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
那天夜里，一只白鹿从我梦的原野上跑过，我真切地听到白鹿回头呦呦的叫声了……
这些年来，忠实先生让本来没偶像的我，心中有了先生这位偶像了。当然因为先生的巨著《白鹿原》，因为《白鹿原》里诗一样有张力的语句。每出去开会，或酒桌上谝闲传，大家一块儿聊起文学，说到作家，也一定会说到先生，说到先生的问鼎之作《白鹿原》。
说先生总夹着的香烟。先生抽烟成癖，烟瘾自然了得，感觉中好像一支不罢又接一支地抽着。一次，先生去北京，动车上不许抽烟，先生忍着烟虫的作乱，随手拿起一本刊物翻看，等到了郑州站，车刚停好，先生便下去呑云吐雾。谁知在先生神仙般的惬意中，一不留心忘了时间，列车抛下先生长鸣着走了。先生吐出一口香烟，远望列车已成一个小小的圆点了——好在先生人人都识，郑州车站很快安排先生坐上了下一趟车。我们背后就编排先生，应该在炕洞里堆上香烟，爬到烟囱上吸，才一定过瘾。
说先生乃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君子。一次已故著名作家杜鹏程先生的夫人张文彬回西安，先生请客，并请了一桌的文艺界长者作陪。什么西北美味，什么西安名吃，东道主的先生不遗余力地点了一整桌，先生还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着。谈及《保卫延安》，先生大为盛赞，是一幅“转战陕北”壮丽的人民战争的历史画卷。说到杜老，先生又感慨万千，可惜老先生走得太过匆忙，陕西痛失文学大将，大家痛失良师益友……笑谈之间，有人抢先付账，先生一愣，说明今天是他请客，“不能坏了规矩”。人家已经掏出一沓钱了，以为先生客气，就回了一句，“都一样嘛！”没想先生生气了，拍着桌子：“什么意思嘛！你比我有钱，还是我出不起一桌饭钱！？”
说先生对大家的好。几年前，原《延安文学》总编、诗人曹谷溪老师病了，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他怕是要走了，我一时伤感的说不出话来。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延安看望老师。远在西安的先生得知诗人病情后，利用他的关系在西安联系医院和医生，第一时间让谷溪老师转院治疗，帮他顺利度过人生最大的一次难关。两年后，谷溪老师夫人病逝了，先生又几番电话，热情地张罗着要给他再续个老伴。尽管没能说服谷溪老师，先生又开始介绍保姆，说一定要让谷溪老师安心创作，安度晚年。谷溪老师说起先生，总是，“多好的一位关中老汉！”
说先生给予我无私的教导。第八次全国作代会期间，先生房子的灯，总是迟熄不了，各地不少作家争着拜访先生。那些天，在我的感觉中，忠实先生和贾平凹老师是作家们最多要拜见取经的大家。一天晚上，我好不容易逮了个空儿，跟先生讨教，先生一边抽烟一边说：“一个作家要靠作品说话，而不是弄一个什么奖，开一个什么研讨会，四处说教、故弄玄虚是吓唬不住人的。”我跟先生实说，“有好几本书都没出版，有没有一个渠道？”先生笑着说：“你是想找终南捷径，没有！你必须发表，然后一本一本地出。”又接了一支香烟，先生话多起来了，在一个信息化、多元化的时代，我们谁也不可能是老子，等着出关时一部几百字的《道德经》一名历史。也就是说，我们作家必须要拿出好的作品给读者，给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作家没有捷径。先生还鼓励我说：“你一个基层作者，能参加全国作代会不容易，要用心写作，我们争取下次作代会上再见。”
——忠实先生的话犹在耳边响着，可先生今已作古矣！
当然，也跟文友们说我对先生《白鹿原》的推崇。在我写长篇小说的几年里，每天必读三部经典长篇小说，一部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一部是忠实先生的《白鹿原》，另一部是平凹老师的《废都》。其实这三部经典巨著早已读过几遍了，写作前的再次阅读，我是要从他们小说优美的语句中，找一种语感，首先进入一种美好的语境，或者说语言氛围，而不是堆砌词句，以怪求新。以致把先生的大作翻烂，正好先生签名赠了他的一部《白鹿原》。这里，我想就先生的《白鹿原》多说两句。因为在我眼中《白鹿原》是完全可以跟《百年孤独》相媲美的，只是《白鹿原》是現实主义，《百年孤独》是现实主义与幻想结合了起来，也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其它似乎再难以区分了：一样打磨的词汇，似乎很难用另一个词来替代，闪着和田玉似的神奇光泽；一样凝练的语言，好像都在铁匠铺里经过无数次的锻打，淬火之后还在发烫；一样史诗般的鸿篇巨著，只是《白鹿原》是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民族的秘史”，一轴中国农村色彩斑斓、惊心动魄的长幅画卷，而《百年孤独》是“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著”，是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一个世纪以来风云变幻的兴衰史；只是先生的《白鹿原》获茅盾文学奖，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获诺贝尔文学奖……
先生的话也鼓动着我。作代会之后五年来，我已出版了五部诗集，另一部《塞上三人行》的诗歌合集，也列入了陕西文学基金会的出版计划。同时，我的另外几部小说和散文，也将逐年出版。我会记着先生的话，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回报先生的教导，回报生我养我土地。
先生，请让我为您点燃一支香烟吧，先生一路走好！我又听到那只白鹿婉转的鸣声了，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先生的《白鹿原》，并没有写什么白鹿的文字啊！我明白了，先生一定是化作白鹿了，呦呦鹿鸣，那是先生对我们文学后辈永远的激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