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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在工体北路4号

  • 作者: 上海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3758
  • 司徒志岚

      1

      我的人生就是扯淡的一生。

      从小我就爱睡,只要脑子空下来,像鱼被放回水里一样,一下就滑到梦里,沉入底待着。而我总是被不同的人推醒,提醒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喂,吃饭了。”

      “喂,起床了。”

      “喂,下课了。”

      “喂,上课了。”

      “喂,到站了。”

      “喂,我们打烊了。”

      “喂,你换好没有?”

      近来越睡越不踏实了,比如这天午饭后,我照例又睡过去了,朦胧间总觉一片幽幽的白光垂落在眼皮上,明晃晃的教人无可回避。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一下一下的闷捶声,遥远又精准地冲击我的耳膜,不屈不挠地提醒着:别睡别睡,再睡就醒不来咯!我只得去辨认这声源是哪里来的,刚认出是楼下小孩在冲着楼壁踢足球。咯噔一声,就像有人在我心里藏了个定时器,到点了,心头震了震,我随之被震醒,努力睁开眼睛:桌上电脑屏幕定格在美剧《Damages》里Patty Hewes的特写表情上。我应该下午五点之前把校好的时间轴发给头儿,怎么又倒头睡着了?哦,想起来了,时间轴对错了,字幕和台词错位九秒,以致Patty Hewes亦正亦邪的微笑出现时,底下字幕一片空白,一句震慑人心的台词也没出现,错位的九秒令我发了好一阵子怔,所以眼皮又习惯性地耷拉起来。

      “喂……起来遛狗!”外公重重地敲着我的房门。醇生凑热闹,开始挠我的门,使唤我带它出门。我赶紧抓起鞋架上的狗绳。醇生仰着脑袋,知道要出门散步去了,兴奋地直往我腿上扑。这畜生大概生生世世被罚为狗,除了随地大便,最大的乐趣就是出门遛弯。话又说回来,从它身上有时候能找回一种身为高等生物的信心。家里每月花钱把它送到聪明狗训练营,试图建立它遛弯时才便溺的条件反射。我们用三个月证明,每月这六千大元是打水漂了。它死不悔改的痴劲儿耗光了我们的耐性。全家人认命了,它在屋里溜达的时候,我们弯着腰,一手套着塑料袋,一手握着纸团,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它的排泄物收拾起来。慢慢地,这任务不可逆转地降落到我头上。

      “我快八十了,自己都走不动,你让我出门跟在一只狗后头捡屎?我看上去很闲吗?”外公白了我一眼,埋头将一张广告纸对折再对折,折出清晰而锋利的线条,三下五除二地折出一个纸飞机。

      “醇生原本就是买来给您解闷的嘛,您一天都没出门了,不想出去放放风?”我腆着脸逗贫。

      “伺候它我更郁闷。”外公这次连眼皮都不带抬了。

      “什么时候你找到工作,醇生就交给你外公。”老妈关上吹风机,把它从眼皮前头挪开,有力地反驳我。

      “新同事教的。”她像是听到了我心里的嘀咕,略带得意地瞥我一眼,后腰肌绷着,上身前探,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上眼皮那一排短毛上,试图理出挺括的弧度。她满意地审视着睫毛,它们根根立起,杵在眼睑上,像受了什么惊吓。

      我不自觉地把大拇指指甲塞进牙缝。她一看火就蹿起来了,一把拉下我的手:“又啃!翻完这部剧就去正经找个工作,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我突然注意到她无名指那个浅浅的白印子——她什么时候把结婚戒指摘下来了?正想着,老妈的巴掌又拍过来了。

      “刚说完又啃!”

      “妈,你戒指呢?”

      老妈怔了怔,看了看手:“哦,我出差时落在厦门一家饭店洗手间里了。”

      眼看外公和老妈都不肯动弹,我推开门,拖着醇生下了楼。醇生快被绳子拽得吊起来,看在要出门的份上,哼唧两下也就忍了,小碎步捣着,希图跟上我的步伐。

      “我出差时落在厦门一家饭店洗手间里了”,主谓宾俱全,条理清楚,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忘了是哪部美剧,说女人每次撒谎时条理就特别清楚,因为她早有准备,哪部美剧呢,好像是组里去年翻的,这么想着,我脑袋又开始疼起来,赶紧加快脚步走出了楼门。

      冬日的下午到处是灰扑扑的,从地而生的阴寒让我清醒了点。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只有几个老头老太立在器械区抻筋转腰。但他们折腾出的那点动静也被寒气镇住,更显沉郁、清冷。

      路边停了车,车窗还算干净,我照照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得太多,整张脸像浸泡在牛奶里的面包,五官被泡得又松又软,脸颊上的肉有下垂趋势。望着自己的大脑袋缩在立领里,我伸伸脖子,瞪了瞪眼,努力想看上去精神点,这下得了,萎靡不振成了目瞪口呆。车窗忽地摇下一条缝,我去,车里有人,我耸起肩,扭头就走。

      2

      HR:呃,你的英语是在比利时学的?

      我:嗯,这样我就掌握了两门外语。(我倒是想去英国学啊,比利时的英语专业不是录取分数低嘛。)

      HR:没拿到硕士学位?

      我:家里有老外公需要我照顾,没念完就回国了。(比利时教授很抱歉地对我解释:如果让你毕业,我怎么对得起其他睁眼听课的孩子?)

      凭我的翻剧经验和老妈教我的答案,我通过HR的面试,进入一家影视公司当翻译。上班坐地铁得半个多小时,从复兴门坐到团结湖。你问我为什么不在大厦林立的复兴门找家公司?那上班离家得多近呐,走着去十五分钟就到了。是这样的,上下班高峰期,走在复兴门一带,恍惚间我会觉得自己还没毕业,挨挨挤挤的都是小伙伴们。是的,全国各地的同龄人都挤在你身边,从穿着上可看出工作年限,穿着淘宝货和小品牌店的套装,挎着A货包包,绽露着精明又疲惫的脸。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大家在公司里的职位差距还不大。老妈说,再过几年,有些人就会从地铁里消失,开上自己买的车。小姨当初就是挎着个货真价实的LV包挤地铁,后来心疼那个包,一咬牙买了辆车,再咬咬牙,开始给自己的包包和车升级,为了这些装备一路杀到了外企高管位置。“祝你早日从地下走出来,看看你能用几年时间!”小姨鼓励我。

      从比利时回来后,我活动半径通常不超一公里,出门频率维持在每周一次上下浮动。生活在远方,好吧,我先离开复兴门吧,离开乌央乌央的同龄人再说。于是,我开始了挤地铁的生活,每天早上在庞大的队伍里候着,一趟车下来两三个人,奇怪得很,车里却并不空出一点缝隙。能不能挤上,除了收腹、屏息、厚着脸皮贴上去外,还得看站台工作人员乐不乐意搭把手把你塞进去,好让车门关上。等上个四五趟,一般公司的打表时间快到了,地铁里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巅峰时刻,那时刻一过,接下来那趟车会奇迹般地腾出一两个位子,正好让我能站上去。

      车身晃着像摇篮,在人群中不必担心被挤倒,即便被挤得差点双脚离地,也不影响睡眠质量。在地铁里,你会碰到同道中人,或靠在门边,或头枕在拉手环的手臂上,或头埋在公文包上的双臂里,或仰面瘫在椅子上,个个安然香甜,好像乘地铁主要是为了进入梦乡,兴许在家里睡得都没那么踏实。地铁从天安门的地底下穿过去,晃荡到国贸,眯瞪一小觉的我在国贸换乘,眨眼就到团结湖,到达公司所在的工体北路4号院。那个院子不大像写字楼区,白日里看上去只有几家公司和饭馆,出入的大多是白领和食客;到了晚上,院子里的霓虹灯会亮起,它摇身一变,成为夜总会、迪厅和酒吧的聚集地。

      我的工作并不复杂,翻一点美剧和拟写给国外客户的邮件。每天我的上司总能准确地找着我,我待在门口抽烟的时间等同于坐在电脑前的时间。烟给了我跟犯困抗衡的力量,一支万宝路能提供我片刻清醒,这片刻包括从大门走到我那个隔间,坐下,敲上两行字,看看发小们、同学们在QQ上逗贫,逛逛1号店,给醇生买点狗粮和玩具,喝上半杯茶,含完一粒薄荷糖,啃下一个手指的指甲刺。几个片刻之后,就到午休了。午饭后除了烟还得加咖啡。加班的话得有麻辣味的晚饭提神。通常手头的活能在下班前一小时卯足劲干完。回家后继续字幕组的翻译,直到夜里两点。

      这院子里有一只著名的流浪猫,人都喊它大黑。大黑在自己国土巡视完一圈之后,爱在公司门廊里趴着歇脚,像优哉游哉的猫王。每从转门里出来一个人,它就昂头望望,成熟世故地冲它的子民打个招呼。

      “据说跟人亲的猫才会这样叫,猫之间不用喵喵声交流,它们靠闻和触摸。”刘芳说,她是我小学同学,因为她的介绍我才知道有这家公司。

      哦,猫语,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大黑的尾巴柔软惬意地打在地上,一拍一拍想起来又是一拍,再一拍,这是什么猫语?我看得入了迷,情不自禁也卧在地上,四肢一边倒,压在下头的那条腿像大黑的尾巴那样轻轻拍着,触碰大地,大地也轻微颤动着回应我,一回一合中,我又像鱼似地滑入了梦乡——

      对于一只猫来说,我的体积大得不像话,黄昏的时候,我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遛着,很多人会将我误看成是一条狗。但其实,我真的是一只猫,毛是长了点,它们耷拉在我脸上,黑白灰夹杂的毛后头有我绿森森的双目。我身上的毛到处打着结,这也是别人误会我是狗的有力证据。他们说我身上没有猫的“天性”,声称只有病入膏肓的猫才不去梳理自己的毛,正常的猫总把自己舔得干干净净的。什么是猫的天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病入膏肓?反正我的脚能稳稳当当杵在地上,眼神威武有力,见到人还愿意喵两声,跟人类结个善缘,避免来日饿晕倒地也没人管。

      老实说,我不大记得我活了多少年。每当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梦就把我和我的记忆切断了。要是梦见一盆牛奶或者一丛钻不到尽头的草还好,要是梦到钻楼道里出不来,在数不尽的楼梯里转悠,或是梦到无数只穿鞋子的脚,醒来后我得想上老半天,上一顿吃什么来着?我为什么会待在这个院子里?为什么我一看到其他公猫就想揍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我视野里,连气味都闻不到,我才稍微感到放心些。咦,为什么那只同样身披黑白灰毛的狗老是冲着我叫?

      “在这种地方,你怎么也不把自己搞得体面一点?”

      奥利奥雕塑似的,笔挺地蹲在窗台上,瞪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奥利奥是何大爷的狗,一只公哈巴狗,也是黑夹杂白毛,以致经常有眼神不好的人把它跟我弄混。我们最明显的区别就在脖子上,它有绳套,我没。天气凉了,它更神气些,穿一件鲜红的小马甲出来溜达。奥利奥经常对我莫名地感到不满,跟我相提并论似乎有失它的身份。

      “什么是这种地方?什么是体面?”我跃上一个纸箱,问窗栏里的它。

      “三里屯,这是!”奥利奥喊了一声。

      “呃,这不是白家庄吗?”

      我四下里看看:几幢上世纪80年代起就蹲那儿的四层红砖小矮楼,不足五米宽的街道,两旁立着小饮食店、小超市、煎饼果子摊,还有一所什么什么机械学院。

      “穿过这院和外头大马路,就是三里屯!北京最潮的地方。”

      “人走动的地方,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别说我跟人没关系,你瞧,我都穿上衣服了。哪像你,连毛都不舔,脏!”

      “穿上衣服也是狗,脖子上拴绳子!”

      这话戳中了奥利奥的心事,它不言语了,眼睛流露出鄙视。奥利奥有一点好,从不矫饰。比如吃完屎它会纠结,也不矫饰自己的纠结。

      一把沙哑的嗓子在招呼奥利奥,何大爷在里屋喊:“儿啊,饭做好啦!”这招呼替它解了围,奥利奥像子弹一样跑了,一反刚才那个爱搭不理的样子。

      平日里提起何大爷,奥利奥就是眼泪汪汪的,何大爷把奥利奥当作儿子养,训练它人的动作和行为:站立、鞠躬、作揖。为了混口饭吃,它全部照做。一旦何大爷不在家,它就恢复自己的狗样——它心目中的狗样,因为仰慕猎犬,尽管自己是哈巴狗,它努力昂然而立,尤其在我面前,保持着那种风范。

      “狗得有狗样,”它老说,“有规矩,忠心义胆。”

      看奥利奥很没样儿地奔向何大爷,我顶着一头的毛跑开了。我没人管,奇怪的是反而时常会吃饱了撑着,有时候得满院子溜达消食。这院里喂我的人是要排队的,只要公司里有女人,必有爱猫的。我往公司大门口一蹲,就能有好吃的送出来,喂我猫粮,然后掏出手机跟我合一个影,摸摸我,心满意足地离去。我继续蹲在那儿,享受屋子里头冒出来的冷气。

      天凉了,我就趴在汽车前盖上晒太阳。有一天,我趴的车前盖是银灰色的,一个男人走过来,掏出车钥匙,我听到汽车开锁的嘀嘀声,虽吓得蹦起,可余威犹在,愣是不挪地儿。来人头顶和嘴唇下的毛都是银灰色的。他没赶我,掏出一个相机,给我来了一张照片。后来,听路人说,我上了娱乐杂志,跟这个车前盖一块儿。奥利奥嫉妒得眼睛直冒红光,说我真会找地儿,居然在一个明星的车上晒太阳。那几个月,喂我的人暴涨,处处都撒着搓堆儿的猫粮。我来者不拒,在围观者的啧啧声中,每堆儿尝上一两口,然后在居民楼地下室睡大觉,睡到黄昏时分才出来。

      院子里难得的安静:公司里该下班的都下班了,夜总会的还没上班,酒吧也黑着灯,由里散发空洞洞的霉味儿。薄雾让四周变得模糊起来,昏沉着。这几年,雾霾成了大家的噩梦,渐渐又成了笑话,老笑话,老提就被人笑话。口罩成了生活必备品,搞得我再也认不出熟人来,打招呼都困难了。

      这天是周五,夜色越深,霾里的怪味越浓,我闻了闻,是汽车尾气的味道,开往三里屯的车多得跟蚂蚁似的挤一块。奥利奥就喜欢这股怪味,它说城市越大这股味道越浓,其他地方想闻还没有。想到奥利奥和它的狗样,我笑了。

      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过,我努力看了一眼,确认它不是掉在地上的口罩,是只新来的猫。它越走越近,我注意到它的眼睛——左眼像天空,飘浮丝丝薄如蝉翼的云,右眼像夕阳下的铜钟,锈迹斑驳,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左眼睑边上凝着三颗暗红血珠,圆圆的、小小的,不留神就不会发现,就像不会发现秋天长在草丛深处的小浆果。

      我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它,那边草堆里有个没盖的井,我刚迈出一步——

      一个小小的黑影贴地溜过,是只耗子。白猫盯紧前方,加紧步子跑过去,脖后的腿骨关节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蓦地,它跃起,将那只小耗子按在爪下,垂下头,张着嘴,翻了翻粉红色的舌头,一只完整的耗子便消失在那几下温柔的撕咬间。

      我不由自主朝前走了几步,一簇狗尾巴草被我带得晃了晃。它被惊动,抬起头,看到我,张大嘴……我伸长脖子等着它叫喊。等了等,它发出一声空哑的喊声。我盯着它,忽然意识到,它是一个聋子。大概它不知道世界上有声响这回事,更不知道自己也能发出声响。那叫声像一阵狂风掀翻了老屋顶的瓦片,瓦片纷纷翻了个个儿。我感到我身体里什么东西随着这狂风,崩裂开,酥成了粉,竟然忘记它闯入的是我的地盘。我想上去拍拍它的脸以示友好,它往旁边一闪,直愣愣地盯着我,背弓着,耳朵竖着,表示了极大的防备心,随即蹿入草丛,跑得无影无踪。

      “喂,别睡了。”刘芳推推我,我从笔记本后抬起头,遇上上司不满的眼神,我急忙垂下头,装作奋笔疾书的样子。

      3

      “以后别当着男孩儿的面吃巧克力。” 小姨告诫我,显然盯了我好一会儿。

      我愕然,手里抓着半颗巧克力。

      “熊才用整个手掌抓东西吃。”

      哦,我应着。

      “你这样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小姨下了定论,忧心忡忡。

      自打我进了公司,我们家亲戚像撒传单似的,把我单身的消息撒到每一个熟人手里。

      我的要求就是不结婚,合适就好,要聊得来。太优秀的我有压力。当然,家里人并不知道我心里的“合适”跟他们心里的“合适”是不是一致。就像每个人心里的“优秀”其实千差万别。在媒人嘴里,每个人都是“优秀”的。优秀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好比一个大筐里头装了若干个空盒子,盒子上贴着标签,诸如高学历、美貌、性格开朗等等。看到本人,你就知道为什么是空盒子。

      刘芳问:“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发小冯跃海。”

      “啊?那个圆周率小数点后面能背到一千位的冯跃海?呃,你觉得我们匹配吗?我只会背后十位。”

      “不是他,是他表哥。”

      我顿时心平气和了。

      “人表哥跟你一样,挺混搭的。你的英语不是在比利时学的吗?他在比利时一家艺术学院拿的会计学位。他文凭怎么拿到的,你知道吗?他用录音笔把老师的上课录下来。晚上回宿舍,求宿舍同学帮忙翻译。照这个办法顺利毕业,又用他半通不通的法语拿下一家大公司职位。开会的时候用录音笔,上司布置任务时用录音笔,回来拜托法语好的朋友翻译,就这样混了两年多,混到了小组长。现在回国了,进了家乐福财务部。”用一支录音笔在公司里工作两年多,我真有点心生敬畏,这脸皮得多厚,心理得多强大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算越过照片这一环节,直接膜拜本人。

      出乎意料,冯表哥长得如一介书生,一派安静斯文之气,架副黑细边眼镜,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难怪这么多人帮他,都是女的吧,我暗猜。我们约着在三里屯看电影,离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在地下逛了两圈,话题就没离开比利时,远近算是熟人了,聊起来也不那么拘谨,原来我们都是比利时华人之家网的活跃分子,经常在上头淘回国留学生转手的便宜货,给同一把鸿运扇还过价,最后风扇被他淘走。

      我忍不住问他:“听说你工作不错,怎么没留在比利时?”

      “自己人我才告诉你,”他顿了顿,苦着脸说:“我把所有懂法语的同学都得罪光了。”

      为他的诚实暗自点赞,我点点头。

      冯表哥转而问我:“翻剧难吗?”

      “说难也不难,我靠着翻剧自学了点编剧技巧,有时候翻得脑袋疼就生编,你要是看了上千个剧集,好多台词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愣了愣,好像挺钦佩的:“原来你是个文艺青年啊!”

      “别啊,上学时候的作业,《傲慢与偏见》原文小说我都没翻完呢,我对文学实在没兴趣,太深奥太累了,我就是喜欢纯翻译,不用动太多脑子想事儿的那种。”

      “最喜欢翻哪部剧?”

      “《老爸老妈浪漫史》,粗口爆得最多的那集,嗯,信达雅都是拿来蒙教授的。不翻得口语一点俗一点,人都不爱看。我特喜欢加些阴阳怪气的前缀,比如‘尼玛这词吧,看上去特省劲,特满不在乎,特逗。说这词的时候最好能斜着眼,抖着下巴把它呼噜出来,嘴皮子能不动就不动。”我学给他看,他无声地咧嘴笑着,我突然感觉他像我多年不见的发小,便也毫不在乎地笑了。

      “冯跃海怎么介绍我的?”我多嘴问了一句。

      “说你外号是睡神,除了上班还在字幕组当志愿者,挺了不起的。”

      我从未听人这么总结我的生活:睡神,字幕组,志愿者,三个词似乎组合出了一圈小霓虹,在我后脑勺上方闪了又闪。只是我掏出烟的那一刹那,霓虹断电了。

      借着买咖啡的机会,我们从地下回到广场上,我憋了很久的烟瘾发作,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将烟叼嘴里,打着火机,小火苗照亮冯表哥惊愕的表情。我见状,将按着火机的手松开,不知为何心里感到几分内疚,好像自己应主动替他解围,便问了一句“你不喜欢女孩抽烟吧?”

      冯表哥掩饰不住内心那一沉,勉强劝道:“一个女孩儿,好好的就别抽烟了。”

      于是,接下来,我们像同学聚会似地去看了那场电影,像同学一样地分了手,都没提下次见面的事。

      一个聋子,啧啧,太奇妙了,最妙的是,那忽然蹦出的喵呜声,那么的不经意,像屋顶随风跌落的小瓦片。院子里的人管它叫小白。冬天过了不久,小白发出求偶的讯息。夜里,它走在墙头,对自己发出的动静毫无察觉,好像它踩过的地方无一不土崩瓦解,我仰头贴在墙角跟着,侧耳聆听,有时候一直听到深夜,心和肠被勾得紧紧的。

      院里头号情敌是一只大黄猫,它是纯种野猫,年纪比我轻,体型比我小,身形矫健,腿长,跑起来有猫科动物的威武,这厮还喜欢嘚瑟,动不动就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秀它的身姿,颇得4号院母猫们的欢心,可恨的是,这里头包括小白。说实话,在4号院混了这些年,不缺吃不缺喝,没被人欺负过,我已经不大跑了,平日里顶多小步溜达着。这天,我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黄绕进了那个没盖的空井,任它在井底嗷嗷叫,一直闹到夜里。白家庄的爱猫志愿者像神兵一样降临,放塑料桶下去把它捞出来。大黄一上来就慌不择路地逃走了,我很高兴那会儿小白恰好路过并蹲在路边。

      “喂!小白!”我踱上去,喊它小白,同时轻轻拍拍它的头。它冷冷地望着前方,也不回避也不回应,像是压根没注意我的存在。要不是见它扑过一只耗子,我会怀疑它是个瞎子。大概在它眼里,我就是个阴郁的脏兮兮的老家伙。我后退几步,保持着礼貌和审视。小白左右看了看,悠然地过了马路。至少,它不再随时预备逃跑了,我这样想着,我打定主意,保持四五步的距离,它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小白直奔4号院西门固定的喂猫点,每天晚饭后,那儿有一小撮爱猫人喂它们食。小白从来不挤在那堆脏猫当中,它候在阴影里,等它们吃得差不多再走上前去。看护它们的“猫后”格外疼爱小白,“猫后”是白家庄一带出名的爱猫大姐,每当她拖着一钢架小拖车出现在路口时,附近的流浪猫就从各个角落自动现身,踱着步子朝她走过去。小白很快熟谙猫后的气息,它似乎动了什么心思,待那些家伙们吃饱喝足散开后,小白会尾随猫后好长一段路,仰着头,用它的圆溜溜眼睛无声地望着猫后,一直跟到楼门口才止步。通常猫后会问:“小家伙,想跟我回家吗?可我家已经有两只猫了,实在是照看不过来咯。”小白不死心,蹭蹭猫后的裤腿,不肯走。猫后心软了,挠着小白的腮,终于还是撒手进了楼。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脖子上有一绳套是身份的象征?像我这样,说不定小白就肯正眼看你了。”奥利奥被送去做了绝育,身上零部件做了减法,水还是滋滋地喝,小步还是吧嗒吧嗒地迈,样子神清气爽了,也不跟自己较狠劲了,就是对我仍旧刻薄。

      “很多流浪狗被勒死的时候脖子上也有绳套。”我回嘴。

      4

      小白不现一丁点媚态,也没散发出求偶的气息,大黑一厢情愿地深陷爱河,小白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不紧不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小白只是旁若无人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有一次我觑见它在阳光下发呆,瞪着虚空,散发出近乎全盲的凛然傲气。这让我想起了外婆,从前外婆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瞪着视力退化的眼睛,眼珠子也是那般灰白透明,却像看透了一切。

      这天,加完班快十一点了,我和刘芳累得大脑几乎虚脱,在三里屯地下麦当劳坐着解乏,喝了两杯可乐、两杯热巧克力,朋友圈刷了一遍又一遍。一帮头顶犄角的人推门而入,一股冷风随之袭入,他们清一色蓝眼睛、紫嘴唇,先用眼神震慑性地扫视店里一周。我们察觉周围人不少,像我俩这样穿着正常的不多。刘芳有点不安,多看了他们两眼。这帮人惊醒了隔壁一个流浪汉,他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这下他抬起头,一动不动望着来者,血红的眼底,里头没有半点人的气息。过了会儿,流浪汉的眼珠子开始动弹,眼看着即将转到我们这个方位,我不寒而栗,拉起刘芳抬腿就走,出了三里屯一口气走出好几站路,才敢放慢了脚步。

      路边停着车,一辆厢式货车旁站着两个人,路灯昏黄,我扫了他们一眼,靠在货厢上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正痴痴地冲她跟前的男孩笑。男孩比她年轻许多,望着她,报之以轻笑,笑容后隐藏着愚弄和怜悯。那女人浑然不觉,笑了一声出来,声音有点耳熟,我循声又瞄了一眼,认出是老妈。是她,没错。嗡一下,血都涌上了我头顶,心脏立即像供血不足似的,心慌得很,我低头加快脚步,希望带动刘芳快点走。得亏刘芳刚才嫌麦当劳暖气太干,自己摘了隐形眼睛,这会儿靠我带路,自然不敢迟疑。

      我曾经偷偷盯着老妈睡午觉,幻想过她死了就是那睡熟的样子,看着她蓬松干裂的头发四处支楞着,蜡白的脸,眼窝深陷,嘴微张,唇皱巴巴,太阳穴两侧布满了浅褐色的斑点,颧骨无动于衷地朝上戳立着,使得脸颊像干涸的河底,仿佛再也不会有微笑在其中荡漾。是了是了,死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魂识的充盈,只是一副皮囊,哪儿哪儿都没有动静了。

      我也幻想过她老年痴呆的情形:

      比如,她以前总说:“我要真的得了老年痴呆,就让我死在外头吧,比死在重症病房好。”——这些话重复多了就成了咒语,真灵验了。当她老了,她真的痴呆了。以她的性格,绝不愿脖子上挂着家庭地址电话,也不愿意在手腕上套着防走丢黄胶条。“狗才戴那些玩意儿”,她嗤之以鼻。她也许会在艳阳高照的某个上午,走丢在我们起床后的那一刻,门开着,我们都以为她是下楼遛狗去了。可快到中午了也不回来,狗拖着绳子在花园里刨着坑,绳子泥黑泥黑的,粘灰带草,可见逛了不少地方,证明老妈丢了也有好一会儿了。我们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把她年老时目瞪口呆的傻模样贴出来,疯狂搜罗个两三天,待大家被担心和想像折磨得心力交瘁时,她自己跑回来了,肩上没准儿扛着一把木头梯子,说是在公园捡的,兴许打枣儿的时候能用上。她把梯子靠在楼道外头,兴致勃勃地上了楼,嚷嚷着“好饿好饿”,像刚放学的小学生。——某些时候,我暗想,老妈要是痴呆了会比装一个女强人要轻松些,至少可以理由正当地任性了。

      自打跟爸离婚,她一直戴着结婚戒指。她是又要强又懦弱,生怕被人觑破是单身女人。像她这样的人,容不得自己的生活露出线头。就算她发福以后她也不摘,忍受着戒指将手指箍成两截,只管仰仗这个金色的小圈圈,所向披靡。那些年生意场上觊觎她、想欺负她的男人也因为这个戒指或多或少打起了退堂鼓。

      我:“小姨,你知道我妈新动态吗?”

      小姨:“你知道了?”

      我:“被我撞上了,囧。”

      小姨:“你没想过你妈这个岁数还能遇上爱情,还有人喜欢她是一种幸福啊。”

      我:“小姨,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小姨:“别太苛刻了,尤其对亲人。”

      我:“你们逼我嫁人不算苛刻?”

      小姨:“那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个人有个人自由,她有恋爱的自由,我有不结婚的自由。”

      小姨:“你还没到跟长辈谈自由的时候,你现在的自由是靠啃老去支撑的。就你那点小收入还不够你吃饭的。你一边啃老一边对你妈横挑鼻子竖挑眼?”

      我无语。

      “小姨,这件事情换一个角度描述试试?我跟刘芳在路边散步,然后看到我妈妈跟一个比她小不下二十岁的年轻男孩站在路灯下,我瞟你一眼你瞟我一眼,我妈脸上荡漾着少女一样的神情,这让做女儿的我情何以堪?”

      小姨:“什么情何以堪,你就是一个薄情的孩子。就许你把自己当人看?其他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一场表达微妙感受的谈话很自然过渡到伦理道德层面,然后就是价值观层面,然后就是群起而攻之,然后我就抱头回屋,咬指甲睡觉……

      我歪在沙发上臆想着跟小姨的这场讨论,想来想去,任何事情上升到讨论层面就脱不开“被群起而攻之”的结果,真令人气闷。外公坐在沙发那头看电视节目:一个女孩穿着比基尼站在结冰的河面上,拎起一桶冰块往自己头上倒,另一个女孩也这么干,看谁能忍住不叫出声来。

      外公看得入神,呵呵笑了两下。

      我的思路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扰乱:“呃,这好看吗?”

      “我啊,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看看年轻人的运动,增加点活力!”

      外公下意识地摸摸孕妇般的肚子,脸上的笑带出了自嘲意味。原本面目可憎的节目,被外公一番话转化成了不无悲凉的叹息。门外一阵轻微的钥匙叮啷响,妈猫着腰推门进来,轻轻脱了鞋,鼻子冻得又红又硬,眼神躲闪着。刚才被外公的话小小洗礼了一番,我的心好像不那么冷酷了。老妈在我眼里变得几分可怜,想起那个小鲜肉的嘲弄神情,分明没有老妈那么投入。他的心是隔岸观火的,不在一个重量级上。我以为老妈的感情已经被现实生活紧紧包裹起来,爱情真是一颗炸弹,炸开了覆盖在她心头的厚实尘垢,炸出了她稚气未脱的憧憬。

      临睡前,老妈坐在我床边,给我掖好被子,背对我说:“要是我再找个人你有什么意见吗?” 老妈露出羞赧的表情,继而因在自己女儿面前流露出羞赧的表情而又添一层羞赧。

      我回应:“您随意。”听着自己的声音像指甲从玻璃上划过,冰凉且刺耳,在空气里还带着隐隐的回响。老妈鼻息沉重了些,没再说话,起身出去了。

      缩在被子里的我倒睡不着了,胡思乱想,老妈这番话要是在外婆面前说,断断不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她是外婆的女儿。我是我妈的女儿。若我是投入水面的一颗石头,我妈就是那一层一层的涟漪,外婆就是广阔深厚的湖底。听老妈说,外婆年老的时候不像年轻时那么严厉,那么她一定会拉着老妈的手,温和地叮嘱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大概我还不够老,只能是一颗硬邦邦的臭石头。

      那天,我梦见了外婆,梦里头外婆的脸放着苹果一样的光,操着正步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对我说:“痛苦是口香糖,多嚼嚼就没味了。”

      次日早上,我把这个美梦告诉外公和老妈(省略了外婆送给我的真言)。老妈听闻,瘪了瘪嘴,眼圈红了,埋怨外婆怎么不托梦给她。外公说,好久没去看外婆了。

      周末,家里人开着车回到外婆的河北老家。外婆坚持要与自己父母合葬。墓园在一个肃静的山谷里,由底而上围立着层层叠叠的墓碑,草坪中央,香柏盆栽摆出硕大无比的一个“寿”字,被呼呼的寒风吹得快匍匐在地了。C区5排13号,我们眯着眼睛按地址寻找外婆的墓。

      每每想起外婆的离世,我就庆幸她能摆脱临终前的那番煎熬。她扛过了四十三次化疗,被折磨得像一个蜡人,我摸摸她被针管插得快烂掉的手背,她的小指微微挪动了一下,算是对我的回应。最后她要求停下所有的医疗手段,咬着被子,不肯张嘴,执意不肯让任何能维持生命的东西流入嘴里。如今墓碑上外婆的照片安宁祥和,眼睛里有一抹浅笑,原本聊着天的亲戚们与照片一相对便安静下来。老妈眼圈红了,抹着泪。外公不愿久留,行完礼,背着手只身沿着同排墓碑溜达过去,看着墓主的照片、生卒年月,计算亡人寿命。

      不远处有一座新墓,祭拜的人手机响起来,接电话的人说自己马上就回办公室给对方报房价,遂挂了电话转身对着墓碑跪下:“爷爷,有怪莫怪,我挣了钱买纸钱烧给你哈,您老人家保佑孙子生意兴隆啊!”

      更远处,是一个送葬队伍,队伍拉得老长,人们裹得厚厚实实,有说有笑,时不时吸吮一下迎风淌出来的鼻涕。领头的人吹着中号,是一首老歌“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5

      老妈最近晚上总是开车跑出去,大半夜的才回来。听她的电话内容,那边的小鲜肉不是嚷着要自杀就是喝多了满地打滚。可早上看见她,依旧风风火火的,青黑的大眼袋毫无掩饰地挂在两只眼睛下。有天中午,外公独自玩着牌,忽然跟我说:“你妈这辈子太苦了,遇到的人,想负责的没能力,有能力的不负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个玩音乐的朋友问我去不去试试一家新开的酒吧,想着回家得面对老妈明晃晃的大眼袋,于是下班就往酒吧奔,衣服穿少了,问刘芳借了个暖水袋抱在怀里。一个歌手坐在台上唱歌,趁音乐过门的时候不忘刷着朋友圈。我被带到一帮人的座椅圈里,有画家、作家、演员、导演、策展人什么的,我照例缩在最外头,缩在我的领子里。一拨人话题很快转到了股票上,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另一拨好像在议论文学,其中一个胖大叔看起来比较有涵养,端着酒杯跟我搭着话。酒喝多了,大家就随意起来,音乐也变成昏昏欲睡的爵士乐,他看了看我怀里的海绵宝宝暖水袋,笑眯眯地望着我:“知道吗,你有一种惊恐万状的气质。”我去,什么惊恐万状,不会是个变态吧?

      胖大叔:“现在的女人防备心太重,镜头感太强,乍一看还行,没法细琢磨,她们心里头像是被挖了千八百回的煤矿,啥也没有。你呢,也没悬念,也不漂亮。”

      胖大叔忽然伸出手,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晚了半步,还是被他碰到了。他轻轻摸了摸我头发,还好,像是摸他女儿小时候的小熊维尼,我的心落回原位。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是我挽着胖大叔出现在我妈面前,她脸上或许会重现我撞见小鲜肉和她在一起时的表情。我想着想着,自个儿偷乐起来。

      那边厢,胖大叔自顾自把我剖析了一遍,用了一箩筐词汇,我努力瞪着眼睛听,好像什么也没听懂。酒劲儿上来了,我开始犯困,脑子开始断片,眼皮一眨眼前就换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他仰头喝酒,下个镜头他点烟,下个镜头是空镜,面前只有沙发,没人了?低头一看,原来他出溜到了地上,靠着沙发腿儿,望着天花板晃着脑袋,呵呵笑,双下巴肉颤巍巍的。下个镜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哭声吵醒,迷迷糊糊看到有个人半躺在地上搂着我小腿呜呜地哭着。哎呦,忘关声音了,别吵着外公,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往眼前划拉,想划拉出控制键盘,点击暂停键,想起这不是屏幕。乐声中,胖大叔的言语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他好像在忏悔,他说自己心里头惭愧很久了,对不起他爸妈,对不起老婆孩子,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单位领导,对不起国家……我裤腿被哭湿了一大片。“别哭别哭”,我摸出纸巾递给他,拍拍他的肩,结果他跟太阳下的雪人似的,一推就歪,瘫坐在地上,放肆地哭起来,哭得我心烦意乱,把腿抽出来。

      “没完了你!活该!死去!”冲他喊完,我顾不得看大家愕然的脸,开门走了。

      我闷闷不乐走着,一抬眼发现自己站在了公司门口。大黑穿过马路,我跟它打了声招呼,它顺势瞥了我一眼,脚步没丝毫迟疑。

      快十点了,加班的人走得也差不多了。我忽然想加班了,便掏出卡进了门,打开灯,一个惊骇的小动物瞪着我,是小白。它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勾着头,矮着身子,打量一个一个隔间,一时不知该往哪儿钻,比起白天的高贵冷艳,这会儿它显出了几分犹豫、惶恐和猥琐。我猫着腰想帮它,摆手招呼:“过来,过来!”

      白影一闪,它溜边儿跑了。我蹲着不动,过了几分钟,它从一个转椅后探出半个身子,见我还在,溜着边儿往夹层跑去,看样子它是从那儿钻进来的。我跟过去。它慌起来,四处蹿,又发出了它破瓦砾般的叫声。大黑在门外听到,徒然又着急地做着声援,似乎在说:“别怕,门外有我。”

      这时,一个准备下班的男孩从二楼走下来,我跟一男孩合伙抬着一个空纸箱将小白罩在里头。两人小心翼翼将箱子翻过来,抬着箱子往门走。箱子里没动静,小白也许是吓呆了。我们抬着箱子走到门外,把箱子放倒,大黑退到一旁。小白像箭一样从箱子里蹿出来,大黑追上去,它俩像一对作案未遂的鸳鸯大盗,借着夜色的保护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黑暗中。

      冯跃海受表哥之托在QQ上发问,有没有可能戒烟?

      我想想,回了个“NO”。

      6

      开春不久,不知哪个家伙得了流感,院子里的几只猫迅速互相传染,我们一个二个全被流感击倒,毛球似的蹲在角落里,半眯着眼睛,鼻涕阻塞了我们的鼻孔,使我们变得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食欲,寒冷、打喷嚏和流眼泪日渐消耗我们的体力。我挨着小白蹲着,不声不响,不吃不喝,以最大的忍耐力对抗流感的包围。小白对我的紧盯死守始终不咸不淡,而我决意守下去。

      这天,我们被几个志愿者用扑蝶网逮捕,关进了笼子。我和小白被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被猫后提溜着回了家。猫后家的两只猫在门口迎接主人,看到我们俩,疑窦丛生,鬼鬼祟祟一路跟察。

      两个笼子分放在阳台两头,阳台门被猫后从里扣上。小白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进入了猫后的领地,不过至少室内温暖的空气让我们舒服了些。

      “这两家伙什么来路?”门后,三花问蓝色折耳。

      “看上去是外头的病猫,瞧那眼睛迷糊的,大概活不长了。”折耳比较自信,待了会儿,懒洋洋地返身走了。

      三花按捺不住嫉妒,趁门开了一条缝的时候溜进阳台,立在我和小白的笼子外,对我们虎视眈眈。它甚至伸一只爪子进笼子里,煞有其事去按小白的脸,试图威吓它。小白无力理会,往里缩了缩,闭眼待着。三花还未有进一步行动就被猫后扔进了屋:“不要命了你!”

      到了晚上,猫后带着儿子来到阳台。小白被猫后儿子抓出笼子,紧接着被粗暴地按在地上。它感到尊严受损,蹬着后腿扒拉着水泥地,发泄着愤怒。猫后亮出了银光锃亮的针头,我觉得不大对头,想起身声援,但浑身上下没有力气,只得观望。

      小白死死瞪大眼睛,高昂着头,被迫地望着按着它的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吼叫,听上去像是破罐子破摔,夹杂嘶嘶漏风的声音。这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有一种滑稽的悲剧效果。猫后不为所动,富有经验地捏起小白毛下的皮,捏出一个人字形帐篷。小白保持着鱼死网破的劲头直到尖细的针头扎进“帐篷”里,往它体内注射进疫苗。作为一只长期流浪在外的猫,它很快明白了处境无法逆转,以至于刚才的贞烈姿态就像风一样消散无踪。突然间,它像撒了气一样,停止了一切反应,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大概既是识了时务,又要以这种方式赢回某种尊严,它一声不吭地等待注射完毕。终于,按在它身上的手松开了,它缓缓地站起来,呆了两秒,甩了甩脑袋,以为结束了,沉默着想踱步走开,结果被人不由分说地捉住,利索地塞回笼子。看得出小白心头的火又升了起来,无奈刚才的抵抗太耗元气,它只好蜷着身子,半张着眼睛,喘着气。

      我的笼子被打开,轮到我了。我知道抵抗无用,乖乖地挨了一针,任由冰凉的液体注入我的皮下。

      面对我们的不肯进食。他们想了个办法,用针管从侧面撬开我们咬紧的牙关,缓慢推着针管将葡萄糖液注射到我们嘴里,为了不被呛死,我们只好翻动舌头配合吮吸液体。

      从此,我们开始跟针管打交道。小白每次都要不屈不挠地反抗一阵子,气到顶点以后又屈服。看得出,它的优雅从容逐渐被这些粗暴的治疗行为摧毁,对猫后和她的儿子,暗暗生起了隔阂和敌意。我们的体力和食欲逐日恢复,小白却不再对人类表示亲昵,转而对阳台那头的我,它的同类,升起了感情。

      三花和折耳对我们的敌意始终没有解除,只碍于被猫后看得死死的,严禁它们走入阳台。

      为了避免我们交叉感染,我们只能待在各自的笼子里。有了对方作伴,我们心里慢慢踏实起来,随着嗅觉的恢复,开始学会享受周边的一切。

      我们晒着太阳,看着阳光从它身上一点一点地挪到我身上;

      窗前的月亮升起又落下;

      门后的灯亮起又熄灭;

      屋子里吵吵闹闹和鼾声大作;

      轰隆隆的雷打云层后头翻滚而过;

      淅淅沥沥的雨声洒过;

      风沙打着玻璃窗,磨出细碎的嗞啦声;

      萌芽的枝条拂着玻璃窗,叩出柔和的哒哒声;

      麻雀站在树枝上,叽喳乱蹦,引逗着我们变得活跃的心。

      顶楼养的鸽子时常停在窗棂上,咕咕叫着,并不惧怕我们闪着光的眼睛,听到小白冷不丁发出的叫声,偶尔会被吓着,拍拍翅膀又飞走了。

      这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笼子的门被打开。正纳闷,猫后把我捉出了笼子。

      我被抱进了洗手间,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怎么回事,这是要干嘛?我愣了。面前一个大盆子,里头盛着我最怕的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猫后要将我放进盆里,我伸出爪子抓着盆边,死活不肯下去,开始嗷嗷叫着抗议。

      这时,我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破瓦砾声,是小白,小白一定以为我正遭受不测,情急之下在阳台上声援我。它什么时候学会了用嗓子?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穿墙而来。

      “别怕别怕,给你洗澡哪!”猫后安慰着我,将水撩到我身上,水是热乎的,我的毛变得湿哒哒的,紧贴在身上,极其不舒服,有了小白的声援我放心多了,四脚也敢伸进水里了,我紧紧闭上眼睛,听任猫后处理。瞬间我被包裹在一堆泡泡里,被搓揉着,几瓢热水浇在我身上,泡泡们散去。一张干燥的大毛巾将我裹起,抱出盆子。

      这时耳边响起刺耳的呜呜声,我吓了一大跳,弓着背要逃,被猫后一把夹在腋下,一股热风冲着我袭来。我怕得要死,爪子抠着毛巾。猫后用她的手拂动我的毛,让它们舒展开接受热风的吹拂。过了会儿,说实话,还是挺舒服的,我感到身上轻省了不少,在热水和猫后的抚慰下,我迷糊了,开始打瞌睡。耳边的噪音蓦地停止,四周分外安静,只有小白的声音还在响着,听得出它伤心欲绝。

      当我精神抖擞,毛发鲜亮地回到阳台上时,眼巴巴的小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突然间,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然后,小白被抱走,它看到我安然无恙,顺从了安排。

      7

      雾霾跟伏地魔似的,散去又聚拢,营造着大北京的灾难片氛围。晚饭后,我和刘芳戴着口罩坐在三里屯台阶上聊天。苹果旗舰店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大苹果logo,像一个缺了口的大白日,发出清清冷冷的光,接受着苹果子民的朝拜:他们挨挨挤挤地候在门外,有自带小板凳的,有折叠躺椅的,还有背睡袋的,准备候到明早上,店门一开就冲进去购买最新发布的苹果手机。

      马路对面,4号院里的几个建筑工人也出来看景,劳作一天的他们三三两两坐在马路边,观望对角的三里屯是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消遣,说不定碰巧能亲眼目睹一出奇异酷烈的事情。

      “你看了吗?”刘芳拿手机翻出一幅新闻图片给我看:一个年轻女孩倒在广场路边。她的外国男友难过地坐在一旁,拿她的裙子按住她胸口的血洞。

      “昨天在广场上这女孩跟男朋友手拉着手逛着街,莫名其妙被一个路人用一把武士刀从背后捅了一刀,当场死了。就在那儿!”刘芳指着广场:“啧啧,太恐怖了!”

      是,太恐怖了,刚才还嘴角飞扬的生命转眼就结束了,男友伤心欲绝的时候路人忙着用手机拍照,拍他的悲伤,拍她衣冠不整的遗体,发到网上,接受屏幕外各色目光的打量。面对这样的图片,我不知道自己该代入谁,死者,男友,看客?代入谁都叫人不敢多想。

      脑海正回放那惊悚片镜头,我接到发小微信,她偷偷通报,说钱小明又在策划一次新表白。钱小明从大学开始追我,追成了一出周边亲友熟悉且喜闻乐见的长剧,出身理工男的他时常发动群众进行围观和施压。要不是家里对我的倔强熟知已久,恐怕也加入他那一边。有时候我想,那就比“谁更轴”吧。况且常年不懈的追求,他也追成了我半个哥们。有人说,浪漫需要想像力,否则只是一种陈词滥调的形式。对浪漫形式的习惯性依赖,使得每次他的“浪漫表白”对我则是例行公事,以致我每次的回绝也成了例行公事:

      “我们不合适。”

      “不处怎么知道不合适……好好好,别咬指甲了,我给你时间再考虑考虑。”

      快到晚上九点了,钱小明致电我,说在我家楼下等我,麻烦我下去一趟。我摸黑下到一楼,明晃晃一束光直刺过来,我用手背挡着眼睛,循着光束走出去。

      “加班神器,手提式LED探照灯,新款户外装备,强光,省电,走夜路用。”灯光后一个声音说。我默默地接过灯,拿灯反向照着他“哗,果然强,果然强!”他眯眼讪笑着。一束玫瑰戳到了我眼皮底下,这次他换了一个关键词:“我会给你幸福的”——

      “幸福”?这个词挑战了我的神经,打小它就出现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大家都喜欢使用它,它在诸多标语、公益广告和新闻访谈里出现,这些文本里提供了许多文辞和细节,告诉大家什么是幸福,可它仍然显得不可捉摸。

      我脑子正捕捉幸福这个词的含义时,叭一声,钱小明噘着嘴朝我脸上亲了一下,同时闪光灯一闪,这个瞬间被捕捉进了他手机。

      我这次没咬指甲,直接用花把钱小明的手机打得远远的。钱小明没见过我这般发飙,呆了呆,咬着下唇,捡起花和手机走了。他走后许久,我发现自己还抱着那个探照灯。外头黑魆魆的,我心里也黑魆魆的,不由得打开探照灯,胡乱晃了晃,对面楼一个男人爆喝一声“嘿!干嘛呢!”我忙把灯关上。

      8

      老妈让我代表她去探望奶奶,说奶奶住院了。我磨磨叽叽地不想动。

      老妈发话:“你爸今天应该不在医院。”

      半晌,我“哦”了一声。

      “他到你公司附近去看过你,没敢告诉你。”

      “你怎么知道他看过我?这人你怎么还见啊?离多少年了,还这么不争气,有什么好见的啊?”

      一到这个话题,老妈会异常容忍我的放肆。她没说话,她的眼袋消下去了,这段时间荡漾在脸颊上的痴迷之笑也隐没了。全程我没有问她半句怎么回事,不围观就是善意。

      这个姓范的,还是那么唯唯诺诺,意意思思,我心里嘀咕着,要看你看,我绝不主动见你。我忘不掉从小学到初中,家里唯一没被摔破的碗是我那个不锈钢餐盒。你老埋怨我妈监视你,连你的梦都要窥探,到了后期,你做噩梦也怪到我妈头上,说她像黑猫似的趴在枕边,钻到你头里,审视你潜意识里的每一个念头。老妈心情不好就爱收拾家,瓷砖和瓷砖之间的腻子都被她用洗衣粉刷白净了。你却越来越不愿待在家里,你说你一想到我妈就喘不上气,说日子没法过了,埋怨是我们逼得你不得不放弃事业,好吧,离婚吧,没得埋怨了吧。直到现在,你不还是什么事都没做成?

      从医院出来,门口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挡住我的去路,脸像揉过的牛皮纸,是姓范的,我差点没认出来。

      “听你妈说,你不打算结婚。她让我劝劝你……我倒没什么意见。”

      “轮得着你有意见吗?”我斜睨着马路牙子。

      “就是要注意卫生。”

      “啊?”我没听明白。

      “注意卫生,别染上病,别怀孕了。”

      “扯淡!”

      姓范的说:“要是恨我能让你心安理得,你就恨吧。再混下去,大半辈子混过去了,别跟我一样,什么都没做成。”

      “爸爸!”一把稚嫩的声音从路边响起,一辆出租车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冲他招手,咧嘴笑着,我依稀认出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喊您了”,我冷淡客气地说。

      “我送送你。”

      “我有腿,减肥。再见。”我摆摆手,转身走了。

      出租车从我身后经过,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觑见车里的他眼圈红了,我没再望过去,手插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叼嘴里,烟直发抖,我咬紧了,点着它。

      9

      很奇怪,我和小白的笼子同时被打开。猫后将折耳和三花关进了洗手间,它俩在里头嗷嗷大叫,抗议。

      看着敞开的笼门,我俩犹豫着走出来,走进了屋子,不大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很快,我们顾不得那么多,我和小白发狠地在屋子里追逐嬉戏起来,享受同时被释放的欢乐,很快我们就滚成了一个毛团,彼此咬着对方不放,从沙发上滚过,从桌子下滚过,从茶几里滚过,从这个墙角滚到那个墙角,屋子当中的几个人被我们转晕了,他们咯咯笑着。笑到后来,一个女孩擦擦眼角的泪,感慨了一句:“唉,它俩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还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就被一只手捉开。我又被塞回了笼子,小白被塞进一个猫咪专用旅行箱。

      猫后提起关我的笼子,女孩提起旅行箱。她俩不顾我们的叫声,走下了楼。

      小白的箱子被提溜上了一辆车,车开走,小白的声音越来越远。猫后待车不见了踪影,打开笼门放我出来。

      猫后摸摸我脑袋:“去吧”。

      我嗅了嗅空气,已经到泡桐花落地的时节了吗,气温升高了不少啊。阳光下,机械学院的毕业生正在拍毕业照,那些年轻人穿着黑色袍子在阿拉伯式穹窿顶的夜总会跟前排好队,装作好像在教学楼前留影,每个人都举起手,叉开食指和中指,高声喊着“茄子”。

      我拖着尾巴往东走两步,往西走两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往哪儿走好,看到狗尾巴草长得老高,我钻了进去。工地的胖厨娘歪在椅子上织毛衣,手里摆弄着两根长长尖尖的钢针。“呦,这只猫快死了!” 她冲路人来了这么一句。这话像风一样,拂过我后脑勺。

      尾声

      我遛着醇生,觑见公园里大槐树下站着一个黑衣男人,环臂抱着树干,额头贴着树,闭目,默然不语。他似乎感觉到我正望着他,睁开眼睛,冲我点点头。

      等他走远,我学着他的样儿,抱着树,头抵着树干,几秒后便觉一股劲道拔地而起,从里向外迫击着我的额头,可那劲儿又不是咄咄逼人。我抱着树,心里甭提有多踏实安宁,紧接着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这下可以睡个不做梦的觉了吧?

      汪汪,一旁候着的醇生催促两声,提醒着:“喂,该走了”。

      作者自述:

      研究生毕业后我一直从事动画剧本的创作,这些年,写的剧本越来越少,大抵源于我对文学的敬畏日积月累。作为集体创作的动画作品,问世时距文本已经有了一定距离。于是开始尝试写小说,以文字直面自己和读者。《大黑在工体北路4号》是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写的时候想摆脱“故事”这种形式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在人的内心遨游。

      本文标题:大黑在工体北路4号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53539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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