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贵同
1
师娘说,你告诉他,叫他永远不要回来,就死在办公室。
师娘新烫的狮子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每一根都是用真金白银拉出来的。我们镇上最近开了一家“新起点”发廊,我师娘是发廊的超级会员。师傅和师娘每吵一次架,师娘就给我打电话,抱上来财,让我开车送她去做头发。等一个女人做头发的滋味,完全可以写成一份不少于一万字的学术论文。此处略去不表。
师娘站在水果摊前,指挥我把大提小提的水果往后备箱里装,嘴巴一分钟也没闲,说,老娘上辈子欠他的早就还清了,他死了最好就埋在办公室。
刚出了镇区,师娘说,忘了,回去给他买条烟。
师傅爱抽一种红壳的石林,后来那种烟停产了,有也很贵,小镇的烟店柜台上根本看不见,至今我也不知道师娘是怎么买到的。
我一路替师傅说着好话,师傅忙,师傅累,师傅是矿上的大宝贝。
到了矿区,师娘狠狠甩上车门,怀里的“来财”吓得跳了一下。师娘朝我挥挥手,那意思是说,快去吧,这些话她早听腻了。车开出去好远,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师娘抱着来财亲了又亲,仿佛那头小畜牲,是她瞒住师傅和其他野男人生的。
我们技术科办公室外间可以待客,正中的大桌子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里间有道门,是师傅一个人的,也放了一张大办公桌。桌子占去位置一半,档案柜和师傅的折叠床占了一部分,剩余位置刚好能装下师傅和他的椅子。墙壁没有闲着,看墙上那些三角板,就知道师傅的职业和木匠有些相似。
没干透的头发紧紧贴在师傅脑瓜皮上,常年不得太阳晒,脑瓜皮很白,头发却是灰的。他见我手里拎的东西,手往里间一指。我刚把东西放好,师傅很麻利地找到了石林烟,撕开,取出一包,很顺利地从烟盒里弹出一只,火机恰到好处地蹿出火苗,他往椅背一靠,双腿伸开,一股浓烟从嘴巴里吹出来。
师傅说,骂,骂,骂我了吧?
我说,咋可能,师娘怎么会骂你?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我师傅有严重的口吃。但凡超过两个字的一句话,师傅说起来都比较费劲。通常师傅对我只说一个字,比如,好。遇到断层的时候,我跟师傅下井,师傅一般不和当班的队长说话,只对我比个手势,其实这也是我最主要的工作,看懂师傅的手势,然后理直气壮对施工人员说,往左,弯不要转太急。
师傅转眼就吸了半根烟,长长的烟灰还没有落下,我忙把地上那个油盖壳做的烟灰缸移到师傅跟前。师傅很喜欢我做的这个烟灰缸,其实也很简单,我只是找了三根长螺杆,给油盖壳加了三条腿。每回看见师傅桌上玻璃烟灰缸空空如也,油盖壳装得满当当,我就知道,师傅喜欢我做的烟灰缸。
师傅把烟头摁掉,摸了摸下巴,脸上什么也没有写,抬头对我说,来,来一盘?
难得师傅高兴,我忙去把藏在柜子里的象棋找出来,又把师傅杯子里的水蓄满,提了个小凳子,铺开棋盘。我把师傅的门关好,师傅已经把一个车捏在手里。和往常一样,师傅让我一个车。
师父说,你先。
第二天,师娘给我打电话,开口就问,马志平死了没?
那会儿我也正忙着,煤监局检查组已经到了矿上,正在查看图纸。那么我就知道,师傅笑纳了师娘的水果,抽了师娘费心费力买来的红壳石林,依然没有回家。我在电话里和师娘说,师傅忙着呢,正准备陪安监局检查组下井呢。
师娘说,死了干脆,还有一群垫背的!
我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不回家,也不知道师娘为什么咒骂得这么恶毒。
我不敢告诉师傅说师娘打过电话,因为师傅已经和煤监局的工程师干起来了。
我师傅说,我,我只说,说一句,这这是,违,违章指挥!
磕磕巴巴的话我就不说了,其实就那么一个意思,煤监局的专家认为,既然两块工作面已经形成串联通风,那么就要尊重客观,可以采用上下块交替开采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师傅却不干了,说“规程”就没有这种规定。
诸位看官,你说这是什么事儿?监管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煤矿打了个擦边球,自己人却不干了。专家显然没料到好心被当驴肝肺,恼上了,说,这是哪个狗日的设计的?
师傅说,这是是哪个狗日的批准的!
尽管师傅这句骂人的话用了很长时间才说完,我还是要替他辩解一句,师傅当初的采区布置设计方案,压根就没被上报。你想啊,按规范来,多打一条巷道,连同支护、设备,几百万黄澄澄的人民币就不见了。师傅对这个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是总工,出了问题,没人会替他承担这个责任。
矿长脸都气红了。我师傅吵架吵不赢,干脆把办公室一关,扬长而去。
有时候我觉得,师傅是一条病猫,有时候我又觉得,师傅是一条疯狗。师娘拿他没有办法,矿长也拿他没法。可每回上面的大领导一来,都紧巴巴地把我师傅拉了坐在旁边,同学嘛,完全理解。可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我和大家都同样纳闷,人家都当处长局长,我师傅还是一个小工程师。
晚上,师傅就回来喝酒了。师傅不回家,只有回食堂来吃饭。我看见师傅脸喝得红彤彤的,那个专家好像也忘记了上午的争执。矿长也很高兴,也许在他眼里,我师傅是疯狗,但没有携带狂犬病毒。
我师傅喝多了以后,还是没有回家睡。
第二天,我给师傅打扫房间的时候,看见了师傅折叠床上的长头发,我就想着师娘过来陪师傅熬夜了。
2
可怜的来财叫得我心慌。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来。三天了,我觉得像过了整整三年。以前我妈和我爸吵架,我妈说,养个男人还不如养条狗。那时我根本就不明白,后来我嫁给马志平,我也没觉得是嫁给一条狗。可是,谁叫我看上他了呢。
我爸说,我大字不识几个,马志平虽然说话结巴,可人家毕竟是大学生,正儿八经矿大毕业的,我们不合适。可是我喜欢大学生啊,结巴也是大学生,我宁可嫁给结巴,也不会嫁给一辈子挖煤的黑腿杆娃。在红星煤矿,我牛春花是副矿长的女儿,想和我结婚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上马志平,是老马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
镜子里的女人一定不是我,不是我。这个眼袋下垂,皱纹越来越深的女人怎么会是我?我真想把镜子砸了。马志平你个怂种,你是嫌老娘老了,还是嫌老娘丑了?
我妈说的没错啊,可谁能想到他马志平就是一头畜牲。
来财呜呜叫着,我知道它也和我一样伤心难过。我真的是没有力气了,我连剪开火腿肠递给来财的力气都没有。你个和钱有仇的怂货,你要回来,我不打死你才怪。
昨天矿长打电话来问,马志平怎么没来上班。我怎么说呢,我能说马志平失踪了?没人比我更了解马志平那种怂样。老娘我一心一意为这个家,马志平啊马志平,你不知道儿子上大学一年要多少钱,你不知道将来给儿子买房娶媳妇要多少钱?老娘我这么做有错吗?
可现在,理智告诉我不能哭也不能闹,要让红星煤矿所有的人都知道马总工程师被老婆逼得离家出走了,我牛春华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界上?
现在,只能让张喜帮帮我。他一口一个师娘的叫着,这些年我们老马没少栽培他,小伙子也知恩图报,认我这个师娘。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楼下来接我,师娘我要去镇上做头发。
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下楼前,我收拾了一下,红红的眼圈,讨厌的眼袋怎么也收拾不了。我妈说,恨鸡就罢了,不要恨蛋。马志平这没良心的,教出来的徒弟早晚也是只白眼狼。
白眼狼问,师娘,师傅三天没来上班了,我打他电话没打通,身体不舒服?
他这样说,我心里倒好受了些,看来是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了。
我能怎么说?既然对矿长说是马志平被别的煤矿请去帮一阵子忙,我也只能这么告诉张喜。我不敢看张喜,我怕他看出来我撒谎,也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狼狈样。
老娘我为了让马志平看得顺眼,我一咬牙,交了一万块钱办了个贵宾卡。这些年,我又是美容,又是减肥,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养着他,连他抽的那一口,老娘左托人右托人给他弄来,老娘我哪里亏待他了?
美发店里,呼呼的吹风声让我感到一丝安慰,我一直都不想睁开眼睛,真想一辈子在这个椅子上睡过去。我的理发师手比平时轻柔了许多,难倒连他都看出来,我的男人跑了?他以前一直向我推荐一款和我发质很配的洗发水,今天他都只字未提。
说起这个话题,老娘更生气。马志平都跑了,老娘还洗给谁看!
我的手机这时候响了,矿长让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有点事情要和我商量。还商量什么呢,马志平跑了,一切都泡汤了,说好一吨煤给三块的提成,看来是不作数了。马志平那怂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没日没夜,辛辛苦苦把煤找出来,一吨五块都不值。就为这事儿,我生气得很,一吨煤要不来五块,马志平就你别回来。我愣没想马志平不但不回来,还敢跑了。
做头发那会儿,我就想明白了,马志平插翅膀上了天,老娘也要把他打下来。
我戴了副墨镜,遮住了不为人知的难堪,感觉慢慢恢复了之前的精气神。
我雄赳赳走进矿长办公室。猜不出矿长是不是已经知道马志平被我撵跑了。老娘我破罐子破摔,如果陈建功知道了这事儿,他就要负责把老马找回来,因为这事儿传出去不光是我牛春花的笑话,也是红星煤矿建矿五十年来最大的笑话。
陈建功装模作样,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虚头巴脑套了一会儿近乎,才直奔主题。他说,春花啊。他一直这么叫我,当年我爸的意思是让我嫁给他。可当时谁也看不出来,他能当上矿长,再说当年他也没啥文凭,即便他现在当了矿长,老娘也不后悔。
他说,春花啊,你和我交个底儿,老马到底去哪了?
我说,你瞧他那怂样,找一吨煤才赚三块的人,能去哪儿?
陈建功哈哈笑起来,仿佛很开心,也仿佛听见我讲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陈建功说:老马去年找出的那块煤,可是十二万吨,三十多万块钱也不是小数啊,要让其他职工知道,老马一年能挣这么多,我这矿长还怎么当?
我牛春花才不听他的忽悠,说,官有十条路,九条人不知。
陈建功又笑起来,说,春花啊,你看,我们都是一起参加工作的,你这张嘴啊,一点没变,刀子嘴豆腐心。我也是牛老爷子一手培养起来的,现在虽说我当着这么个矿长,别人不理解,你还能不理解吗?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我说,你这么大一个矿长和我一个家庭妇女商量什么啊?要商量,找马志平去!
陈建功说,其实我和你们家老马商量过了,我觉得这么好的事儿,他应该会答应的。我可丑话说前头,说破天不能超五块,煤要找到了,矿上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少你们家的。
听陈建功这么一说,我心里那个难过啊,五块,五块是什么概念,二十万吨煤,那就是一百万啊。你这不争气的败家老公,你这辈子和钱,和我牛春华有仇啊。
我难过归难过,但我爹告诉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事情一定不是陈建功说的那么简单,说,我们家志平和我说过这事儿,我不同意,没个十块八块的,当我们家老马是要饭的啊?
陈建功还就着道了。他说,我知道你们家你说了算,所以,这不和你商量吗?春花妹子,你想想,打一条巷道得投入多少钱,能不能找到煤还说不一定,五块,不能再多了。
我就纳闷了,到底哪块煤这么值钱?
陈建功说,当然,也还有一个方案,老马那张图,如果他愿意转让,我出这个数。
陈建功张开了一个巴掌。
五万?我没过脑子,竟然脱口而出。
陈建功又笑起来,说,看来你不知道这事儿,再添个零。
这个该死的马志平,他的什么破图会这么值钱,以前就没和我提过。一张图值五十万,黄金做的也不值这个价。
我说,这事儿吧,我们家老马的确没有和我说过,矿长,既然这图这么重要,你可别忽悠我们家老马,这价钱是不是再商量?
陈建功说,春花啊,你是聪明人,让你们家老马赶快回来,如果矿上找到这块煤,黄金做的图也就成张废纸了。
我突然肠子都悔青了,原来我们家老马清醒着呢,他看到的是大钱。
3
他们都安静地蹲在井口,崭新的绸缎衣服一丝皱褶都没有,头上戴着电视剧里地主老财的那种黑色小皮帽。往常这个点,他们应该换好了工作服,戴着沾满煤灰,布满裂纹的安全帽,烟瘾大的,赶紧吸上两口。队长就要派活儿了。他们一言不发,头低着,像是在观察地板上的蚂蚁。谁也不搭理我,四周都安静得很。罐笼里空荡荡,风机一点响动也没有,灯房里空无一人。我心里想着,不出意外,那块煤这两天就会见煤线了,我会向红星煤矿再一次证明,我这个矿大出来的人不是浪得虚名。
我问,队长呢?队长哪去了?
队长站起来,穿的是长袍,戴的也是瓜皮小帽。
我这回不是口吃,真是被吓着了,说,你你你……
这个几年前就在透水事故中死掉的人,怎么还在井口晃悠?
所有人慢慢站起来,像是受了工伤,又像被冻着,脸色铁青。他们转过来的那一瞬间,我魂飞魄散,他们都是在那场透水事故中死掉的工人。
我大喊,喉咙像被塞进了矸石,半天也没喊出一个字来。
灯光微弱,梅小丽正奇怪地看着我。她丰满的胸脯发射着一股黑色的光芒,她给我擦了擦汗,说,你又做噩梦了!
下半夜,我再也没有睡着。看着梅小丽安静的脸庞,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我从兜里轻轻摸出烟,慢慢点着火,深深吸一口,吹出来。纱窗上浅浅抹上了一层黑光,我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光。这让我想起若干年前,梅小丽钻进我矸石山值班矿车的那一晚,我哆哆嗦嗦,在她劳保服里摸到了一片圆滚滚的月光。
梅小丽给我做好早饭就上班去了。她说要找份工作的时候,我并不太乐意的,这个一辈子在矸石山推了半辈子矿车的女人,我不想她再受苦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梅小丽我梦见了什么,梅小丽也没问。还没出来的时候,我也经常做这样奇怪的梦,只是梦见这群遇难的矿工躺在停尸房里,像等待队长来给他们开班前会。我没想到,他们一直跟我来到这里,居然还从地上爬起来了。以前,但凡我的噩梦吵醒了牛春花,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又被鬼拿了。其实真让她给说着了。
现在那几个因我技术失误而死的冤魂,又追来了。
我一直以为,命运是可变的,如果当初我娶的是梅小丽,一切又都变了。直到这些年我才明白,命运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地质构造带,而我和梅小丽的人生是平行的,如果发生交错,那是遇到了人生的断层。
午后,我没有心思去找那帮小老头下棋,心里像一个空着的罐笼。我走了好几条街,不知不觉逛到了梅小丽上班的超市。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没有出过门。我们租下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间,付了一年的房租。我没有告诉梅小丽我卡里还有多少钱,我在红星煤矿挣的那些钱,很少有人知道。现在除了牛春花知道的那部分,我卡里的余额足够我和梅小丽在一起生活十年八年了。
刚租下房子那会儿,让梅小丽心疼了好一阵子,她到现在才明白,她在红星煤矿推两年矿车,才可以勉强支付一套小房子一年的房租。我们闭门不出,夜以继日,把虚度掉的光阴足足补了回来。除了没有孩子,没有人怀疑我们是一对沦落天涯的露水夫妻。
隔着好几个柜台,我看见梅小丽在柜台前忙碌,一个男人陪着大腹便便的孕妇在选奶粉。梅小丽曾告诉过我,第一次买奶粉的顾客是非常重要的,父母认准了哪个牌子的奶粉,小孩习惯了那种口味,就不会再换了。那个穿着一身灰白色劳保服,脸上被太阳晒得翻起煤灰的梅小丽,与这个超市里伸手往高出去取奶粉,身段匀称得没有一丝的赘肉的梅小丽,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仿佛是判断错了煤层,但那层浅浅的没有盖住我亲吻过的小酒窝的淡妆,让我确信,她就是梅小丽。
男人陪孕妇逛到一边去了,梅小丽这才看见我。
她前后看看,左右看看,怯怯地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袖。
你怎么来了?让人家瞧见了多不好!这是我上班的地方,听话,回家去,我下班就回来了。
我像一个十八岁的大男孩,腼腆说,今天是你生日,我突然想来看看你。
出超市后,我的心房像一只秋天蜂箱,结满了厚厚的蜜。
我决定罗曼蒂克一回。红酒是在一个酒庄买的,我还特意选了两个价格不菲的高脚杯。没想到酒庄还有蜡烛。我又去花店买了一束红得不能再红的玫瑰。我自从结婚后就没有下过厨了,当然这也没能难倒我。我掐好时间,所有的外卖都到齐了,窗外的万家灯火也就星星似的亮了起来。
只要听见梅小丽掏掏钥匙的声音,我就把灯光一关,躲在黑暗处,紧紧抱住她。
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的时光也出现了断层。六点钟梅小丽还没有回来。七点钟,梅小丽还是没有回来。这多年养成的习惯告诉我,不爱吃包谷饭,就要等得稻子熟。
城市像一只巨舟,正泊在我们的门外,我心爱的梅小丽正乘着这艘大船向我赶来。所有的街口,落日余晖,波涛蠕动,高楼大厦像一匹匹奔驰着的桅杆。我仿佛洞穿了这个世界暗藏的地质构造,那些藏在阴暗深处的岩层和煤层,赤身裸体,向我展现出他们或丰腴或瘦骨嶙峋的躯体。
整个城市都散发出甜甜的爱情味道。
在下决心出来之前,我都想好了,既然决定出来,就不要想着回去。我渐渐忘掉那头同床异梦的母兽,忘掉那场惨不忍睹的透水事故。当然我也后悔,我如果我再固执一些,不为那一吨煤几块钱的提成,不抱那一丝丝侥幸心理,至少起码制定一个探放水措施,这一切都可以完全避免。
现在,临矿已经关闭,在红星煤矿的交界处,的确残存着数量可观的中厚煤层,以前我一直不能确定那边的开采情况和地质情况。这些年动用了所有资源,终于掌握了两矿交界处的第一手资料。只要过了断层,就可见价值几个亿人民币的那几块煤。
那头黑色的巨兽越跑越远。陈建功不会再逼我找煤,家里的母老虎不会逼我要提成,梅小丽不再逼我离婚,我的生活终于要穿过一个复杂的地质构造带。藏在我和梅小丽之间那根若隐若现的煤线,这时候越来越清晰。
敲门声咚咚响起,我的心跳加快起来,血液也开始沸腾。
我关掉灯,躲在门的侧边。
梅小丽掏钥匙的声音,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齿轮旋转的声音。
门开了。楼梯间的光亮里,我看见三个人影,他们依次进了房间。我打开客厅灯光的那一瞬间,我像红星煤矿的放映工,让画面定格住了。
梅小丽,牛春花,张喜,还有那条可恶的狗。
桌上冷掉的菜,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玫瑰,红酒,那张扎上了一个红绸带,准备送给梅小丽的矿图。
4
你们相信命运吗?我信。
当牛春花抱着一条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彻底信了。还有马志平那个徒弟,他叫了我一声梅姐,我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呆站在柜台前,努力闭上眼睛,我觉得这是幻觉,我和马志平人间蒸发了,我不相信红星煤矿的人还能找到这儿来。
这两个人我看得真真切切,只得苦笑一声,说,你们来了。
我真后悔在超市登记了身份证,我后悔不听马志平的,非要出来找份工作。
这个我平日里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女人,这时就清清楚楚站在我面前,我甚至都能听到她牙齿咬在一起的声音,她可笑的穿着和怀里那条灰白相间的杂毛狗,让我想笑,也想哭。
我像一只呆鸡,说,等我换身衣服。
我靠在衣柜上,眼泪再也没忍住,我这个偷人家老公的贼,最终还是被人家给逮住。我和马志平的一切,快速在我脑海里快进了一遍,像一个悲伤的电影。我永远不会忘记钻进他矿车的那一晚。我像个贼,生怕踩响了洒在轨道上的月光。老天爷啊,请你原谅我,我吓着马志平了,我捂住他的嘴,将他颤抖的双手拉到我胸口。
我每见他一次,都像一个贼,我们在矿车里亲热,在林子里亲热,在办公室亲热,像一个个甜蜜的梦。我爱他。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他。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牛春花看上了他,我恨我的懦弱。我知道马志平喜欢的是我,可我怎么也不明白马志平却娶了别的女人。
这一刻,我六神无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哆哆嗦嗦给马志平打电话,马志平啊马志平,你怎么能关掉手机。
他这个时候一定在家里端详着那幅只有他才懂的图,或者牛春花已经先找到了他,强行将他带离了。这个夜夜做噩梦的可怜人,你连一个完整的觉都没睡过啊。
我们心知肚明,说话都是多余的。我鼓足勇气,盯着这个与我不共戴天的女人,足足看了几秒钟。她眼珠子布满血色,脸色苍白,皮肤松弛,她怀里的狗冲我龇牙咧嘴,仿佛随时准备出击。她也盯着我看,似乎也看见了藏在我身体里的,和我马志平躲躲藏藏的十多年光阴。最终,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下了头。
我透过车窗,心里从来没有过的平静。城市像一件好看的首饰,镶满了五颜六色的钻石。我曾幻想马志平会送我一样好看的钻戒,单膝跪地求我嫁给他。我命运里这场暗藏着的战役,就要见个分晓了,此刻,我是多么享受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风呼呼穿过车窗外的街道,慢慢地,慢慢地,我听到了矿车在罐笼里翻动的巨响,听到灰白色的矸石在银色的月光下,义无反顾,跌跌撞撞向山下奔跑,在粉身碎骨中迎接她的新生。
像被警察控制着去指认犯罪现场,我尽量放慢速度,进了小区,上了一楼,二楼,三楼,这栋老式的职工楼承载不住我沉重的脚步,我多么希望,楼就在这一刻崩塌,将我们都埋在这里。
敲门。取钥匙,扭动锁孔,门还是开了。我真希望家里永远是漆黑一片啊,可灯还是亮了,这个在红星煤矿说一不二的总工程师惊愕着站在门口。之后,那片温柔的烛光中,尖叫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狗叫声,人生中所有的不堪都在我眼前上演了一遍。我看见那束红得令我眩晕的玫瑰,我把它护在胸前。
张碧伟 2015年 森林之歌 96 cm×178 cm
牛春花啊,牛春花,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我心爱的男人,你竟然活得如此不堪。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冲他们大喊了一声: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世界又安静下来。
马志平说,张喜,你带师娘先下去,我说几句话就下来。
牛春花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渐渐消失,现在,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片狼藉的世界。我扑到马志平怀里,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泪水夺眶而出。
马志平吻了吻我的额头,又擦我的眼泪,我的泪哪里能擦得完。
他终于说出了生平唯一一句不结巴的话:我没想到会这样,等着我,我回去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们结婚!
他把一张银行卡塞进我的手里,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半年后,也就是红星煤矿关闭后的三个月,我终于见到了马志平。谁能想到呢,马志平回去后不久,红星煤矿就又发生了一起透水事故,早前就听新闻里说,这是一起由于非法越界开采导致的责任事故,相关的人都被控制起来了。
现在,我总算明白人算不如天算,那张比黄金还贵的图还是出现了漏洞。
他站在我那群昔日的同事中间,他们都统一穿着橘红色的小马甲,头发剃得短短的,仿佛是矿上给他们新发的劳保服。我费力扶住旁听席的椅子,半天才缓缓站起来。现在,我只关心腹中的孩子,医生说,她很健康。但愿孩子没有听见他爹和一群有罪的人在一起,接受着法律的审判。
马志平还是被带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个入井前的班前会。他回头在旁听席上找我,磕磕巴巴好像要说什么,法警没让他说,他低着头,走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白色的。这个白色的世界像混沌初开的天地。我全身无力,消毒水的气味慢慢唤醒了我的嗅觉。我静静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儿,她的小嘴不经意地咧了一下,像是梦见了前世那些幸福的事。我泪眼朦胧,仿佛仰面躺在红星煤矿的矸石山上,太阳从空中射下来,射得我的脸辣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