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安顺
题记:往事如烟,涛声依旧,那流淌的梦境,犹如一脉长长优美的画卷,仿佛尘埃落定的歌声,回声荡漾,渐行渐远。
杨柳岸
事物的不确定性,就是模棱两可。
正如“杨柳”一词,在很多古诗词中提及了。其实,古代人写的杨柳,是指柳树,而且是指植物学上所命名的垂柳。因为只有垂柳,才有那风中的婀娜多姿,才有那披发式的柳影,轻扬如梦,给人以惟妙惟肖的醉意朦胧。然而杨,是杨树,并不是柳。杨树中的品种很多,有钻天杨挺拔旷野,有叶儿毛茸茸的毛白杨逗人喜爱,更有白杨,尤其是白杨中另一个国外的舶来品的品种——意大利杨,如今在江淮大地,长得风生水起,随处可见,尤其是沿着江河湖泊,万亩千顷,郁郁葱葱。
古人把杨、柳合成了一种树,也许就是这么写了,人们也就习惯了,所以很多地方只要提到杨柳,自然认为那就是垂柳了。
古时,在我老家的江南古镇,只有柳岸,而没有杨岸。因为沿江生长的垂柳,树影婆娑,一碧万顷。到我记事后多年,仍然只有柳,而没有杨树,在江滩地上郁郁葱葱地生长。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种速生丰产的意大利杨,在那时还没有来到中国。意大利杨与垂柳一样,在江水中泡了,只要不盖过树冠顶,就不会死亡。所以,这两种树,都是较好的护滩防护林的优良品种,它们同时也都是速生类树种。所不同的是,意大利杨的材质细腻,用途极广;而垂柳,材质粗劣,不像它的身影,令人心驰神往。为此我想,如果不是我早年学了林学专业,也许至今还认为,那杨柳就是垂柳,且不美哉。是呀,人往往生活在糊涂的梦里,会更加美妙。
江水拍岸,在江南的感觉极其美妙。那白花花卷起的江浪,拍击岸柳,那柳枝拂影,在微风中,随风摇曳飘摇,那种江南的气息,弥漫至今,一直在我脑海里形影相随。如今,江浪也可以拍击杨岸了,那是无边无际由意大利杨汇集成的森林大军,是速生丰产林,也是沿江防护林,更是休闲观光的风景林。有趣的是,在这种林木的幼年林中,还可以套种黄豆、玉米、蔬菜、西瓜等,有的大户承包了几万亩,年收入煞是喜人。我多次去意大利杨树林,在江滩上烧烤、煮江鲜、喝啤酒、划酒令、唱江水谣,疯狂起来时,听江浪声声,瞭望蓝天白云,还有隔江的远山,如堆积的云霧,汹涌成群,绵延跌宕。
更多时候,我在杨树下看一本经典小说,那故事里有凄迷缠绵的情事。我突然想,这些年柳岸少了,在长江边几乎被意大利杨树所替代。又一想,那垂柳只好看,不实用。而意大利杨,看见的是另一种风景,砍伐了的成材树,功用也极为广泛,制纸浆,作木板,与时尚的家私结成了姻亲——做柜、隔板、吊顶,无所不能。而如今,杨柳岸给了我启示,就是既有柳岸,也有杨岸,已经变为了现实,且不美哉!
杨、柳岸,在江水边。柳与杨,偶尔也在咫尺之间,却感觉遥若天涯。回想柳岸,如见古之伊人,在梦里,在诗文里,在浪漫的风情里。而杨却不同,它似乎在葱绿的背影里,在尾随而后的时光里,在草丛间,也在惊喜发现的生命中,踪迹易寻,亲切如一个乡下老农。在柳岸徘徊,黯然神伤是一种美,是一种文化的追思,或者是对人文意境的追求。而在杨树岸踏步,那是一种时光的穿梭,尽管一样有烟雨朦胧,感觉只有庄稼地里的实在,芦苇荡里的更鼓,岗尖上的玉米开花,甚至有梦中的瓜果与稻谷的飘香味道。因为,杨树以收成为上,虚无的美丽次之,这是它的法则,也是它的现实。
我曾有一种奇怪想法:柳发之于春,恋于夏,缠绵于秋。这种感觉绝非偶然,也许是我苦思冥想后的个人论断。我以为,情总是要找到它的来路与归去,爱的意绪始终也逃脱不了瞻前顾后的苦苦追寻。
北宋词人柳永的《雨霖铃》中写到了柳,那是写于“寒蝉凄切”的“冷落清秋”,对望长亭暮色,骤雨初歇,帐饮无绪,词人在与恋人依依惜别的留恋伤感之时,感受到“兰舟催发”的心灵疼痛,彼此执手相看,哽咽伤感。词人柳永,是位写情诗的高手,别离的伤痛也并非只写得一味沉沦,而是在“念去去”之中,他看见了“千里烟波”,也体恤到“暮霭沉沉楚天阔”的豁然境界。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分明让人想象到茂盛夏柳的灿然景致,那种字眼里的美妙,那种意绪里的生动,那种无以言喻中的细腻与深情,让世人叹为观止。那是在写景,更是在写情,情景交融的世界变得恢宏无边,诗人在遐思跳跃的天宇之中,生成了浩瀚无涯的生命情趣。可以想象,诗人借“柳”言情,凭“柳”论世,正符合他遭遇宦途失意和与恋人离别时双重痛苦的心境,他在“良辰好景虚设”的感慨之中,拥有了“千种风情”,也拥有了“与何人说”的超脱与无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是诗经里的名句,在一幅柳的画卷中,传达了出门在外旅人的思归心情:他们想念妻儿父母,追思旧友恋人,在那个北方猃狁(即后来的匈奴)强悍入侵的混战时期,民不聊生,多少戍边在外的将士们拥有了这种苦不堪言的心灵渴望,那依依中的深情,那依依中的守望,还有那依依中的痛不欲生与全部生命的渴望,都在柳之依依中,展示出人性美的极致想象,也生成了心灵美的极致洒脱。如果抛开了后句的“雨雪霏霏”,我总感觉那写的是夏日之柳:披散着星光,也弥漫着生命洒落的诗意朦胧。
在初春,有“梅柳之恋”,那吐青之柳旁,也有梅花绽放,二者相映成趣,乐而生情致。而夏日,也有“荷柳之恋”,那池塘边的无边风荷粲然怒放,柳姿更显出了成熟风韵,像一片宁静中的轻抚细摩的柔顺女子。此时,二者绵绵私语,仿佛谈论着岁月无痕,也像在笑谈“柳树娴静,若水思绪”的万般风情:柳枝轻摆腰肢,犹如“曼舒绿袖”的谦谦君子,那荷花在一袭碧裳之上,婉约温情,花朵像舞步摇曳的许多精灵,出水婀娜的纤巧体态,升起了无限温柔的怜惜之美。
有人说柳是一个精灵,是春的女儿,夏的伴侣,秋的知音。说得太好了,春柳是最爱撒娇的小女孩,心事懵懂,将春的柔肠情结,化成了柳絮放飞的梦境。而柳,在夏日是最美丽的,如一个美丽的情人,长眉娟秀,多彩俏丽,没有了青春的羞涩,却有了热恋中的热情、美丽、奔放、激烈……夏柳是真正成熟了的女子,不再有清纯婉约,却有了执着中的天然禀性与坦然身影,等待秋的高山流水,渴望着一场如醉如痴的生命之恋。
与柳相比,写杨树的古诗佳作,显得捉襟见肘。这也难怪,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烟云中,审美的情趣是不会放到杨树林里的。因为它美得不极致,不优雅,不似水流年,所以就会被淡忘,被遗失,被抛弃。而柳在温润的风中,依旧柔腻,在似镜的水面上涤荡,在缠绵的雨中,让如烟的红尘掠起了波澜不惊的诗意。我偏执地想,夜月如钩,柳岸风情,那是徜徉在风光迷人中的醉态,让古往今来的许多人,许下诺言,魂牵梦绕。尽管到如今,我在冷雨中,孑然觑北,隔岸看着远方的杨树林,有时如同在昏灯中眺望春意阑珊,仿佛感觉自己是一个孤独的影子,在那远方轻松摇曳的枝影掩映中,黯然神伤,如孤舟溯洄,在寻找抵达缘分的彼岸时,看夜月凄凉,娇弱的皎色,被许多无情的渴望所吞噬,犹如苍白的朱荑,编织的梦,凌乱如瞬间即逝的虹。
在一片江滩上,既看见柳树林,也能看见一片杨树林。就在那片江滩地上,我遇见一对画画的年轻人。男的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女的苗条优雅,美丽动人。男的画了一幅意大利杨树林,林间有阳光、飞鸟、鸣蝉、乌龟、套车的老农,那画的色彩丰富,意趣盎然。女的画的是垂柳林,什么动物也没有画,只画了一个弹琴的少女,戴着眼镜,神情忧伤。他们一上午,各干各的活,沒有说话,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当我发现他们开始交流时,让我吃了一惊。他们是聋哑人,不说话,用手语比划着。但是我仍然能够发现,那男的易激动,女的很安详。正如他们的画一样,一个是柳叶风情,一个是郁郁葱葱而又参天入云的杨树气概。
夏夜记趣
沿江江南,是一个很熟悉的概念。从小到大,经常听到广播里的女播音员,口齿清晰地提及这个天气预报的概念。
我家住在沿江江南的一座古镇上,叫大通镇。镇上,有一条连接长江的青通河,乍一听,以为是通天河。其实,说古镇是天下大通,一点也不过分。走水路上九华山,必经大通,然后沿着青通河溯源而上。
这个镇,晚清时曾设盐务局,专门调配沿江五省的盐业事务。由于盐业,古镇的商业也极度繁华。大通也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军事要地,曾与芜湖、安庆、蚌埠并称为安徽省的“四大重镇”。
在大通,沿江江南的夏夜风情,是最迷人的。
码头上,江风阵阵。几十人聚集在一只驳船上,或者聚集在停靠轮船的“敦鼓”上。提几桶江水,冲洗甲板后,铺上草席,就可以睡在上面纳凉过夜了。大家幸福地唱歌,听老人讲故事,还有人吹笛吹箫。有时,我们睡到半夜起来,用渔网,或者用长竹竿和尼龙丝线制成的捞兜,在江里捞鱼。一会儿,就捞一箩筐的鱼虾。
那鱼有鳜鱼、鮰鱼、鲶鱼,偶尔还能捕获最珍贵的鲥鱼,更多时候,捕获的是不值钱的鲤鱼、鲫鱼、黄姑鲳和虾,有时还捞到江里的螃蟹。
鲥鱼,不除鳞,清蒸了吃。那藏在鳞底的油脂,鲜得令人瞠目结舌,几十年后,仍然回味无穷。如今长江里的鲥鱼极少,一斤可卖近万元,也吃不着;现在更多的是人工饲养的鲥鱼,那味儿差远了,吃在嘴里,如同嚼蜡。鳜鱼与螃蟹,剔了骨,拆取肉,与家里饲养的黑猪的肉掺在一起,煮成了下面条的臊子。那臊子与面条掺和在一起,其鲜美绝佳,吃在嘴里,鲜味直窜心尖。鲶鱼也不错,煮豆腐吃,那豆腐比鱼好吃百倍,鲜香浓郁,让舌尖美得直打卷儿。
江虾,热锅里煸炒,泛着玉般白色,质地晶莹,口感极鲜,如食天宫琼肴。那时,虾太多了,晒干后,吃不了,整筐整篮就倒掉了。如今,这样的江虾,少得可怜,在饭馆炒一碟,价格也贵得惊人。江里的鲤鱼、鲫鱼和黄姑鲳,其实也极其鲜美,可是那时由于太多了,多得一分钱就可以买一斤。
很多时候,乘着夜色,几十个孩子跳入江里,纷纷向江中心正在逆流而上的拖船游去。游到拖船边,伸出手抓住挂在拖船上的橡皮轮胎,轻盈一跃,便勾身上了拖船。在夜色中,在江风里,在月色下,一个个身影,沿着一艘艘拖船向前奔跑,欢呼雀跃,疯狂如一个个幸福狂欢的小妖魔。在拖船上,可以看见古镇灯火阑珊,看见远远的青通河的流水,那般清澈,与混浊的江水泾渭分明,却迅速浑然一体。
那时,没有电扇,更不会有空调。有一把蒲扇,或者有一把芭蕉叶扇,就够幸福了。在夜晚江上,一般有风,极怡人。可是偶尔天气过热,没有一丝风,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就需要摇摇扇子。
孩子们,个个是“浪里白条”。我的水性极好,6岁时抱着篮球过长江,8岁时爬到江边高6米的铁吊塔上跳水,翻身而下的潇洒英姿,让许多成年人赞不绝口。古镇有两个人,能够潜到水下10米的漩涡泥沙里,抓起石头;浮出水面时,踩着水,将石头高高举在手中,高声宣扬着,那得意洋洋的劲头,像抓住了一个大胖金娃娃。那个人是瞎子,我的一位同学为他拍摄过一部新闻纪录片《光明行》,获得了国家级新闻片一等奖。他潜水时,脚朝下,潜水的时间会更长些。而我胆更大,头朝下,常撞到江边的砌石墙,有一次竟然在抓住石头,当我快速出水面时,一头撞在驳船的船底。那时我的肺活量超强,我可以从驳船头跳下去,潜过驳船,在驳船尾才露出头来,哈哈大笑。
有一夜,我没有下水。一位同学把我从驳船上推到了江里,我没有露头,一口气穿过了驳船,然后悄悄地跑回家去了。那位同学吓了个半死,几天也不敢去上学。多年后,他见到我时还说,你真行,是吓死人的活水鬼!
家乡的渔汛
我的故乡铜陵大通,是长江中下游的沿江江南之地,清末到民国初年,这儿与安庆、芜湖、蚌埠齐名为安徽省的四大商贸重镇,当时的商贾云集,人流如潮。在古代,小镇是吴楚相交之地,许多历史人文的渊源之美,点缀在万里长江的鹊江南岸——鹊江是长江的一条夹江,也是我故乡的母亲河。吴楚之争的鹊江之战就发生在这条夹江之上,听父亲说,吴楚之争的“鹊头镇”已经淹没在江水里了,可是古代历史的雷鸣声和烟雨沧桑,至今仍然回荡在江风吹拂的呼啸声中。父亲还告诉我,辛亥革命时,故乡大通是安徽省的军分政府,一段时间是管理整个安徽军政事务的中心。我在故乡老县志上查过,发现在唐、宋年代,许多诗人也纷至沓来,他们是李白、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而且写下许多诗歌作品。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古镇已经没落成小商小摊的集市贸易的小镇了,虽然不繁华,但到处充满了“人丁兴旺”的小镇风情。在小镇上,发生了许多我一生怀念的故事,其中小镇上的长江渔汛,就一直在我脑海中长久封存,像一坛陈年的酒,香味诱惑着我今生回味无穷。尤其是渔汛来临,整个小镇便鲜活起来,一条宽十多米的花岗岩方石铺成的大街,从东头到西头,约二里路的地方全是买卖鱼的人,四面八方的人蜂拥而至,人声鼎沸,人如潮汐。在小镇街道的两旁,大都是青砖黑瓦的老式徽派建筑的小店、商场、染坊……这时的生意也是一年最红火的时候了。我的父亲在晚年时就在一家小五金作坊里工作,渔汛来的时候,他也请假做起了贩鱼的生意,可以看出多病的父亲那几天脸色红润,晚上在我面前数着赚来的一分一角的票子,那是我父亲在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渔汛在小镇上如潮一样年年如期而至,我想主要与小镇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青通河的源头,就是数十里外的九华山,鹊江与长江之间是两个彼此相连的江心洲(荷叶洲、铁板洲),把小镇隐蔽成一处美丽的天然港湾。我的父亲还告诉我,故乡老镇的繁华至少有三点原因,一是通往举世闻名的九华山的水上必经之地,二是万里长江上一處天然美丽的避风良港,三是这儿是江南最美丽的鱼米之乡。当时我听了,内心在想,故乡就是人间天堂,这儿的江流河湖交汇成网,山色与水光交相辉映,真可谓小镇之美浑然天成,小镇之富庶也是天然而得。
青通河与长江的交叉口,有一个渔村,从镇上到那儿要乘船渡过青通河。那儿的人都以捕鱼为生,一到夏季渔汛来的时候,真是“千船万网齐出征,渔歌唱晚渔汛飞”,那个时候我还是少年,经常站在家后门的江岸边眺望江上风情,那些激情的场面犹如一场古老的竞技比赛,欢声笑语撒在了一江喜悦之上。
我的哥哥与我不同,他不是出生在故乡老镇,而是出生在云南高原,他跟父亲回到故乡后,也成了一个水娃子,整天在江河里摸鱼捞虾。哥哥是成年后才回云南的,有几次从云南回来看父亲,父亲一日三餐都为他烹调各种美味的江鲜,哥哥说家乡的鱼就是好吃,那种鲜美之味铭心刻骨,在口中回味无穷。每次哥走时,父亲要亲手腌制许多不同名目的江鱼,让哥带回云南,哥哥总是喜欢得手舞足蹈。后来父亲去世了,偶尔哥哥回来,长江里的鱼少了,价格也高得离谱,哥哥总是显得很失望,他说在梦里他都想回到那个令他无限神往的故乡老镇,那个鱼米之乡的富饶家园。
我父亲为我结交了一位小义妹阿倩,家就住在渔村之上。她的年龄虽然比我小几个月,可是人成熟得比我早,她像“小大人”一样给我讲述渔汛的故事、传说和发生在渔村的事件。她说,她一个晚上能够用长杆鱼兜捞回几筐鲜虾(约有数百斤重),她看着大人们一网能捕上百斤重的鲜活鱼,她还说她的父亲出江捕鱼,她的母亲在家门口下大网捕鱼,她却在家烧饭、洗衣……我听得朦胧,因为不到10岁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工作和家庭,虎头虎脑地只知道小义妹长得漂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令人喜爱。
我与阿倩有时在一起玩,记得在湖滩地或芦苇丛里,一眼望去,到处是乌龟、老鳖,还有它们产下的窝窝卵蛋,那些刚孵化出的小龟、小鳖,紧张而迅速地四处窜爬,那情景想起来简直让人乐不思蜀。在小镇,那时人们是不吃乌龟和老鳖的,尤其不吃乌龟,因为有一种传统的忌讳心理,怕吃了遭灾惹祸。后来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有人开始吃,我的父亲就是吃乌龟的先行者,记得他用2角钱买回了一篮子的乌龟,我们一家人享受了美味佳肴之后,把乌龟壳卖到药材公司,竟然赚了5元钱的家庭收入。多少年来我一直为这件事情回味无穷,一个接近天然的生活圈内,竟有如此令人忍俊不禁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纯朴,还是一种蒙昧,我想两者都有。记得在一个非渔汛的冬天,童年的我约了阿倩一起去池塘钓鱼,那天鱼不吃食,我钓了一个小时没有钓到鱼却钓到了一只老鳖,我显得非常生气,把钓到的老鳖重重地抛到很远处的水面,我面对老鳖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恶狠狠地说:“真倒霉!”当时在一旁的阿倩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与阿倩分别的那天,我依依不舍地站在江岸,目送她乘着傍晚的小渡船过了那条古老的青通河,那天她向我招手之际,让我产生一种童年的伤感之情,仿佛寂寥的时空到处是一片苍茫……我已经记不清因为什么,之后我再没有见到阿倩,她也再没有来过我家了。多少年来,童年的阿倩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像家乡的渔汛一样根深蒂固,她是我灵魂中第一位让我永远心仪的女性。其实人的情感丰富万象,真正能够让你回味一生的人或事物并不太多,人际间交往最主要是有真情实感,才能永葆心灵之爱的春色,才能像家乡的渔汛一样长久地摇曳心间……
如今长江已经禁止捕鱼了,偶尔回小镇只能吃到江里的小鱼小虾,可是那味儿鲜美得无以复加。听人说,一斤在水塘饲养的螃蟹,在小镇的青通河里用网箱泡几个星期,蟹的颜色就变成了像江蟹一样的淡黄色了,拿到市场上去卖,就由本来的20元一斤猛增到180元一斤,而且上当者络绎不绝——这年间要吃到真正的江鱼江虾是太难了,不仅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而且有钱也不能轻易地买到,主要是因为怕上当受骗。我的一位朋友得了早期肠癌,他托我为他买江里的野生老鳖养养身体,我挖空心思跑断了腿,而且找了许多旧友新交,结果也没有买到,弄得我至今还无颜面对我的那位知交。
偶尔一天,我渡过了青通河,再去小镇上的小渔村看看,那儿已经只有很少人居住,几乎找不到一户是捕鱼为生的人家了。如今再也看不到小镇的渔汛了,就连最善于捕鱼的人也说,忙一天也很难在江里面捕到一条鱼了。我不免为此感到悲哀……
那天经过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了阿倩——她正在菜园里忙碌,只有42岁的她,竟然是一副沧桑老态了,简直让我不敢相认。在与阿倩的交谈中,我得知,她现在是一位无业人,做零工为生的丈夫也在前年因事故去世了,她要挑起既有老人也有孩子的四口之家的生存重担,她说她真是有点力不从心了。听了阿倩的一番诉苦,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把苦命的阿倩与江上失落的渔汛联系在一起思考,我的灵魂有了阵阵撕裂流血的痛感,我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美丽的家园和美丽的姑娘,我在一种怅然悲寂之中喟然长叹:“家乡的渔汛呵,为什么在水一方?”
江风醉入眠
夏夜的江风对我来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乡情魅力,它像灯火的精灵一般潜入到我生命底蕴里,在我情感脉搏里长久地跳动。
生于江南水乡,对于夏夜江风的体会是刻骨铭心的。那风柔柔的、爽爽的,仿佛吹向皮肤的不是风,而是一种抵达心尖的清新怡然,散发意味深长的生命愉悦,我轻步从容,风儿吹来了沉醉时光的似水流年,那是少年记忆的往事烟云,也是远逝生活的风情画卷。
小时候家里没有电风扇,每天必须去夜江边纳凉,许多人挟上纳凉的草席,吧嗒吧嗒地踏着拖鞋一路轻哼小调,纷纷走向码头;有人啥也不带,只带着一把鹅毛扇得意洋洋地扇动着。
当年,我是个野孩子,家里没有多余的草席可带,更没有轻盈潇洒的鹅毛扇让我显摆阔绰,只能带上捞鱼的网兜和一个装鱼的大竹篓,来到江边码头上,倒在驳船的铁板上仰天而睡,那天际的星星在眼中闪烁,像一颗颗梦的逗点,也像后来才知道的五线谱上蝌蚪一般的跳动音符。每天半夜爬起来要做两件事,一是从码头上纵身跳入滚滚江水纵情畅游,另一件事就是用网兜捞鱼虾,尤其是鱼汛时节的夏夜江水里,鱼虾多得像随意收割的庄稼一般,多如牛毛,有时经过一番捕捞之后,很快就可以将鱼虾装满整个竹篓。那时,这些鱼虾只卖几分钱一斤,虽然回家后会把鱼虾晒干,但是吃不掉的依然会倒掉。我记忆里那时特别讨厌吃鱼,只想吃肉,尤其喜欢吃肥肉,因为吃鱼会让已经没有一点油水的肠胃,有一种被腌制后煎心的难受感觉,而吃肉在当时却是无法抵达的奢侈渴望。
前不久,我去夏夜的江濱公园纳凉,那灯火阑珊与绿树丛荫中的游人,络绎不绝,如车水马龙一般川流不息。公园休闲道路两旁,沿路的音乐灯箱里响起轻柔熟悉的旋律,令人心旷神怡,让漫步公园里的感觉变得轻松而舒爽。公园里,有几处跳广场舞的热闹场面,那些激情荡漾的舞者个个情绪高涨。它让我想起自己年轻岁月里的如歌记忆,虽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但是从骨子里仍然异曲同工,在江风阵阵里找到夏夜时光的生活情趣,也找到生命港湾的永远快乐。
公园就是当年的那片江滨码头,那些曾经停靠货轮商船的码头水泥台,被改建成从陆地延伸向江水滔滔中的观景台,一处处临江休闲的风光之地。倚栏远眺,江上的风情今非昔比,虽然没有了当年的渔船、渔火与渔汛,可是仍然是夏夜纳凉的人间圣境,几对年轻的情侣在打情骂俏,一群吆喝着的男男女女,正用精致的气化炉烧水沏茶,他们还唱歌跳舞,激情狂欢的热闹场面令我瞠目结舌。
这就是江风中的夏夜生活,无论当年的清贫快乐,还是今天的浪漫潇洒,都让我在醉饮江风的天然乐趣中,感受大自然风吹逝远的天地风情,内心挟持着夏夜纳凉的醉意朦胧,在恍然入眠的如醉如痴中,回归人类心境的妙合神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