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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玛丽历险记

  • 作者: 湖南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080
  • 陈润庭

      阿姨端给我一杯275ml的红茶,我忘了跟她说再见就走开。也不记得这杯红茶本应该有330ml,塑料杯材质应该在回旋箭头三角形写着“7”。阿姨的笑容感染了我,连红茶都变得有些好喝。我没有忘记付账,她也没忘记找钱。我们互道谢谢之后,便了无瓜葛,虽然不太确定明天我是不是还会再来一次。

       我端着红茶举到与眼界齐平的高度,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手机距离眼睛太近,一时间我有些失焦,并为此感到焦虑。当我重又获得这个世界的时候,屏幕里出现了一杯美丽的红茶。它的样子像是英国红茶种在了斯里兰卡,武夷山老农采摘后又以炭火烘焙,最后才经诏安送给挑嘴的潮汕人以茶盅冲出一般完美。它真的美丽得让我感到羞怯。我双手颤抖但仍竭力保持对焦。我要保证红茶是清晰的,它应该被摆在世界的中央。道路在焦点以外,它们分配不到更多的像素,但颜色与线条依旧在控制范围之内,稍后会有对付他们的办法和福利。

       走在路上需要小心避开那些互相打架的垃圾桶。设计它们的时候就是将它们摆放在一起的,绿色的是可回收的,蓝色的是不可回收的。它们共享一个框架一个底座。但他们总是在路上追逐打闹。只要赶上了,一方一定要挥动拳头,企图一记左勾拳把对方打得满地找垃圾。更多的时候挨了打的铁桶会踉踉跄跄地撞上行人,并洒出白色的纸巾和其他意外的垃圾。虽然今天是周六,但非上课时间这么做,依旧违反了《小学生行为守则》。

       去博物馆的路比以往想的要漫长一些。往日里我们会定好计划。如果爸爸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就上路,他一定会不太开心。准确来讲,他是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样的路程。甚至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还在中途突发奇想买了一杯红茶。我真的不确定,在进入博物馆之前,我能不能看到杯底露出退潮后的本色。按照经验(完全不可靠的凭证),博物馆不应当允许带红茶入馆。

       阴暗的角落里容易看出刚刚在烈日下拍摄的照片。我明明把屏幕亮度调到最高,但它依旧无法与日光争辉。这让我有点失望。照片挺好的,红茶杯沿一圈白色与照片平齐。也许是举起手机的角度不对,那一定是红茶也和手机一起犯错了。我看到道路的两侧并未乖乖地从照片的两个底角伸出,然后缩小,最后在杯子的上方延长成两条引发相交想象的射线。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我试着调整照片的角度,但失败了。

       应该说,刚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挺兴奋的。我背着以往经历的所有秋游的热情迈出家门。那时候我们举着小旗子,带着遮阳帽,彩色书包的背影排成队伍,盯着前方时不时回头说几句话的大人看,也盯着周围的景物出神,就这样过了一天。但现在不了,承认自己有些慌了是更合适的表达。天色还未暗下去,正值中午,我却感觉到一阵眩晕。好像是被晒的,又好像是犯了低血糖一样难受。慌张的时候会想拧开的螺丝我都拧松了,重新想拧紧让自己满意时,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带螺丝刀。这时候要埋怨自己的,可能就是为什么刚刚你要去拧松它。但无论是拧松还是拧紧它,都是焦虑的下意识举动。而你又不能不把一朵长在树荫下的蘑菇杀人犯看作树的一部分或是不看作树的儿子。

       抬眼并未见到更遥远的道路,道路也没有和地平线相接。甚至我目力之所及,穷极一生的眼界也没看到任何一条岔路从我的路上经过。我找了一根半透明的灯柱,顾不上它可能油漆未干便把身体靠了上去。沉重的肉身为难钢铁的声响让最近的一对垃圾桶愣了愣神。其中一个本来已经举着白色的塑料袋打算投降了。胜利一方先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旋即挨了落败方最后的一拳,它愤而回头去追赶煮熟的胜利。正午的灯柱发热,我一靠上便听见皮肉滋滋的声响,却未感受到疼痛。我怀疑它有体温计的功能,假如它体内充满的水银冲上顶端,并在大中午亮起红灯。那说明我一定发烧了,它在帮我报警。这多少让我感觉到有些欣慰。第一次独自出门,我还不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从远处走来的那人一开始就像凡·高画的那样歪歪斜斜,像一条竖立起来的心电图。我并不担心他的安危,但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随时会失去联系。不过幸好,他渐渐地放大到了现实主义的程度,我可以确信他也看见了我,在向我走来。他走到我身边时,我发现他穿着蜘蛛侠的服装。只是没有戴上头套。他露出的脸有些像我的父亲,而他的身材则比他要更为高大。蹲下来时,我看见他壮硕的胸肌挤出了一条沟。他说自己是救援中心的,收到信息才来找我的。

       我并没有打过任何电话呀。

       可是他就是知道。

       他掏出一份地图(我从来不知道蜘蛛侠套装还设计了口袋),指着地图跟我说,我们现在是在一座岛上,它被太平洋的海水包围着。因为更危险,所以更美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于是又掏出另外一份地图,但这是一份我完全看不懂的地图。他的手指像是蜥蜴一样在褐色的地图上熟悉地爬动,跟我说这是哪里,那又是哪里。最后他说,今天天气不好,没有我的指引,你会死在半路上的。

       在我瘫下的时候,我也没忘记把红茶平稳地放在滚烫的地面上保温。可那时候我忘了它。如果记得,我一定会把半杯红茶泼到他脸上去的。这样他就不得不脱下他的紧身衣了,也许我可以發现胸肌是假的。蜘蛛人的恐吓也许起了作用,我竟然忘了这个动作。而只是感到屁股发热,于是扶着灯柱站起身来,指着距离我们三十米处的蓝色垃圾桶说,你看那里。我知道他不会看的。但我还是趁机走掉了。

       路面的炽热已经让我觉得有些难受了。妈妈给我新买的运动鞋怕是要融化在这里了。它们没有像垂老的生命那样,像老子说的那样变得僵硬然后死去,只是更加柔软黏糊。那依依不舍的样子也像在眷恋生命。虽然钢铁的比热容比较小,散热快。可是对于大热天里在大公路上追逐打架的垃圾桶,或是自以为卫士的灯柱子们,我依旧无法理解。

       远处的公路渐渐上升了,就像一个中学生拉着打点计时器的纸条。我就走在那些黑与白之间,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开其实是黑点的井盖。遥远的本能告诉我,那里藏着喜欢偷硬币的小地鼠。它们是最为欢乐的生物,共享一个由管道连通的世界。这世界的欢乐之处只是因为它不见天日,深藏地下,不做贼却可以窃取到偷盗的快乐。

      这时候我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往下的路会突然变得这么陡峭,刚刚便不应该那么着急把蜘蛛人撇在脑后。我应该耗费电量施展手段,跟他从猪槽谈到暹罗。也许他一时兴起,就把自己的脉搏交给了我。这样我就可以手腕一抖,射出白丝的蛛丝粘住更远方的路,像攀岩选手一样靠着亮晶晶的线条手脚并用了。但是没有。我爬上最高处时,上气和下气之间起码隔着三个破折号的间断。

       在那些高高的山岗之上,矗立着群像式的风力发电机。它们像古早时的纺织机一样咿咿呀呀地运转着,但却没有一部是完整的。有的缺了左上角,有的是右上角,还有右下角和左下角。扇叶一转到缺失的风景上,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机,就有片刻的失踪与挽留。在那些空缺的色块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原以为它们会有招标广告,或者是投放着垃圾桶追逐与拳击的视频。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发现自己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了,手里的红茶甚至都被风吹起的涟漪晾凉了。这些天然的风是发电的粮食,但风力发动机却摆出一副电风扇的样子,仿佛风是他们的发明。风自高处、自远处向我不断吹来,吹干我泪腺分泌的泪液,吹得我眼睛干涩却要流下泪来。就连这些发电机也像战斗机螺旋桨一样群起而飞之,摆出一副要扑进我的瞳孔的架势,让我恐惧,吓得我赶紧低头逃离。却发现在这高处的路旁,也有一株只有三个人高的风力发动机。它通体嫩绿,那旋转的船桨尖尖更是绿得可以掐出水来。一个戴着草帽的老汉提着一把木头做的斧子,正砍着它的根部,一刀又一刀,却不见他倒地触电而亡。我想我明白他的悲哀。于是不再注目,低头而行。

       下坡的路变得很轻松,我不再想起蜘蛛人。我想上坡的路我走过了,下坡的正在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脚迈了一步,下一步马上就要跟着跨出。没有人试过不这么做,也许怕有怪事发生,也许是必须这样做。我听见风刮伤了我耳朵的声音,像是一万棵树从身侧掠过。我越来越快,在将要跑出自己的时候,刹住了脚。这下坡如球的加速度在重又与水平的路面上拥吻的一瞬间,无理地认定了水平与竖直,甚至再次确定了世界与看待前者的角度与方向。

       我更愿意认为是无聊使我减缓了脚步。这是一片广袤的盐田,象征着我永远无法出走的沙漠。一格格盐田边缘凸起,泾渭分明地模仿着陆地的农田。它的白与大相似过甚,以至乎颠倒眼界。我分明见到那田里种的作物是人。他们却不像水稻一样乖乖地笔直生长,可能是盐分让他们细胞脱水。于是他们疼痛得走动了起来,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玩意。

       我小心翼翼地走落盐埕。对着脚下隆起的田埂举起我的双手。它不肯接受我的投降。我只好假装一位高索艺人,自以为身在双子楼之间的钢丝之上。这一刻的地球只有五毫米那么宽,在另一颗同样肥胖的行星周围摇摇欲坠。我闻到难闻的咸味,过于滞重,又脱光了水,从透明沦入洁白时也不忘伪装纯净。我不想被腌制。想到这个,我小腿一阵抽搐。要不是未把重心交付,我已然摔倒成一只腊鸭。

       咸人们却不管这些。他们拖着长长的T型铲,在水和盐的田地里疾驰如在故乡一般畅行无阻。他们或是相互合作,或是相互竞争。我用脑子的一根筋绑住眼球扔到远处去,好久才得到答案。他们也许是在玩一种竞争的游戏,融合了童年滚雪球与奥运冰壶的所有乐趣。在飞速前移的铲子下滚出一颗颗不断贪婪生长的盐球,在它大得可恶之前,咸人一个转身便将它打到别人的田地里去。像是害怕似的,那田的主人也持这么一根玩意,做相同无聊的活计,只为了把这盐球撞散、打飞,起码是滚出自己的领地。舌头歪腻抽搐的味道像群峰飞舞,天空也翻起了鱼肚白。我走着我的路,一心想结束苛求平衡的生涯。我想到成为一只卤水鸭总是有些害怕。它还没熟呢,却已经动不了了。可见水分是最可爱的元素了。但在这朗朗晴空之下,它便不断地将自己偷走,不断地远离我们,却从不说出归来的日期。我看见它的精魂,闻见伊的香味,但却无法从指间捕捉到它的本体。如果你说这还不是悲剧,那这里确实是欢乐的世界。

       我想他们的游戏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耗尽想象力的白色为止。当白色成为我身后一颗细微而精致的结晶时,我想我是自己走出了它。可是却不见得有多么欣喜。毕竟我知道,只要我一伤心,我的泪腺产物又将顺流而下。顺着我的脸庞,经过我早生的法令纹,那里将让它损兵折将,乃至内部分化。不要紧的是它们终将一路向下,在颔骨的码头停留三秒,假模假式与黄种人脸庞告别后,飞快滴落土地。从我的脚下开始,铁一般的气味上升,而无辜的颜色铺陈,向外,继而是占满远方。那些从此生长出的人,佝偻着腰死去,又努力挺直了脖子重生,可未见他们与上一个轮回有所不同。你给他们几棵树,他们便多了几杆T型铲,这游戏又周而复始地开始死亡。

       被一根麦子绊倒了才想起时间还在行走。更精准的说法是一根麦穗的一半。我从地上捡起它,不假思索地相信了它能对我造成一切可能的结果。它的一半,一条充满了正义的岔路,在我行进在这片麦田的时候,绊倒了我。在这最后的第五屠宰场上,只住着都拥有三套房子的玻璃人。玻璃人的脚一被麦子扎到,便会泛起害羞的黄色。他们无力行走到麦田一方的尽头,一头扎进夕阳的余晖里。所有玻璃人都知道,或者说预设了在麦田的尽头是一个悬崖,同时也是想象的悬崖。在悬崖之后,是否是另外一个悬崖,没有人问这个问题。但我们都奔赴悬崖,并把黑锅赖给三年不转方向的南风。是它从那里来,才把方向带坏了头。

       有人认为必须描述一下那些站在边上的稻草人,他们头戴巴拿马礼帽手持镰刀。明明只有五根手指,却还匀出三根用来牵手,只有两根持刀企图行凶。悬崖是什么样的,他们便围作那个形状,并且保持常年不动,让我们相信它真的是稻草人。可是无论是谁,一旦走进他们的包围圈(听人说的),就再也不记得高与低之间的约定。

       我想蹲身倒伏,在蓬松结实的麦田上像一颗放卫星的鸡蛋一样滚动。我不会沉默不会消失,我会一直在风的最锐利处跳舞。标尺已经跟不上我的步伐时,我磕到一块硬物,额头的包生长成麦芽遁入黃土。

       那像是黑色油性笔画出的地平线上隆起的小疙瘩。它像一个线头,像一颗瘤,像一扇门和一杯倒扣的酒。是他从后边追过来了,那个人!他可能已经脱下了蜘蛛的皮,又换成另外的装束,或者他伪装成我二叔的样子。但无论如何,我脑海里听见他左脚几乎绊着右脚的摩擦声,那比飓风更令人恐惧的声音呼呼地作响。我不可以让他赶上我。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即使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我想他会擦擦皮鞋,掸去脚上一路奔来撞死的飞虫尸体。那些尸体未及落地便又被时代的风卷起,重新为虎作伥遮掩凶手黧黑的面目。他的鞋子总会是干净如一滩积水初始形成的样子。他要说些什么——用力过猛把肺撑破了也讲不出口的话——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倒出来。那些话将要掷地有声。

       现在我可以确定,像用尺子当拐杖画出的地平线上的疙瘩是一颗恶性肿瘤。在它靠近的时候,顺带儿又把黑线镀上一层海归的金黄。我快不能继续观赏眼前的麦田,快不能继续我的志愿——我想要在这两片非此即彼的麦田之间开辟出第三块——为它播种撒盐等待丰收,却不能说出口,不能有名字,只允许无休止的谈论。第二次的他即将在场,我无法在麦田里将他刺杀。黄色将洒下恶心明艳的红,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更可恶的是,他的骨头会一直矗立着成为某个地标,勾引那些企图从遥远的过去里找到典籍真谛的乌鸦前来停驻。恶性肿瘤已经渐渐长大,把地平线当作贫瘠的子宫。它长成了保龄球的形状,这是近乎为人而渐渐迫近了。于是我伸出双手不顾被夕照晒得滚热的黑线将掌印灼伤。用力!抻!

       终于在他诞生前加以抹杀。除了在这里,他从未在他处重复出现。我伸开掌心,发现两道红色的烙印自中指侵入我的掌心,又在方寸之间越行越深,势欲将我双手一分为二。容我将发烫的伤痕托起吧!它终于消歇下来,不情不愿与我断断续续的生命线一同走向末途。

       我急于寻找一片水潭将双掌浸入。叛变的稻草人摇摇晃晃为我指明前途,劳役我的脚步。暮色沉沉之中天空是一架行将坠落的飞机,一万头老牛摇着尾巴缓行,每一头牛都带走我衣衫的一个边角,一个分化为两个边角,或三个。它们逆行而去,顺流无言。我早已经听见双掌浸入水潭之中,黑烟升起的皮肉交响,如同淬火一般钢化。

       我的双手越来越往下,我猜黏糊的污泥是安全而温暖的黑色。我蹲得腰酸背痛,无暇顾及身姿佝偻像倒伏的虾米,更没有时间想起水潭的大小与彼岸。天灵盖嗡嗡作响如同一只风见鸡,它越俎代庖一心要往世界的所有颜色里投掷什么。我不得不想,博物馆我是永远也到不了,不因那污泥已经固结硬化为玄铁与水泥;只是分明可见,天快要黑了,馆长早已下班了,又或许今天博物馆本不开门,只是要来的人多了,就把门撞开了;江水也在渐渐升温,红色从岛上一直朝我的陆地袭来,它们时而为黄,时而化橙,橘……但终将…化作…层层叠…叠无休…无尽…涟漪朝我围来……从不载船。

      本文标题:超级玛丽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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