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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轭山

  • 作者: 湖南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645
  • 鲁小平

      一

      2015年6月15日上午,我一大早就到了办公室,想上网浏览一下新闻和股评。

      前两天,我分几次吃进了南通科技,三分之二的仓位,成本价在三十六至三十七元之间,而昨天的收盘价只有三十六点零二元。年初以来,这波牛市行情一路上行,兵临五千点城下,却总是围而不攻,让人心神不安。5月28日那天上证狂泄三百二十一点,几乎让所有股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开盘快半个小时了,指数依旧上下小幅震荡。南通科技一直走在昨天的收盘价以下,一咬牙,三十五点零一元把剩下的三分之一仓全线补仓杀入,可股价仍没有丝毫抬头的迹象。一时后悔不迭,心里责怪老铁,怎么回事,推荐了这只烂股票,早知道我吃滔哥推荐的信质电机……这时,手机响了。

      电话是乡下姐夫打来的。姐夫半天也不说话,电话里嘈嘈杂杂,一片吵闹的声音。我连“喂”了五次,才听到姐夫说:“你快些回来吧,爹老子被人打了,打到田坎脚下去了……”

      我有点懵:“怎么回事啊?”

      电话里换了老姐,声音很大很激动:“怎么回事,爹老子被人打了,打到屋里来了,大门也被人家用锄头挖烂了……还不是为修的这条路!你说还有哪个,还不是那个念祖……”

      父亲七十五了,居然被人打,换了你是他儿子,该做何反应。我抄起座机,拨通了电话:“刘红,我爹老子在乡下被人打了……”

      刘红惊道:“什么!老爷子被人打了?”

      “你听我说,马上给我订张高铁票,再喊三五个兄弟,开台商务车或者面包车,到高铁站接了我以后一起去牛轭山。”

      办公室正好还有一条“和天下”的香烟,用一只纸袋装了,手机手包一并扔进袋子里,我匆匆出了办公室的门。乘地铁到高铁站只花了二十几分钟。我在宽敞明亮的候车室坐下来的时候,十时四十五分,离上车还早,心里嘘了口气,额头和后背上的汗流得正欢。

      经常坐高铁,手机有高铁站的WiFi。随手打开股市行情一看,天哪,南通科技一条笔直的线,居然拉到了三十九块多!

      今天怎么回事啊!

      内心稍许安慰,弄不好,南通科技今天会涨停!老铁啊老铁,你真牛皮!得好好请你喝顿酒。老铁是我的老领导,没别的爱好,喜欢杯中之物,业余收集酒瓶子。在位的时候,常有人送酒瓶子给他。我也送,都是“酒干淌卖无”,在外应酬,喝光了酒,一定记得把瓶子带回来给老铁,瓶子越稀奇古怪越好。老铁接了,笑,说谢谢。我最近才想明白,老铁要的不是空瓶子,而应该连酒带瓶一起送。想想有些汗颜,真傻!这回得好好找几瓶档次高点的,连瓶带酒的。老铁刚退到二线,加上反腐倡廉如火如荼,早没人送也不敢送了,送了估计老铁也不敢接。其实,退了二线,人走茶凉,也没什么不敢,只是再不会有人送。但这会儿我得送。

      南通科技属“中航系”,集军工航天、重组、创投概念于一身,好股!算算,如果今天涨停,赚了多少……上高铁后手机信号不稳,得赶快打几个电话。

      电话打到乡下,最重要的是父亲身体情况、受伤程度。老姐接了,说爹老子还好。我听了,心里稍稍平静。老姐又说,姐夫也挨了打,脑壳打破了;打了110,镇派出所来了两个干警,了解了情况,安排下午两点半到镇司法所调解。

      我说,那我直接去镇司法所。姐说要得。

      高中同学龙永胜原来在镇上当书记,早几年调到市环保局当副局长了。永胜电话里说,已经打电话给了镇司法所的张所和派出所的刘所,都是他当书记时一手提拔的;又说,你直接去就是,放一万个心。

      刚打完电话给永胜,刘红的电话来了,说喊了四个兄弟,问够不够。我笑着说够了够了,凭你刘红一个人,足可以铲平人家的房子。

      刘红说,商务车备好了,高铁就三十二分钟,出站口见。

      进站上车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广播一轮一轮地招呼乘客检票上车。

      虽然不是杀父之仇,当儿子的这点血性如果没有,还是男人吗?应该是我气头上的几句话让刘红紧张了。我的原话是:老子要搞死他,铲平他的屋!还说,打残打死了人,老子去坐牢抵命。

      上了高铁,心渐渐平和下来,真的回牛轭山打架?

      二

      牛轭山是我老家,地形像个牛轭。牛轭就是耕牛犁田的扁担,弯弓状。以前我所在的那个屋场,即牛轭山,叫第六生产队,现在叫六组。我十六岁那年考上大学,就离开了那个山旮旯。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上大学之前从来没有进过城,从没有坐过汽车,连离我家只有二十多里路的镇上都没有去过。那个时候,行政机构复杂多了,县下面是区,区管公社,公社管大队,再下面才是生产队。后来,分别改成了县、乡(镇)、村、组,我们周边的四个公社合并成了一个镇。我在我们大队学校里读了小学和初中后,考上公社中学的高中。

      牛轭山到公社有七八里路。我第一次去公社是上小学五年级放暑假的时候,和大人们一起去送公粮。大人挑一百多斤,同样的箩筐扁担,我挑五六十斤。一箩筐宽的路,除了有几小段泥泞,间或会有缺口,水从上丘田流到下丘田。小缺口没事,一步就能跨过去,碰上大一点的缺口,挑着担子,得停下脚步,架个势,用力蹿过去。

      我上高中的时候,这条路改成了省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天底下还有这么宽的路。宽度和我们生产队里的晒谷地坪差不多,铺的全是颗粒均匀的细河沙,赤脚走在上面,脚板心痒痒的。隔一会儿,会有一台大货车轰隆开过,带起一阵风,大人会不停地喊,走边上,走边上。偶尔有一台罩着布篷子的吉普车开来,大人们会停下脚步,喊,包车子包车子,看大领导。吉普车速度比大货车快多了,崽就看得到车里大领导的半点影子。

      村里要修水泥路,说了好些年。

      现今的村长熊建国是我小学的同学,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好,和我不相上下,两人轮流拿第一第二名。可他家里穷,负担重,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回家务农挣工分,硬是田坎底下误了秀才,好歹去部队当了几年兵放了几年电影。从部队回来后,他凑齐了全套电影设备,在周边几个村来回放电影,听说赚了些钱,后来当了村长。唇厚鼻阔,厚道样子。

      去年建国专程跑到省城找我,要我想办法搞点钱。他说,老同学你也得关心一下家乡建设,出面找下县里领导。我说,道路村村通,地方政府不是安排了资金吗?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再说了,乡下那些扯扯拌拌的事不想多惹,扯不断筋。我说,这些年县里都生疏了,认不得几个人。建国听了,脸上明显很是失望,他叹了一口气,说,国家的钱,哪有那么容易要得到!村村要修,僧多粥少,分期分批安排,国家也不容易;如今只看哪个手长,跟县里有关系的就先搞,没有关系的,靠边,往后站。

      我想也是,随口说,我想想别的办法吧。没想到建国就当了真,眼睛里望穿了秋水,说,那我把你做靠了,二十万,不多吧?我说,有钱捡啊?最多十万。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有什么本事从哪里搞十万?真的有捡啊?

      后来一商量,不是这么回事。村里修的路,是从省道直接拉到村里,要经过牛轭山的话,绕远了,钱根本不够!我说,要我出那么多钱,牛轭山的路都修不了,那怎么搞得成器啊!

      当时建国听了,眉毛打结,一筹莫展。

      去年年尾过年回到牛轭山,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顾不得新年新禧,把建国骂了个狗血淋头。爹老子都七十四了,为了修路,村里再次安排他当组长,据说是讲尽了好话,做尽了工作。还不是指望我那十万块钱!父亲该是半推半就,说,当可以,但这事谁也不能告诉东生。东生是我的小名。母亲气啊,不气才怪。一个农村妇女,从没读过书,很小就嫁到熊家,胸襟能开阔到哪去?生了一辈子的气,奶奶都当二十多年了,仍一样爱生气。这些年,看着看着就老了。我一阵心酸……

      都是建国出的馊主意。狗日的建国!按照他的安排,村里修路,我不用掏一分钱。但牛轭山的路同时修,直接从隔壁龙湾村接过来,不到一公里。除了我答应的十万元,不够的由牛轭山的人自己凑,村里不再统一安排资金;先按户籍人头摊,再视外出打工的赚钱情况分配赞助指标。

      建国再三说,东生啊,我的大爷,在省里银行工作,搞十万块钱不是小菜?不能再少了,再少我也不管了,反正是牛轭山的事。

      也是,一条土路,通板车都困难。每次开车回家,车只能停在隔壁龙湾村。父母在世,得经常来;父母“百年”以后,还得来上坟扫墓吧。父亲一脸沧桑,脸瘦而黑,相书上典型的“劳碌命”,他说:“士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路啊,得修,伢崽呀!你堂堂一个处长,省里工作,东边乡里都晓得,人家笑话!人生一世,草长一春,你的面子往何处搁……”父亲年轻的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增广贤文》几年前还能全文背下来,《幼学琼林》学了一半,说起话来,用当地土话说,“孔夫子上厕所———文章飙飙地。”

      我点头,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好歹应承下来。

      说是收了晚稻就组织劳力修路,天气好,不下雨,一个吆喝就修完了,快得很。我想尽了办法,还是从年初一直拖到去年七八月。为了催我的钱到位,父亲三天两头打电话,死人发火似的。先是说尽了道理,又是“增广”“幼学”那一套,后来就开了骂,化生子、不孝子孙、娘的个×……估计他是夸了海口,我的钱不到,其他人的钱不得出,他是组长,在村里人面前没有面子。我差点被他逼疯。

      收到十万块钱的第二天,父亲电话里千恩万谢,四六句子,感谢党,感谢国家,没有一句是感谢儿子的,怎么也不像是父子在通电话,更像是一个村民小组的组长给省里一个什么领导电话汇报工作。

      不到一公里的水泥路听说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修完了,也顺利,没有出现我担心的工伤事故、扯皮纠纷。钱也够了,包括我汇去的十万元,总共十六万多。

      娘在电话里告诉我:“脱了他一层皮,只差没有要了他这条老命。”

      三

      出高铁站,远远地就看见刘红和站在她周围的四条粗壮的汉子,个个身板跟牛牯一样,脸色凝重。刘红当过好几年兵,特务连。多数人叫她红哥,容易让人想起《铁道游击队》里的刘洪。这些年发了些福,徐娘半老,仍一副特务连爷们相。多年前她下海办驾校,生意好,竟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有了五六家连锁。我总结她成功的经验,一是她自己的驾驶技术一流,玩车跟玩蛋蛋一样,漂移如同冰上芭蕾;二是为人仗义。可在企业经营管理上,她少不了经常打电话向我咨询、求助。

      四个兄弟一一介绍,握手,对我恭敬有加。

      刘红接了我手中的纸袋。我说,把烟给兄弟们分了。她也并不客气,扯开那条“和天下”,一人一盒,剩下的塞回纸袋,扔到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冲众人嚎了一声,“不准在车上抽!”

      转身对我说:“都准备好了,出发吧老大。”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老大,黑社会啊?”

      “怎么啦?”她白了我一眼,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莫急,”我懒得理她,“先上车,车上商量。”

      “老大!”她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兄弟们不会玩过火,都有经验,你就放心吧。”

      “兄弟们辛苦!”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那么多人?”

      “不都是你说的吗?”她说,“老虎不吃人,样子吓人。摆个龙门阵,吓唬吓唬,给老爷子出口恶气。”

      “那行,”我说,“先吃中饭,找个饭店。”

      “吃什么饭!早买好了,全在车上,路上吃。市里到牛轭山有那么远咧。”

      我一看,车上摆了好几只塑料袋,难怪早闻到一股熟食的香味,还真有点饿了。心道:姐们就是会来事!

      我说:“那行,车上吃。对了,不用去牛轭山,去镇上,镇司法所,约了下午两点半。”

      刘红听了,也不再说话,掏出手机,连续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中途,报出一个手机号码,让后排的一个兄弟记下,挂断后又拨通了第二个电话。老爷子挨打的情况估计先前都跟人说过,只嗯嗯啊啊,称兄道弟,也不知道电话那头都是谁。

      刘红放下电话,问我:“老大你知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打了老爷子?是念祖还是他儿子?整个事情是一个什么样的经过咯?”

      “我哪知道。只知道老头子被他们打到田坎脚下去了,姐夫也挨了打,脑袋都打破了。”

      “镇长是我战友,刚提,以前从没和你见过面,一直想见你。听说你来了,安排了晚饭,一再要我告诉你,一切放心就是。”

      “替我谢谢他,晚饭就不要安排了。”我心里乱得很,“多的是机会。”

      “军少爷听说过吗?”刘红问。

      “少爷?什么少爷?”我摇头。

      刘红道:“军少爷,方山洞的,离你们牛轭山五六里路。他老子你可能认得,喊方时英的,前几年得癌症死了。没印象?军少爷原来在东边乡里混,身边十几二十个小混混跟着,横行乡里,为人还算仗义,讲哥们义气。进了城,手下越来越多,先是吃“了难饭”,收黑钱,后来收废品,再后来帮人家拆房子挖地基,七八上十台渣土车,如今有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了几个项目,发大财了。方四军,著名的方拐子,算得上一条傲腿。”

      “方四军方总?是不是那个什么,叫什么……兴旺房地产公司?”

      “对,就是他。”

      “有过一次交道,和朋友一起吃过一次饭,好像是要贷款,不符合条件,没贷,后来就再没有了联系,不熟。你找他干什么?”

      “念祖不是泥瓦匠吗?他儿子外号叫通罗子,也是泥瓦匠。两爷崽做手艺赚了点钱,在镇边边砌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以前一直跟方总混,靠方总赏口饭吃。通罗子搅屎棍一个,打架出了名,最多是个混混,算不上拐子。老惹事,方总早叫他们滚了蛋。”

      刘红接着说:“听军少爷的口气,念祖倒还是老实人。他堂客可不是一般的泼,动不动就倒地打滚、喝农药、上吊、发神经、破口大骂,骂起人来让人听得心里发虚。这是近几年的事,以前好些,怕是更年期。”

      “听说他儿子通罗子蛮搞事。”她补了一句。

      想想已有三四年没有见过念祖了,他儿子多大,长什么样,更没有半点印象。

      刘红的话,让我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苦涩:东边乡里的人出息啊!牛轭山的人如今也出息了!

      我老家那边,俗称东边乡里。出了市区一路往东,穿过辽阔的平原地带,进入山区,连接山区和平原之间,便是一片平缓而错落有致的丘陵。东边乡里的人,个个厚道老实,民风淳朴;东边乡里出来的人,也是从不主动惹事;有平原人的精明但不狡诈,有山里人的淳厚但不木讷。

      老班辈说,东边乡里从不出“拐子”,引为自豪。

      牛轭山的人从来不会像我听说的有的地方的人,操着菜刀砧板,站在屋场对门的山上朝屋场里胡天海地地骂,骂不得好死、短命、血呛死;骂祖宗,骂儿女,祖宗十八代骂遍了……骂一声,菜刀在砧板上用力剁一下。更别说在牛轭山会有动手打架的事发生。

      从小到大,牛轭山发生动手打架、偷盗之类的恶行,印象中仅有三次。行恶的人都在牛轭山的正门堂里下过跪,一跪半天,向祖宗思过,保证不再犯。如果是小孩,则由家里的大人带领,大人们都是一脸愧疚。

      牛轭山当然也有怄气的时候。

      无非是谁家的鸡吃了队上的谷子,谁家放的牛吃了队里的秧田,谁因为实在饿得不行,顺手偷了队上地里的红薯被人发现……父亲当队长,得管,赔钱、扣工分。对方多数不服气,明里暗里骂。母亲听到了,也不跟人家对骂,回到家里朝父亲发脾气。

      怄气归怄气,到了年底选队长,多数人还是选父亲,尽是恭维话,说你不当,还有哪个当得?父亲屁颠屁颠回到家,母亲早就气得七窍冒烟……分田到户以后,父亲的队长职务变成了组长。

      在公社读高中的时候,我很少回家,牛轭山的事,偶尔听人说起———不说我也知道,鸡零狗碎,鸡毛蒜皮,出不了什么大事。再后来,就不用说了,我一考成名,上了省城的大学,跳出了农门,远走他乡,离牛轭山渐行渐远。唯有一些零零碎碎牛轭山的记忆,一些地名如黄狗坡、下山嘴,还有当年我放的那头牛叫叉角黄牯。印象中叉角黄牯体型大,吃得多,拉得多,冬天的时候,只要它一拉粪,大家会一哄而上,抢着将赤脚踩到热气腾腾的粪堆里,暖和得很。

      父亲当“官”多年,我成了牛轭山的“高干子弟”。

      方圆几十里都晓得牛轭山有一个“死懒”,就是我,不做事,光看书。父亲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我没有,倒是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女人做堂客。早些年,我带堂客第一次回老家,牛轭山还有人当玩笑向我堂客说起,说你男人死懒,经常被娘老子操着晾衣服的长竹杆,上屋追到下屋。我堂客笑着说,难怪。父亲从不动手打人,只训斥,反过来说:“伢崽,三天风四天雨,文章不能放到锅里煮!”

      我长相像娘,肉鼻子。我堂客说,你要是长一副你爷老子的鹰钩鼻子,会帅一点。

      四

      算起来,念祖和我爷爷同辈,年龄不大,但辈分高,是牛轭山满行的第三代子孙。几乎所有牛轭山的人都叫他祖爹,年少的时候就这么叫。他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应该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忘了。五年级没上完,他父亲去世,便辍了学,回家出工挣工分。由于年龄小,正式劳力一天十分工,队里照顾他,给他六分,年年都是队上的“超支户”。他母亲裹脚,一直有病,下不得田。我印象中,那双脚小得像一对粽子。从来没看到她出过工,天天偎在家里细火煮粥。听说,只有在念祖过生日和过年的时候,才不吃粥,会有一餐“烂巴子饭”吃。有一次,念祖跟我说,吃不得硬饭哒,锯喉咙。

      我心想,刘红铁锤一样的拳头砸在吃粥长大的念祖身上,会是什么后果?心里想着,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搁在腿上自然半握的拳头。

      刘红似乎感觉到了我在看她的手,忙十指相扣,侧头看我,一笑。刘红笑起来真的很妩媚,笑容呈现出作为一个母性应有的原始的内在的女人味。

      三十多年前的刘红在我眼前直闪,形象鲜明……

      长条书桌上,被她用铅笔刀划了一条“楚河汉界”,隔三岔五的用刀子一刀一刀地补划,用铅笔圆珠笔一轮一轮地涂上颜色。有一天下课的时候,我麻起胆子问刘红:“你怎么不喜欢笑?”

      她板着那张稚嫩的脸,瞪眼看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开学不久,班上来了一个城里妹子,就是刘红。刘红个子高,走在班主任熊树青老师前面,单肩背着书包,看也不看满教室正打量外星人一样盯着她的几十双眼睛,径直走向第三排的一个空座位。熊老师笑了笑,说“慢点慢点”,拉她,大概是想让她在讲台上站一会。她右手一甩,差点把熊老师手上的教案打到地上,旁若无人地在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熊老师和善的脸有点尴尬,强装笑容:“同学们,今天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就是这位刘红同学,刘红同学是从市里来的,我们现在鼓掌欢迎刘红同学……”

      大家见了新鲜,都使劲鼓掌,不停。熊老师双手做个压了压的动作。等大家安静下来,熊老师说要把座位调一下,居然要刘红和我同桌,把原来和我坐一桌的杨小会,外号叫“羊咩咩”的,调开了。刘红也不客气,拎起书包就坐了过来,看也不看我一眼。熊老师对我说,熊东生,你学习成绩好,要多帮助刘红同学,同学之间要相互学习,相互帮助。

      下了课,刘红第一件事就是要和我扳手劲,估计是想先给我个下马威。我不肯,她非扳不可,同学跟着起哄。她捉了我的右手,就开始扳。相持,不分上下,两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同学围了一大圈,个个喊加油,加油,加油……声音抑扬顿挫,惊动了熊老师。熊老师忙奔过来,分别抓住我们的手,半天才分开,又把我批评了一顿。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刘红把整个班搅成了一锅粥。几乎没有一个同学没和她吵过架,没挨过她的巴掌和拳头,我更是她的下饭菜。后来听说,她爷老子是市公安局的局长,打过抗美援朝的,娘老子是市玻璃厂的会计。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她就搞得全校不得安宁。实在拿她没办法,直到把一个同学打伤致残,公安局长只得把这个活祖宗送到乡里来上学,住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外婆家里。

      有天我对她说:“你笑起来一点也不凶……”

      她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真的啵?”很是生动和善意的样子。

      “真的。”我的脸有点发烧。

      她突然冲我一笑,露出一排十分洁白整齐的牙齿。那个时候,农村很少有人刷牙,也就很难见到这样洁白整齐的牙齿。

      从此以后,她虽然还是搞事,但整个换了个人似的,可以经常看到她的笑容。尤其对我特别好,好多我从来没有吃过的只有城里才有的点心,从来没有见过的只有城里才有的书都偷偷地给我。

      她的到来,在我平静如水的生活中砸出了巨大的浪花。她所有的一切,于我是那么陌生,却似乎如此熟悉。比如,我们所有的同学全部都是把书包斜挎在肩膀上,她却是单肩背书包;说的是城里话,总是有一股清新美好的气味从她的身上、头发里散发出来;衣服总是那么干干净净,衣服的领子、袖口、裤脚边和我们的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举手抬足间,硬是流淌着城里人的气息,找不出原因。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刘红是来牛轭山接我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当时不知道也从没有想过其他人,特别是班上的同学有没有我这样的感受,心里有没有浪花。

      记不得是几年级,语文课本里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的课文,老师要求必须全文背诵。能全文背下来的全班真的只有我,至今也没有忘。我记得我当时总是喜欢把其中的场景与我们牛轭山打比,我总是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走错了路,误入桃花源的人。尤其在我认识刘红以后,我总认为自己并不属于牛轭山,我得离开这里,得把课文记牢了,从字里行间找到之前进来的那个入口,原路返回。这是真的,我没有说假话,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其实,和我同桌不到一个学期,她就回了城。

      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书信,就是刘红寄给我的。也不是寄给我,是专门手工做了一个小信封,夹在寄给她外婆的信里。那一天,我正在山上看牛,生怕叉角黄牯下田吃秧苗,就听到有人喊我,是在大队当民兵营长的捡宝叔,手里拿了一个信封,说是给我的。我接了,一看,信封上写了“熊东生亲收”几个字,落了地址,是“市玻璃厂”,早被拆开了。捡宝叔说,不是他拆开的。那个时候,乡下,哪有什么隐私不隐私。信是用材料纸写的,折成一块板;也没有什么,问了一大串好,说她在城里蛮好,放了暑假,在街上贩冰棒。

      这些内容,我现在还记得,因为我从没有吃过冰棒。

      我给她回了信,按市玻璃厂的地址寄了,却没有再收到她的回信。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结了婚,女儿也出生了;转弯抹角找到她的时候,她也有了自己的家,老公也是部队回来的,在市公安局工作;她先在市交通局工作,后来就辞了职,下了海,办起了自己的驾校……

      “发什么呆!”刘红用胳膊碰了我一下。

      我笑了笑:“我在想第一次和你扳手劲……”

      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去去去……”

      “人一辈子真快。”我说。

      “是啊,转眼我都成老太婆了。”

      “你还年轻。”

      “什么咯!我比你只小几个月好不好。”

      “看上去年轻噻。”

      “真的啵?”问这话的时候,神态和口气跟当年一个样子。

      “当然是真的。没心没肺的人,不显老。”

      “你说的话我都信。”她笑了,露出那排十分洁白整齐的牙齿,很有些妩媚。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一点整,离司法所约定的两点半还很充裕。突然想起我的南通科技,赶快打开行情看看。连续登录了三次,信号太弱,连接不上。汽车出了一个山坳,来到一个高地,我叫停了汽车。

      刘红冲身后的兄弟们说:“大家下车方便一下吧。”

      那几个兄弟都笑,说不方便,要方便红哥你自己方便。后排的一个兄弟补了一句,红哥方便,我们不看,看了长针眼。众人大笑。

      刘红嗔道:“讨打!”

      我说:“我只是看看股票。”果然有了信号。打开一看,天,大盘跳水!大盘指数在上午收市的时候开始下滑,下午一开盘,跟自由落体一样,屏幕满眼泛绿。会不会跟5月28日一样,又来一个“黑色星期四”啊!

      心情糟糕透了。

      刘红看了我一眼,轻声问:“跌了?”

      我不想说话。

      开车的兄弟说:“老大,帮我看一下,深振业A……”

      刘红没好气地吼了声:“看什么看!开你的车!”

      五

      省道从镇中心穿过,成了镇子的一条主要马路。司法所、派出所马路相隔,门对门。

      我们提前十五分钟进了镇司法所的大门,见姐夫陪着父亲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的水泥坛边上,我忙下了车。刘红几乎是同时从另一侧门下来。

      “没事吧?身上哪里痛吗?”我着急地朝老父亲问,“娘老子呢?她没什么事吧?”

      “还好。”父亲说话的声音和语调算正常,只是头发又白又稀,胡子也没有刮,显得特别苍老,“应该没么子事。你娘在家里,我不要她来,她更加没事……你跑来干什么!”他最后责怪道。

      “没事没事!”姐夫瞪了父亲一眼,抢过话,“你晓得没事?今天没事,不等于明天没事,外面没事不等于脑壳里肚子里没事。啊,总说没事,人家巴不得。在屋里的时候还说脑壳痛,肚子不舒服。”

      我说:“姐夫哥你辛苦了。”

      刘红和爹老子熟,边动手检查他的脑袋,捏捏胳膊和腿,边问有没有痛处,说些安慰的话。

      姐夫越说越激动,站起,拿眼睛看我:“我现在脑壳炸炸地痛,昏,路都走不稳,偏偏倒。怎么会不昏,脑壳上挨了七八拳。你看看,这里,这个地方,破了皮出了血。”

      我点点头。

      姐夫声音洪亮,一脸仇恨:“老弟啊!你是舅老弟,我是老大,因为是你姐姐嫁给了我。啊,人家都打到屋里来了,用锄头把门挖烂,打你爹老子,打你娘老子,打你姐夫姐姐。啊,要不是我在场,你爹老子娘老子今天只怕会被人家要了两条老命。这口气我是怄不得。你要是怄得,你就去怄。今天,无论如何得有个说法,司法所也好派出所也好,得罚款,抓人,至少得拘留一个月。啊,我和爹老子要到市里医院检查、住院,所有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要赔,少一分钱看看。啊,得了!”

      父亲抬头,道:“莫讲得古里古怪,没那么吓人。你娘边都没挨。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抓什么人拘什么留!一个屋场,一笔写不出两个熊字……”

      “噫……”噫字拖了老长,姐夫脑袋摇断,偏向一边,一脸失望,恨铁不成钢。

      “好了好了,”我说,“等一下再说。”冲刘红道,“你叫兄弟们在院子里呆着,想休息的就在车上休息。你陪我一起进去。”

      刘红答应,去商务车边交待了几句,返回,搀了父亲的胳膊,走向一楼一间开着门的房。门口有一块牌子:调解室。屋里靠墙有一张办公桌,有不少椅子凳子,空无一人。

      刚坐下,进来一个红脸汉子,进门就问:“哪位是熊爹?哦,您老好您老好。我姓张,司法所的所长。您老是我们镇上的有功之臣哪,七十四了还当组长,修桥铺路,为村民出力,造福子孙,做了很多好事。厚道老人家,都晓得都晓得。您老请坐,请坐。”双手将站起的父亲搀扶坐下。

      他冲门外大喊一声:“黑狗,泡茶来。”门外有人答应。

      这时,有三个人到了门口。打头的两个,是念祖双手扶了一个女人,十分吃力的样子。那女人额头上扎了一条浅色的手绢,走路不稳,偏偏倒倒,十分夸张、显眼。知道这女人是念祖的堂客,姓朱,姐夫私下里叫她“猪婆肉”。二人都是满脸阴云,不说话,进了屋自己寻座位坐下。后面进来的,年轻,有点个头,看上去也还结实。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脸颊特别黑,鼻梁特别高,鹰钩状,再有就是两条胳膊挺粗,毫毛茂盛,黑乎乎的。这人大概就是那个什么通罗子。

      心想,看念祖那样子,也老了。

      黑狗每人送上一杯用透明塑料茶杯泡的茶,一一接了,没有茶几,都近身放在座位边的地上。

      刘红站起:“张所,我姓刘,刘红。这位是熊处,熊爹家的老大,刚从省城赶过来的。”她用手指了指我。

      张所只冲我们点点头,没有握手的意思。他走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收起刚才跟父亲说话时的笑容与热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手扬了扬,说,各位请坐,请坐。

      念祖就坐在身边,他侧头看了看我:“东生,你回来了。”

      我懒得理他。

      通罗子坐在门口,黑狗最后一个递给他茶。

      张所点燃一支烟,开始说话,开场白是司法调解的程序和规定等等,接着让双方发言:“哪个先讲?”

      张所话音刚落,姐夫、通罗子、猪婆肉几乎同时开口,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又是同时站了起来。通罗子突然一个箭步窜到了姐夫跟前,右手食指朝对方敲点:“你还有理,你蛮厉害!啊!你打人,你有本事再打下看,你打你打,现在打,不打的是畜牲。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三个打一个……”

      姐夫毫不示弱,面对面挺着:“我打人,你们不打人,啊,你打,你打,现在打,我送给你打,不打的是畜牲……”

      那猪婆肉女人也应声冲拢去,加入了骂战。三个人手指都指指点点,空中比划,只差碰到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

      顿时,整个屋里一片喧嚣,感觉玻璃窗都在震动。三个人声音十分洪亮尖厉,三个人说什么,一句话也听不到。一只塑料茶杯被窜来窜去的鞋跟碰翻了,茶水溅了一地。

      吵闹声中,其他人都坐着,一声不吭。

      张所若无其事,坐在办公桌前抽着烟,看把戏。

      刘红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够了!”

      约五分钟后,张所“啪”地用力在桌面上猛拍一巴掌,同时站起身,大吼一声,炸雷一样,脸红得像关公。看来,张所这一招百试不爽,那三个人立即个个住了嘴,先是愣了一下,便退回各自座位,悻悻地。

      张所:“够了吗?你们够了吗?不够是吧?不够都给我滚出去,去马路上骂,骂上三天三夜,骂死你们这条命!”

      他用手指在姐夫、通罗子、猪婆肉之间来回敲点,“看看你们这些人,你们看看!你们是来骂架的,还是来解决问题的?口口声声喊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一级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知道吧!你们哪个敢在这里动手试试!派出所就在对面,不抓你关你,就奇了怪了!如果相骂打架能解决问题,还来我这里做什么?有理不在言高,是不是啊?你们看看熊爹老人家,厚道老人家。你们再看看熊爹家的老大,人家是省里的领导,处长,专门从省里赶回来,人家的涵养多好,处事不惊……”

      张所说话的中间,有两个人先后进来,第一个是村长熊建国,点头算是招呼,第二个我不认识。刘红悄悄地告诉我,这人是派出所的刘所,又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你不在,人家肯定不得来,最多来个干警。

      张所一直在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一杯茶也快喝完了。从司法调解,到和谐社会、社会主义新农村,再到人情世故、乡里乡亲……平心静气,苦口婆心。

      张所说:“现在开始一个一个发言,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说话的时候,别的人不准打岔,不准插嘴。少年叔侄如兄弟,祖爹高一个辈份,熊爹虽然晚一辈,七十多的人了,熊爹先讲。”

      父亲先介绍情况,从组长的工作到修路的情况———冲突的起因,再到今天上午的冲突。父亲慢条斯理,文言对仗,一直称念祖为长辈,直说得喝光了杯子里的茶。张所两次起身,提了开水瓶,边替父亲加水,边说,不起身不起身。老头必起身,双手端杯子接了。

      老头啊,你这是何苦!七十多了,你是想过当官的瘾,还是想做发财的梦?人到七十古来稀,八十岁郎中———诊鬼啊?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原话。我经常对你说,你硬是闲得慌,种点菜养点鸡,再在你墓地的周围多种些树。树洞可以慢慢挖,挖不动就请人用炸药炸,再填上禾田里的泥土。我一直是那句话,你自己的事,趁现在还动得,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做崽的只认出钱。

      家里两副寿木,紧紧扎扎,早二十年前就备好了,年年要请油漆师傅刷一次漆。父母的墓地就在房子旁边的山尖尖上,两个拱朝向长冲,麻石墓碑都是父亲亲自选定的,镌了他亲自撰写的墓志铭。眼看稀疏的白发,满脸的沟壑,还有起身和坐下时颤颤巍巍的双腿……

      父亲说话期间,念祖的堂客多次跳出来,声音尖而脆,插话打断,纠缠不清,毫无理性。每次都被张所呵斥,叫停。

      父亲终于说完了。

      念祖发言。

      感觉中刘红对姐夫使了个眼色,双双出了门,不一会就回来了,原位坐下。看那二人脸色,也没见什么异常。

      念祖说到上午打架的细节,姐夫突然站起,高声指责。那通罗子也不示弱,二人像两头斗架的公牛,挺身面对,张牙舞爪对骂,焦点是谁先动手打人。

      张所并不着急,冲门外大喊一声“黑狗”,黑狗几个人一齐进屋,把那二人双双推拉出了门。那二人出了门,又较上了劲,在门外惊天动地的。我正要出门,想把姐夫拉到一边,却被刘红拉了一把,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不要管。

      大概是我之前对基层干部有偏见,总觉得他们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喝玩乐。却见张所做事滴水不漏,在我面前对父亲尊敬有加,倍加赞赏的态度就可以说明一切了。又见他在众人面前,公事公办,有理有节,火候和分寸拿捏到位,顿时心里有所安慰。心想,有刘红的关系,加上永胜打了招呼,司法所也好,派出所也好,怎么样也多少会给面子。相信张所他们会很公正处理,至少不会偏袒对方。

      我一直很认真地听,心里大致有了底,不再打算说什么。

      我唯一当着众人的面,再三请求村里和村长建国,从明天起,父亲必须辞了组长。

      建国答应了。

      建国叹着气说,现在的村干部太难当,组长就更不用说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做事只能凭良心,不说造福一方,怎么也得为大家多做点好事。如今年轻力壮的都背井离乡,留下一批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搞不成器事;一天到晚尽是些芝麻绿豆、鸡毛蒜皮,为一点小恩小利,扯皮拌筋……

      手机响了,我正好懒得听建国的絮叨,就出了门。

      六

      电话是老铁打来的,第一句就是恭喜恭喜。我说恭喜什么啊?都烦死了!本来想把身边的情况跟老铁说一说,话到嘴边,还是算了。老铁说,你没看行情?我说我正在有事,还真没看。找了一个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已过下午三点。

      忙打开股票行情,一看,真的上来了。大盘在下午开盘连续下跌,跌去两百多点,之后一路上行,收盘竟翻红。南通科技居然快涨停了,收报三十九点三五元!

      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选股如选妻”。

      正是,市道如世道……

      一抬头,刘红近身站着,笑眯眯的样子,有些诡异。

      “干嘛?”我说。

      “看你的脸,就知道股票涨了。”

      “涨了也没赚几个钱,只有那么点本钱。”

      “早说了啊,我借点钱给你炒,赔了归我,赚了归你。”

      “你就饶了我吧,”我笑了笑,“我这一辈子,最怕借钱,最怕负债。借钱炒股,犯第一大忌!再说了,旧账未了,又添新账……”

      “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哪有那么较真!懒得跟你说。”

      “红啊,你晓得我一个乡里放牛伢子出身。俗话说,叫花子做官,穷怕哒。更不敢有什么不轨,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要是犯了法坐了牢,没有几个人救我。”

      “我救。”

      “犯了法,谁也救不了。”我说,“我爹老子几句话我是一直记在心里。他总说,伢崽,钱不是用来花的,是放在口袋里用来壮胆的。我最记得那一年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东拼西凑给我二十几块钱。临分手的时候,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块的票子递给我。我当时一看就知道,他本想把这五块钱留下来自己花,想想还是掏了出来。我坚持不要。他说,伢崽,家贫路富……”

      “你干嘛呀!”我回头一看,刘红眼圈红了,眼角一颗豆大的泪珠。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第一次见你落泪。”

      她振了振,一笑,快速用手抹去那颗泪珠,说:“也许人年龄大了,心肠就软了。不知道为什么,近些年泪点特别低,看个电视连续剧吧……以前哪这样啊?嗨!不说了。”

      爷们一样的刘红,居然也会儿女情长。

      她话题一转,说:“你说的我不同意。老爷子不再当组长是对的,但他并没有错。他一心为公,为牛轭山,功劳箩筐都装不下……”

      “这个你不懂。”

      “我懂。这个时候让他辞了组长,好像错的是他,错在他不该当这个组长。明明是对方胡搅蛮缠,讲霸道。”

      “我知道,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今天的事,说起来其实简单。

      起因是,念祖认为组里不应该扣他家修路出工的五百多块钱工钱,而扣他家工钱的原因,是他应缴的修路钱没有缴足。念祖家离主路最远,该缴的钱他堂客打死也不同意再缴。

      今天一大早,念祖的堂客骂上门,还用锄头挖烂我家的大门。正好姐夫姐姐到了,双方对骂,念祖的堂客先动手打了姐姐一嘴巴,两个女人就起了冲突。父亲过去劝架,被推到了门前的田坎下。姐夫见了,这才上前,估计把那猪婆肉狠狠地揍了一顿———估计这就是三个人打她一个人的说法。

      那女人吃了亏,回家打电话给儿子。儿子通罗子在外做手艺,听说亲娘挨了打,匆匆赶回家,把姐夫揍了。

      刘红接着说,那鹰钩鼻子就是欠扁,换了以前,老娘扁他没商量。刘红告诉我,刚才,是她安排姐夫主动去挑衅对方,想让对方先动手。只要鹰钩鼻子敢先动手,弟兄们就会一拥而上,废了他的武功,让他长点记性,也好给老爷子和姐夫出口恶气。通罗子不傻,看懂了阵势,犯了怯。较劲归较劲,毕竟没有先动手。

      我一听,出了一身冷汗,说,幸亏那傻小子没有先动手。

      刘红也说是,跟着说:“我们准备走吧。”

      我点点头。

      心想,事情都清楚了,就这样吧。

      也许,我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更不应该让她带四个壮汉来。

      姐夫挑衅不成,早和那四个兄弟站在一起,抽着烟,胡聊海聊。通罗子远远地站着,一个人闷声抽烟。

      回到屋里,见张所正等着我们,准备发言,忙找座位坐下。姐夫和通罗子也先后进来。张所结合双方发言的情况,总结归纳了今天上午双方冲突的起因和经过,准备谈三点调解意见。

      张所第二点意见没说完,只见那女人从座位上一溜,全身倒在地上,翻滚着,额头撞地,说我家有钱有势,说她挨了打,没有公道,呼天号地。念祖和通罗子两个人去拉扯,像拉一编织袋的烂泥,提起一串,放下一堆。

      当那一家三口还在调解室的地板上折腾的时候,我出了门,先让姐夫招呼老爷子到车上休息,招手请张所刘所。

      我说,两位所长,本人一是很是惭愧,给家乡领导添麻烦了;二是十分感谢,尽在不言中;三是我是家里的长子,代表父亲表示愿意接受司法调解一切处理结果。下次再来拜谢,告辞。

      两位所长无奈,苦笑:“不送。”

      张所“不送”二字话音刚落,只听得屋里乱作一团,天塌下来一样。

      通罗子扯起嗓子哭喊:“爹呀,妈呀!你们不能死啊,你们不能死啊……”

      几个人顿时慌了神,忙转身进门。

      只见念祖和他堂客双双仰面倒在地上,身边一只农药瓶子打翻在地,流淌一片,满屋尽是农药刺鼻的气味。念祖和他堂客嘴唇上还有残留的深色的液体。通罗子蹲着身子,一会去扶念祖,一会去扶他娘,嘴里哭喊着,没有半点主张。

      “快!送医院!”我喊了一声。

      建国、黑狗、通罗子等四五个人,七手八脚将二人抬出来。

      刘红早已安排一个兄弟发动了商务车,车门打开。

      镇中心医院距离也就三五百米远。

      张所把屋里的情况检查了一遍,出来,脸红得有点发紫,抿着嘴,半晌,终于对我说:“情况并不严重。”

      他说:“从农药瓶子的情况看,喝得不多,也就一人一口。幸亏他儿子当时在场,发现及时,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这些年,镇医院接诊喝农药的病例多,有处置经验……”

      商务车很快回来了。

      跟着建国也回来了。

      建国说:“医生说了,死不了。”

      建国叹了一口气:“现在这些人,动不动就喝农药……”

      刘红悄悄地对我说:“那女人也挺可怜的。”

      我点点头:“听说以前蛮好的,泼是泼,不是这个样子,都歇斯底里了。百分之九十是得了病,不是更年期,就是什么精神疾病。”

      刘红打发那四个兄弟搭车回城,自己坐到驾驶室位置上。

      刘红开车跟开飞机一样,把父亲和姐夫送到家。刘红跟父母混得跟自己是儿媳妇似的,做主安排父母在姐姐家住。

      姐夫似乎对今天的结果并不满意,听刘红说明天会派人来接父亲和姐夫到市里医院做检查,一张脸这才稍稍松弛。

      七

      我对刘红说:“心里烦,你陪我走走吧。”

      已是初夏,太阳还没有落山,夜幕降临尚早。

      商务车在窄窄的乡村公路上疾驶,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也少有行人。很快就到了去牛轭山水泥路的接口。

      二人下了车,一路步行。

      迎面吹来一阵山风,为乡村的傍晚带来一丝清凉。

      刘红什么也不说,跟随着我的脚步。

      儿时的景象依旧,田地还是那些田地,水塘还是那些水塘,山丘还是那些山丘,田埂、野草、泥土……依旧。新修的水泥路上,其实一两个月也难得有一台汽车通行。水泥路是牛轭山最大的变化之一,变化的还有因常年劳累而过早衰老的村民的脸,因无人居住而一日一日衰败的农舍和空空荡荡的村落。

      牛轭山人丁最旺的时候,共十六户人家,六十六口人,田地六十六亩。十六户人家,一个祖宗,分四大行系,也就是祖宗四个儿子的子孙,都姓熊;到我这一辈还没有出五服。这些年来,年轻力壮的出去打工的打工,出嫁的出嫁,做手艺的做手艺,本来很小的一个屋场,如今早已人去房空,常住的只有四户,不到十个人,六十岁以上的占了大半。之前的茅草屋多数拆的拆,废的废,也建了新房,钢筋水泥,青砖红瓦,两层三层,却是大门紧闭,门前杂草丛生。父母年岁大了,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窝,到省城住不上一个月就心里打鼓,只想回牛轭山。我每次回到牛轭山探望父母,看到萧条的村落,物是人非,怅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

      淳朴的民风,厚道的乡邻,本是我永恒的记忆。

      迎面来了一个人,捡宝叔,扛根扁担。

      我忙递上一支烟,替他点上。

      说起今天发生的事,他摇头叹息:“莫讲,莫讲……”

      他看了一眼刘红,说:“侄媳妇也来了,一起到我家吃夜饭。”

      知道他只是客气,我笑了笑:“不是侄媳妇,朋友。”

      他“哦”了一声:“人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他接着说,想在正门堂立一块碑石,上面刻上所有为修路出钱出力的人的名字。“特别是东生你的名字。”他最后加了一句。

      我说,“叔啊,还是算了吧。要立也可以,就是不要刻上我的名字。”

      他说,“那怎么行,一共十六万,你一个人占了大半,你爷老子和你的名字要摆在第一个;这条路,不是搭帮你和你爷老子,搞得成器?全屋场的人要感谢你两爷崽。积德咧!”

      我说,“叔啊,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捡宝叔也不再说什么,抓起立在地上的扁担,扛回肩上,向我和刘红背后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我立在原地,望着捡宝叔的背影渐渐远去。

      刘红说:“这路不够宽吧,刚刚可以跑一台车,会车怎么办?”

      我说:“还不是因为资金的原因,本来要修三米五宽,改为三米。只是在几个主要豁口加了宽度,修了五个会车岛。那有一个,看到没有?”我用手指了指。

      刘红笑:“也不会有几台车要会。”

      沿途有三五堆干湿新旧程度不一的牛粪,有一堆被人不小心踩踏了一个脚印,七八步以内,还有踩牛粪的人用力跺脚而撒落的沾在鞋子上的牛粪渣。

      刘红见了,笑道:“你们牛轭山的人是不是都喜欢牛粪?”

      “你才喜欢牛粪咧。”

      “你自己说的,牛轭山的人用牛粪当柴火。还有,你小时候放牛的时候,牛拉了粪,喜欢用脚去踩,暖脚。”

      我真是哭笑不得。

      很快就进了屋场,正是鸡归笼人回家的当口,却是如此寂静,静得让人窒息。我家的房子在屋场的最尽头,水泥路按老路的路线,一直修到我家地坪边。没钥匙,开不了门,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大门并没有挖烂,挖烂的是一对小副门。

      “我们回吧。”我对刘红说。

      “哥,”刘红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我,“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你说过,过去你们牛轭山穷,穷得饭都吃不饱,衣服也没得穿,住的是茅草房子,一双烂布鞋走的是烂泥巴路,但很少打架。如今大家都有了点钱,不愁吃不愁穿,钢筋水泥房子,钢筋水泥路,却为了几百块钱,不惜翻脸,相骂打架喝农药?是不是钢筋水泥让现代人变得铁石心肠了?”

      “问得好。”

      “你是学金融的,银行工作这么多年,见的钱比我见的纸还多,你解释一下,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

      其实,我也一直在琢磨。

      我琢磨的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牛轭山,我心中那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如今居然也通了电,有了电视,有了手机,有了电脑网络,又修通了水泥路……与外面的世界慢慢地连接为了一体……

      “你不是一直在炒股票吗?那么想赚钱?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炒股票,为什么那么想赚钱。”

      “这一波牛市行情机会难得……”

      刘红的眼睛变得十分犀利:“不就是你借了我十万块钱投到了这条路上吗?我说过多少次了,这钱不用还。十万块钱对我不算什么。还有,你是怕牛轭山的人说你堂堂一个省里的处长没本事,搞不到钱,宁可自己贴,对不对?”

      “算了算了。”我避开她的眼睛。

      “什么算了?说实话哥———在我心里,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哥哥,从第一次和你扳手劲起。我唯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干嘛总那么较真,干嘛总那么小心眼?牛轭山的人心地善良,可牛轭山人的心眼,全都就一牛轭小。”

      “我小心眼吗?”

      “就是。你以为我不敢讲!”

      “好吧好吧,我心眼小,按你的说法,也许是基因和遗传。搭帮你,总算也夸了一下牛轭山的人心地善良。”

      “你别跟我耍赖皮!”她不依不饶,“我们……”她停了下来。

      “我们?我们什么?”

      “我们这是没有缘分,”早已降临的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否则,我该是你们熊家的儿媳妇———你不要得瑟,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熊家的儿媳妇,这路,这十万块钱不也该我投吗?这是一层意思。”

      “说的也是。”

      “所以,你必须回答我,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怎么回答啊?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原则。南通科技再来一个涨停,我就可以还清刘红那十万元账了。

      “你还有第二层意思?”我问道。

      “我们今天也许就不应该来……”刘红和我几乎同时说。

      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念祖,我几个电话,调动了刘红、张所、永胜,还有四条壮汉……

      我家的地坪本是水泥地,但在地坪和水泥路之间,还有二三尺远的泥土空档。这是我当时给他们定的原则,修路的钱,只含主路,所有到户的那一截都由户主自己修。我再三敦促父亲,千万千万不要破例,不要因为我们家出钱多,坏了规矩。规矩一坏,大家都要修,乱了套。我的这些原则,原本以为自己伟大,高风亮节,居然成了今天这次冲突的第一成因。

      这话我不想跟刘红说。

      我仍一直琢磨另外一个问题。

      记得小时候,我家的大门很少上锁,即便上了锁,钥匙要么直接插在锁上,要么挂在门框的钉子上,从来没有因为没有钥匙进不了家门。曾经世外桃源的牛轭山,个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自给自足,很少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如今,人们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卷起一股股旋风;小小的牛轭山如一片风筝,在空中飘荡。整个世界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潮水般荡涤着每一个大大小小的角落,牛轭山也不例外。

      月亮出来了,清丽的月光照在水泥路上,映射出妙曼的光泽。牛轭山的水泥路是修了,可牛轭山人心里那条泥泞不堪的路,什么时候也能在月光下映射出妙曼的光泽?

      八

      手机响了。

      电话是建国打来的。建国在电话里有些语无伦次,急得鬼样。信号弱,电话里嘈嘈杂杂,有一句很清晰:“念祖快不行了……”我一时头皮发麻,拉了刘红的手,朝着商务车的位置起跑。

      一路上胡思乱想的,我不记得是三年还是四年没见过念祖了。唉,没想到,今天一见,竟如同仇家。我平时回家看父母,他多数时间在外做手艺,不可能看到他,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

      也只有过年的时候,牛轭山才会有少有的热闹和喧嚣。

      外出打工的回来了,一个个有模有样,踌躇满志,有的开台汽车回来,从扎在后视镜上的红绸布可以看得出来是新买的,多是吉利、奇瑞、比亚迪一类的。在牛轭山,其他什么都可以缺,过年放鞭炮是不能少的。小时候家里穷,但过年至少得有一挂“千子鞭”,有钱的自然是“万子鞭”了,噼里啪啦要响好一阵。如今,千子鞭、万子鞭都不算什么了,家家户户早就准备了若干烟花,和鞭炮同时燃放。我总是想,烟花在白天放有点可惜,声音是响,通,通,通……那夜空中耀眼的烟花在日光下仅仅显示出零零碎碎的火星。

      而且无论什么时候,过年的气氛总是和谐的,尤其到了正月。一派吉祥如意的景象,见面尽是道贺新禧、拱手拜年,一套一套的,相敬如宾。这一点,我父亲尤其讲究,我们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教育和苛刻的训斥。所有所有的不愉快,包括欠债没还的、吵过架有仇的、偷鸡摸狗的,过年的时候,绝对不能也不敢提半个字。

      在牛轭山,我家辈分小,只要在老家过年,吃完年饭的第一件事,按父亲的吩咐,我必须带上堂客,孩子和弟弟一家,挨家挨户上门去拜年,把牛轭山整个屋场转个遍,回来便满口袋的瓜子花生桔子和十来根牌子杂七杂八的香烟。念祖家肯定也得去,但多数时候是大门紧闭,一家人应该是在镇边边的楼房里过年……

      建国一直在镇医院的大门口候着,眼睛望穿了秋水。车门刚开,建国说,念祖在病床上一直喊你东生的名字,“东生啊东生,东生啊东生……”喊个不停,说临死前一定要见一下东生你。又说,他堂客应该没事了。

      念祖面色青红紫绿。点滴、氧气,病床边摆了各种仪器,五六根管子缆线连接着念祖的身体。周围除了医生护士,还有他儿子通罗子,建国和刘红站在我的身后。念祖见了我,强撑着要坐起来,被护士制止。

      念祖声音微弱,一字一句,说要和我说话,要求病房里所有的人全部出去,包括通罗子。他说了两次,没有任何人有离开的意思。他一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用手试着扯掉连接身体的管子缆线,咆哮一声:“滚!都给我滚……”

      “念祖……”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痛,我对众人说:“你们都暂时出去一下吧,要不了多久。”

      众人就都出了门。通罗子哭哭啼啼,最后一个离开,拉上病房的门,站在门外,不肯走开。

      念祖十分虚弱,说话声音很细。我只有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念祖说:“东生啊东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辈分我们是爷孙,但我们跟兄弟一样。小时候的事,跟昨天一样。”

      念祖忿忿地说,他的家离主路有半里远,修路出了钱,路却通不到家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理亏,他对我说,你是个读书人,当领导,读书人讲道理,请你评评理。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是没让通罗子像我一样多读些书,不应该让他从小就跟着自己学手艺赚钱。念祖的意思,让我不要为难通罗子。他说,你东生带来四条汉子,一百个通罗子都不是对手,要通罗子的命不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说他都看到了。他说他也不说官官相护这样的话,但张所说的三点意见,三岁细伢子都听得出来,有你东生在,光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用讲,有理没理张所他们只可能向着东生你。

      然后,念祖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个让我万分惊异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念祖结婚三四年了,一直没有生育,大小医院看遍了,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念祖没有生育能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传宗接代,唯一的办法就是请人代劳。他心里早就想好了牛轭山一个人,那个人也姓熊。一笔写不出两个熊字啊!在方圆几十里,这个人可以说是能说会道,算写俱全,德高望重。可一开始,对方坚决不同意。最后念祖下了跪,央求,对方才勉强答应。

      后来就有了通罗子。

      念祖说,这事只有三个人知道,绝对没有第四个人;你东生就是第四个。

      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浮现出通罗子那高高的鹰钩鼻,念祖没有,念祖的老婆也没有……

      念祖第二天断了气。医生检查发现,念祖多年来犯有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喝农药只是诱因,引发了多种并发症,导致心肺功能衰竭。

      九

      我想把手上所有的股票全抛了,算下来前后能赚个十二万多;打算先把十万元还给刘红。刘红说,你如果再提这事,从此我们分道扬镳,我只好作罢。我就想,把这十二万全部交到建国手上,要他帮忙请人把连接念祖家的水泥路修了,剩下的捐给村里。建国电话里对我说,通罗子打死也不会肯要的,临走的时候放了话,说哪个敢动手动他家的土路上的一粒沙子,当心他的瓦刀。

      2015年6月19日,上证指数再次狂泄三百零七点,大盘表演跳水。第二天就是端午节。

      股市天天狂跌,内心倍受煎熬,幸亏没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天天提醒自己,赶快走,可就是不走。眼看各种资讯、各路神仙一起喊:五千点,冲击六千点,突破前期高点六千一百二十四点……兴奋不?打了鸡血……好了,终于下来了。咬牙,坚持,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坚持不住了,明天走吧。跟着半夜出来惊天利好,取消存贷比。天那,这可比降准厉害多了。不走了。不走又跌了。不甘心,下决心不玩了,明天清仓。可半夜又来利好。又犹豫。于是飘红了,红色K线,不走了。一日游的红色K线后,大盘更绿了,更大的绿柱来了。这下真的要走了。半夜三更的,又是三大利好空降,可见管理层不遗余力在护盘,但信心已去,斗志全无……彻夜难眠,市场一片哀嚎,利好己出尽,明天铁心挥刀斩股,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也许,还将下行至三千五百点甚至三千三百……也许明天可以进场了,抄底,可子弹己打光……

      转眼到了七月。

      通罗子办完念祖的葬事,等亲娘稍稍恢复,安顿好,便不辞而别,失踪了。听人说,出门前一天,在镇五金店拣最贵的买了三把崭新的瓦刀……

      捡宝叔跟着也去世了。

      牛轭山的人越来越少。

      父亲终日守在牛轭山,郁郁寡欢。父亲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他和娘老子哪也不去,哪怕牛轭山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

      牛轭山有个正门堂,位于整个屋场的正中心,青砖青瓦,外墙和地面以大块的麻石砌成;走过廊堂,是四四方方的天井。生产队的时候,廊堂两边的房子是生产队的文化室、谷仓、农具和杂物房;两面墙上,有生产队全体社员的工分牌和一些过时的标语,在褪色剥落的墙面上若隐若现。

      这些都是祖宗和长辈们留下来的。

      牛轭山的正门堂,是子孙下跪向祖宗请罪和思过的地方,一跪至少半天。在牛轭山正门堂下跪的事,只发生在早些年,我所知道的有过三次:第一次是念祖偷了四娭毑放在鸡窝里的“引窝蛋”,偷偷煮熟吃了。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得了!第二次,望星望月兄弟为了争自留地动了手,锄头把碰破了皮。兄弟相残,得了!第三次,元德为报复被光大爹臭骂一顿,在光大爹大门的门坎上屙了一砣屎。光大爹那年都九十七了,是牛轭山最高寿的活祖宗,得了!

      十

      转眼入秋。经历了海啸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千股跌停,早已打回原形,再说股票的事已有些多余。

      我独自回到了牛轭山,双膝在正门堂的麻石地上跪了下来……

      本文标题:牛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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