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
来自心脏
他的心疼痛，在这个清晨。他醒来，被尖细的鸟鸣带到
空中，和更远的树林。那里
有一座墓碑，他曾亲手刻下铭文；
墓旁的树木因衰老而脱皮，体内
输送液体的管道在变少、变窄，
恰如他此刻的冠状动脉。
他能听到血在身体里
轻声流动，像一条河，仍然渴望着
恢复到二十岁时那肆无忌惮的奔腾状态。
他想起遇到她时的情景：一个
旧书店，因无人光顾而变成
空旷的舞台，她捧着一本书
像在记诵台词的临时演员，而他
是唯一的观众。很厚的灰尘
从书页中吹起，然后洒落，
这变暗的雪廓清了相遇的背景。
荒凉而美好的时刻，由于他鲁莽、
近乎粗暴的自我介绍而破坏：
心怦怦跳动，如同海底的火山
遭遇到油井，从心房和心室喷涌着血。
她或许是受到惊吓，没有回答就匆忙离去，
直到第二次见面才说了第一句话。
如今，那个旧书店、那条街
已不复存在，她也已长眠于
远处有鸟鸣唱的树林。服药
的时间到了：心脏般跳动的老式钟
显现着从那时起直到现在
时间一直像失去的血不停流逝。
他的心疼痛，不知是因思念
还是因为它本来就一直疼痛。
欲念
他想象着她的裸体，虽然他从未看到或偷窥过。真理带来幻象，正如爱
催生着情欲，他如此想着。他将目光
移到面容之下，一瞬间，她的裸体
如真理一样显现，却又立即暴露为幻象。
是的，这并非是她的裸体，因为
他用其他人的裸体，亲眼看到的
和图片、影像中的，覆盖了她
除面容以外的所有部位。这覆盖
贬低了她，将她的独一性
替换为众多他人的拼接与组合。
他像是用其他的裸体
给她的真身穿了一层外衣。
于是他又逐一拿掉了这些，
拿掉了各种来源的颈、腰、肩、臀，
日本的背，欧美的胸，和古典的肚脐。
她的身体被清零，恢复到
无之中，除了面容仍在闪烁和跳动。
真理在想象之外，他终于确信。
而从未显现的，让人的心
跳动得最快，但却不能是
永不显现。
她仍然在神秘中，像黑暗
被一团火包裹。——这火就是他的情欲
和由此而来的欲念。此刻，他研究着
自己的想象：爱是什么？情欲是什么？
在想象恋人的身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象着她的裸体，不带任何一丝欲念。
描述
几个月前，他在诗中写道：“岩石开出深色的花，蟹黄
从壳中被仔细剥出。”
当时是六月，满山叶绿，
白蒲公英。他从山间经过，
并未见到“深色的花”，只有
一些透明的词，在眼前晃动
并随墨水滴落到纸上。
下笔时，大闸蟹正在水库里
锻着粗大的螯；雌蟹产卵的季节
才刚刚到吧？而上次吃螃蟹
还是两年前，那次的蟹黄
留给了席间最小的儿童……
“花”与“蟹”，这两个词
虹一般显现于想象的天际，
而今天，它们的美却让他
感到不适。他记起诗人的教诲：
“不要用意象，要用事物写作！”
与意象之虹相比，事物不华丽
也不漂浮，而是扎根于当下
或记忆中的场景；事物相互限定、
呼应，又相互成为对方的指引
和喻体。事物不源于想象，
而来自观察与回忆：观察是光，
回忆是雨。回忆像雨一样
落在事物之上，使它们发亮。
承接雨点的是手，是笔，是描述
所建造的屋顶。而描述是爱，是
在事物发生处将它再经历一遍：
“在回忆中描述，即是对事物的
深深眷恋。”噢，无微不至的雨点
落在万物的屋顶，仿佛在进行着
神秘对神的庇护……现在，他只想
展开对花和蟹的描述，并将速度
再放慢一些，接近于花开
或蟹的产卵。他开始回忆起
自己第一次和上一次看到花和蟹
的情景，感到自己体内的石头
正在开裂；而那些透明如幼体蟹的词
挣扎着，不断从剥开的记忆深处孵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