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兰兰
今晨7时40分,陈忠实老师走了,惊闻噩耗,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心也跟着沉下去了。我想再叫一声,忠实兄,您一路走好!
忠实老师一直是我崇敬的人,70年代我就知道他了。1980年,他的《信任》就已经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那时候,人们除了读书,娱乐活动很少,因为爱人文兰从小也做着文学梦,因此一有好作品出现,我们很快就能讀到。《信任》给我的印象很深,也让我牢牢记住了陈忠实这个名字。
80年代末,文兰为配合咸阳的经济腾飞与发展,和市委宣传部丁科长拟组织、编写两部报告文学集《走出黃土地》、《咸阳神医》。当时省上的著名作家路遥、贾平凹、郭京夫、刘成章、叶广芩等一网打尽,都被请来写了文章,忠实老师也不例外。记得分配他写蜚声医坛的心脑血管病专家赵步长先生。
89年初冬的一天,在咸阳至西安的59路公交车站牌下,我接到了前来“领命”的忠实老师,“领命”是他当时戏言,之前我们在彩虹宾馆开过一次“西北五省作家长篇小说讨论会”,是由我们创作研究室和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召开的,故我们已经认识了。忠实老师那时很年轻,四十多岁,一看便知是个关中汉子。上身穿黑色雪花呢半截大衣,当时人们都管这种款式叫“乡镇干部”,黑裤子,半新旧黑皮鞋,总之衣着很普通,面容却得天独厚,其特异之点简直可以入漫画。特别是当你坐下来跟他面对面交谈时,你顿时会被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爽朗阳光的开怀大笑,以及冷不丁风趣幽默的谈吐举止所吸引。他的五官有棱有角,鼻梁坚挺,天庭饱满,额茬很高(在我们老家,额茬很高的人被视为有大智慧的人),依稀可见的皱纹纵横交错,我当时就在想,这张极具个性的脸只有用雕刻刀才能刻画出他的特点和细节来,否则很难惟妙惟肖。在我小小的斗室里稍作休息后,我和文兰带他去见赵歩长先生,他们似乎很有缘分,一见如故,采访持续了几个小时,在默契和谐中结束,后来忠实老师说,没想到这篇文章,又让他多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忠实老兄对我有恩,到死我都忘不了。”这是文兰近十多年里吊在嘴上的一句话。不管在啥场合,只要有人提到忠实老师,他都会脱口而出。这还得从文兰长篇小说《命运峡谷》说起。他是个创作极其刻苦认真的人,说十年磨一剑一点不假,可《命运峡谷》完稿后,在出版上卡了壳。因小说内容反映的是文革题材,在对文革的揭示与抨击上虽然保持了客观的态度,但仍尖锐深刻。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均认为作品在写法、技巧和解剖人性诸方面是成功的。但仍旧选择退稿。大删大改?要么重来?文兰说那样的作品还有什么意义。这真是要命的事,他日日煎熬,纠结得寝食难安。这件事被忠实老师知道了,他毫不犹豫地给文兰出主意:“稿子给上海文艺社吧,牌子大,政治上有点事能扛得过去。”因为他太体谅一部5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对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很快和总编郏宗培通了电话,让他们尽快先看稿子。审稿长达一年,社里依然犹豫,认为作品的思想性尖锐深刻,又涉及到当时的创作禁区——文革、军营。忠实老师也很急,多方协调。总编郏宗培又给时任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雷达老师打电话,请求帮助审稿把关。碰巧雷达老师此前已读过此稿,回答是:此作以揭示人性为题旨,军营、文革只是背景,完全可以出版。忠实老师闻讯非常高兴,就这样,在他的极力推荐和催问下,《命运峡谷》终于出版了。拿到新书的那一天,文兰激动万分,泪眼朦胧地说:“咱们去看忠实老兄吧,向他报个喜。”
2004年11月10日,在省作协和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召开的《命运峡谷》研讨会上,忠实老师发言说:“对反思文学和伤痕文学而言,如果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提出,到了《命运峡谷》则是一种完成。”紧接着又在北京,由中国作协、上海文艺社、中国小说学会联合召开了研讨会,会上专家学者给予作品高度评价。会后《中国青年报》记者根据忠实老师的发言录音整理成评论文章在《中国青年报》发表,引起很大反响。并在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评选中中榜,获第四名(当年共评出五部)。自那以后,忠实老师在我们心中如同兄长般实实在在。
2004年初秋时节,就是文兰《命运峡谷》研讨会的头两天,责编修晓林奉命来西安打前站,忠实老师邀请我们,还有个好朋友李国平(《小说评论》主编),一起去畅游白鹿原,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事。1993年《白鹿原》出版后,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拜读了这部脍炙人口的大书,这是因为那一年我突然眼底出血,因手术住进了西安四院眼科病房,一天忠实老师来看我,他语重心长地说:“眼睛是不敢马虎的事,怎么能搞成这个样子。”他平日言短,安慰的话语更显温暖。他说:“《白鹿原》出来了,等你病好了再送你看。”我耐不住,第二天便请假去了作协他的办公室,拿到了忠实老师签名的新书,在盖印章时,我有点歉疚,说:“对不起,忠实兄,书都出来了,儿子答应给你刻的印章还没刻好。”他有点不高兴了说:“付嘉义已经给我刻了一枚送来了。”说着取出印章重重地盖在书上。为这件事我还谴责了儿子一顿。
回到病房里,我抱着《白鹿原》翻阅着,就再也放不下了,医院查房很严,准点熄灯,特别是眼科病房,病人都怕光。我便偷偷躲到水房里看,耽误的瞌睡第二天打吊针时再补上。记得当时大夫严禁病人看书,我那时的视力很弱,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我是戴着双重眼镜偷着掖着看完的。虽说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接连住院两次,但《白鹿原》带给我的阅读快感却是任何作品都无法取代的。洋洋洒洒50万言,耗时6年,其间作者的艰辛不言而喻。小说是以周秦腹地白鹿原下白鹿村的历史变迁为背景,围绕白、鹿两家三代人的恩怨纷争,全方位展示从清末到新中国成立五十年间华夏民族思想的文化的政治的伦理的、社会历史、人情人性的等等等等。它厚重苍凉,细致入微,独具表现力的语言风格,浓烈的地域文化特色,特别是那一个个鲜活的、似曾相识而又陌生了的人物形象:白嘉轩、鹿子霖、鹿三、朱先生、黑娃、田小娥、白孝文等,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悲剧故事,都给我强烈的心灵震颤,悲壮情怀挥之不去。它是一部具有强烈画面感的,将史学美学融汇贯通的大教科书,让读者在心灵震撼与视觉享受中牢牢记住了我们中华民族这段百年历史。
话再说回来,黑色小卧车载着我的企盼与向往,迎着清晨的缕缕霞光欢快地驶出西安城,很快便出没在一道道沟壑坎梁之间。出城往东南约20华里便进入白鹿原了。白鹿原三面环水,金秋的阳光温馨恬静,秋风和煦轻柔,蓝天白云飘逸悠扬。我们来到了一座竖有白鹿标志的塔式建筑下,高耸的塔尖上奔跑着一只巨鹿、四蹄奋起,肌肉矫健,眼神惊恐,透着神秘。塔身用紫红色磁砖贴成,竖雕着忠实老师的书法“白鹿原”三个金色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远远望去,没了庄稼的田野多少有些萧条呆板,几块翠绿的青菜地点缀其间,勃发着生机。沟下的村庄炊烟袅袅,不时传来几声狗吠。我深知,也许是情不自禁,自踏上脚下这片土地,我就在用心去感知忠实老师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村一舍的眷恋和倾注了。
1942年8月,忠实老师就出生在这白鹿原下灞河岸边不足百户人家的西蒋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老实本分,靠着勤劳的双手,结实的肩膀撑着日月,过着生活。母亲里里外外操劳,父亲没黑没明去梁上挖树砍柴,再挑到很远的集镇上去卖,获得微薄的一点儿收入,勉强供养着两个上中学的儿子。这对当时还处在封闭落后极度贫困的农家来说绝非易事。忠实老师曾多次讲到他中学时期求学的艰辛。在那个年代,一年的学费也就十几块钱,为了不给家里增添负担,他经常利用假期自己卖菜赚钱,50斤菜,从塬下挑到塬上去卖。闲暇时,还要顶着快要把头皮烧焦的烈日割草、搂麦穗。但无论多苦、多累,只要他母亲给他烙一个白面“锅盔”,他就会憨憨地笑出声来。记得在一次闲聊中,我曾开玩笑地问他:“忠实兄,你知道你什么最迷人吗?”他憨笑着说:“不知道。”我说就是你那憨憨的笑声。他开心地笑起来说:“得是,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岁月是艰辛的,要用汗水来浇灌。喘不过气来的父亲终于撑不住了,他选择了小儿子休学一年的决定。谁成想就是这休学一年,带给父亲和儿子的遗憾却是终生难忘的痛。
1962年,20岁的忠实老师怀着他的大学中文系梦想参加了高考,一个月的苦苦等待,等来的却是不被录取。这如同晴天霹雳,被击垮的他失魂落魄,六神无主,饱受了人间炼狱般的折磨。没了书念的他,每天躺在窗户底下那张父亲用三块破木板搭的简易床上,破旧的屋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蛛网,一只大蜘蛛正盯着他看,他说那是在嘲笑他。每到夜深人静,他常常会惊叫着突然坐起。这残灯无焰影幢幢,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日子,让这个年轻的生命走到了冰点。但很快就结束了。性格刚毅的父亲不忍心看着儿子这样下去,他说别大学没考上,再弄出个神经病来。他将儿子叫到跟前掏心窝地说:“娃呀,天底下那么多的农民,不都活得好好的嘛!”父亲这两句话,像针一样深深地扎在儿子心上,将迷茫中的儿子拉回现实。清醒了的忠实老师不得不重新思考,他决心靠自学来实现自己的文学梦。他用白纸条写了八个大字贴在墙上——“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也许那时的他并不曾想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贤圣矢志进取、成就伟业之途径,但他选择了坚强和面对。很快地,他便成了一名样样农活都挡不住的、挣满分工分的合格的农民。可这繁重的体力劳动同样粉碎了他的文学梦。每天收工回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倒头就睡,别说看书,梦都没做过。后来村里的小学缺个教师,民办的,他断然决定去试试,为的是白天他可以将自己学到的知识教授给孩子们,晚上的时间留给自己去学习、去思考。路漫漫其修远兮!他知道,他得一步一步地走,不敢懈怠。
就这样由民办小学教到民办中学,依然教语文,由于优秀很快又被提拔到公社,先是当卫生院院长,由院长转而正式当上了公社副书记,一干就是10年。他坦言这才是他文学生涯的真正开始。10年与农民打交道,与他们同甘共苦,且用一个作家的视觉去观察、去亲身经历和感受他们的疾苦与欢乐。13亿人口,8亿农民,这是个多么大的社会学研究课题啊!他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财富。不难看出《白鹿原》由此而诞生是必然的了。
“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彼岸。”(马克思)
1982年,忠实老师正式调省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专业作家,实现了他的人生梦想。可他依然决定回到乡下老屋,写作仍旧用的是祖辈留下的、用粗草绳扎着腿的破桌子,义无反顾、专心于名山事业,他将生命之火点燃,只为照亮他人,回报脚下这块土地。这份乡土情结已深入骨髓,流入血液,不管他本人及其作品获各类大奖数十次,不管他的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越、蒙古等语种文字出版。不管他走到哪里,当省作协主席也好,当中国作协副主席也好,白鹿原才是他真正的根,那里种着他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父亲的遗骨就埋在原坡下,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大水深藏,一旦地裂土开,才见其汪与洌”。假如这是《白鹿原》带给读者的心灵震撼,那么忠实老师的散文则是从心泉流出的尺泽,他的散文质朴厚重、精妙无华、思辨贴切,没有太多粉饰,就像华阴老腔,每每展现,都会使观者血液沸腾。大概是《白鹿原》的光环过于耀眼,人们几乎忽略了忠实老师的散文随笔及其它,翘首期盼的仍然是他的长篇小说,我也是。一直以来,我以为写小说才是忠实老师的正门行当,散文还是读鲁迅、史铁生的好。直到前一阵子,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翻阅骞国政老师的画作时,无意中发现了忠实老师《陷入的阅读及其它——﹤骞国政文集﹥阅读笔记》,一口气读了两三遍,我惊讶他将散文写到如此炉火纯青,感动他对朋友的真诚与推心置腹。由于对朋友缺乏立体的和透彻的了解而产生的“阅读懊恼与自责”,感同身受让他跌入“阅读陷入”,又由“阅讀陷入”而对骞国政人格魅力产生的提升与尊敬,这不得不让我重新认识这位多年的、情同兄长的老朋友,他对散文这一文体形式的渲抒与高屋建瓴:“这是作家对生活事象的直接观察和体验,直抒胸臆的表述……读者阅读时所受到的感染和感动,就是作家从心底直接辐射给读者的力和热了”。“要了解一个作家,最直接最可靠的途径,就是阅读他的作品。”认知让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去翻阅、去笔记、去感受忠实老师从心底辐射出的力和热。我重新抱起了《阵忠实散文精选》集,去作一次近距离的心灵对话与沟通,这也是对我过往的遗憾的一次补偿。
《第一次投稿》,是一篇写于1987年的作品,是忠实老师对童年生活的记忆和追怀。说的是他从乡下小学转到城里上初中时,因穷困而“顾影自卑”,以至自己的诗歌因出类拔萃,被教语文的车老师误解为抄袭,在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申述”未果后,委屈愤怒的他选择了对抗,不回答老师的任何提问,逼压让这个才华初露的穷小子,奇异地爱上了文学。僵局持续近一年,作文《堤》让他重新找回自尊,车老师主动找他,亲自帮他批改和抄写作文,并推荐到市里参加作文比赛,又亲自投寄给《延河》杂志并被刊用。消除误会的师生情终生难忘,但由于调离而终不得老师音讯,自此留下终生遗憾。
“背着一周的粗粮馍馍,我从乡下跑到几十里远的城里去念书,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不见油星儿,顶奢侈的时候是买一点杂拌咸菜;穿衣自然更无从讲究了,从夏到冬,单棉衣裤以及鞋袜。全部出自母亲的双手……在乡村读小学的时候,似乎于此并没有什么不大良好的感觉;现在面对穿着艳丽、别致的城市学生,我无法不顾影自卑。说实话,由此引起的心理压抑,甚至比难以下咽的粗粮以及单薄的棉衣遮御不住的寒冷更使我难以忍受”。这段压抑的、沉重的、无奈而又铭心刻骨的记忆直接把我带回到二表哥的中学时代。姨妈家因连生四个光头而日月吃紧,二表哥在县里上中学,一周的口粮就是七个玉面黄黄,一包盐和一小包辣椒面。他是个极其内向的人,穷酸自卑怯懦让他寡言少语,常将那口粮藏在床底下,趁同学们去吃饭时先打来一碗开水,将砖块似的馍馍泡入水中,再撒把盐和辣椒面狼吞虎咽下去,每逢天寒地冻,冻硬的馍馍要砸碎了再泡入水中。更不幸的是学生灶正对着教室,距离不到百米,每当大师傅将那炕席大的蒸馍笼屉抬出门外,热腾腾的麦香气扑鼻而来的瞬间,常常会伴着二表哥辛酸的泪水。三年的初中生活,盐是二表哥唯一的身体能量支撑。当他50岁的生命因食道癌而终结的那一刻,当白发母亲泪流满面地问儿子还想遗咐点什么的时候,他颤抖着嘴唇只微弱地说了句:“妈,我想吃个白蒸馍。”这种阅读陷入产生着连锁反应,它不光来自二表哥,这是那个年代里很多农村青年的求学困惑与挣扎。“我躺在集体宿舍的床板上,属于我的那一绺床板是光的,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唯一不可或缺的是头下枕着的这一卷被子,晚上,我是要铺一半再盖一半的。我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思想准备。这样受罪的念书生活还要再加上屈辱,我已不再留恋”。一排硬邦邦的木板,一床硬邦邦的死套子棉被,一块硬邦邦的将砖头用废报纸裹起来的枕头,但这一切丝亳挡不住寒门学子对知识的渴望与追求。“在这种处处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我却喜欢上了文学”。巴尔扎克说:“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顺境中的好运,为人们所希冀;逆境中的好运,则为人们所惊奇”(培根)。当他与老师和解以后,那种激动与复杂更让人为之惊叹与动情:“我感到愧悔,想哭,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责备自己的“可憎的狭隘”,时时想到把自己的作品寄给老师,“去慰藉被我冒犯过的那颗美好的心!”读到这里,且借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李建军先生的解析:“你会有一种沉重而美好的体验,你会同时感受到苦涩和甜蜜、幸福和不幸。真诚的心灵剖白,往往给人这种感受。这是一种能在人心灵深处的静水上,轻漾起层层涟漪的柔和而温煦的暖风,它能吹拂进每一个没有死灭的心灵。”
《告别白鸽》的阅读则让我看到了忠实老师柔软细腻的另一面。
在同事们眼里,忠实老师一直是一个昂藏七尺、不屈不挠、有着黄土地一般厚重沉稳的关中大男人,可《告别白鸽》的阅读像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像青海湖的蓝,蓝得纯净、蓝得深湛,也蓝得温柔恬雅,我的心起伏着一层微微的涟漪。被那小白鸽水灵灵、亮晶晶的眸子所牵制、所感动。
这是篇将生命的意义延伸到极致的,让人屏气敛声去品味的大美文。
“老舅送我一对白鸽,我在祖居的后墙上架上一只硬质包装纸箱,纸箱的右下角剪开一个四方小洞,我就把这对白鸽放进去了。我总是没遍没数儿地跑到后院里,轻轻地撒上一把玉米粒儿。起始,两只白鸽大约听到玉米粒落地时特异的声响,挤在纸箱四方洞口探头探脑,像是在辨别我投撒食物的举动是真诚的爱意抑或是诱饵?我于是走开,以便它们可以放心进食”。“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终于听到了破壳出卵的幼鸽的细嫩的叫声。我站在后院里,听到从纸箱里传下来的细嫩的新生命的啼叫声。那声音细弱而又嫩气,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本能的啼叫,两只白鸽轮番飞进飞出,每一只鸽子的每一次归巢,都使纸箱里欢闹起来,可以推想,父亲或母亲为它们捕捉回来了美味佳肴”。“一天傍晚,小白鸽和老白鸽在那幢破烂失修的房脊上亭亭玉立。我扬起双手,拍出很响的掌声,激发它们飞翔。小白鸽飞起来又落下去,似乎对自己能否翱翔蓝天缺乏自信,也许是第一次飞翔的胆怯。两只老白鸽就绕着房子飞过来旋过去,无疑是在鼓励它们的儿女勇敢地起飞。果然,两只小白鸽起飞了,翅膀扇打出啪啪啪的声响,跟着它们的父母彻底离开了屋脊,转眼就看不见了”。“……这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白鸽”。作者的激动、欣慰、惊喜、好奇,随之而来的骄傲、自毫、陶醉,皆因这四只小生命带来的旋律。它们不管天气多么恶劣,也不管路途多么遥远,都不会失去心中的方向。它们是为信念而飞翔,这与作者的人生态度是如此的吻合默契。那一声声划过蓝天的鸣哨,亭亭玉立在屋脊上的咕咕咕咕,都是小白鸽生命里最美妙的歌,作者的呼吸随之律动,这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我的心被融化了,融化在“晚霞的橘红”里,融化在“如烟如带的杨柳”间。
读忠实老师的散文,你会有耳目一新的满足感。他的散文属于艺术多样化的一种,一路走来,他力求不重复自己,不畫地为牢,写家乡情怀的、域外散记的、足球的,动物世界的等等。专家用“丛生”、“簇拥”给予首肯与推崇,相信这会给不同情趣爱好的读者提供更为广阔的阅读空间和生命体验。
一天,忠实老师从礼泉县招待所打来电话,说要带人来我家吃搅团,说广芩听了也要来吃,她从西安赶来。我在喜悦的同时确实有点手忙脚乱,因为那时我们住在只有34平米的小房间里,书柜和写字台就占去了一大半的空间。我必须在客人到来之前一切都准备就绪了。陈老师先到一步,叶广芩11点半匆匆赶来,进门就端碗,她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搅团很香,忠实老师蹲在厨房门口连吃三碗赞不绝口。我让他趴写字台上吃。他说我不懂,说趷蹴着才是吃搅团的正宗姿势。再看看叶广芩,整个吃成了一碗糊糊,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抹,情急之下,干脆就着小碗里的肉哨子往下哄,可还是难以下咽。这时,大家非要叶广芩谈谈味道如何?这家伙不假思索地来了句:“不是吃饭,是吃浆糊!”忠实老师赶紧补充:“是猫吃浆子呢!”顿时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1993年,《白鹿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一时社会反响如潮,作者备受瞩目。可这时的忠实老师却因几年的艰辛与身体透支很疲惫,只想躲个地方休息一下,便选择了咸阳秦都饭店二楼一间普通间住下了,啥都不写,只和朋友谝谝闲传。一天他说宾馆的饭吃腻了,我和文兰便领着他到处找小吃。国棉七厂家属区最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一天中午,我们来到一家小吃店,专门卖大羊骨汤泡馍,店家实在,一份整一大老碗,大骨头肉还不少,忠实老师吃得美滋滋,吃完一抹嘴笑着说:“咥一碗这汤比啥都好,外地人吃不上可惜了。”第二天我陪他吃完早餐便去上班,一进门我的同事徐晓明就说:“我早起看见你领着老家的亲戚从体育场门前过就没言声。”我说那是陈忠实,不是老家亲戚。他惊叫着喊:“得是?就是陈忠实!写《白鹿原》的陈忠实?咋跟农民一模一样些!”是啊,咋跟农民一模一样些,浑身上下没一件新衣服,泛黄了的白衬衫,泛白了的黑裤子,满脸沧桑,不修边幅,唯有那深邃的思想和敏锐的視觉与众不同。他常说:“生活的要求是无止境的,如果一味地向高标准看齐,就会消磨自己的意志。粗茶淡饭、五谷杂粮最养人,衣着朴实,最惬意。”2014年,在做客央视《艺术人生》节目现场,当主持人朱军问忠实老师:“您人生中最大的浪漫是什么?”他坦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喝着酒,听着秦腔,这在我看来就很浪漫。”那精彩的一幕,顿时引来全场一阵喝彩。这就是陈忠实,朴实无华宠辱不惊的陈忠实。
1998年《白鹿原》历经坎坷斩获茅盾文学奖后,朋友们纷纷登门求字。忠实老师曾多次坦言:“朋友们喜欢我的字,那是首先喜欢我的书,在这个层面上还想留你用毛笔写的一幅字,就是这样。”是啊,人们太喜欢《白鹿原》了,以至于由《白鹿原》而衍生到对作家本人的崇拜和敬佩,大有不收藏一幅陈忠实的字便不能释怀之纠结。说真的,在这方面,忠实老师曾感动过无数人。他还说:“我写的是毛笔字,不是书法。书法是发表了的文学作品,毛笔字是老师布置的学生作文,这一点我很清醒。”这不是谦辞,是结实话,忠实老师的字属文人书法,流畅、洒脱、甚或狂放不羁。这与他骨子里强烈的追求自我意识分不开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定的时间用于研修书法,力求将这“毛笔字”修成“正果”,骨、筋、皮、肉,脂、泽、风、神,得多少那是造化,实在由不得自己。
在一次闲聊中,文兰开玩笑说:“你老哥知道,张三李四王麻子都给写了,我还没有呢。”忠实老师确实实在,说:“你就没要么,我硬塞你叫啥事嘛。”第二次再见,字早搁那儿了。拿回来铺在床上,越看越好,字好,词更好,“笔端真有如鸿气,莫使游龙脱纸飞”。文兰一下子美到心里去了,没停就装裱了,挂在书房里最显摆的地方,来人就炫。
给我的字是忠实老师为躲干扰在礼泉县写小说时专门为我写的。四尺整张,八个字“白云为盖,流泉作琴”。记得当他把字亲手交给我时,我还在猜想会是什么内容呢?这八个字我是万万没想到的。这是梵语,是雪窦和尚在《碧岩录》中所作的偈颂,就是佛经中的唱词“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当我细细品味时,书者的人生态度境界品位胸怀都随着这墨香四溢脱纸而出了。渉笔成趣,我的心豁然开朗,仿佛置身世外,仰看白云悠悠,俯视流水潺潺,有谁听得懂这无弦琴奏出的妙乐?
突然,不知道是谁喊了声“照相咧照相咧”,把我从沉思中拽了回来,大家赶紧站成一排,拉忠实老师站在中间,他开心一笑说:“我可不上相,别扫了大家的兴。”
初升的太阳张着笑脸为我们喊着“茄子”,照相机咔嚓一声将这瞬间定格。我用诗歌将这美好腹记:
神鹿翩然出武关,环球瞩目此东原。
离离垄亩生青黍,漠漠城郭笼白烟。
潘岳恃才吟兴赋,史迁负重演人天。
先生指顾尘寰外,云卷霞飞又百年。
紧接着我们又游览了薄姬墓、水陆庵等多个名胜。走出蓝田县图书馆,已是下年五点了,我蓦然回首,暮色苍茫中这片雄扩的原野,曾引起多少人的遐想和感慨!我深知是陈忠实把一个巨大的文化符号,永远地定格在眼前这古老的原野上了。
我站在高高的绵延百里的原顶上眺望苍茫,任由玉山生烟,灞水喧啸,老腔铿锵,这是来自遥远的回响,这是心灵的共振,这是穿越千年的默契和声。《白鹿原》的问世,是对民族秘史的唤醒,是扣询、是构筑,是延续西汉之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鸿篇巨制,无疑是渭河平原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它浓缩着深沉的民族历史内涵,它使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颤栗。作家“秉笔直书的史家心态……将历史局限,历史的真实活脱脱地呈现给作为读者的后来人,令其品味昨日,审度今朝,透析明天”(畅广元)。它必将成为这个时代的精神食粮和文化瑰宝。
一次朋友聚会,话题直奔《白鹿原》,有一方家淡定预言:《红楼梦》开创了“红学”,《白鹿原》也将开创“白学”;钱钟书开创了“钱学”,陈忠实也将开创“陈学”。诚然,此乃见仁见智之间,我说,还是交给时间老人去回答吧。
栏目责编:丁小龙 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