犹豫,说:“得让组长知道这件事,请他到场,说个明白。”

      天牛不高兴了,说:“大哥,你真是怕事。柿子软了让人捏。咱韩家大小百余口人,怕他楚家不成?不能当脓包!组长楚相南,是楚青剑的本家叔,能向着我们吗?”

      天豹一听,恼怒道:“是啊,是啊,过去,我们两家,有个鸡毛蒜皮的事,他楚相南当组长,有哪一件向了我们?给他说,有个屁用!”

      天虎不大好下场了,就说:“那好,咱们先去看看。”

      “走!”天豹说着,晃着膀子,先跳出门。

      几个男子都随着,迎着寒风,凛凛地向村外走去。

      “有话好好说,别把事闹大了!”天虎的妻,将头探出,大声喊道。

      “知道!”天虎的瘦刮骨脸,回了一下。

      辰

      青剑刚剑弟兄,还有两个族侄儿,正在想法,把桐木向拖拉机上装。桐木骨碌又粗又湿又重,几个人吸着烟,想着法子,怎么弄到车斗上去?就看到天虎弟兄,还有几个韩家的后生,仿佛被狂飙卷至,怒气腾腾,插在渠埂子上。

      “楚青剑,你们凭什么把树放了?”天牛青着眼。

      青剑的脸立时笼上一层灰雾,望着这一群板着脸面的人,讷讷道:“十三叔快不行了,要打一副棺材,就伐了。”

      “噢唷。”天豹叫了一声,一只脚踩在树干上:“照你说,这桐树,是你们家栽的啦?”

      刚剑正和一个族人,将绳子去捆,这时将绳头一撂,大声道:“是我爹过去栽的!我爹亲口给我们说过。”

      天豹嘿嘿笑了,笑得很瘆人:“你爹栽的?我爹对我们说,为了遮个荫凉,下地干活歇脚,他专门栽的!事到如今,咋成了你们爹栽的?笑话!”

      刚剑一听,紫胀了脸,冷笑道:“天豹,你说话要有凭据!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树是你爹栽的!”

      天牛一听,用手指着刚剑:“嘿,你这人说话,真是蛮不讲理!我也从来没有听人讲过,这树是你们家栽的!嗬,不吭不声,偷偷伐了,还把我家的苗木,压倒一片。”

      那树上坠下的枝子,的确有压在了北地的林梢上了,一时还没有清理,但也不致于将苗木压损。

      青剑看势头不对,自己这边只有四个,怕吵不过,就缓和道:“树已经伐倒了,不能再接上去。还是让我们拉回家,慢慢再商量。是经公,还是私了,都好说。一棵破桐树,能值几个钱?咱们好说好商量。”

      大壮顶上来了,揶揄道:“破桐树,不值几个钱?可是,就偏偏有人偷!树是长在渠埂上的,要是长在你们家地里,我们才不管!”

      他这话一出口,青剑刚剑弟兄,包括两个族人,都觉得刺耳。刚剑嚷道:“大壮,你个毛头娃子,才吃了几碗干饭啊?懂个什么!树是我们家栽的,我们伐自家的树,不必同谁去说!”

      韩家的一听,恼怒起来,纷纷喊叫着还击。双方的嗓门,越撕越大,争吵得连说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天虎急得额头冒汗,跺着脚喊:“大过年的,吵什么,吵什么呀!咱们好说好商量!”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了。大壮大江大飞几个后生,跳着叫着,乱舞的手,已变成拳了。

      “你们,欺负人到头上了!”

      “今天不弄个明白,休想把树拉走!”

      “树是我们的,走,我们也回家开车来拉!”

      一时吵得惊天动地。村上的人早听到了,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拥来很多。这个村子,三百来口人,除了一户姓申的,其他,全是楚韩两家。各自的亲族,大多不是来劝架,也帮腔进来,阵线分明。一时,吵得更凶。但是,谁也不能证明,这棵桐树,到底是谁家的。

      组长楚相南出面了,拨开众人,站在树桩子上。

      “别吵啦!别吵啦——!”大声叫道。等吵闹静下一些,就问:“树放倒了!到底咋回事?”

      韩家站出了天豹,抢先开了口:“相南叔,你是组长,可要一碗水端平!你既然来评这个理,就不能把我们韩家当外人。你屁股要是坐歪了,我们还要去村里告。村里不行,就去镇上!”

      楚相南苦笑着,说:“天豹,你说的什么话啊。又亲又邻的,说什么外气话。我是姓楚,但楚家和韩家,亲戚摞亲戚,手心手背都一样。你们谁先说说呢?老少爷们,大家都好好听听,一起评评这个理。”

      天豹又跨前一步,先把情况说了一番。他的意思,这棵桐树,是他父亲过去栽的,楚家是不能伐的。

      楚家站出来的是青剑,振振有词。也说,这棵树是他们的父亲,过去栽的。现在,楚家来伐了,光明正大,不是偷谁的,没有必要给谁去说。

      人群里议论开了。楚相南,五十多岁,组长只干了两年。现在,听双方都说是自己父亲栽的,感到不可思议。

      “偏偏,你们的父亲,都下世了!”他遗憾地说:“我对这件事,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组土地下放以来,没有大调整过,你们两家的田,挨在一起,这条渠埂,没个事谁来走呢。今天来的父老乡亲,年龄大的,谁知道这件事?别只当观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等了好一阵儿,并没有人发表意见。人群里,只在窃窃议论着了。

      “韩老头是个勤奋人,好干活,兴许,是他栽的!”

      “楚老五活着的时候,好栽树,门前院后,现在那些大树,不都是他栽的?这棵桐树,可能就是他栽的。”

      “不好说。也许不是人栽的。老天爷刮风,掉这里一颗籽,出了一棵苗。这事,真不好说,只有老天爷知道!”

      “二一添作五,一家一骨碌,了事。争个啥,破桐树,白给也不要!”

      “渠埂是生產队的公共地,谁让个人栽树啦?这棵树,应该归生产队公有。谁想要,掏钱!”

      “现在,哪还有生产队的地?连荒坡都分到一家一户了!谁家的地埂,谁家栽树归谁,这可是过去说过的,你们都忘了?”

      ……

      组长楚相南听着乱纷纷的议论,没了主张。大声问:“在场的老爷子们,你们真的没有人知道吗?”

      没人吭声。他把青剑拉到一边,悄声商量说:“我看,这事真也说不清。你看这样行不行:树是长在渠埂上的,离你们两家的地,不远不近。没别的办法,你一半,他一半,你出了力,要下面的大头,如何?”

      “那可不行!”青剑脖子上的筋鼓跳起来,“是他们家的,他们咋不来伐呢?我们起了大早,冻得要死,现在伐倒了,他们来请现成,休想!”

      刚剑和一个叫宝剑的亲叔伯弟兄,正凑近来,话是全听到了。刚剑咬牙切齿,捏着拳说,“便宜他们!不干!我们坚决把树拉走,树是我們伐的!”

      宝剑帮腔说,“相南叔,你来,不是要为咱楚家说话么?看你,心偏到哪里了!下次选举,别想让我们再选你!”

      相南作了难,却也有些气恼,说,“这样子,我可就管不了啦。”

      刚剑却说,“是我们家的树,凭啥要分他一半?哼!”

      相南撂下一句:“不可理喻!”气咻咻地走了。

      走时,又将天虎弟兄拉在了一边。

      “不是我有偏心,”他叹着气说:“这事,我管不了呢。他们不听我的,没有办法。你们呢?可有什么意见?”

      “一点也不让么?”天虎问。

      “不让!”相南叹气说,眼睛看着天虎。

      天豹怒道:“哼!那我们也不让!树原本就是我家的,他们偷伐,还和他们论什么理!我们韩家叫足了人,守在这里,看他们能拉走么!”

      “先拉到我家里放着,事不说清,都不能动。怎么样?”楚相南解活儿说:“树放倒了,撂在荒天野地,让贼偷走,划不来。”

      天牛望着相南,疑虑地说:“你和他们是一家,我们怎么信得过?外面的贼,拉了这么大的家伙,必得从庄子穿过,出得去么?”

      他说的是实情,相南无从辩驳。只好说:“那青剑们不会同意。”

      天虎说:“相南叔,知道您作难,您真解决不了,我们还是去找支书吧。”

      天豹也说:“只有这样了。但是,树不能动,他们敢动,我们就不客气,不信,走着瞧!”

      相南哆嗦着嘴劝道:“天豹,听我的,说是说,争是争,大过年的,不能动家伙!”

      “那就看他们啦。”天豹冷着脸。

      大家都等着组长的结论。

      相南终于回转了,又站在树桩上,嘴却显得结巴了起来,说:“我给天虎们讲,树先拉到我那里,评了理再说,他们不同意,非让搁这里,谁也不能动。我给几个侄儿说,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他们不同意。天虎们说,要找村里评理。我这个小组长,管不了。算啦,我走人!”

      说完,跳下树桩,真就走了。

      有人在后面嘲弄道:“糊弄人,当什么组长!”

      天虎和天牛,还有几个侄儿,抱着膀子,坐在树骨碌上。

      “看谁敢再来拉树!”他们说。

      楚家的弟兄,一时来得人单,恨得磨牙,却也不敢下手再抬那树。围观的人,都是双方的亲族,也有解劝的,也有献计的,也有煽风点火的,围了不去,又渐渐吵闹起来。

      天虎对两个弟弟说:“我去叫支书来,你们可不能惹事。”

      说罢,就离开了。

      刚剑对哥哥青剑说:“听见了吧,天虎去找支书了,恶人先告状。我们也去一个跟着?”

      青剑却说:”怕他什么!我们不必去的,等支书来了,我们都有话说。我就不信,支书敢说,这树是他们韩家的!“

      “那倒是。”刚剑说,附耳向哥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哥,我得回去一下,看小伟小强们回来没有。你和宝剑在这里,别搭理他们,咱们人单!”

      青剑会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的女人九玲,小跑着从村上来了。

      “十三叔,……咽气了!”

      巳

      天虎弓着身,大踏步走了三里多路,到了村支书周明国住的庄上。一问,周支书没有在家,去东庄裴家喝酒了。裴家的大儿子,在市里一个部门担着职务,春节回来,邀了村干部们,喝酒叙话。

      天虎直奔东庄裴家来。果然,一进庄子,远远地,就听到猜枚划拳的喧哗。寻着音声,向一处高门大院走去。踟蹰在门口,很久不便进去。周明国支书正在说话,他的大腔粗嗓,因了酒精浸泡,更显沙哑,如撞破锣。

      正在愣神,肩窝被拍了一下。“天虎!春节好啊。”是村文书纪学礼:“站这儿干啥?走,进去喝两杯。”不由分说,扯了胳膊。

      “学礼叔,我急着见周支书,您帮我叫他出来吧。”

      文书不依,说:“哪有大过年的,不进屋子,站在门口。”

      天虎没法,只得随了,一起进屋。

      堂屋里坐着六七人,一团烟熏酒气。不由分说,裴家的大儿子,大家叫作裴科长的,给天虎端酒。天虎辞不过,一边喝着,一边着急地说:“周支书,我们家的树,让楚青剑家偷着伐了,您得抓紧去看看!”

      “多大的事儿!娃子!大过年的,伐什么树!喝酒,喝酒!”周支书已八分醉了,正在兴头,嚷着天虎。

      天虎被大家劝着喝酒,喝一次,就说道:“周支书,您得管管,他楚家不吭声,就把树伐了!我的兄弟侄儿们,去了十几个,要闹事!”

      大家哪里理会,反怪他多事,扰了场子。裴科长嗡声嗡气地说:“天虎,既来之则安之,喝酒喝酒!天塌不下来,喝酒不说事,有事明天说!”

      村主任老栾也说:“不就一棵树嘛!有啥关紧,做棺材也嫌他糟!今天是喝酒天。裴科长说得对,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事明天说。喝酒!”

      天虎真的急了,加之猛喝了十几杯,脑袋大了。别人又要劝酒,抵挡了,大声叫道:“喝,喝,我一杯也不再喝啦!要是打死了人,你们……你们谁来负责?”

      他的叫声太大,像放了一串炮雷,几个人都愣住了。纪学礼赶紧打圆场说:“天虎,你娃子,喝几杯猫尿,耍什么酒疯?稳住,稳住!”对周支书道:“咱们到裴科长家喝酒,不能扫了兴。不如这样吧,你们尽情喝,我和立武去看看,马上回来。”

      周支书满额阴云,想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哼,哪有这样来说事的!大过年的,多大个屁事,让人不得安生!立武你辛苦一下。去一个就行了,学礼,你不必去。”

      裴立武是村治保主任,和裴科长是本家。今天,他的角色脚踏两只船,喝酒较少。就站起来,说:“走,天虎,我和你去。”

      “不送啦!不送啦!”其他人并不站起,对着天虎的后身,纷纷说道。大家巴不得,这个扫兴的家伙,赶紧离开。

      天虎尴尬极了,跟着裴立武,出了门。

      “到底咋回事?你先给我说说!”裴立武边走边问道。

      “行。”天虎的步伐很快。

      院子里的劃拳声,周支书的破嗓门,复又炸响起来。

      午

      两人都有几分酒意,趔趄地沿着绕近的山路走着,说着。方有一半路程,转过一个坡嘴,站在了一处高岗上。纷乱的喊叫的声浪,随着风的起伏,冰霰似的,射入耳膜。

      “不好啦!”天虎大惊道:“肯定是打起来了!我的天,哭着呢。”

      裴立武也听到了,说:“吵得可真凶!”

      “打起来了!”

      韩天虎苍白了脸,射一眼对方,拔步疯跑起来。裴立武也着了慌,连走带跑,紧紧跟着。

      惊怖的喧嚷,沸腾在村子的上空。警笛的急鸣,撕裂着沉郁的提早来临的黄昏。

      天虎的脑海,爆炸了一下,一片空白。跑下坡坎的时候,跌了一跤。刚刚爬起,两个侄儿大壮大江,煞白着脸,如飞地向山坡上跑。

      “往哪儿去?”冲他们狂叫道,“不是找我吧?我不就回来啦?”

      两个侄儿,急敛了步,回看他一眼,喘道:“大伯,打倒人啦!”

      “公安局来抓人啦!”

      爆豆似的说完,跑开了。

      天虎冲着两堵撅着的屁股吼道,“打倒谁了——?”

      然而,丛莽一晃,没有影了。

      天虎飞步向稻田沟跑去。四下都围着人,乱纷纷的。他劈开人墙,扑向那吵闹的漩涡中心。人们看见他,自动让开一条缝。急救车锥心的鸣叫,也从村边的小路上开过来了。

      警察已将整个现场隔绝了起来。穿白衣的医生、护士,抬着担架,小跑而来,大声叫着:“让让!让开一点儿!”

      陆续抬过三个重伤的。人们惋叹着,喳喳地议论着。

      “那是楚宝剑,咦,伤在头上,昏迷过去了。”

      “这个是韩天豹!一条腿,被打折了。”

      “还有一个!伤得也不轻。伤在哪里了?看不出来。是天牛!天豹的弟弟。”

      天虎追了上去,跟着两副担架,悲痛地望着两个弟弟,喊着他们的名字,摇着他们的身子。担架很快被转移到救护车上去了。

      一个女人,扑在一具横着的男人身上,呼天抢地——

      “刚剑,你死得好惨啊!呜——呜——!我和娃儿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呜……”

      有人去拉她。她一手抱着地上的男人,一手挥打别人。

      “人死了,不能复生啊。”拉她的人叹着气。

      “都是这棵树惹的祸!”有人说。

      “值几个钱,这两家非要争!”

      青剑的脑门上,裹着一缕纱布。在刚剑的身前跪着,拉着僵直的手,泣不成声。那倒地的桐树,并排地和刚剑的身子,摆在一起。一边又粗又糙,一边又瘦又小。

      刚剑的女人抬眼看到了跪着的青剑,发疯一般,扑了上去,雨点似地,没头没脸地打。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把他害死了,谁让你喊他来砍树啊!你咋不死呢!”

      青剑木头一般,任弟媳来打。很快,被大家拉开去。

      “兄弟,哥对不起你……”

      风卷着田里的花木,发出凄厉的尖啸。两段锯开的桐木,像怪兽的两只粗腿,折断在地。横七竖八的枝柯,在狂风里微微弹跳。被踩倒的“鬼拍手”的灌丛,又被风提升起来,如一片乱射的箭。

      未

      楚家和韩家的这一起群殴事件,双方参与了30多人。混乱的结果,造成一人死亡:楚刚剑。三人不同程度重伤:韩天豹,韩天牛,楚宝剑。后者相对轻些。六个人轻伤。

      这成了全县一桩大案。担心双方结仇,还要大打出手。县里派出了专案组,一直在村里呆了两周。乡政府派出的工作队,一直在村里呆了半年。

      十三叔被匆匆地埋掉了。然而,死掉的楚刚剑,却一直不曾安葬。棺木摆放在村头的一棵大柿树下,上面盖着几层油毡。从这柿树的地方,一眼就可以望到远处稻田沟的渠埂。在那里,伐倒的大桐树,锯开的两段树骨碌,默默地躺着,如两具死尸。

      大壮和大江,投案自首了。一同投案的还有天虎的儿子大飞。其实,大飞并没有真动手打。但是,这事因天虎家惹起,天虎过意不去,私下和儿子商量,与两个兄弟一起,命运相连,共同承担。族人指点道:这是群殴,找不到主犯,认罪的人越多,判刑相对越轻。

      楚家的族人,义愤填膺,必要等法院判了韩家的肇事者入狱之后,才决定安葬死者。

      事情还不止如此,——渠埂上的桐树,到底应归谁家?乡政府和县政府无法决断。然而,两家非要争个是非曲直,否则,决不罢休。最后,只有诉诸法院了。开始,法院不愿受理。楚韩两家,上访不断。县领导亲自出面,为了稳定,法院终于立了案。

      原告是楚家,由青剑家出面。渠埂上倒着的桐木,忽一日迎来了法院的工作人员,在上面,贴上了封条。

      申

      春暖花开。村子上的年轻人,大多整理了行装,外出打工了。韩天虎和两个兄弟,愁眉苦脸,窝在家里。一天晚上,天虎吃过了饭,约了天牛,去看天豹。

      天牛的右膊,尚且打着绷带。夜晚黑得厉害。天虎搀了一把天牛,说:“小心走路。”

      在天豹的家里,已聚着五六个族人了。他们在家族里,要么辈分高,要么有见识,要么有热心,爱管个闲事。天豹斜躺在一把竹椅里,骨折的左腿,绷带和钢板,缚得严严实实。他的脾性,原本急躁,现在,不能到处走动,更加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骂咧咧。

      “他妈的,老子那天,带了刀才好,就不吃这亏!”他总说着这句憾话。

      天虎陪着天牛,进了屋子。一时,堂屋里的坐具,很紧张了。天豹的女人,又找了两张凳子。族人中的年少者,就知趣地坐在通向厢间的门口。

      烟草的浓雾,在夹杂的咳嗽中翻涌。天豹努力直起身,看着天虎,说:“大哥,楚家的把我们告上了,要争那棵树。我们正商量这件事呢,咱们韩家,怎么应付?”

      天虎一哂,道:“天牛和我,都知道了。我们来,也正为这事。你们咋考虑呢?”

      天豹把两腿一踢,疼得呲了牙,惱怒道:“我们大家的看法,老韩家决不能示弱!他告咱,咱就得去应着。八叔,你说呢?”

      八叔生一张粗糙的麻砾似的脸,是有过一次去法院告状的经历的,说:“对,我们韩家,决不能示弱。当初,就是为了这棵树,争得打了起来,惨到这个地步。大飞、大壮、大江三个孙儿,都关起来了,下步会咋判?我的看法:要是树让法院判给了楚家,那么,我们韩家,就落个无理取闹,这责任,就重了。”

      “八叔说得太对了!”一个有着黄眼珠的族人,叫天龙,接过话头。他是曾经在中央会议期间,去过北京两遭的。“大飞三个,将来要是判了三五年,这倒好说。要是十几年,娃子们从监里出来,成家做事,什么都耽误了。我琢磨着,法院要是仅仅按群殴来判,证据难找,不好判的。假若树是人家的,咱们无理取闹,反而打死了楚家的人,真判起来,那可不好说了。”

      八叔连连颔首,道:“反正,不管怎么说来,两家打架,死人的是楚家。我们这边,总得有人承担。这是推不过的。”

      天牛接了话:“三个孩子,这次倒遭了殃。唉,当初我们上了年纪的,要是站出来,把责任接过,代他们住监才好。”

      天龙的黄眼珠一翻,冷笑道:“他们要是不跑,还有可能。这一跑,就说不清了。楚家的死了人,能饶过我们么?让年纪大的代替住监,楚家能咽下这口气吗?公安局也不会放过的。”八叔点着头:“那是,那是。楚家现在要争这槐树,先下了口,走在了我们前面。我们现在很被动了。不知呢,我们也倒楼一耙,抓紧写个状子,递到法院,也说树是我们韩家栽的,看它咋处理!”

      天豹立即说:“八叔说的很对。我早说过,这棵树就是我爹栽的,我过去听他说起过。”

      天虎问:“上次你就这样说!我可没听爹提起过。要是真过了堂,那得要真凭实据。谁能证明,树是咱爹栽的呢?”

      大家都思虑起来。天牛问:“八叔,我爹栽的这树,你们大一辈的人,有印象么?”

      八叔笑道:“不就是地埂上栽了一棵树么。我们那时候,下了雨,随手挖个坑,放一棵苗,活也罢,死也罢,还不是常事。是不是你们爹栽的,我可真没印象。”

      “难道是楚老头栽的么?”天豹作怒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再别瞎扯,还是说说,咋来打这官司吧。”

      天龙的黄眼珠闪亮了一下,呼应道:“对,是也罢,不是也罢,现在说,又有何益!这官司必得打了。我和你们八叔都是爬过堂的。你们弟兄出面,我们两个,可以代理。”

      就把黄闪闪的眼珠,向八叔看着。后者并不推辞,说:“一家的事,还说什么。今晚就写状纸,明天就去法院。”

      “这个官司,一定得赢!”天豹叫嚷道:“要是输了,我们韩家,四邻八村怎么抬眼走路!”

      八叔道:“打官司,谁告状,谁举证,得弄些证据材料。大家能作证的,都得写个东西,按上指印。”

      “这你放心,”天牛说:“八叔只管铺排,咋说,我们咋办就是。”

      天豹等人,也都纷纷应诺。

      八叔又说:“今晚就这样吧。教育好各家的,特别是愣头青的小子们,说话不要张狂。路上和楚家的见了,能绕开的绕开,不要胡说话。打架的事,不能再有了!”

      天豹愤愤道:“大力长大了,一定送他到少林寺去,学点拳脚,不受欺负。”

      目光去寻他的叫大力的孩子,已在女人的怀里熟睡了。他的老婆,厌恶地道:“我才不让他学武呢。”

      外面黑古隆咚。大家出了门,各自散了。天虎忧郁地扶着天牛回去。路过村头的时候,正瞥见大柿树下架着的棺木。轻细的风里,发出吱呀的微声,那油毡的空隙,嘘出尖细的哨音。一股腐臭的气息,针尖似的,直剜进肺腑。

      天虎不敢再着意去看,头皮发麻,禁不住加紧了脚步。

      酉

      副院长魏金庭分管民事。这天下午,他把民三庭的房庭长和赵副庭长都召来,听取楚、韩两家关于一棵桐树纠纷的案件。

      房庭长一进屋就嚷:“真是扯蛋!为争一棵树,打死了人,还不作罢,还要争个你是我非!乡下的老百姓,不可理喻!”

      赵副庭长一笑,一只金牙闪烁了一下,道:“魏院长,叫我们来,就为这鸡毛蒜皮事啊?拖下去,让他们找证据,找不来,一直拖,拖得没了脾气,也就作罢。您当院长,要管多少的事,这样的案件,也要亲自过问啊?”

      魏院长给他们每人撂去一枝烟,这才说:“责任重大!你们以为,我真想操那么多心啊?乡里的领导给我讲,楚家和韩家都是村里的大户。上次为这棵树,发生群殴事件,打伤打死了人,惊天动地。县领导提醒我们,要从稳定的大局出发,不可掉以轻心。这棵树无疑是根导火索,不能再节外生枝,触发矛盾,惹出事来。”

      房庭长一听,瘦脸上的线条拉紧了,认真地说:“我和老赵、两个审判员,碰了两次头。这个案件证据严重不足,没法开庭。但是,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双方都来缠个不休,已经半年了,再拖下去,涉及的是两个家族,非惹出麻烦不可。我们也头疼啊。”

      魏院长点了点头,烟在手里划着圈子,说:“案卷我已经看了,双方提供的证据证人,都是一边倒,没有说服力。哪有这样的证据呢?自家给自家出证,能说明个什么 ?荒唐透顶!”

      赵副庭长感叹道:“嗨,没遇到过这种事。村上除了楚、韩两姓外,还有一家姓申的,单门独户,不过七八口人。申老头子,今年70多岁了,按说对这事,会知道底细。可是,一去调查,装聋作哑,什么也不愿说。还有,组长虽姓楚,倒有几分正派,却是个活稀泥的家伙。打死人之后,他的组长,也撂挑子了。”

      房庭长赞同道:“问题就在这里。证据不足,没法开庭。让他们去补充证据,说白了,也是瞎扯,无非把案件再拖下去。栽树的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话又说回来,当初,真是楚韩两家的前人栽的吗?有人说,也许是风刮鸟衔的野籽!谁能说得清呢?”

      魏院长靠在皮椅上,眯细着眼睛:“你们的意思,再拖下去!他们举不来充分的证据,将来,就撤诉了么?”

      “正是这个主意!”正副庭长异口同声。

      魏院长秃光的脑袋,从皮椅的靠背上慢慢举起,眨巴着眼,悠然道:“好,我给李院长汇报,再延长六个月开庭。”

      “感谢魏院长!”

      “我倒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记得读高中的时候,课本上提到过,年轮就是树木的年龄。让楚韩两家,各自先说定栽树的时间,不准反悔。再交给相关部门去鉴定年轮,不就弄明白了么?”

      “魏院长,高见!”正副庭长齐声道,四只眼睛,明闪闪的。

      “这些告状的群众,顽昧不化,要狠磨他们的性子!”魏院长故作深沉:“不要在附近的林业部门或是专业院校做鉴定,免得他们说,关系复杂,有失公正。要介绍到远远的地方去鉴定,才会让两家都没说的。谁告状谁举证。我们只是提议这么做,他们不同意,也就算了。这鉴定的所有费用,都是他们的。他们要是嫌麻烦,怕花钱不愿去,那就拉倒,只有撤诉。总之,事要平息下来,责任要推得出去,不能缠住了我们!”

      “高!妙!还是魏院长有水平!”赵副庭长喜滋滋地奉承道。

      房庭长恭维之后,提出一个疑义:“要是双方都要求鉴定,怎么办?”

      “都让他们去!”魏院长不假思索:“找两家做鉴定的单位。最好,一个去东北,一个去西南。哈,让他们折腾着跑吧。”

      “要是两家鉴定单位结果不一致呢?”

      “那是技术问题,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找更权威的单位鉴定!”

      三人大笑。赵副庭长用手抹着笑出来鼻涕,道:“茅塞顿开!顿开啊!”

      房庭长连连咳着,好容易制住笑,表态道:“坚决照您指示办!”

      “哪里是指示,只是我的一点建议!”

      “高见!高见!”

      戌

      候车的人,都爆着稀奇的眼神,看天虎脚下的圆木。天虎擦着汗,失神的眼光沉到了脚底。天牛捏一张售房产的硬广告纸,蝶翅似的,在两人中间,扑扇着。

      “这么大一块圆木,做菜案的么?”挨坐的一个老乡,忍不住好奇了。

      天虎仿佛没有听见。天牛勉强一笑,说:“不是,不是!”

      这一段圆木,足有半尺厚,直径将近两尺。沉重倒不显得了,这么大,却招眼。

      “那,莫非要做车轮子么?”另一个挨近的旅客,也凑了话。

      “不是,不是,”天牛苦笑着,“是去做鉴定的!”

      “鉴定?”挨近的乘客,讶然起来,“什么木材?”禁不住伸出手指,掐了一下。

      “鉴定年轮啊。”天牛不耐烦起来,“你们不懂的。”

      “年轮?真是不懂的。”一个说。

      “我懂的,那就是树的年龄啊。”另一个年轻些的说道,“你们去哪里鉴定啊?”

      “广西!”天牛愤然道。

      “那是要作植物研究啦?这是桐木,很一般的泡桐,不是什么好材。”年轻些的,伸出肉乎乎的短的鼻头,闻了一下,打了一个响嚏。“去那么远,为什么不托运呢?”

      天虎的头,稍稍地抬了起来,用了没好气的声音,说:“法院的说,路上要小心,千万不能碰损了。否则,送到了,也无法鉴定。我们有力气,自己带着,放心!”

      “唔!”那好奇的人,一听口气不对,缩了脖颈,扭头去了。

      “哥,听,广播上说,要排队了。”天牛碰一下天虎,站了起来。

      天虎弯下腰,去搬那圆木。天牛伸过手来:“还是抬了走吧。”

      天虎拦了他:“不要,你的胳膊刚好,会伤了的。没多重,瞧,全干透了。”

      圆板还是太大,天虎抱在怀里,肚子前面,鼓出老远。竖起来,扛在肩上,圆的表面,抵在胛窝,很不牢稳。天虎一时性急,双手举了起来,顶在头上。刺拉一声,他短衫的右胁,撕开了缝。

      天牛去打帮手,怎么也不听。又来拉扯,索性弹了天牛一腿,瞪眼道:“没有多重,用两个人抬么!”

      天牛无法,走在哥的前面,喊着:“让开!让开!”排队的乘客,惊诧极了,聚了眼看,一边抵着脚走,一边议论说笑。

      “农民工可真笨!在地上推着滚着,多省力啊。偏要顶在头上,難道是金玉做的宝贝?哈哈。”

      在检票的入口,大费了周折。那自动安检的通道,塞不进去。天牛在提袋里,翻出了法院的一张有印章的纸,好说呆说,这才让进去了。

      “无知啊,神经病!”

      “山晕子,愚昧透顶!”

      那安检的两个,望着负重的后影,甩着鸭似的脖颈。

      亥

      南北两家权威的部门,年轮鉴定的结果,出奇地一致。然而,时间的对照,既不合于楚家说的1982年,也不合于韩家说的1983年。那桐树诞生的真正时间是——1985年。

      判决下来了,桐树的所有权,既不属于楚家,也不属于韩家。

      这已经是一年又三个月的事情了。

      韩家的族人,做了一次会商,认同法院的判决。楚家却不同意,提出了上诉。上诉最终被驳回了,维持县法院的原判。

      这——已经是将近两年的事情了。

      楚家和韩家,为打官司,奔波了两年,均已身心憔悴,疲惫不堪。

      村头大柿树下存放的棺材,——楚刚剑的死不瞑目的尸骨,将过年的时候,殡掉了。

      韩家的三个群殴肇事的小子,大壮判了8年,大江判了5年,大飞2年。

      村委会对无主的桐木作出了处理:归村民小组集体所有。

      一天,新任的组长申长武,去渠埂上看那两段查封的桐木。风刮,日晒,雨淋,霜冻,已经糟朽。伸脚一踢,一片碎屑,飞了起来。一条长身的多足怪虫,从空心的木头,爬出来,逃走了。申长武骂了一句,悻悻地离开了。

      枯桩的旁边,第三年的春季,突生出一杆幼桐,直,嫩,壮,亭亭玉立。油光光的硕大叶片,衬着“鬼拍手”的丛莽,轻轻扇舞。

      天虎到田里培肥,见了,挥起一锨,将其狠狠拍倒在地。

      然而,村里最近发生的一切,真的是怨这课桐树吗?

      本文标题:树大招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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