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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小札

  • 作者: 娘子关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3807
  • ◇人邻(甘肃)

    醉 书

    世间万物,只有人会酿酒,饮酒。酒的玄妙,介乎虚实,也介乎灵肉。因为有酒,人似能通神。

      高尔俨《与致虚妹丈书》,即为醉书:

      昨宵乐甚!碧天一色,澄澈如昼,又松竹影交加,翠影被面,月光洒落酒杯中,波动影摇。吹洞箫数阙,清和宛妙,听之怡然;响绝余音,犹绕耳间不退。出户一望,空旷无际。大醉后笔墨缭乱,已不复记忆。

      今晨于袖中得纸幅,出而视之,则所谓“笔墨缭乱”者也。然亦殊可爱,以为有骀荡之趣。把笔效之,不能及已。因即以昨日所就者请正。

      高尔俨,何许人?已不必问,只管看这段文字就是。可惜的是,几百年前的墨迹,我们是看不到了。酒醉之后,兴不可遏,吹洞箫数阙,亦不足,于是行诸于笔墨。然而腕下,有形无形,另有一番不可预测笔趣。

      高尔俨第二天醒来,已然忘了,忽然间,袖间有什么,及至拿出来,才想起来昨夜给妹丈写了一封信。且那信是“出户一望,空旷无际”,胸襟阔大无以寄托,于是忽然(其实是必然)想起一个人来。“笔墨缭乱”,却是无限怀抱,放肆潇洒。给妹丈写信,其实说透了,里面也是有妹妹的。妹妹也是会看见这信的,出嫁了,哥哥心里还是惦记的。妹妹看了哥哥的信,会开心抿嘴一笑,想起在家时候哥哥的模样。

      信里的字行,“殊可爱”,“有骀荡之趣”,染着多少酒趣味。

      另一则醉书,是苏轼与秦少游书:

      某昨夜偶与客饮数杯,灯下作李端叔书,又作太虚书,便睡。今取二书复视,端叔书犹粗整齐,而太虚书乃尔杂乱,信昨夜之醉甚也。本欲别写,又念欲使太虚于千里之外一见我醉态而笑也。

      无事时寄一字,甚慰寂寥。不宣。

      苏轼与秦观,因政治态度相同而屡遭贬斥,两人深挚,不比寻常,也才会有这样的醉书。“本欲别写,又念欲使太虚于千里之外一见我醉态而笑也。”两人的知心,令人唏嘘。这醉态的笑里,看似阔达,却隐含多少不足与外人道的。

      “最甚”?苏轼是如何喝酒的?那客是谁?多想知道。

      也多想知道,苏轼和秦观若见面,两个人会如何喝酒。两人边喝边聊,酒醉之后,多少惊天妙语。

    邀 约

    所谓季节,只在古时候。现在,什么叫季节呢,早没了。

      几月,有什么,几月,又有什么,都是有数的。好东西下来的时候,尤其是极难得的,也有如薛蟠兴奋得不会形容,好容易得了的比着胳膊那么长的藕之类,都会想着和最投缘的朋友一起享用。

      现在,是饭馆,早没了那一层浓浓意思。

      现在也已经不会如此给朋友写请柬,即便是白话:已经是九月了,秋风即起,蟹也正肥,请于某日某时来家里喝一杯。

      请柬写好了,着一小童,执了帖子登门拜访。紫铜的门环啪啪响了,朋友的家童开门,接了帖子进去。朋友看了,请柬上也是列了菜单的,口水就下来了,真是好呀!家童早备了蘸好墨的笔,朋友在请柬空白处写上“忝列末座”,小童就又携了请柬回去复命了。

      而像李笠翁这样的名士则会更为讲究,在秋月升起之前,选一个好处,邀几个朋友在中秋朗月之下,或菊花丛中,持蟹对饮。甚至这之前,而与好友机密相商,如何从端方太守那里弄到他的窖藏善酿。这家伙,家里藏了太多好酒,吝啬着呢!

      那酒最终李笠翁弄到手没有,请了谁,笠翁没写下文,不得而知。估计还是得着了,几个人得意的呀!

      《扬州事迹》所载扬州太守宴请,更有别趣。太守家的花圃里杏树数十株,每至花开酴醾,太守盛宴,每株杏树令一美色女子立于一侧,以美人与杏花争艳。

      这情调,简直。

    韩熙载夜宴

    《南唐书》上说:“熙载才高气逸,无所卑诎,举朝未尝拜一人”。才高气逸归才高气逸,可大多人提起韩熙载,却因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夜宴图里的韩熙载,长髯端坐,似有峻色,却难掩倦怠、忧戚。

      南唐末路,写了“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词人”李后主,猜疑北方人,鸩杀了许多在南唐做官的北方人。李后主,那么柔弱、深情的一个人,仓皇辞庙日,垂泪徘徊的人,先前,如何一一下得狠手。他南方人的嘴唇,情郎般的炽热嘴唇,如何丢得下那几个要命的词。

      兔死狐悲,中书侍郎韩熙载可想而知,却也只能以声色为韬晦,难为糊涂。可后主猜疑,于是才有顾闳中“窥其樽俎灯酒间,门生朱锐,及教坊副使李嘉明兄妹等觥筹交错之态,为《夜宴图》《纵乐图》一赐熙载,使愧疚,而熙载反复观之宴然!”

      图中的这一晚,韩熙载简单用了饭。外面已经忙起来了。

      稍事休息后,韩熙载洗面更衣。客人,也逐一到来。

      夜宴开始了。所谓的夜宴,其实主要是乐舞,酒只是随兴。

      韩熙载身前的案上,是下酒的干鲜果品,以及肉脯之类。酒壶是黄褐色釉,烧制的温度不高,半陶半瓷,触摸起来很闷、很实在的那样。南唐时,还没有发明蒸馏技术,酒也只是果酒之类,最高不过十一二度。也只有这度数,才能用那样海量的酒盏。

      韩熙载坐在榻上,神情倦怠,木然。一边坐着韩熙载的朋友,诸如朗粲、李嘉明、太常博士陈雍、朱铣、舒雅、僧人德明。哪个是哪个呢?里面的歌姬还有韩熙载传上记载的凝烟、素质、秦若兰、王屋山。

      也不算奢侈吧?那晚韩熙载的夜宵也不过是一壶酒,两碟扣着保温的应该是什么蒸品。

      那个弹琵琶的女子,据考证说是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她在弹什么曲子呢?懂行的人,也许从指法上就能看出那是什么曲子。可也不想叫人指认,还是这样的好,再好的曲子,也不如从没听过的。

      韩熙载、同僚和歌妓之间的关系,是平易、亲近的。一曲之后,大家酌几杯。只是举杯罢了,没有谁劝谁的。也没有划拳。只是端起来,各自随意喝。也许是酒的作用吧,也许是性情使然,接下来,韩熙载亲自为舞《六幺》的歌妓王屋山击羯鼓。从姿态看,韩熙载已是极为熟练了。

      下来,夜宴告一段落,琵琶消歇。

      夜宴是欢愉的,可是宾朋杂陈、觥筹交错之间,夜宴的主人韩熙载却是寂寞无聊的,只是在消磨生命而已。

      夜宴,夜晚的缘故,灯烛并非分明,一切,美味、美声、美色都转换成了味觉和嗅觉。一个个的人都像是夜间埋伏着的张开五官窥伺的小野兽。李笠翁在《闲情偶记》里说:“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人的美妙歌喉,是带有令人神魂飘摇的味道的。

      韩熙载也实在是大度的人,甚至隔窗听见他的歌妓与人偷情,赶紧避过去,生生怕搅扰了年轻人那份美好。这样的人,不多。也只有后来的苏轼等,才有这等襟怀。

      史书上记载,说他“家无余财”。这“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人,留下了什么文字呢?值得找来看看。

      韩熙载有歌姬四十人,时会“着褴褛,负饭筐,执独弦琴”,他的得意学生舒雅敲着手板跟着他,二人跑到歌妓住的院子里乞食。

      他的歌姬,会“舍”给他们师生二人什么酒食呢?也许,会逗弄这寻常看起来至高无上的中书侍郎,不给他。几次三番,才答应了。尔后,酒宴歌舞,什么样的热闹呢?也会贾宝玉关起门来,一时忘情那样吗?时光太匆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韩熙载也是有这感慨的。

      咂摸韩熙载和歌妓们的关系,他们是主仆、情人、父女、友人?也许是很复杂,兼而有之的。可最重要的是,韩熙载竟然是悲悯的吗?一个至高的朝官,会是这样的吗?

      韩熙载最后,什么结局呢?他的最后,会把这些歌妓都一一安顿稳妥了吗?也由此想起袁世凯的公子袁克定,他最后的送葬队伍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戏子和妓女。袁克定是悲悯的。这个袁家的叛逆,刚烈而深情。

      韩熙载呢?

      有谁能好好写一写这个人呢?

    怀素与苦笋

    怀素《苦笋贴》,绢本,墨迹草书,无年款,共两行十四字,“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上。”

      不知是谁给怀素送过苦笋,因苦笋“异常佳”怀素念念不忘,等不及,以至于径直去信催要,“乃可迳来”。这人也一定是恬淡素心之人,笋即笋,偏择之苦者。食得清苦而后甘的苦笋,惹得怀素馋虫勾起,惶惶不安,不能安心伏案,索性致一信,几乎直是索要。所谓硬索,芭蕉亦有一信,颇有趣:“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芭蕉的硬索,被索的是学生,老师这般,学生奉上银子的时候,转脸就会偷着笑。其实,老师写这信的时候,自己就先笑了。里面的默契,那远逝的古风,令人念念。

      怀素那边,信札过去,也不知那人收到信札后,再送苦笋否。苦笋也是一季的物产,过了也就没有,得来年了。也许来年送笋的人还记得,怀素自家已然忘了。及至送笋的人叩响了大门,怀素要楞半天,才恍然想起。也许,忙不迭谢了,着人进去,一高兴就又写了《再得苦笋帖》。要知道苦笋老后,苦竹可以为纸的。虽然《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讲竹的这一条中云:“苦竹亦可为纸,但堪作寓钱尔。”也即“银锭”,用于祭祀,因其纸黄而粗。怀素若用“苦涩”的纸作书,尤其作“苦笋书”,什么味道呢?

      所谓苦笋的味道,周作人是吃的很深的,他说:“我写杂记,便即取这苦竹为名”。里面的意思,是有着自己不欲排遣的苦味儿,和从容于苦味儿之后的清淡的丰腴。看周作人被审判的照片,舆论道德,他竟然是从容的。1958年的一帧照片,瘦弱,近乎消瘦,没有血色,却干净叫人不忍拭去那上面淡淡的苦味儿的灰尘的。

      《冬心先生画竹题记》第十一则云:“郦道元注《水经》,山阴县有苦竹里,里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岂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馁也夫。山阴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为是邑长,宜悯其凶而施其灌溉焉。予画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与之,霜苞雪翠,触目兴感为何如也。”周作人评说,“此蔼然仁人之言”。

      原因苦竹,话已然说得很深很远了。

      至于谢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谓黄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真一《笋谱》也载:苦笋“初入口尚有微苦,后苦气渐转,觉舌本清凉,为之恬淡,为无味之味,非俗世可知也”。如此说苦,透析般识得,叫人浑身一激灵。不是味觉,实在是沉潜而透彻的入世。如此的入世,入得文字,文字的清凉,令人在澄明处亦如在清凉梦里。实在的好文字,后人真不必写了,只是舌尖上氤氲着化不去,梦魇之后,徐徐醒来,大着眼睛空呆呆的。

      怀素该是常吃苦笋的人。也许只有不时吃上些苦笋的人,才能宁静。时常躁动的人,他的动是没有意义的。也只有安静者,才能慢慢积蓄力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唐文献中记载:“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唐任华有诗写道:“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盘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颠狂。”

      也只有心内藏有大宁静的人,才能在一瞬间,释放出真正的癫狂,于腕上格外发力,写出惊天玄妙。

    李渔的八珍面

    这道面出自李渔的《闲情偶记》。

      猛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其实,面里头是复杂的。天下有这么复杂的面吗?复杂到还没吃,光想想那做法,就累了。

      这面先前没有,该是李渔自己想出来的。

      先是取鸡、鱼、虾,剔除净肉,切薄,晾干,碾成细末。香蕈、鲜笋,剁极细碎。芝麻、花椒,也碾成细末。和面不用清水,只用香蕈、鲜笋、虾煮制的汤。有点出人意料的是,还要加稍许酱醋。这些齐备了,和了面团,醒透,揉透。

      面醒透了,反复揉了,才擀开。我知道北方人如何擀面,南方人呢?我不知道。本来不擅长,却又如此,叫人奇怪。

      大锅的水,烧滚了,所谓的清水头汤下面,才能煮得利落筋道。捞在碗里,清爽爽的一碗面。什么浇头都不要,稍许芫荽,切碎,绿绿的,撒上一点,提色就是。

      这样一碗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有了。一切,都暗藏着。

      桌上,只这一碗面,干干净净。洗净了的手,细心地一箸挑起来,一口下去,鲜,香,微微的麻,微微的酸,混合在面香的味道里。惊得人说不出话来。再一口,慢慢咀嚼,味道慢慢溢出,散开,满口满心的浓郁。

      这样的面,吃的时候,是不适宜说话的。也最好是一个人,清清净净地慢慢吃。天也要阴阴的,太盛的阳光,安不下心来,是难以咂摸那近乎微妙的滋味的。一个人,就可以品酒地那样细细吃面。也许,这面,也是可以配一小盏花雕的。

      面香、酒香,还有心香,心里宁静安然的香,和在一起,是可以叫人徐徐舒一口气的。

      好的文章也应当是这样,猛一眼朴素无华,但是禁得起慢慢咀嚼。

      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滋味,几乎要拊掌击节了。

    鹌 鹑

    鹌鹑是古人享用了许久的美物。可八大山人怎么会在鹌鹑身上发现了那样半透明的、灰色的美,幽独,凄清,孤僻,那样不可思议的意味,在其他禽鸟身上都难以显现的意味。

      鹌鹑要少,一只,两只,三只已经是最多的。少是可怕的。画面也要空,无人,两三山石,削瘦、古怪,有些似乎是倔强的。植物身上的孤高、清寂、萧索,欲远离人世而不得,无奈,都在鹌鹑里面找到了。

      八大笔下的鹌鹑是不能吃的,只能任它老了。“病老江湖身”。鹌鹑自己悄然无声地离去,不知所终。而鹌鹑的眼神,木然的喙,尤其是它的足,印在雪地里的一个个的孤独的“个”字,直印在人心里的。

    莲花茶、梅花点茶和茉莉花点茶

    如此的细腻讲究。元代大画家倪瓒在《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里讲究了一把。“在早饭前日出时候到沼泽中摘取微开的莲花,在花蕊处装上茶叶,用丝线扎紧。过一夜,次日早晨摘莲花取茶。茶叶已经给浸湿了,要用纸包裹起来晒干,然后盛在锡罐里,密封。”

      清代更为讲究。半开的梅花,和茶叶同置放在瓷瓶里,用厚纸数层密封,放置在阴凉地方。第二年取用的时候,用梅花两三朵,蜂蜜少许,开水沏用。花在水里慢慢绽开,水就似乎全是梅花的清香了。

      茉莉花点茶,更为奢侈。凉开水半杯,上铺竹纸一层,并穿几个孔。傍晚,采初开的茉莉花放在孔上。另加一层纸整个封好。

      第二天清晨,打开封纸,那半杯水已经有了淡淡的香味。只是那么一点点,不敏感的人,就简直嗅不到。

      这已经是老僧的参禅了。

    两道鱼脍

    元人的菜,大气,虽然有时不免失之于粗野。

      可这一道菜秀气了。鱼不论大小,活鱼最好,去掉头尾和肚皮。极好的刀工,切薄片,摊放在洁净的麻纸上,稍稍吸去鱼片的水分,再改刀切成细丝。萝卜剁碎,用棉布包裹着扭干成碎米状,拌上切得极细的姜丝。两样拌在一起。盘子四边点缀上些香菜,以醋和芥末调味。

      这大约是元代后期吧,行将灭亡的时候了。有这样的细功夫,马上的雄武,已然渐废了。

      也就是这一道菜,明代的散文大家刘基,也即刘伯温指点家厨制作的时候,调料里要加了煨过的葱,榆仁酱,姜,椒末,盐和糖,并说明如果用胡椒,姜则要减少些。

      刘基曾宿松风阁,写下玄妙绝伦的《松风阁记》:

      松风阁在金鸡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闻波涛声彻昼夜,未尽阅其妙也。至是,往来止阁上凡十余日,因得备悉其变态。

      盖阁后之峰,独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顶。仰视,如幢葆临头上。当日正中时,有风拂其枝,如龙凤翔舞,离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金碧相组绣。观之者,目为之明。有声,如吹埙,如过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铁马驰骤,剑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虫鸣切切,乍大乍小,若远若近,莫可名状。听之者,耳为之聪。

      予以问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净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亡耳。”予曰:“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

      留阁上又三日,乃归。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记。

      《松风阁记》写得太好,叫人忍不住全文录了。对话里这两句,极妙,“然则上人以是而名其阁,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时事险恶,以智慧如此的刘基,尚不能全身而退,是悲哀的。

      刘基遭贬斥,万象皆空。壮士扼腕,哀莫大于心死。寂寞之余,“偶然”技痒,也许会亲自操刀。一个这样满腹机杼的人,烹饪的时候,心在哪里呢?“偶然耳”,上人这样的意思已然是没有了,只是刘基自己隐隐的忧愤。那些鱼脍、萝卜和调料的味道,生焉,死焉,和世道沧桑,又有谁能分辨得清楚呢?

    莼羹鲈脍

    这一道菜是几乎不用写的。是天下美味的极致。所谓的莼羹,就是西湖的莼菜汤。莼菜又名水葵、露葵,属于睡莲科植物。叶片呈椭圆形,深绿色,浮于水面,叶子的背后有胶状透明物。有红花和绿花两种。莼菜入馔始见于《晋书》。莼菜几乎是没有什么味道的,但这恰巧反过来成就了它,没有味道的东西,才好入味。也将好它的口感,滑嫩脆。这样的莼菜,配上鲈鱼,那汤是几乎完美的。自然是绝妙无双的。

      还有一个故事,左宗棠在浙江时,最嗜好莼羹,去新疆后,大商人胡雪岩感念左宗棠的知遇之恩。将莼菜用纺绸包裹起来,外面覆以绵纸,加急用快马呈送到新疆。据说还能保持其本来的味道。

      西晋时候被称为“江东步兵”的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脍,”(《晋书》卷九十二本传),遂辞官回吴中。虽然可能有官场的纠纷,但也是和故乡的美味分不开的。但因此张翰也在不久之后避免了杀身之祸。

      俞平伯的曾祖在《曲园日记》里有:“吾残牙零落,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当,莼丝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诗云:‘尚堪大嚼猫头笋,无可如何雉尾莼’。”

      辛弃疾的家虽然不在吴越,但是也多次写过:

      谁怜故山归梦,千里莼羹滑。(《六么令》)

      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已经是另一种人生意味了。

      莼菜这样的东西,我没吃过。太美妙的东西,看来还是不去吃的好。只是想,想一想也就够了。

      莼羹鲈脍,吴侬软语念起来,什么声调儿呢?

      这菜似乎也应该有那么一个人安静坐着,干净,整齐,灰衣衫,黑布鞋,眼睛明亮亮,温暖暖的。一个人抿着温热的酒,若有所思,等谁,也不等谁,所谓“虚怀若谷”那样子。偶尔,也会伸出一根手指,蘸点酒,就着桌面,些个什么字。

      莼羹鲈脍,不复杂,可是单纯随意的讲究。鲜嫩莼菜制羹,加上火腿丝、鸡丝、笋、蕈丝、小肉圆。鲈鱼蒸熟。所谓蒸熟,不过六七分吧。为的是好切脍。脍也就是切丝。可为什么鲈鱼不生切呢?完全可以切得细细的,嫩嫩地汆在汤里。也许是滚汤会伤了莼菜的清香,鲈脍才要熟了,入汤一热就好的。

      莼菜炖制的羹,所谓莼羹,半透明的白,淡的白,若隐若现的一丝丝碧绿,似乎影子,不仔细就看不到。莼羹因了莼菜的滑,也是稍有些黏性的,滑爽的黏。莼羹鲈脍的鲜,微妙妙的。雪白的鲈脍,莼菜的绿,白绿相间,若即若离,是有些南北朝民歌:“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西”味道的。

      现在的文人墨客,因这莼菜的睡莲科,会想起莫奈,似乎那一汪水,里面的睡莲,几十年过去了,还在安详优雅地平展展睡着。绿的睡莲,因为酣睡,微微地有点紫。

      补记:烩在汤里的鱼,另有脍青鱼饼。

      取青鱼肋条肉,去皮骨。每斤青鱼肉配猪膘四两,加少许盐,剁八分烂,入十二个蛋清,搅匀再剁细成绒,划成方块下锅里。水不要太滚。熟后捞出,浸在凉水里。吃的时候,用鲜汤加作料烩,鲜而香嫩的。

    也算是斗茶

    于某些行道浸淫甚深的人,都是青眼白眼的吧。

      明代的闵汶水即是这样的人。老人住一个叫桃叶渡的地方。这老家伙真的太会住了!张岱名声大矣,去拜访闵汶水,一样慢待。不仅是慢待,甚至是有些不客气。可是张岱的顽固,叫闵汶水没有办法。他只能生起茶炉煮茶,验张岱一把。不行,就叫他滚蛋的。可是茶上去,闵汶水蒙张岱说,这是阆苑茶,张岱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有点像罢了。闵汶水接着蒙,这是惠泉水。张岱说不是,也只是有点像。老人才大笑起来。

      高手过招,不见力量的,只是些许光影。两人暗暗较劲,较到合适时候,只是相视一笑就撒了手的。太多话是不必说到明处的。说到明处,就浅了。高手画树,只是蘸了墨,所谓“发干有力”就是。明白的人站在一边,是知道那一笔几十年力量的。看起来,似乎无所谓的一笔,沉静的,可那力量不知怎么就在那里了。

      闵汶水见到张岱这样的人,只有把好茶拿出来。两人边煮边饮,不时互相瞄一眼,会心一笑。

      这两个坏蛋啊!

    炙鹿肉

    《红楼梦》里有一场炙鹿肉的戏:“史湘云便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子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黛玉等一干人,进园望芦雪庵去,却不见湘云、宝玉。“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黛玉一句“算计”,不知有多少快乐,更不用说那两个傻孩子湘云和宝玉的快乐了。

      因为两人不在,这也才有一位李婶来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没有这李婶的话,也就如同没有刘姥姥的话,这一节也是无趣的。

      于是,才有了老婆子们真的拿了铁炉、铁叉等来了。才有了湘云、宝玉、黛玉、宝钗、李纨、平儿、宝琴、探春、凤姐等一干女子的大吃大嚼蝗虫相。

      这一场戏最后是三句话收场。一句是黛玉:“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庵一大哭!”。可湘云顶得妙:“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则是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这是《红楼梦》里面刘姥姥之后的一场欢乐。可曹雪芹写得简略,他只是要压住些,为了后面的喜剧,也是为了后面的悲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读《红楼梦》的人,知道后面的凄凉,这一点欢乐,读到了也感觉是冷的。

    拌三友萝卜

    将白萝卜、生笋、茭白切成薄片,盐略腌,加麻油、花椒末、醋。三样东西拌在一起,是不孤单的。

      岁寒三友,也是中国的一句老话,松、竹、梅。

      汪曾祺有小说《岁寒三友》,其中有三个人,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靳彝甫是画师,珍藏有三块祖传的田黄。有人要买,靳彝甫说:“不到山穷水尽,绝不舍此性命”。一年,两个老朋友王瘦吾、陶虎臣腊月三十真过不下去了,靳彝甫卖了田黄,请两位老朋友上了如意楼。他在两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银圆。

      汪曾祺小说的结尾写得真好:

      这钱——?

      靳彝甫笑了笑。

      那两个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块田黄给季陶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看这样的小说,是要叫人流泪的。为着人生的艰难,也为着人生有这样温暖的朋友。而将白萝卜、生笋、茭白切成薄片,拌成三友萝卜的人,也不该是寡情之人吧,尽管只是三样近乎贫寒的青菜。

    水 菜

    汪日桢在《谈志旧编》里说:合溪萝卜极脆美,水也甘甜清洁。当地人用这样的水加上盐腌制的萝卜非常有名。名曰水菜。

      这样的萝卜还可以装在坛子里赠人。看《曹操集》,曹操呈给汉献帝的礼品也不过是枣子和梨之类。

      可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现在送礼已经是很麻烦的事情。我还幸运,还有几个可以送送咸菜的朋友。一次,洛阳老家带来了银条菜。银条菜,白嫩,极为脆爽。用盐、白醋、辣椒、极少的香油调制后,下酒极妙。有位朋友竟不等我送,径直就讨要。

      这样的东西送人极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送了,也许是为着价值的低贱,而羞于送人。

      其实,不管水菜也好,银条也好,大可以送人的。盛在小的精美瓷坛子里,瓶口封严实,贴片红纸,还可以写上好看的字句。也可以写得很有意思,比如“春君幸勿相忘”;比如王献之给友人的短札:“薄冷。足下沈痼,已经岁月,岂宜触此寒耶?人生秉气,各有攸处。想示消息。”

      这样的礼物,送的人不用多想,收的人也坦然,不过就是收了他一坛子的咸菜么,有什么要紧,可是心里暖暖的。

      本文标题:食味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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