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光
仿佛一出恶作剧,劳力虚空,庄稼偏偏熟得如此诱人。许多年都要盼着的好收成,许多年都在土地上挥汗如雨,还许多年想着要是土地宽一点,再宽一点,包谷洋芋就可以多种下一排。许多年,从没有感觉到最令人动情的秋收季节,庄稼地却像一张死床,枯黄的草叶,像庄稼寿终正寝的寿衣。对不起,故乡,恕我不敬。在这个所有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的季节,大地上到处的果实,它所奉献的崇高,令任何人都感动!可我实在无法赞美!秋收的喜悦?满仓的粮食?敬祝和感激。我相信,这一切是存在的,所有的劳动力都值得欣慰,甚至兴奋。在辽阔的庄稼地上,果实闪闪发亮。
我以为土地养育所求有度的庄稼人,每个人在丰收的时候除了喜悦那还会有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它真的还有。还有绝望。这真让人不可理解。而我在这里,只想忠实地记录一个年迈的生命。她虽然只是个体的生命,但她与中国的乡土水乳难分。我记下她,或许正是我不能忘记村庄的生活方式,也或许,只是心甘情愿地承认了生命的衰老。更何况,谁又能肯定,我记下的衰老,不是每个人的未来?八十多年了,她在这块土地上早出晚归,也曾在无知无觉的年龄,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和劳力,怎么也用不完。
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她就坐在我家门口,不住地叹息:“那时力气是个怪,今天用了明天在。”是啊,年轻气盛时,力气像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井。可是,今天呢,对自己的土地那份热爱的感情,浓得像血,却心有余力不足啊!土地养活了先祖,养活了自己,自己却在土地的滋养下,逐渐衰弱如羊。她与她同时代的人,都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的过去,和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的现状,就是再也没有能力从曾经的一贫如洗,再去完成劳作的苦楚和已经完成劳作的成果之间的欣喜了。
“地里的庄稼黄啦!黄啦!全都黄完啦!再拿不起来,又要烂在地里了。”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和我母亲坐在一堆包谷前,正在拿起手里的包谷一个一个地摸着它们。我站在那里,老人摸着摸着就无语了,摸着摸着就双手颤抖,摸着摸着就泪流满面。她撩起衣角,擦了一下泪水,和我的母亲说,“要是天收了,也没个盼头。这么好的收成啊,反倒让人扯心扯肝,让人心死!”我的母亲,耳已不太好使,只是模糊地听见她在说话,也就对应说:“是呀是呀,今年包谷比哪年都大个,看着就惹人爱!土地好啊!哪里都埋人。人也好噢,活着地里有庄稼,死了天上也有个位置。”
两个老人的对话,都在自己说自己听。她们的交流,都不是用语言,就是坐在一起。因为老人的耳朵也背,她听不见母亲和她在说什么。她只是看见母亲的嘴没动了,她又说:“黄泥巴都捂到嘴了,就看得见点泥巴的颜色,活过今天不知明天,管它了。都秋天了,背时儿子也不回来收,它要烂,就让它烂吧!没指望了!”说着,老人就站起身,也不和母亲打招呼,弓着腰走了。
我喊她,她听不见。头也不回,把手背在身后,一碎步一搓地地向前走。这个情景,我想起了朦胧贫寒的记忆,满目疮痍的日子,再到今天一年到头吃不完的粮食,我的心为之一颤。我无法理解丰收的绝望,在看着老人猫一样弓起来的背,脸上和手上风雨割据出来的密密痕迹,我明白了这绝望的忧伤。是的,这黄,这焦黄,在她的生命里,成了难以抗拒的现实,成了她无法承担的主宰。
多年前,老人的儿子,一个乡村医生,破产后,离开了这块土地。他的破产是注定的。他不知道,医者,仁心。医者,仁术。而他的仁心和仁术,全来自于他自己得了病,上山采药吃好后,他就做起了草药医生。自己随心所欲买书学习医术,没人指导,没人给他建议,他就大胆地自己开了一个诊所,连同西医一起给人看病。医疗的地方,本就是一个肉身病痛的避难所。但是,有一次,他在为一病人注射时,针水还没抽完,病人眼皮已经翻白。他立即颤抖着双手现去书本里寻求答案,答案还没寻到,病人已经僵硬。就这样,他赔偿了一场医疗事故后,家里没有了一粒细粮,院子里连一只鸡都没有了。一贫如洗倒还说不上,还有两袋粗糠和半缸沙井水。多年的经营,被一次性洗礼,他一气之下,带着妻儿离开了村庄。在我的印象里,我眼前的这个老人,在那些年他挣了点钱,老人也保持她的勤苦节俭,富贵诱惑不了她。在他没落后,饥饿寒冷她也能坚守。她早出晚归在土地里,无偿翻挖别人家挖过的洋芋地,目的是寻找埋在土里捡漏的洋芋。在秋收后空旷的田野上,一穗一穗捡拾谷桩里落下的稻谷。为了生存,的确,那时她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天之中,要踏访很多地方,仿佛脚下的土地,都是她的城池。也就在近几年,她的儿子,在春耕的时候回来把她经营的庄稼地点种上,秋收回来收秋。
现在,秋天来了,叶子肯定要黄,庄稼肯定要熟,万物的自然规律,人类只有顺应。然而,遇上有丰收,哪里不是一片欢笑?
就我眼前的这个老人,她或许也欢笑,也兴奋,却又在兴奋中沉默。她的精疲力竭,面对丰硕的果实,她并不知道她是应该笑还是哭。可是最后,她哭了,老泪纵横。
或许,这只是我的一闪之念记下的场景。我也希望仅仅是一闪之念,让她在绝望中透出希望。原谅我的偏执,可能写得用力过度,因为我不敢放松分寸。因为,她们这一代老人,寒冷,饥饿,土地犹如生活中的盐,锻打一生铁一样的宁静,现实的存在里却是满心悲怆。在劳作一生的庄稼活计里,打交道最多的土地,已经到了尽头,再也不能事无巨细地全力以赴。
我不由得想到了老人说的话,“我看见了,泥土的颜色。”是的,人的一生,最后等待的,还是泥土。其实,她们说颜色,我想说成是光。光才让人看见,活着或者死了,都在泥土里诞生。
关于泥土,我观察多次了。它在秋天的季节里,是发亮的,光芒闪闪。
猪草
灰灰菜曾经在我们的生活中,是一个不值一提的配角。在这里,我之所以突然想记叙下灰灰菜,是它在今天成为了人们最令人动情的野菜。它在饭桌上的存在有些像我们青春的经典一样,虽然不是主要的,却特别亮眼,有种带给人想下口的欲望。还让我动情的,是回到老家煮猪食的烟火,让我再次想到很久以前拔灰灰菜的场景。从本质上讲,灰灰菜属于一种生于路旁、荒地及田间,为很难除掉的杂草。但它却可以长到一米多,它的茎直立,粗壮,会有很多枝条斜升或开展。它是野性的,我以为它却有人性。它一年一年生长,重复又重复。你永远别想铲除它,因为它平静地与大地共处。
我记得在上个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庄稼地里到处都长有灰灰菜。那时物质匮乏,灰灰菜却从无人食用,只能成为一种猪草。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母亲都要求我背着小背篓去地里找回一箩猪草。在夏季,那时最多的就是灰灰菜。它又名藜,别名野灰菜、灰蓼头草、鹤顶草、胭脂菜。在我的故乡叫它灰椒菜,因为它在热头的照射下叶片卷起,像小辣椒。我以为灰椒菜是较科学的命名,它的叶柄与叶片近等长,或为叶片长度的一半,叶片上有白灰,卷起来的样子更可爱。灰椒菜的叫法才与本质亲密无间地结合,有着血肉联系的原始名称,我更喜欢它自己土生土长这样的俗名。我觉得它带着活力,只要找到一块生长的地方,很快就可以拔满一背箩。那个时候,母亲给猪和我都安排了任务。猪的任务是吃完食长肉,我的任务是每天完成一背箩猪草。在当时,灰椒菜无疑成为了我每天任务希望的附言。
既然母亲把猪和我联系在一起,日子也自然混搭在了一起。猪的日子是在吃食“嘭嘭嘭”的响声中,我的日子就是标记在一背箩的猪草上。但我一直觉得猪的日子比我好过多了,它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吃不起睡不起还可以在圈里左哼哼右哼哼转去转来地转了玩,真是吃饱了撑的!它这样其实很消耗体力,下顿吃食又要多吃一些。只要它多吃,我找的猪草就得不断增加。这让我极大的不舒服,所以只要我见它在圈里游走时,我就会拿棍子抽它,让它乖乖睡着。结果恰恰适得其反,越抽它越跳,它肯定认为我不是在抽它,是在抽疯!我只得进圈里给它挠痒痒,抓耳朵,抓肚皮,它才 “哼哼哼”地看着我,然后睡下。更让我受不了的是,它们关在猪圈里,不仅每天要吃两顿食,饿了一吵食,和我一样高的猪栏,它们可以一跃而过,弹跳如同一只羊的轻便。
其实我很喜欢放牧它们,并乐此不疲。因为如果白天不关起来喂养,放在旷野里,它们自由自在地闲逛,到处触触拱拱,青草,溪水,泥土,都可以进入它的食道。这样对我来说就有很大的好处,可以减少一顿猪食,我就不用再去拔一背箩猪草。而我的父母不愿意我去放,对他们来说,放在外面粪草就流失了。把它们关起来喂养,虽然每天两顿猪食必不可少,但圈里却有垫圈的土和草,粪草相对集中。那时的粪草是个宝,大人不识字也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谚语,小孩子从小受到的教育也知道,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的道理。无论什么粪,人们都如获至宝,天不亮就有人起来到处去捡。特别是放牛出去的人,如果牛在路上屙粪,人们都会伸出双手把冒着热气腾腾的牛粪接了捧回自家的粪堆上。这是人们生活中对动物,植物和土地饱含的一种情感因素。动物和人一同生活,都在大地的贮藏室。
那时,我的父母亲应该还很年轻,只是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似乎从没有年轻过。母亲头顶上从未脱下过的布包头,皱纹,父亲浓黑的胡子,患哮喘的黑铁嘴脸,似乎从来都是以一副苍老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是父亲的模样,自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到现在,我梦里梦外出现的,永远是我童年时候记忆里的苍老。而我的母亲,在我父亲走后,尽管每次我回去她都会对我说,“你父亲走了,觉得窄窄的屋子变得空荡荡”,但母亲一直不愿意离开那间老屋。我只得常常回家,可是,见母亲一次,心疼一次。不见时,又挂念和揪心。我记得当时,只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经常悄悄就把猪放出去。我那时是典型的应了乡村的话,叫我读书,我偏要去放猪。猪们当时有如此敏捷的身体,我想一方面来自于放牧对它们的锻炼,一方面可能完全来自于食用野外的灰灰菜的缘故。
在我印象里,可能是那时的日子很长的原因还是其它因素,那时的猪似乎都不太肯长。一头小猪几乎都是从头一年的旧历八九月买回来,到次年的腊月里,最重的猪也不超过三百斤。我的父母亲总结,猪不长肉,是吃灰椒菜的缘故。他们说灰椒菜煮出来的猪食,死铁干浆,所以喂出的猪也死铁干浆的样子,让找猪草不准再找灰椒菜。但是,那时我就发现,这样的猪被宰杀后,猪肉才放入锅里,肉味和烟火的味道就到处飘香,会让人流下口水。那样的肉,是吃得醉人的。
猪草不准再拔灰椒菜,我不服气,却也不敢顶撞。虽然那时其它的猪草也很多,植物的丰富,使它们的分类呈现多种角度,以此来识别物种和鉴定名称。我不是植物学家,没有资格来叙述植物界不同类群的起源,亲缘关系和它的进化。它是一种最古老和最具综合性的一门分支学科。我就是只对灰灰菜有着独特的情感,每回去找猪草,我都会把灰椒菜同其它野菜混合,或者把其它的野菜,诸如小油菜,奶浆菜之类的盖一层在灰椒菜表面背回来。因为怕他们发现,为此,我得增加劳务,不得不连同煮食和喂养的事一起做掉。
主要的是,我对拔灰椒菜似乎上了瘾。它的叶子上沾满了灰,一拔就抹在手上。再稍微用力,把枝条拔断,汁液渗出,带着一股清清淡淡的芳香,我十分喜欢那种味道。还有一种因素是,我和一起去的小伙伴拔猪草,我只是到了地里就坐着,我的背箩里会自动满上灰椒菜。因为灰椒菜是最好找的一种猪草,而他们都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要找其它野菜。要命的是,每次他们的猪草里都会藏着几个偷来的包谷,或者洋芋,他们让我别告发他们,就无偿地先把我的背箩装满。这显得我小时候就很有心计。
但是,我又觉得有心计其实并不好。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有心计的人就如同心上有很多针眼,脑壳里按了弹子轱辘,或者是被上了润滑油。其实,这是机械的功能,不是人的功能,人缺少心计还是要舒坦些。后来,我还是自食其力。由于每天去拔灰椒菜,导致手上的皮肤红肿、发亮,有时还会浑身刺痛、刺痒。当时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它是一种含有卟啉类物质的光感性植物,过多服食或接触,并受数小时日晒后就会引起急性光毒性炎症反应。
现在想来,大地就是如此生动。它就是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无论是庄稼,还是荒原蔓草,这本身就是一个真理。它不像今天,到处渗透着农药的剧毒。即使灰椒菜有种天然毒性,比起今天农药的毒,又算得了什么?老家有句俗语叫一物降一物,在今天,这句话应该改为一毒降一毒。农药喷洒过的蔬菜,猪在吃,人也在吃。猪吃了,人吃猪肉,一个循环,也还是如此。我的母亲现在也还在喂猪,但再也用不着去找猪草了。所以,想到灰椒菜这种当初连猪都不给吃的猪草,在今天成为餐桌上难得的野菜,已是自然。当然,在我的父母辈,它们很久以前也常吃,但那是吃糠咽菜的年代,只有野菜。
尽管,灰椒菜在乡村的庄稼地上,依然不受欢迎。但是,它永不绝迹的崇高,令我感动。它生长着,似乎就是为了证明万物复归的自然轨迹,传达着某种深邃伟大的教育。它们的蔓延,使大地上到处留有它们站立的身影。
耕牛

刘丽芬 湖 布面油画 90x180cm 2017
毫无疑问,现代机器靠近时的歌声就是牛的挽歌。只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一头水牛在村子里存在的价值会让人们如此不屑。
曾经,人与动物,植物和土地生活在一起,如此地互惠互利,紧密相连。在朱家营村子里人们饲养的所有牲口中,我一直把牛看作是它们中卑微的“平民”。在我的印象里,牛的存在似乎就只干一件事情:耕田犁地。特别在耕种时期,牛必须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主人才会轻脚轻手为它卸下背上的重负,犹如对待一个远途而归的游子。这样的场景近乎于与我的生命完全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我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牛的身影,眼前浮现的就是我们遥远的童年,故乡与土地。
我回老家时,看见一老头拉着一头老水牛,遇见了另一老头。我听见他们的对话:“还把老伴拉出来走走?”
“嚯嚯!你老伴呢,你不拉我就拉出来走走啰!”
再接着说的是:“你闲着无事啦!还是吃饱了撑的?现在还喂牛?” 说这话的人已经八十岁了,在村子里按辈分我该叫他爷。他们的对话让我想起了一个词语,时代进程。是的,在这个时代,农事的变化的确非同一般,机器已经早已把负重的牛替下了。牛的效益比之机器,毫无疑问滞于现代进程之外。我不知道人类是否都存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习性,但我却知道物质为王的时代,人类会对自己进行一次思想大屠杀。
这是2017年,秋天。人们的劳动已经在庄稼地上完全呈现出来了,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没有叫任何一种劳动落空。但是在这里,我要讲述的不是大地上的果实,是两头牛的故事。一头母水牛,一头小水牛。两头牛都在我的其它作品中出现过,但我从没有专门讲过它们。我之所以单独来叙述,是因为我以为牛有牛性,也有人性。
母水牛,是当时一个恶人喂养的。这个人在我们村子里是一个心肠歹毒的人,村人们都把他称为恶人。
这件事说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恶人喂养的那头母牛,性格一向温顺,他从不把拴牛的绳索拉在手里,从来都是使用他吆喝的口令。走,停,朝左,朝右,后退。他在这头牛的面前永远像个指挥官,命令一向有效。唯有一次,他在一个山腰下的水塘里给牛洗身子的时候,一向温顺的牛,反抗了起来,跳起,奔跑。他发出的指令,牛充耳不闻。他不得不第一次拉上绳索把牛逮回来,然而,牛像和他较上了劲,朝着相反的方向拔河比赛似的使劲挣,把他像个肉团一样甩了飞开。当他愤怒地起来准备去打牛时,山腰上一个巨石轰隆隆滚落而来,正好砸在他洗牛的地方。
从那以后,他对那头牛无比关心和呵护,近乎于亲人的情感。他虽然敢于命令,却再也不会对它只有消费性而高高在上。为捍卫牛的信条和公正,就是每天夜里,他也要给它上一回夜草。他对人的态度也从那件事情后,从此改变,非常和善。那头母水牛后来生下了一头小水牛,死去了。而那头小水牛,他一直精心喂养,从未放弃,与牛一同沐浴阳光和风雨。从他现在拉出来放牧的样子可以看出,虽然他和牛都老了,但是牛和他看上去如同苞谷酿制的酒一样,清纯,宁静。他和牛的老,完全是一种安然自得的老。
另一头小水牛,曾经是我家与别人家合喂的。关于那头牛,对它的喂养,我曾在我的长卷散文《依托之地》里写朱家营村的铁匠时,刻意为它写过这样的文字:
“那是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土地刚下户没得几年,一个村子里的人家几乎都很贫困,连一家人独自饲养一条耕牛都很困难。在我父亲和铁匠的共同协商下,他家与我们一起凑钱买了一头耕牛回来,轮换着每家放牧一个月。在村子里,人人皆知,我父亲做事就算一个十分认真仔细的人了,可铁匠在对牛的照顾上,比我的父亲还仔细得多。轮到铁匠家放牧的时候,他发现牛踩在碎石子上跳了一下,回来后,他就用报废了的车轮胎,做四只鞋子。只要拉出去放牧的时候,他就把它套在了牛的蹄子上,以防牛脚踩在小石子上脚疼。冬天的时候,他还用棕树皮缝了四只套子,套在牛腿上。以至于那头牛在村子里所有的牛中,仿佛也显得有些尊贵。我一直记得,它在走路和吃草的时候,都得意地摇头晃脑。脾气也有些古怪和霸道,一同吃草的牛,只要吃到它吃着的地方,它低着头就顶过去。最后那头牛死了。在那个时代,一头牛的死亡,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除了是天大的一笔损失,还像是生活里失去了一份生机。为此,我的母亲还哭过,父亲永远那么沉默。”
我之所以把这段现成的文字引用,是这头牛在我的父辈们心里的地位,它是如此地重要。我记得在轮到我们家喂养时,我经常拉出去放牧。我刻骨铭心的一次是,有一天我们几个伙伴都把自家的牛一同放在山野上,突然狂风,雷电和暴雨袭来,让我们无处躲藏。那时,每个人都骑在了牛背上,想赶着牛快走,但是其它所有的牛站着一动不动,用鞭子也打不走。唯有我们家的小水牛,它却托着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向着家的方向奔跑。
在当时,喂养牛是一回事,使用牛是另一回事。村子里有专门使牛的人,对于一头牛来说,他们不管牛脾气如何,只看它是否愿意出力,温顺,不躲肩,不缩脚,是否会懂得犁沟的方向?的确,我们家的那头小水牛,因为年轻和娇惯,犁田耙地时它确实不会顺着犁沟走。它任性,倔强,累了,它还会把前脚轻轻跪下,娇滴滴的。因此很多使牛的人都说它是一头笨牛,说我放牧不懂管教也笨得像头牛。这样的话,当时对我有着巨大的打击,让我万分恼怒和沮丧。我以为,这是无端的耻辱。我以为,如果我有力气,一定会冲过去把说这话的人干翻(但那只是如果有力气的话,事实上是没有力气才那么想的)。因为等我长大有力气的时候,我既不恼怒也不沮丧,想把人干翻的万丈雄心和我的以为,全都跌落成了守护自己底线的秘密。因为这个世界上,牛被人说成笨牛,也就有人被说成笨得像头牛的。人笨得像牛并不奇怪,因为人的经验,或者说人类的经验在有些时候其实根本无法获取。比如人对生命的认识,生命不在,就是死亡。但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获取死亡的经验。何况我自认为自己不算笨牛,最多算作头倔强的牛而已。其实井底之蛙,谁又能肯定没有它的天地?我一直对这个成语故事的解释存有偏见,都说井底的青蛙只看得见簸箕大的天空,可那天空是不是无限没有人说得清?反过来说,如果人站在天空的背景下看井底之水,我敢保证看到的肯定还没有簸箕大,看到的就只有自己的一个头,或者一张脸那么大。
牛不一样,不管人如何看如何说,牛似乎不会有丝毫的困惑与抗争。我认真地观察过它们的目光,永远深邃,执着和安静。如果你要管理它们,一截木桩,一根绳,它就乖乖地在原地。在过去,因为它们的劳作,没有谁家的牛有过体胖毛亮的时候。骨头清晰,牛毛荒芜。那不安分的骨头,受苦的骨头,似乎随时可以戳穿那层枯皮。但是,它们永远是那么平静地接受。
我从地方的一些记载里,看见这块先祖的土地,看见过对牛的说法,如此美好。看吧!“小马生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生一岁,犁头断九部;小羊生一岁,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坝能栽秧,坝上有坪能赛马,又有沼泽地带能放猪,寨内又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坐处,门前还有待客处……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赶着神仙牛,去到滋滋地里犁。”
噢!如此自然的水草丰美,没有了,没有了。玩耍,闲坐,待客,挑水就可以带回的鱼儿,没有了。之后,人们日益孤独!之后,万籁俱寂!这个过程仿佛化学的变幻莫测,仿佛在一个公共的合唱里。
看吧,牛。当时是赶着神仙牛。这种宗教看中的灵性,食草者,它守住自己内心里的东西,守得很牢。它的存在,是人类与自然的一种古老的关系,在时间的某一点上,永远保持平衡!
农具
时代发展到了今天,谁能说农活不是一部壮丽而深刻的书?认识,理解,经验,从春天泥土的芬芳到它最后沉重的果实的厚味,无一不在每一页的内容里。它有千姿百态的生命在里面,但是,它并不是一切时至就能产生。它需要人们在上面付出劳动,汗水,也需要人们的厚道和所求有度。我记得在老家村庄里的人,他们干农活经常会说一句话,人强哪抵得家什硬?他们说谁家的锄头好使,锋利,一锄下去就挖到底。是的,锄头在手中抡起,挖下,抡起,再挖下。它在弧线里,与大地保持着劳动的关系。这个动作重复无数次,就可能会换回秋天的果实。我以为,这不是对家什强硬的赞美,完全是一种对待农具的情感和依赖。
我想记叙的就是这些农具,说起来或者都是些破铜烂铁。我时常忆起一个情景,洁净的蓝天,破墙。庄稼地上的绿色在满地荡漾的时候,锄头之类的用具就靠在破墙边,或者挂在墙上。如果放在天井里,一场雨水冲刷,农具上就会掩映着黄锈的光泽。与废弃之物,别无两样。就是这些如同废弃的东西,在农事中,却不可缺少。
但是,我主要讲述的两样农具是,镰刀和锄头。因为他们是农具,也成为了我们村里两个人的凶器和武器。这是我回老家时突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让我想起了人们农活中离不开的这些农具。多年前,一把镰刀,一把锄头,把他和另外一个小年轻人的人生,分了一个叉。他们本来可以用农具,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没想到,他们却因为手里的农具走进了人生的深渊和黑暗。
真相。嘲弄。贫穷的伤害。尊严。在这里,我不想评判人性的善恶,也不想叙述事件的是非,我只想对它进行陈述和还原。两个事件,我都是在场者。先说叫庆庆的人,这个人比我年长两岁,在村子里与我同辈。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们都还是孩子。那时,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把小镰刀。大人用来收割稻谷和砍包谷草,我们用镰刀是每天都必须去田埂上割两捆青草,喂牲口和垫圈。在出发之前,我们都喜欢先在他家门前的一堵破墙上,练胆子。玩各种比赛。比谁从墙上跳到地上的距离,谁远谁近。比在墙上奔跑的速度,谁快谁稳。比金鸡独立的时间,谁站得久。最后分出胜负,胜者可以在割草时优先把最好的青草归为己有。我记得在当时,那堵破墙上有几个红色的大字“春风吹战鼓擂”。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我觉得那句标语口号,仿佛专门为他而写,如同咒语一样。
春风吹就不说了,我们每天在破墙上都玩得比春风吹更快乐。当时,庆庆是站在墙上跳得太远了,一下就跳到了别人家的菜园子地里。刚好主人家路过,一个叫姜巴三的男人。他是我们的长辈,在我们心里长得十分粗大,结实。他的拳头像个榔头。他看见了,庆庆的脚下把两颗白菜踩得稀耙烂。他快速过去,就在庆庆的背上擂了一拳头,打得空声气响。本来高兴得笑容满面的庆庆,突然就“哇”地大哭了起来,嘴里骂出了“狗日的,日你妈”的脏话。哭声和骂声一串串喷出,拳脚也跟着在他身上如同战鼓嘭嘭砰砰地响起。不知谁在旁边喊:“镰刀,砍他!用镰刀,砍他!”
庆庆哭着爬起来就往墙边跑。姜巴三也没有追他,弯下腰去把他踩烂的菜扶起。他正在捡菜叶子,一把镰刀从侧面,插在了他的腰上。“冒血了!冒血了!”我们喊过后,就全都吓得话也不敢说。庆庆在把镰刀插在他腰上的时候,他就像有条狼在他后面追着一样,失魂落魄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姜巴三后来被拉到了乡卫生院,听说油都被带了出来。
那个时候,庆庆才十五岁。为这件事,他家里喂着的一头年猪也被强行卖掉。为此,他被他爹的棍棒逐出了门,东游西荡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再上学,后来进了城当三轮车夫。我挣学费的时候,就是去找他一起蹬过的三轮车。长大后,回来提过两门亲事,但都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说他杀过人。后来说成了一门,喊他赚够礼钱就结婚,结果他还来不及赚钱,说好的亲事就在别人的鞭炮声,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中抬起嫁妆,迎娶走了。
他也曾后悔过,就是那一把镰刀,使他过早地失学在社会中立足。他现在都还远在他乡,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见到他。我每次回家路过他家门口,门都是紧锁着,蜘蛛网在房檐门框之间,织起了好几个。
另一件与锄头有关的事情,也是在多年前,因为守水。对于这个老头子,我那时候其实非常不喜欢他的,因为我曾丢失过一把锄头,我一直认为是被他偷走了。甚至很多年,我只要见到他扛着锄头都觉得就是我丢失的那一把。但是,守水发生的事情,我对他一直内疚,我觉得他却是因我而起。我记得那一年,田里的秧苗刚刚活过来,就遇上了干旱。一个星期的时间不到,春天的秧苗就变得像秋天一样的颜色了。每家都去守水,有的守白天,有的守守晚上。晚上还分上半夜和下半夜。我在半夜鸡叫的时候就拿着锄头和手电筒去守水,在路上遇见了老头。事实上一个夜晚都有人,只是我们一同顺沟理水的人会在同一条心上。大家一同合作,到该分叉的时候挖开一个小口子。但每个人必须到村庄后面一条叫后河湾的地方,把水引下来后,然后与流水赛跑,跑到分叉处,各人守住一个口子。反正上面引下来的水,到了支流处的一个水口流点,越往下水就越来越小。我们都不能死守着自家田里的水口子,只有守着大股的水以防别人从中分走。他守最上面,有人守中间,我守下面,一条沟上排起的人像桩子一样树在那儿。快到天亮时,村里又来了一个年轻人,他从源头理了下来,到了老头守的口子旁,他要分一股水。老头不让,两人起了争执后,年轻人扛着锄头走了。到了我这儿,他威逼我说分他一股水,不然就把我的全部堵掉。说着就直接来挖我守着的水口子,我当然也不让。他挖开,我又挖了把它堵上。我和他正叮叮当当地在相互搅拌锄头,没想到老头过来二话没说,抡起锄头就向他的头上敲去。他倒在了沟里,老头才说“大天光了才来,让我们白球啦啦守大半夜?就球大点本事,欺负个小娃娃?”
出事。围观。热闹。很多人像是闻风就围了来,七嘴八舌,同情的说“不就是一点水,乡里相邻为何下这样的毒手?”咒骂的说“该打,这种人该打。劳力不出,就图捡便宜!”可是老头一口咬定说,“他打个小娃娃,人家既不回嘴也不还手,我咋看得过去?”
当有人把他从沟里扶起来,看见泥浆上的血,大家都沉默了。谁也不再抱怨,谁也不再争论,有人背着把他送进了医院。
老头没有想到,他劳动所用的那一把锄头工具,成为了罪犯的利器把他送进去了。因为他拿不出医药费的钱,这件事被报了公安,最后以确定为利器伤人,判了他十年。十年后出来,他依然还得扛着锄头,去到地里开垦生活。关于这件事,在我的生命里有着一缕阴深的苦恼。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是一种狂野不羁的悲伤中爆发,还是因为对我的关怀。后来,尽管我知道真实的原因是,他既不是一时的爆发,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一场与那个人的父亲过结的一场纯粹的旧仇报复。但我愿意相信,他是因为我而惹出的事端。如果不是我,他可能不会用锄头把那个人干翻,这样他就不会在牢房里蹲了十个年头。给予我安慰的是,我回去经常见到他,他的生活并不因为坐过牢暗淡。恰恰相反,他很阳光和安静,对生活体察入微。我注意过几次了,我发觉他有一副极其敏锐的耳朵,从人的脚步声或者说话声中,他就可以触摸到一个人的面孔。
当然,锄头的作用在日常的农活中,不可缺少,也不会当作更重要之物。人们用时,就拿起它,不用时就随便放在一边。乡土的生活就是自然的,没有遮遮掩掩。比如哺乳期的女人,在地里干活,孩子饿了哭了,女人锄头一丢,搂起衣服,露出半个圆实的乳房,就给孩子喂奶。谁也不会奇怪,因为那是神圣的哺乳的流程。年轻的小媳妇们,只要坐在一起,她们会把黑夜里的事情像滚豆一样滚出来。现在我发现乡村里的筛子很少见了,以前经常看见在草垛旁,那些年轻的小媳妇会坐在一起,一边用筛子筛豆子,一边会相互说起两腿间的故事。她们的生活教堂里,总是有烟火,有肉味,有火焰的焦香。
我之所以记述这些农具,不是为了想说出它们对人类的价值。我只是为了想表达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或者在任何情况下,它始终具有其潜在的意义。
碓窝
时代发育快得惊人,很多新东西接连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它不得不让一些过去的旧物,逐渐消隐。未来也正在等着我们,尽管未来谁也无法预知和决定,是惶恐,还是给人安慰?我顶上一代人,他们期许的未来,未来现身,他们现老。但是,无可厚非,人类都在相信和期许中。那过去,难道就是虚拟的怀恋?真巧,我回老家时,看见村子后面一家人在收拾一块地盘。他正在费力地把一大块有菱有角的石头,移朝一边。我看见那块石头,是一个碓窝的半边。准确说它应该叫石臼,只是在我们老家,人们都叫碓窝。我记得小时候我就问过识字的人,他们说,当时叫“队窝”。理由是“队窝”是公共的,曾经放在队里的大路边,谁家需要舂什么东西拿去舂就是了,不需要和谁说,不需要他人同意,只有人与物的单纯关系。
从存在的角度讲,它把历史埋在了土里,见证了过去的时光。哦,这时间的证物。在当时,是石匠用锤,用凿子,用他认真而精湛的技艺,在一整块石头上,一锤一锤重复。重复。再重复。在不断的重复中,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安慰,带来惊喜。他刻下了时间,刻下了一个时代的生活,还刻下了,一副明媚的喜鹊登枝图。它的寓意无疑表露出,喜庆。是的,喜庆,唯一的:来啊,美好的生活,谷物被碓棒慢慢地把皮舂脱后,亮闪闪的白米出现了。喜泣,庆幸,这神的恩赐啊!
自然之石和人工的叠加,它就成了物,成了器具。在那个时代,它是人们生活的加工厂,甚至上升为一种宗教。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记述的一件事情,人们都固执地认为与碓窝有关系。
作孽。债务。报应。人们一向这么认为。这说起来有些神神叨叨,没有什么逻辑和规律,没有什么科学和迷信,更没有,合乎常理的解释。但是,人们都众口一词,三友成为疯子,就是因为那个碓窝。“他为什么要把它劈开?劈成了两半,不就一半变成阴,一半变成阳?分开啦,阴阳不结合,他脑壳咋个不乱套?”当然,他们的这个道理,近乎于上帝在创世之初,剖开混沌,被它一分为二的,就是白天和黑夜。所不同的是,三友不是上帝,分成阴阳后就无规律可寻。人的所谓敬畏,是相信一个石头凿成的碓窝也有魂,相信头上三尺有神灵。
物或者器具,烂了,还原本身,又成为石头。时间是何年何月,我已记不清了,记忆里存在的是,碓窝的一半,被人们推在了沟边,垫着洗衣洗菜。另一半,不翼而飞。现在,我看见了,半边碓窝上的喜鹊登枝,一截枝头折断,喜鹊剩下半个身子,两只小脚紧抵在树枝上。那个姿势,让我想到喜鹊哭泣的挣扎。我走近去看,随便抽了一支烟给主人。他看着我嘿嘿笑说:“这块烂碓窝,以前当作宝,埋在地里头,现在送人都没得人要。”是的,时间久了,这公共的东西也便成为己有。可已经隶属于他个人的东西,如今他觉得变得挡手挡脚。这种现象,是不是对物质的态度决定精神的态度,是不是民间俗语里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一个例证。
曾经,三友的狂热,思维活跃,无知无畏,都被人们说成是因碓窝而起。他精神的乱套,是一把大锤制造的后果。当时,他提着一把大锤,从村子中摆放碓窝的地方路过,就有人和他打赌。赌注是一包一毛二分钱的春耕牌香烟,说路边上的碓窝是整块石头的,如果他一锤可以齐展展打成两半,那香烟归他所有。他平日里本就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愿服输。无论喝酒吃饭,谁和他赌谁输,他的食量仿佛永远在饥饿状态,大得惊人。
的确如此。只要他认真干的事情,在村子里同龄的人中,没有人可以和他比。特别是在田里捉拿黄鳝,仿佛是他天生的技能。只要见到黄鳝,无一条可以逃脱。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他会带着我们去田埂上,非常得意地念着不知是他捡来还是他自编的顺口溜。我至今还清晰地浮现着那样的场景和他说话的神情,在热辣辣的太阳下,他看着田埂边的小洞,就弹一下响指,蹲下身把手指伸进洞里,嘴里念着:“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爬母猪。先生教我性本善,我教先生捉黄鳝。出来!来!来!出来啰!”就只见一条黄鳝被他的手指紧紧夹住,在他的手上,麻花一样,扭去扭来。
命运由此转折,真就是亵渎神灵?三友在人们和他说出赌注时,他话都没说就抡起大锤,“砰嘭”鞭炮一样的巨响,碓窝被一分为二。之后,他的种种行为失常。谁也没有想过,是他与碓窝的对抗震动,还是其它原因。人们一致断定,这就是作孽的报应。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是磨粮食的地方,神灵看着哩!”其实,作为孽障的妖魔,疯的人应该就不会是他,该是与他下赌注的人。但是,没有,与他下赌注的人,不仅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悄悄收纳了一半碓窝。难道,人类自满且贪婪的弱点,是个跷跷板,突然失误?或者,神在那一刻打了个盹,瞬间忽略了他。
生活唯命是从。在那个时代,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人们信赖于神,信赖于先祖留下的经验和遗训。比如,请人帮忙做事遇上天气不好,他们都会认为是上天的旨意,说穷人请天工,不下雨都要刮风。对于人的生命的亡失,更是非常注重。只要不属于正常的生老病死,或者在外死于非命的,都不能停放于家里超度亡魂,一律统一在村子十字路口交叉处的一间碾房里。碾房在过去,是磨粮食的地方。在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在里面磨粮食了。我曾多次进去过,里面空间很大,几根柱子成三角形支撑着屋顶,地面上有一块石头凿过的大圆盘,被一根柱子直穿于中间,像是一支箭牢牢地钉住一块盾一样。石板上的纹路,一条一条,非常粗大,极其规则。在石板上,就是一个长形的石头圆柱。完全可以看出,人们以前的生活,就是靠那盘巨大的石磨和碾子碾出来的。但是,它很多年没有人使用了,废弃在那里,落满灰尘。当然,那间碾房现在早已拆除。人们当时选择这样的场所,是因为在房屋建筑前后墙上,有两道直线对开的大门,人们说这样的门是邪门,不仅装不住财源,还会闹鬼,因为鬼走直路,不会拐弯。死于非命的人,亡魂超度后,孤悬的亡灵和烛火,就不会给家里带来外面的晦气。其实,世界为何如此辽阔?不就是我们的过去和现在,它都能藏住?
当然,无论唯心还是唯物。我虽然不相信村人们的说法,但我觉得这样很好,人类想象力的产物神明,妖魔鬼怪,住于人的肉身里。它会让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的卑微,更何况,谁又能真正地,可以与神对弈?
三友成为人们眼里的疯子后,穿着打扮奇特。手里会随时带着一根棍棒,或者,一把尖刀。人们都惧怕于他。我主动靠近过他,事实上,他的胆子比正常人还小。他更害怕,害怕伤害,你就是给他食物,他也胆怯。在后来,我曾认真观察过流浪在不同地方的疯子。我注意多次了,每一个疯子的穿着都会非常明显地有一样旧时公安的标识。要么一顶绿色的帽子,要么一条军裤,或者一件军衣。特别是肩章,他们会用两条红布或者红布。我没有患过精神病,的确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打扮自己。或许,他们的那个世界,真的是像上帝剖开混沌一分为二的昼与夜?在漫长的黑夜中活着,无边无际?
我只是猜测。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他们如此热爱公安之物件,就是想以外表的威严掩饰他们的胆怯,恐惧,颤抖的内心和卑微的自己。他们只想守护脆弱乃至卑琐的生活,因为害怕。害怕身边的世界,身边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