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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保风波[中篇小说]

  • 作者: 边疆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1541
  • 梁艳波

      1

      大影去住酒店是在七月三日夜里,那是自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因为吵架导致她彻夜不归。

      那天下午,大影与我发生了激烈争吵,之后,她怒气冲冲进入自己的房间。听到大影从里面反锁卧室门的响声,我突然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发笑冲动。但终究,我还是笑不出来。

      大影的行为其实毫无必要,她自己也十分清楚,我根本就不可能去推开她的房门。我向来没有向大影道歉的习惯,更不可能在她撤离后还穷追猛打。那样的行为无疑自杀。

      几小时后,大影走出她的房间。我心里一惊,暗感不妙,凭过往的经验判断,此刻大影出来,多半是为了继续战斗。所幸令我心安的是,大影报以我的,唯有低沉的抽泣声。

      看着大影往双肩包里塞东西,我便问她,三更半夜的,这是想干嘛呢?

      大影没有答理我,几分钟后,她放下圆鼓鼓的小背包,走向阳台的鞋柜方向。走到客厅正中央,挡住我看电视的视线后,大影突然停下脚步。我下意识举手挡面。顷刻之间,大影脚上的拖鞋飞甩在地,东一只,西一只,仿佛那鞋子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我默默注视大影穿上运动鞋,再追随她的背影到了厨房门口。大影从饭桌上拿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杯水。一种不测之感瞬间占据了我的大脑,我能够清楚判断出大影的下一个方向。于是,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来不及套上拖鞋,我便快速移动到门口,用后背死死顶住门锁,然后张开双臂,身体呈大字形状。当然,我张开手臂不是为了给大影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只是做了个下意识的举动。

      如果此刻表现出想要拥抱大影,不知她会不会给我两记耳光?虽然大影从未对我动过手,但显然此刻她的情绪极端恶劣,就此破了先例也不好说。我得承认,这次争吵,我确实触犯了大影的底线。

      你要去哪里?现在可是十一点半了。报出时间时,我特意加重了语气。

      不用你管。大影仰头,红肿的眼睛冷冷直视我。

      大影的声音嘶哑,我想递杯水给她滋润一下喉咙,却担心万一把门锁暴露在她面前,只怕就连她的衣角也扯不到了。

      我不管谁管呢?

      尽管我的情绪也是坏到了极点,我还是勉强挤出笑容,讨好的说道,要出门也得等天亮是吧。太晚了不安全。再说了,还下着雨呢。

      这个家里还下着雪呢。大影依然冷冷盯着我,浓重的鼻音令我感到极其不舒服。

      虽然大影没有动手拖拽我,但在她那种仿佛零下几十度的眼神逼视之下,我还是自动闪开身子给她让行。打开门我便更加清晰的听到了外面的雨水声。呆了几秒钟后,我对着黑乎乎的楼梯喊道,你有没有带伞啊?

      没有听到大影的回答,我跺跺脚,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光脚站在冷冰冰的地砖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心情,但失败了。

      这该死的雨天,该死的七月三日。不,我真正应该咒骂的,是昨天,是该死的七月二日。

      我突然想到,忘记提醒大影,下楼梯要注意安全。下午回来时看到楼梯上又有一滩浓痰,我便像往常一样,掏出一张白纸覆盖在上面,作为警示。但之前有过一阵风暴,我已不能确定,那张纸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居住的是幢五层高的老建筑,我住在五楼,住我楼下那个老头,每天下午定时蹲在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上,恣意的抽水烟筒。我对老头霸占楼梯、挡道不让的行为没有意见,我尽可能的选择在老头离开后上下楼。若是不幸在楼梯上与老头相遇,我也会侧过身子,努力收缩肚皮,走钢丝般小心翼翼,尽量不与老头发生肢体接触。我对老头每次离开后留在楼梯上的烟灰与浓痰虽有意见,却从不表达。老头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正值壮年,身材高大,大概是没有什么固定工作,长期待在家里,据说精神不大正常。因此,每次与老头的家人相遇,我总是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就是这样的人,为人处事小心谨慎,唯恐招惹麻烦,但我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该死的麻烦会来选择我。严格来说,是该死的高利贷选择了我父母。但是选择我父母,或者直接选择我,所导致的恶劣后果,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

      我继续躺在沙发上,虽然盯着电视机,但已没有了看电视剧的心情。我想抽支烟,却忘记了手机与电视机遥控器搁在肚皮上。因此,我尚未完全坐直身子,便听到手机与遥控器落地的“啪嗒”声。我暗骂了一句,快速捡起这两样东西检查。遥控器大概不贵,手机的价值可是将近一千块钱的。我心疼的抚摸手机,暗道一声万幸。若是把手机摔坏了,真不敢想象,大影回来后,会怎样发作?

      十二点时,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楼下传来老沈锁大铁门的声响。我思量着,大影回来时,又得付两块冤枉钱给老沈了。

      熬过焦虑的二十多分钟后,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事,随后,我拨打了大影的手机。幸好还能拨通。在我快要没有耐性等待,对打电话这个举动失去希望时,第五次的拨打,大影终于接听了电话。我问大影在哪里,起初大影沉默不语,就任我像个白痴一样对着手机自说自话。最终,在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大影终于告诉我,她在酒店。

      我一听到“酒店”二字就头皮发麻,心说这女人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但我不能表现不满情绪,我尽量令语气听上去温和可靠,让大影告诉我酒店的名字。

      酒店离我的住处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这也能够理解,毕竟大影出门时,雨下得不算小。

      前台的姑娘抬头扫视了我一眼,我没有说话,只是出于礼貌对她摇摇头,表示我是来找人,不是来住店。想到三更半夜来酒店找人,我下意识用湿漉漉的伞往脸侧一挡,仿佛做贼心虚的不良男人似的。这真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但是谁又会知道,我三更半夜走进酒店,只是为了找自己的老婆回家,而非为了与别的女人相会。

      大影住在二楼。二楼的房间好是好,只是不远处有烧烤夜市,因此吵了一些。察看了窗台上紧密牢固的防盗护栏,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无论我怎样费尽唇舌,大影就是不肯跟我回家。我按捺住满肚子的怨气,尽量表现出诚意,甚至违心的说出就连自己也不会相信的话。我诚恳地告诉大影,我收回先前吵架时说过的不理智话语,也放弃卖房子替我父母还债的糊涂念头。大影默不作声,态度与先前吵架时激烈的对抗相反。

      我让大影把房退了,大影摇摇头,语气黯然的告诉我,即使现在退房,酒店也不会退还房钱。

      真是该死,既然明知是否在这房间里过夜都得付钱,开房时为什么不慎重考虑呢?心情不好,去公园溜达散心也就行了,哪怕找个没人的角落大哭一场,也不应该花这份冤枉钱啊!我在肚里骂着,嘴上还是好言相劝。大影不再理我,只顾低头玩弄手机。我叹了口气,明白今晚的情形是没有任何转机了。

      劝不回大影我也没办法,总之,我已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既然钱已经花出去,就任由她住在这里好了。令我放心的是,我没有在这房间内发现男人,也没嗅到有男人出现过的气味。

      离开时,我帮大影拉上窗帘,挡住外面的光线,然后以半讨好半探询的语气讪笑,询问她会不会做傻事?大影从手机上收回目光,抬头冷冷盯着我,直到我感到心里瘆得慌时,她才开口缓缓说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愚蠢。

      大影的声音低沉,沙哑,弄得我下意识咽了几口口水。

      后来,当我与一位要好的工友说起这件荒唐事时,工友认为,那夜我应该留在酒店陪伴大影。可是,当时的我,又怎么能够产生留在酒店与大影共度的念头呢?那可不是美好的良宵。当时我认为,那是个对我而言,对大影而言,糟糕透顶的、该死的夜晚。

      当事情过去一些时日之后,回顾那夜,我才恍然,那其实只不过是许多个糟糕的夜晚之一。

      2

      我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一点半,雨下得越来越小,我却感到莫名的寒意在内心深处翻涌,之后,它们排山倒海般从我全身碾压而过。我全无睡意,再次躺在沙发上抽烟,打算就这样与坏情绪耗到天亮。一支烟还没抽完,晓峰突然发来手机短信,问我在打麻将还是在家里?我一时火冒三丈,这混账小子,这么晚了不睡觉,竟然胆敢骚扰我。要知道,平时晓峰不怎么主动与我联系,有事都是直接找他妈。

      考虑到与晓峰那小子说话得小心谨慎,万一被他从我的话语中捕捉到我与他妈之间战火连天的蛛丝马迹,那对我绝对没有任何好处。再说了,这战火起因是我的心头隐痛,不,直接就是赤裸裸的、撕心裂肺的强烈剧痛,我不打算让晓峰知悉。

      我以平常的语气回复晓峰,问他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晓峰只回复了一个“穷”字。

      我叹了口气,大影这是怎么回事,三号了还没把生活费打给晓峰。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最不愿听到与见到的字眼,便是这个触目惊心的“穷”字。我让晓峰找他妈要去。我账上向来不会存有余粮,更别提不会网上转账这种高科技的操作了。

      晓峰的生活费由大影负责支付,我不会使用网银这个缺陷,这小子一清二楚。

      晓峰再次发来信息,问了个令我胆战心惊的问题,他妈怎么回事?他下午发过信息,也打过电话,他妈始终没有理会。

      唯恐话说多了露出马脚,我便告诉晓峰,大影身体不舒服,吃过下午饭就睡了,等明天我会让她把钱打过去。

      不知道我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说完正事,突然就打出了当初真该让晓峰报读法律专业的字句,一并给他发了过去。

      幸好晓峰没有理会我的附加言语,目的达到,他也就不再继续骚扰我。也幸好晓峰这个假期不回家,要留在广州实习,这样家里发生的可怕灾难,也就能够瞒他一时了。

      一口气抽完两支烟,数了数烟盒里的剩余数量,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注定是个难熬之夜。

      在我的印象中,我似乎永远只有一包香烟;而大影,似乎永远只有一双高跟鞋。

      我把已经点燃的第三支香烟捻熄,重新放回烟盒内。长夜漫漫,得靠这几支香烟打发时间,还是省着点抽吧。

      电影频道播放一部欧美片子,光芒闪耀的个人英雄主义。我又深深叹了口气,这可是大影最喜欢看的类型片。

      我关了电视,看诸多英雄主义电影又有什么用呢?我自己,包括大影,只是拥有平庸特性的普通人,无论遭遇到什么困难,陷入怎样绝望的境地,在我们的身上,从未出现过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英雄迹象。

      躺在黑暗中,我心里乱糟糟的,仿佛许多麻线缠在心脏上,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我对自己摇摇头,内心明了,所谓反抗的结果,不过是让自己被捆绑得越来越牢固罢了。

      我无意识的玩弄打火机,手指被灼到痛感难耐时,一条清晰无比的线索出现在眼前,那就是灾祸绝对不能连累到我的儿子。我打定主意,无论多么大的灾难,都只能由我与大影来扛。

      即便晓峰已经长大成人,也永远不能让他知晓,我与他妈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困境之中,更不能让他参与解决我父母所做的那件愚蠢事情。

      晓峰那小子自小便是奶奶带的时间多,对奶奶的感情比对我这个亲爹还要深厚,因此我不能确定,如果他知道爷爷奶奶捅了个天大的娄子之后,是否会影响到他对两位老人的感情。最令我担忧的是,倘若那血气方刚的小子了解事情真相后,从而做出过激行为,那可是会毁了他的大好人生的啊。

      高考填报志愿时,晓峰非要立志学医。唉,现在我真希望时间能够倒流,这样,或许我可以用是他亲爹的身份,强制要求他报读法律专业。不过,转念一想,倘若时光真能倒流,现在的一切都有修正的机会,那么我父母所闯的那件该死的祸事,大概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我又取出一支香烟点上,抽了一口之后,突然悲哀的发现,我没有了口感。我的整个舌头麻木无味,唯有口渴的生理反应。但我没有从沙发上爬起来接杯冷水的力量。

      后来与大影和解,她告诉我,那晚在酒店,她也是口渴极了,可是陈列柜里的纯净水标价两元,她便硬生生忍了一夜。大影的话令我心里五味杂陈,我问她住店的钱是多少?大影说,一百三十八。我叹了口气,再多出两块,也不算过分啊!大影白了我一眼,闷声闷气说道,她舍不得再多花两块冤枉钱。当时我的心里一惊,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就产生了,在那样的情形下,若是有个了解大影需求的男人出现,体贴的为她带去一瓶水,或者比水价值更高的其它东西,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呢?这个念头实在太可怕了,我不敢,也不愿继续往下设想。

      外面的雨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夜越来越静,静到似乎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许久之后,似乎有一些微弱的桂花香气混合着湿气,从窗户的缝隙飘进来。我贪婪的深吸一口气,盯着黑暗,却仿佛置身于光明中,脑海里清晰的出现了我卧室那面墙的样子。

      自从夏季的第一场暴雨过后,那面墙上的黄色印迹又增大了些许,从几年前突然出现的毫不起眼的点,逐渐扩大成为一块令人看上去极不舒服的面。不过,这家里的墙即便怎样破旧不堪,依然为我们一家三口提供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不知大影今晚将会过得如何?随后我摇摇头,我自己的今夜,也注定不会好受。

      现在,有必要说说我与大影的战争起因了,那该死的战争始于我说出的一句话。吃过下午饭,我思虑再三之后,对在厨房收拾的大影说,我打算把我们的住房卖了,替我父母还债。当时大影仿佛被火烧了屁股似的从厨房冲出,站到躺在沙发上的我面前,手指向我,大声喝斥我是不是疯了?大影斥责我的时候,突然就泪流满面。我别过脸,不愿正视大影的泪眼。

      我与大影名下没什么财产,也没有存款,唯有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可以变卖。当初买房时,资金由我父母与大影的父母对半所出,就这么卖了,对我岳父母难免显得不尊重,对大影也不公平。但我也唯有此法,方能有机会保住我父母那套八十五平米的住房。

      事已至此,我又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可想呢?即便我的计算能力再怎么糟糕,却也明白,舍小保大,是非常划算合理的做法。

      远处别人家的鸡梦游似的叫了几声,我感到眼皮沉重,肚子却突然不争气的咕噜了两声。这时候,我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就悟到一个对我来说非常了不起的道理,那便是即使精神上再怎么低沉萎靡,生理上的需求反应,却是不会因此而衰减的。当然,二十多天之后,我对比体重,便又轻易推翻了现在的这个重大发现。

      我侧过身子,此刻,圆鼓鼓的肚皮抚摸起来不如往日般光滑。我闭上眼,两股泪水汇集成一条水流,沉重的灌进了耳内。

      3

      即便到了现在,麻烦已经得到妥善解决(如果花冤枉钱消灾的方法也算得上妥善的话),我依然没有彻底想明白,大影是怎样轻易就攻破了我妈的心理防线,把我妈的秘密给套了出来。要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我妈可是瞒了我们整整五个多月啊!按我的想法,既然我妈存心要瞒着我们,就由她永远瞒下去好了。父母的事情,我这个儿子向来都是插不上手的。

      很多时候,不知道父母被传销人员给洗脑,或者跟随保健品销售员去旅游,甚至被高利贷债务缠身,对大家反倒是好事。至少,我与大影如果不知晓情况,除了与父母相安无事之外,更为重要的,也就影响不到我们夫妻的正常关系了。

      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为了替作为儿子的自己开脱应负的责任与该尽的义务,而是因为,我妈是个心思比太平洋还宽广的人,而我父亲,却极为有主见。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凡是与父母财务相关的事情,绝对不容许儿子多嘴,更别提儿媳了。

      这么说吧,我父亲是个主权意识相当强烈的人,因此,哪怕债主天天找上门来,哪怕他们唯一的住房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财产,更哪怕老夫妇担惊受怕,昼夜不安,我父亲也绝对不会通知我这个儿子回家帮他处理麻烦。说句心里话,年过七旬的父亲还能有这样处理麻烦的自信与魄力,我还是非常敬佩他老人家的。

      我打小就敬佩有着大学学历的父亲,这样的崇敬之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我四十六岁时。当然,这感情还会在我的有生之年一直延续下去。就学历而言,我这个虽然读完三年初中,却始终没把毕业证混到手的儿子,也只有在我妈面前尚能保有一点尊严了。毕竟,我妈小学都没读完。我与我妈交谈没有多大困难,也不会产生心理压力,而在我父亲面前,说话就得小心翼翼了。我猜这是因为上学时,被我父亲暴打出来的心理阴影。

      在我与大影参与应对父母惹出来的他们这辈子最大的麻烦之后,父亲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父亲开始有耐性倾听我讲话,对大影,也客气了许多。

      然而父亲的转变并没有令我感到欣喜,相反,看到他对我露出刻意陪笑的表情,露出他那看上去已经出现松动迹象、不如过去般整齐的门牙时,我的内心便会涌现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我难过的想,父亲终究还是老去了,不再是过去那种雷厉风行处事的强硬样子了。

      虽然到目前我也把自己的儿子抚养到了二十一岁,拥有父亲与儿子的双重身份,但我始终不是能够理解,父母与子女这种与生俱来就不可割舍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相处才算科学合理?我甚至觉得,以我的平庸资质,不应该生为、也不配生为我父亲的儿子。

      我从小就没有为我父亲挣回过半点面子,从读书时经常被老师传唤家长,到工作时依靠父亲的关系进工厂,再到结婚时住进父母出了一半资金的二手房内,我这个儿子,确实配不上我父亲那个工程师的身份。

      我在父母退休前工作的轴承厂一干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都待在相同的岗位上车零件,然而直到现在,只要稍微复杂一点的图纸,我便难于看懂。我记得刚上小学时,看到父亲没有收起来的图纸,一时兴起,便拿起铅笔在上面画了起来。之所以对那次事件记忆深刻,大概因为,那是我父亲揍我最狠的一次吧。我妈在我父亲睡下之后,边数落我,边给我热了饭菜,我含着眼泪吞咽。现在回想,依然能感觉到胃的抽搐,以及小腿与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我父亲并不知道,自打那次后,我看到图纸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恐惧心理。此后,每当做零件时看不懂图纸,被该死的车间主任告到我父亲那里时,父亲都会恨恨地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万幸的是,我丢尽父亲的颜面,我儿子帮我赢了回来。晓峰那小子与我相比,仿佛拥有特殊天赋似的,极其会读书,我父亲因此特别喜欢他这个唯一的孙子。晓峰刚学会说话,我父亲便不厌其烦的教他背诵古诗词,以及枯燥的圆周率。晓峰上学后,我父亲更是变本加厉,让他提前背记那些他根本就无法理解的代数公式、三角函数。

      我没有嫉妒父亲对晓峰的宠爱,每当看到父亲笑眯眯坐在一旁,欣赏晓峰在他的图纸上胡乱涂鸦时,我内心涌现的,是阵阵的悲哀。然而晓峰并未因为年纪的增长而表现出对我父亲的反抗。晓峰对他爷爷那套枯燥变态的教育方式,居然领会得津津有味。我父亲那套教育方式,用在我身上时败得一塌糊涂,却在他孙子身上取得了巨大成功。晓峰收到中山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我父亲逢人便自豪的相告,他孙子考取了名牌大学,读的是临床医学。是啊,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那是多么体面的职业与崇高的事业,我父亲欣慰,我也松了一口气,仿佛我欠我父亲的债务,由我儿子替我偿还了,并且是以极其高额的利息给予偿还的。

      现在,父亲竟然老了,竟然就需要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出面替他处理麻烦了。我对父亲没有半点怨言,而是悲哀地想,多希望父亲依然是那个抬起手来,便可重重打在我屁股上的火气冲天的壮年男人啊!

      我没有留意到,父母的头发,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全都白了。

      4

      知晓父母闯下弥天大祸一事,得从昨天、也就是该死的七月二日说起。昨天下午,平时不怎么去父母家吃饭的我与大影,居然在我妈的电话召唤下,鬼使神差的去了。相比起我父亲的父权主义,我妈是个没有主见、容易相处的人。我妈耐性好,笑脸也好,更为重要的,是能做一手好菜。可惜我与大影没有多少口福,我父亲只习惯打电话叫晓峰去家里吃饭。最令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有时父亲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让我转达他对晓峰的召唤。对此,大影颇为不满,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并非因为受到我父母的冷落而感到不高兴。大影担忧的是自己的儿子。

      自晓峰上幼儿园需要我母亲接送后,大影便产生了心理阴影,唯恐晓峰被我父母抢走。大影对我父亲有个心结,直到现在,我也没法替她解开。多年前,我结婚不久,因为我父亲的一句话,我的婚姻差点破裂。事情的起因是我父亲一位同事的儿子结婚,父亲喝完喜酒回来便闷闷不乐,无视大影的存在而对我直言不讳。父亲板着脸说,你看看人家小勇多有眼光,找了个当中学老师的媳妇。当时大影一言不发离开了我父母家。我想出门追随,最终却忍住了脚步。我明白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下次见面,不知他还会说出多少令我难堪,令大影恼怒的话语来。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却反对他的说话方式。父亲的心理确实不平衡,在同事之间也感到没有面子,因为,那个小勇虽然与我一样,没出息的待在父母原来的工厂做零件,但是,凭什么人家就能找个从事好职业的媳妇,而我就只能找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妻子?

      事实上,我不大愿意去我父母家吃饭,倒也并非完全因为对父亲的惧怕。我父亲虽然严肃古板,看我极不顺眼,但是渐渐他的注意力便从我身上转移到了我儿子身上,即便晓峰进入青春期后,偶有不分缘由顶撞爷爷奶奶的情形,我父亲也不会动他半个手指。而如果晓峰不在场,我父亲便一言不发吃完饭,然后回到卧室,门一关,不理会外面的情形。那么一来倒好,我与大影,与我妈,便可畅所欲言了。

      我不经常去父母家,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不愿意见到我阿姨。我妈是个管不住自己嘴的老太太,只要我阿姨带着朋友去品尝她的厨艺,过后她都会在我与大影面前说出来,甚至包括吃的是些什么菜,去了几个人。我也在我父母家多次遇见过我阿姨和她的朋友们。我心疼我妈,这么大年纪了,还得经常伺候她那个以招摇撞骗出名的亲妹妹。因此,我不去父母家,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的自我欺骗行为。

      我了解我阿姨的生财之道,却从不担心我妈的行为,因为我妈并不具备行骗的智力水平。但是我也没有想过要提醒我妈防备她那个亲妹妹。以我在我父母家的地位,自是没有阻止我妈与她妹妹亲密往来的话语权。

      七月二日对我来说,注定是个不祥的日子。吃过下午饭后,我妈非要缠着我与大影陪她散步。按事后诸葛亮的理论来说,我极其后悔那个散步行为。要是早知道大影会无意中戳破我妈的心事,也许我现在正安心坐在麻将馆里呢。然而现在,我却只能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懊恼不已。

      如果之前没有接到我妈的电话,如果她没有说过要炒野生菌,如果我不贪图那个口福,如果大影没有陪我一起送水果去我父母家,如果吃完饭没有三人一起散步,大影就没有机会与我妈交谈。如果没有发生交谈,我也就不会知道那件该死的、糟糕透顶的事情。如果不知道那件糟心的事情,大影也就不会在雨中流泪,我也就不会被她弄得心烦意乱了。

      大影平时并不是个话多的人,与我在一起,除了吵架之外,她甚至是个过于沉默寡言的女人。当然,我自己不喜欢交谈也是我们在一起时,日子过得异常安静的原因之一。

      原本我并不愿在饭后出门散步,我有个习惯,吃完下午饭就往沙发上一躺。这个习惯遗传于我父亲,所以我妈约不到自己的老伴陪她一起散步,只有缠着我与大影。我妈时常骂我没有继承到我父亲的半点优点,缺点却一样都没有落下。

      吃饱喝足之后,美美睡上一小觉,待时间一到,便起身直奔麻将馆。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惬意无比的神仙日子。

      因为接连二十多天的雨水天气,我妈似乎憋坏了,因此天空稍微放晴,她便迫不及待要把我从沙发上揪起来。迷糊中,我听到我妈对大影说,你看看周伟,才躺下三分钟就鼾声如雷,昨晚又打麻将到三更半夜了吧?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大影没有吱声,不用睁眼看我也知道,她正在低头玩弄手机,我妈的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没有听进去也好,我已经习惯与大影的沉默相处,我只是在心里问自己,这到底还是不是亲妈?向来只有听说儿媳向公婆抱怨丈夫的,哪有当妈的在儿媳面前损毁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说来奇怪,大影与我在一起时,常常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但与我妈在一起,她的话便会相对多一些。我想这也是好事,女人之间嘛,总会找到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比如美容,瘦身,菜价,张长李短之类。再不济,一起骂骂我,或者说说对晓峰的牵挂,也够她们说上好一阵子了。于是,只要是三人行走,我往往走在大影与我妈身后,让她俩并肩,方便交谈。我放心大影的细心,如果行道树上有水,她会把我妈让向落不到水滴的一侧。或者,她会及时提醒我妈,当心地上的积水与狗屎。

      大影突兀的问我妈一个问题时,我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我,我注意到了她表情的显著变化。大影的问题其实很正常,因为听说我妈认识的一个女人,向亲戚朋友集资,用于进行回报高额的借贷投资,不料半年之后,资金链断裂,于是那女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似的无影无踪了。大影的意思是,我父母有没有因为贪图高额利息,把钱借给那个女人。

      我觉得大影的担忧毫无道理,我了解父母的经济状况。我父亲虽然担了个工程师的头衔,毕竟也只是一名企业退休工人,收入够吃喝等日常开支也就不错了,虽然可能会有那么一点点积蓄,但也不足于拿去投资。其实,看看父母家里那些东一堆,西一盒的保健品,也可以推理出来,他们的钱都花在哪方面了。再者,那个失踪的女人是我阿姨的朋友,我妈与那女人并不是很熟悉。

      然而我妈看我的眼神十分不正常,令我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难不成这老太太还真有钱借给那个女人了?

      大影看看我妈,又看看我,然后似笑非笑的问我妈,您真把钱拿给那个骗子了?

      大影的话与我妈的表情,令寒意在我全身游走,我琢磨着,我妈内心定然有话要说,只是她尚在犹豫。我抬头望了望厚重的雨云,突然希望大雨立即落下来,这样我就不用听到我不想听的话语,也不用面对我妈这突然就发红的眼圈了。然而那该死的雨,它就是不愿在关键时刻落下来拯救我。

      短暂的沉默令我极其不舒服,我咳了一声,掏出一支香烟点上,随后动了动脚,用自己听着别扭的声音说,回家吧,要下雨了。

      大影与我妈都没有配合我的提议,我尴尬的笑笑,解围道,没有就没有呗,我知道你们没钱,不可能被骗。大影这也是关心你们,您可千万别多心,她没有打探你们家底的意思。

      谁知我妈突然开口说道,我们虽然没有钱借给别人,但是,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们借出去了别的东西。

      尽管我妈带着哭腔,但我心里还是一松,没被骗钱就没事了。这时候,大影又问了一句该死的话,那么你们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借出去了?

      我暗恨大影话太多,但我没有胆量指责她,在我妈面前,我可不想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妈悲戚的目光再次投向我,吓我一大跳,不祥感快速涌上脑海。不行,我得阻止这场谈话的继续。我一把搂过我妈,推搡着她向家的方向行走。此时,我也顾及不了大影的情绪了。

      有个声音在内心提醒我,必须在灾难降临之前,态度坚决地把它推回到原处。

      5

      七月二日下午某个时段,我仿佛置身梦境,茫然的任由我妈挣脱我的控制,最后,又被她残忍的拉回现实中。

      我妈局促不安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与恐惧。毫无疑问,这老太太中了大影的奸计。

      接下来,我妈说出了我这辈子最不愿意听到的话语,自从春节过后,她就一直吃睡不安。因为听信我阿姨的话,她与我父亲被骗了。

      看着我妈老泪纵横,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我了解这老太太的脾性,若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我定了定神,再次搂过我妈的肩膀,勉强笑道,没事没事,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是您被骗,又不是您骗人,您用不着害怕。

      这时候,我对大影的冷静既佩服又恼怒,大影居然面带调侃的神情说道,让我来猜猜,你们还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骗呢?难不成是房子?

      我顾不得后果,狠狠瞪了大影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

      大影没有向平时那样与我针锋相对,也没有向我翻白眼,而是目不转睛看着我妈。大影的表情让我觉得,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但是我不敢发问。

      我妈哽咽着点了点头。我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犹如脑干被抽空似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半晌,在我妈的哭泣声中,方才回过神来。我抬头仰望天空,试图从密布的乌云中,搜寻到先前出现过的那片令人赏心悦目的蔚蓝色,但我失望了。我用力吸气,感到胸腔沉重不堪,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雨水。

      在大影的诱导下,我妈说出了实情。我不得不心疼这老太太,憋了五个多月的痛心事不敢告诉我们,真是难为她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妈比以前略微瘦了一点点。我暗骂自己没良心。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没留意到我妈的痛苦,以我妈向来心宽体胖的形象,倘若稍微瘦了一点点,不刻意说明,旁人还真是看不出来。

      我安慰我妈不要着急,居然想说,那就慢慢地、详细地告诉大影吧。

      说实话,我并不愿听我妈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无法走开。我妈突然呵呵怪笑了两声,令我心惊肉跳,我心说这老太太莫非压力太大,精神出状况了?

      我脑海里霎时涌现出一个可怕的场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喃喃自语,吓得小孩子惊叫着躲藏到大人身后。我有个极为恐惧的儿时记忆,在我还未上学时,院子里就住过这么一位可怜的老太太。我真的害怕我妈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妈举起手背抹了抹眼睛后,居然语气缺憾的告诉我,她虽然长期吃睡不安,却只瘦了两公斤。我仔细端详我妈,这老太太除了因为睡眠不足引起的黑眼圈,其他倒是没有多大变化,依然白白胖胖,皮肤比大影的似乎还要有光泽。

      大影注视我妈,静待下文。都怪你阿姨。我妈低声说,仿佛担心她妹妹会听到似的。

      我妈追随她那个亲妹妹多年,买该死的传销产品与保健品,都是她妹妹带上路的。毕竟,我阿姨几十年前便已入行传销业,我妈不沾染,是绝对不可能的。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妈只会买,不会推销。这样也好,我在亲戚朋友面前,也就不用担心因为自己的父母做了亏心事而抬不起头来。我妈时常唠叨,她妹妹对她健康的关心,远远胜过我这个儿子。我妈这话令我无言反驳,因为诸如去那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会所养身、减肥,都是她妹妹单方面办好卡,然后找她收钱。我家老太太对她那个亲妹妹的话,向来言听计从。

      每当听到我阿姨又在我父母家出现的消息时,我都会下意识观察大影的表情。当然,大影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我非常明白她对此人的看法。在这一点上,我与大影难得的见解一致。我没有办法改变那种令人反感的状态,我想我是个有礼貌、尊敬长辈、孝顺父母的人,因此,即便不待见我那个在现实生活中也如在舞台上夸张表演的阿姨,我的做法也只是选择尽量避开。

      据我妈所述,自春节前某一天,我阿姨带着两个陌生中年男人去到我父母家之后,我父母平静的生活便彻底被颠覆了。

      我阿姨每每去我父母家吃饭,带上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那个“好习惯”我们家所有亲戚都知道,也就不足为怪了。然而那次的情形与往日有异,那两个男人去我父母家,可不是为了品尝我妈的厨艺,而是去观看我父母的住房及房产证。

      为了方便区分,我把那两个男人分别用骗子张与债主李命名。我不想写下他们的真实姓名,即便他们有名字有身份证。我也不想胡乱编个什么化名来称谓他们,因为他们中的一个虽然担着企业家的名号,实则是个骗子;而另一个,后来我才了解到,是个在我阿姨发财致富的资本市场圈子内,有着一些实力与知名度的放贷者。

      骗子张与债主李都是我阿姨的朋友,其中骗子张与我阿姨的关系非同一般,据说两人合作投资将近二十年。

      有时候我想,很多人在这世上,其实并不应该拥有姓名,也不需要姓名,更不配拥有姓名。当我把这个充满恶意的想法告诉大影时,大影赞同的点点头,是的,不是所有人都配拥有名字。

      我妈的眼泪流出来就止不住,令我内心百感交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我妈流泪了。自我认识我妈起,她就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只有在我外公及外婆的葬礼上,看到过我妈哭得伤心欲绝。其他时刻,对于我妈是否流过泪,我没有多少印象,包括我被我父亲揍得死去活来时,也没看到我妈流泪。

      我对我妈的复杂感情自是难于言说,在亲戚中,我妈原本也是拥有好名声的,但是因为她与我阿姨过于亲密的缘故,从而导致了亲戚们对她的疏远。亲戚们对我阿姨避而远之,并不仅仅因为她上门推销传销产品时令人厌恶的行径,大家对我阿姨的综合评价,基本众口一词的差评。因此,当后来亲戚朋友知晓我父母的遭遇后,同情的占少数,多数人则持幸灾乐祸的旁观态度。

      如果我有写电视剧本的能力,我真想把我父母被骗的事件写成剧本。事实上,我妈所披露的情节,比电视剧狗血多了,也远比电视剧更为令人想要捧腹大笑,但是我在整个倾听过程中,并没产生想笑的念头。说到底,我毕竟不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我妈说,我阿姨告诉她,骗子张是个身价不菲的企业家,值得信任,现在资金周转有点困难,让我父母帮忙为他做担保人,用房子做为抵押物,向债主李借款三十万。当时我阿姨向我父母保证,骗子张十天内就会把钱还给债主李,到时就把我父母的房产证给赎回来。

      我张大嘴巴盯着我妈一张一合的嘴唇,却不知道该以什么话语回应她。真希望那该死的雨水快点落下来,最好全都落到我嘴里来。

      大影打断我妈的述说,语气有些粗暴的问道,借三十万十天就还,这话您也敢相信?

      我妈抽泣着替自己申辩,当时她还是表示犹豫,想要打个电话征求儿子的意见,我阿姨果断阻止了她。

      当我父母在担保书上签字画押,然后毫无疑虑的把房产证交给债主李时,他们对面前的人及事件,只是依靠内心本能产生的善意来认可。我父母或许在余生都不会领悟到,正是他们的善意,滋养了那三个各怀鬼胎之人的恶念。

      大影询问我妈,有没有亲眼见到借贷双方交付钱款的过程。我妈摇头。当时我阿姨说了,那事与我父母无关。

      我用力拍打了几下胸口,我的胸腔闷到极点,但我必须坚持呼吸,我得思考。随后,我强忍情绪,耐着性子问我妈,那张担保协议上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妈再次摇头。担保协议是债主李所写,她已记不清内容。

      我握紧拳头,再次举到自己的胸口猛烈敲打,我妈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我最近有点过敏,心里难受。我的话音刚落,我妈立即向我推荐了一种保健品,我在父母家里见到过那种包治百病的粉状东西。我妈以深信不疑的口吻告诉我,那东西的功效好的不得了,既可以增强免疫力,改善过敏体质,还能防癌治癌。我妈还说,虽然她与我父亲都还没有感受到那粉末的神奇功效,但是我阿姨向她保证过。

      我叹了口气,不用问,也知道那该死的粉末是怎么进入我父母家里的。

      6

      我们站在报社门前的屋檐下说话。在不宽的道路对面,一幢高楼前有块不大的空地,一群老太太老头子顶着乌云在跳舞,舞曲的音量符合老年人失聪耳朵的需求。我望着那些手舞足蹈的身影,使劲挠耳朵。我似乎被音乐所绑架,居然不由自主跟随节奏晃动身体。我妈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灌进我耳内的却只有广场舞音乐的欢快节奏。我突然产生一种跑到路对面,把那音乐的音量开到极限的冲动。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逃避大影与我妈的对话了。

      我突然感到手臂一痛,大影对我的神游状态表现出了愤怒。我抚摸疼痛的手臂,尚未完全回过神来,大影又狠狠在我手臂上掐了两下。

      这时候我就听到大影问我妈,你们就这样毫无疑问的把房产证借了出去?

      我妈点点头。大影仰头,对着乌云压顶的天空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

      大影的表现令我生气,看着老太太哭红了眼,她居然还要不依不饶,刨根问底,刺激这可怜的老太太。虽然我内心也埋怨父母做事糊涂,我甚至觉得,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才告诉我们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抽点时间,认真验证一下自己的身世?怀疑自己的身世,我又条件反射般想起了我父亲狠揍我时,我妈冷眼旁观的情形。

      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我突然迸出这句话。我妈愣了一下,大影也愣住了。

      你这混账东西啊,这种没良心的话也说得出口。

      我妈哭着在我胸口上狠狠捶打,声嘶力竭。我终于彻底回过神来,心说这老太太打起人来,其实与我父亲不分伯仲。

      我妈甩动打痛的手腕之后,举起袖子在眼睛与鼻子上胡乱抹了几下,大影见状,从包里翻出一张纸巾递给我妈。我暗道,这娘们真是小气,直到现在才想起递纸给我妈。看这情形,一张纸巾对于我妈,显然远远不够。

      我妈抽抽噎噎,继续往下讲述她的委屈,十天期限一到,她找我阿姨索要房产证,我阿姨告诉她,骗子张暂时还没把钱还给债主李,让我妈再等等。我前面说了,我妈对她的亲妹妹言听计从,因此,虽然心里不太踏实,但不会就此怀疑她妹妹欺骗她。

      我之所以屡次使用“骗”这个极其刺眼的字眼,是因为当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失控时,我才从债主李口中、以及我阿姨气急败坏撇清关系的话语中得知,骗子张那个该死的狗屁企业家早在去年便已负债累累,夫妇俩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孩子东躲西藏。这些可怕的情况,我阿姨最为清楚不过,她之所以卖力帮骗子张四处牵线借贷,原因主要在于,骗子张也欠有她的债务。而我那可怜的父母,对这些内幕竟然一无所知,仅仅听信我阿姨的一面之词,便把自己的房产证双手奉送给了陌生人。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我阿姨始终没有把我父母的房产证送回来。我妈说,她即便再怎么反应迟钝,也明白自己被骗了。

      我暗自为我妈这句代表醒悟的话点了个赞。以我妈的文化水平,能脱口说出“反应迟钝”这个成语,真是令我感到欣喜。但转念一想,我妈之所以说话越来越能出口成章,得益于唱戏背台词。而我妈的唱戏生活,却又与我那个戏子身份的阿姨脱不了关系。想到我妈唱戏时与我阿姨亲密无间的情形,我的心便如这雨季的天空一样,被厚重的乌云压得难于喘息。

      对于我妈越来越频繁的催促,我阿姨始终承诺不会出什么事,她用她的人格担保,房产证一定能收回来。

      还好只是借走了房产证,而非怂恿我妈跳楼。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会产生这个罪恶的念头。我假装脸上有蚊子,给了自己一记不轻的耳光,却无法阻止这个恶念的滋生。以我对我妈、以及对我阿姨的了解,假若我阿姨告诉我妈,从楼上跳下去是件莫大的好事,可以羽化成仙,我妈绝对会照做不误。

      我妈说到最后,最令我感到哑口无言的,是那个骗子企业家跑路之前,居然还找我妈借五千块钱。当我阿姨打电话让我妈拿钱给骗子张时,我妈居然再次无条件的接受了她亲妹妹的指令。

      骗子那是想最后捞一票,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影的语气冷得可以结冰,还好我妈听不出来。

      因为骗子张没有准时到我父母家取钱,我妈便出了门。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妒意,夹杂着无比的愤怒,若是我开口向我妈借五千块钱,她未必会这么爽快就答应。我还记得前些年的一件事,当时大影看上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可是我们没有任何积蓄,于是我找我妈,问她能否借我们一点钱先把首付给付了。我妈斩钉截铁的回绝了我。我转念一想,便问她能否用房子帮我们抵押贷款,等新房子到手,我们很快就会出手,借款周期不会太长。当时我妈就警告我,趁早打消那该死的念头,她与我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唯一的房产抵押出去。我妈还威胁我说,如果我再纠缠不休,她就要告诉我父亲,让我父亲来收拾我。后来,因为房子没有买成,大影三个月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再后来,一个与大影一起看房的女人,转手倒卖房子,赚到了钱。

      幸好五千块没有被骗走,那可是将近我半年的工资了。我强忍住情绪,淡淡说道。

      大影冷哼一声,又不是你周伟的钱,何必你瞎操心。

      我没有接大影的话,她也可能想起我妈不愿借钱给我们一事了。如果按大影的理论,我父母愿意怎么处理房产都是他们的事,被骗,或者白送给别人,不但与我无关,与大影她更无关系。不过,与我们儿子的关系可就大了,我父亲早就表示过,他百年之后,名下即便有一毛钱,也是留给他孙子的,与我这个儿子无关。

      

      朱思睿 岭下翠色 油画

      可我们担保的是三十万啊。我妈举手,鼻涕眼泪一起抹,现在人家要我们还债,这可怎么办呀?钱又不是我和你爸借的,凭什么要我们还?

      我心说也是,三十万确实比五千块多了许多倍,至于是多少倍,目前我没有计算的心情。我想了想,便问我妈,她有没有三十万,有就替人还了呗,谁让她胆子大,心眼好,随随便便就替陌生人担保呢。我妈再次在我胸膛上狠狠捶打,边打边哭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果然是亲妈。我心说,如果不是亲妈,是不敢这样打我的。

      骗子张在四个月后失联了,这情况是债主李通知我父母的。我父母不知道怎样才能与骗子张取得联系,因此更加依赖我阿姨这个中间联络人。对于我父母的焦虑,我阿姨信誓旦旦,骗子张不过是出门去讨债,在外地不方便接电话而已,很快就会回来。一周后,我阿姨遗憾的向我父母表示,她也联系不上骗子张夫妇了。我妈说,听到这个消息时,她顿时嚎啕大哭,而她亲妹妹则不耐烦的命令她别自乱阵脚。我阿姨说,骗子张的家在这个城市,他早晚都会回来。

      然而债主李可不像我父母那样轻信,也不像我阿姨那样“乐观”,债主李从不断打电话催促我父母把骗子张找回来的行为,很快就转变成隔三岔五到我父母家里喝茶面谈。

      你阿姨都找不到的人,我哪能找得到啊,我以前又不认识他。我妈的话语里透着浓浓的委屈感。大影冷哼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暗自恼怒,这娘们的心肠,果然是硬的很啊。

      债主有没带人到家里?有没使用暴力威胁你们?有没说去法院起诉你们?或者说要找你们的儿子算账?大影问道。我能体会到大影说出这些话时的巨大克制力,但我依然反感她的问话方式。连续提出多个问题,别说我妈,就算是我,一时也难做到一一回答。

      我提醒我妈想好再回答,我妈却快速说,债主李对她与我父亲非常客气。

      怎么能够这么没有追债人员应该具备的职业操守呢?大影微微摇头,露出失望神情。当时我不理解大影话语的意思,后来才明白,倘若大影所说那些情形成立,那么对我父母来说,或许不算最坏。

      你那个亲妹妹的态度呢?有没说过用她自己的房产证把你们的换回来?或者先替她的合伙人把债务偿还了?大影又问道。我拉了拉她的手袖,示意她不要对我妈步步紧逼,老太太只怕是吃不消她的这种问话方式。大影用力甩开我的手。我讪笑了两声。据我所知,我阿姨名下确实有四套房产。

      我妈摇摇头,我阿姨昨天下午带着朋友到我父母家里吃饭,我妈告诉她,债主李表示,如果我阿姨用她自己的房产证把我父母的换回来,债主李同意这个解决方案。然而我妈那个亲妹妹当场便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

      你们有没有拿过那个骗子的任何好处?大影若有所思问道,哪怕他承诺付给你们一些利息的话,有没有说过?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问题,幸好我妈一口否定了。我妈当时只是听从她亲妹妹的指令,帮那个企业家的忙,没想过要任何回报。

      大影再次冷笑,我唯恐她笑过之后,又会提出什么令我妈难堪的问题。老太太心脏有点问题,我是知道的,我猜她亲妹妹也知道。于是我抬头望了望天色,有气无力的说,还是回家说吧,要下雨了。

      7

      有时候我认为,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适合去演戏,假若他们都有机会登上舞台的话。

      是的,很多人庸碌一生,并不代表他们天生就注定只能过平庸、丝毫没有半点出彩的日子。他们只是欠缺一个恰到好处的表现机遇罢了。

      我妈的亲妹妹无疑是个优秀的戏子,当然,演戏原本就是她的职业,她具有平常人并不具备的专业技能,因此,把我父母坑害得如此惨烈,她居然还能带着朋友到我父母家白吃白喝,谈笑风生,亲姐姐的泪眼,在她眼里,仿佛只是戏台上的即兴表演罢了。

      我父母又何尝不是好演员呢?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三十万可算是一笔天大的巨款,以我目前的收入状况来看,这么一笔巨款,除非买彩票中大奖,否则这辈子都将无法企及。然而,令我惊异的是,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父母竟然能够瞒我这么长时间,而我也没有从他们的情绪中发现任何与往日有异的蛛丝马迹。这说明什么呢?要么说明我对父母的关注实在太少,完全不了解父母的习性,要么就是我父母的演技实在过硬。

      我记起一次我妈抱怨我不关心她时说,卖保健品的年轻人请她与我父亲去体验产品,亲自替他俩洗脚,亲热地称呼他与我父亲为“爸爸,妈妈”。

      当我被父母担保这件棘手的事情折磨得焦头烂额时,按捺不住情绪,便不顾语气会造成什么后果而责备我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当成外人?为什么对她妹妹要那么无条件的奉献?对于我的严厉责备,我妈以泪眼回应,令我的心不得不软下来。在后来大影与债主李的电话交谈中,债主李表示,骗子张跑路之前,其实还有一点财产可用于抵押债务。骗子张虽说早已东躲西藏逃避各路讨债人马,但毕竟持着个企业家的头衔,而且他老婆还是市里某个有着举足轻重的协会委员,因此,他多少还留有一手用于充门面行骗的资本。

      债主李表示,当时如果用骗子张的汽车或者承包的某块土地抵押,他便愿意把我父母的房产证归还。得知债主李的这一番言论后,我被他的宽容与仁慈而感动,他这可是处处在为我父母着想,似乎只需要骗子张象征性地付出一点资产,他便会解除两位可怜老人的痛苦。

      大影询问债主李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债主李表示,我父母对他的建议并没有做出响应,我父母所听从的,只是我阿姨的指令。我阿姨对债主李的提议坚决反对,我阿姨表示,张老板只是资金周转暂时出了点困难,说白了,就是三角债之类的困扰,他正在四处追讨别人对他的欠款,我父母担保那区区三十万,在人家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不明白我妈是否能够理解什么叫做三角债,也不明白我父亲那个拥有大学学历的工程师,为什么会轻易就相信了我阿姨那套破绽百出的说辞。我怀疑我妈对我所形容的她倍受折磨的程度,大概只是为了在我面前掩饰、推卸自己的责任,从而夸大其辞,令我不忍出言责备她。

      债主李向大影坦诚相告,他并不担心骗子张的偿还能力,以及对方失踪与否,债务有担保人和抵押物,他只需找担保人承担责任就行了。大影对债主李的言论表示理解与接受。从逻辑与道理上来说,债主李的言论并没什么可指责之处,然而大影的态度还是令我不满,我让她与债主交涉,是因为她的工作就是与人打交道,与人交流沟通有经验,而我几十年都与冰冷的铁块打交道,欠缺人际交往的经验。况且,我需要亲人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而不是讲那些对解决问题毫无用处的后话。我需要的是大影的立场,并不是让她与债主交朋友。

      大影也是个好演员,在我父母面前的表现是一套,当整个事件完全浮出水面后,她除了安慰我父母,并没有说出关于抱怨与责备老人的重话,仿佛是个多么知书达理、孝顺有加的好儿媳一样。然而一旦背过我父母,她的表现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而我自己呢?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当演员的天赋?我看不见自己,因此得由别人来评论了。

      我妈忧心忡忡地问我,如果不帮骗子张偿还债务,会不会真的流落街头?我给出的答案是肯定。当时我从我妈眼里除了看到泪水,还读出了她内心的极度恐惧。我的心一软,便宽慰她不用担心,大不了搬到我家里去住,晓峰那孩子大学毕业后,极有可能要留在大城市。我妈呜咽着表示,她只愿住在自己的家里,我们的房子还没有她的大呢。

      我避过我妈的泪眼,可是一转头,脑海里却涌现出了大影的泪眼。

      对于和我妈交流,我真是感到心烦意乱,都什么时候了,能有个安身养老的地方就行了,还计较房子的大小干嘛呢。事到如今,难道她还有挑挑拣拣的权力么?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流落街头。我对我妈发誓。我妈表示除非死了,否则她就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哪里也不去,租房子更是万万不同意。

      我从未有过让父母租房居住的念头,毕竟他们年纪大了,不适合那种听上去就属于颠沛流离的居住方式。我妈说,我阿姨告诉过她,如果我父母想要租房,我阿姨会帮忙。我妈还说,我阿姨有关系,可以租到公租房。

      我叹了口气,问我妈,我阿姨有没有说过,此后,在我父母的有生之年,他们的租房费用,全部由我阿姨承担?我妈摇摇头,眼泪又从她那浮肿的眼里流出。我妈的眼睛本来就不大,这些时日哭得太久,因此眼泪更加显得像是两股细流从两条细缝里挤出来的滑稽样子。

      实在不行,就把我们的房子卖了,保住你们的吧。我叹道。我妈盯着我的脸不放心的看了几秒,随后,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接着我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卖我的房子,大影会不会有意见?我告诉我妈,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大影是否同意我都无所谓了,我那房子,非卖不可。

      父母遭了难,难道儿子不应该承担责任吗?别说房子,就算用生命帮他们解决困难,我也在所不惜啊。我告诉我妈,大影也该尽一下身为儿媳的义务了。

      我与我妈的这番交谈是在七月三日之后,背着大影悄悄进行的。我非常明白这次交谈内容对大影意味着什么,但是事到如今,除了卖房的念头,我别无所能,总不能对父母撒手不管吧?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又不是我妈的亲妹妹,我能见死不救吗?我妈都已经表示,除非是死,否则她绝对不会搬出自己的房子,我还能想到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我没有告诉我妈大影住酒店的事,若是我妈知道了,定然要指责大影关键时期还乱花钱,不会过日子。

      尽管我在大影面前承诺,不再考虑卖掉我们的房子,但我也明白,大影绝对不会相信我真会放弃那个该死的打算。我不知道大影把我们的房产证藏在哪里,但只要我不妥协,她也无法阻止我。然而那就意味着,我必须面对与大影关系的破裂,或许,婚姻就此走到尽头也未可知。

      我妈始终比我聪明,考虑到卖我房子的复杂性,她又担忧起来,一则我与大影的房子不可能卖到三十万,那么我们还得从其它渠道想办法筹钱;二则,倘若真的婚姻不保,我也只能到手一半的售房款。

      我妈的担忧令我头痛无比,思来想去,还是得尽量说服大影同意卖房,帮我父母渡过难关。但是怎样做才能既保住父母的房子,又不影响我与大影的婚姻关系呢?我提出这个问题向工友求助,有的工友说,应该让我父母自己承担责任;也有工友认为,如果大影因此而放弃我们的婚姻,说明她只看重自身利益,根本就不体谅我的苦衷。持后面一种观点的工友还给我分析,我父母的房子,最终也是要留给我们夫妻的,我们只不过是提前付出一部分房款而已。再说了,付了钱,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搬去与父母同住了。但是我十分清楚,大影根本就不愿意与我父母同住。大影与我妈一样固执,只愿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如果让我与你父母同住,我敢保证,我三天都住不下去。以前大影就这样对我表示过。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的窝囊命。

      想开点吧,也别责怪你父母了,他们若是急坏了身体,对你也不是好事啊。一名工友安慰我说,据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要受三次骗,其中一次还可能危及到生命,你父母注定要有这一劫的。

      工友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呢,只是我真不明白这该死的灾祸,为什么偏偏要降临到我头上。

      后来我们把房产证赎回来,大影说,但愿你父母能够长点记性。我向大影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大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父母被骗是必然的,因为你妈有个“好妹妹”。大影加重那三个字的语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就是前提条件。

      当时我与大影站在银行门口,看着我父母如释重负的背影,看着债主李氏父子像老鼠钻洞似的一头钻进他们的豪车里。

      8

      我想继续说说七月二日那晚的情形,因为那是个对我来说,比没有领到初中毕业证还要黑暗的日子。

      那晚,我与大影把我妈送到家里,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与我父亲交流。我做好各种后果假设,要么我与大影被我父亲轰出家门,要么我妈因为出卖了她与我父亲之间的秘密,从而与我们一起被我父亲轰出家门。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了妥协态度,愿意让我分担他的忧患。我当时的心情是惶恐的,要知道,这可是我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

      我们回到我父母家时,我父亲还在睡觉,我妈走进卧室,我忐忑不安的等待不可意料情况的降临。即便我妈关上门,还是能听到里面的争执声。过了大约十多分钟,我妈揉着眼睛走出来,紧接着,我父亲也走了出来。我父亲的脸色不怎么好,我猜那是因为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对我妈的责怪之中。

      我开门见山请我父亲把整个事发过程详细告诉我,这时候,我父亲依然不解恨地瞪了瞪还在抹眼泪的我妈,随后,我就听到了父亲轻微的笑声。那笑声除了掩饰他在我与大影面前的尴尬情绪,更有一种意味着放下身段般的讨好。我在心里哀叹,我父亲这种对他而言显示虚弱的表现,愈发证明了此事是多么的棘手。如若不是这样,只怕我父亲早就因为我妈的泄密而大发雷霆了。

      我父亲对事件的还原与我妈讲述的基本没有什么差异,但是他强调了一个细节,就是在签担保协议之前,他抽了一支别人的香烟。我父亲怀疑那支烟有问题,影响了他的正常判断能力。我希望父亲能够回忆起更多细节,比如香烟是谁递给他的,放贷方还是借贷方,或者是我那个拉皮条的阿姨?然而我父亲挠着脑袋想了半天,自嘲般的笑笑,表示记不起来了。我转而问我妈,在做出决定替陌生人担保之前,她有没有吃过别人给的什么食物,诸如饮料,糖果,哪怕一粒瓜子,或者我阿姨带来的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都要考虑在内。我妈不假思索便否定了。

      一直沉默的大影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那张担保协议上的每一个字,对我们来说都非常重要。

      我点点头,对大影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事到如今,说起来令人极其悲伤,我父母言行一致地表示,他们都记不清那张担保协议的具体内容,只是记得我阿姨向他们做过的保证。说起我阿姨,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我父母,我阿姨作为中介,肯定要拿好处费,那么她有没有在担保协议上签过名?诸如见证人之类?我父母再次不约而同地摇头。我不愿再顾及我妈的情绪,便直言告诉父母,这正是我阿姨的狡诈之处,她早就料到最终的结果,因此不会留下半点有文字方面的证据。令我哭笑不得的是,我妈居然低声替她妹妹辩解,我阿姨不是担保人,并不需要签名。

      得先弄清楚那张担保协议的内容。大影再次提醒我。我不得不佩服大影的冷静,她默默倾听我与父母的对话,原来一直都在作分析。

      我父亲咳嗽两声,突然低声下气的恳求我,不要让晓峰那孩子知道此事。我点点头,内心涌现出一股奇异的感受,我与父亲父子关系这么多年,仿佛是第一次这样心意相通。我妈又嘤嘤哭了起来,我感到头痛欲裂,便起身向父母告辞。我宽慰父母,我会帮他们处理这件事,让他们不要忧虑,这么大年纪了,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我准备出门时,身后突然传来我父亲的声音,实在没有办法,就把房子交给人家吧,说到底,是自己做了蠢事。

      我一个趔趄,靠在门框上喘气。我妈的哭声大了起来,大影拍着我妈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后,无视我的虚弱状况,侧身便从我身边走过,独自下了楼。

      后来我直面我阿姨,灾祸因她而起,希望她能承担一些责任,以履行她当初言之凿凿用人格向我父母作保证的承诺。既然我阿姨始终坚持她的做法是基于善意,替她的合伙人牵线借贷,那么她就应该接受债主李的建议,用她的房产证把我父母的换回来。我的话把我阿姨气得脸色发紫,她怒目圆睁,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她没有我这个混账外甥,让我从她家里滚蛋,如果我不赶快滚蛋,她便要报警。我望着我阿姨脸上那因为气急败坏而变形的横肉,第一次发现,我妈这个亲妹妹的长相,与我妈根本就没有丝毫相似之处。面对我妈悲悲戚戚的诉说,我阿姨家里的中年男人表示,我阿姨没有签过任何表示承诺的字据,无需承担法律责任。我妈泣不成声的继续向那个她亲妹妹请到家里撑腰的律师哭泣,自己并不认识骗子张与债主李,若不是我阿姨带着他们找上门来,自己又怎么会把房产证对陌生人拱手相送呢?我阿姨等不及她的法律顾问开口便大声斥责我妈,她又没拿刀架在我妈脖子上逼迫,是我妈心甘情愿借出去的房产证,我妈就该自己承担后果。

      法律是公正的,你别想欺诈我。我那个没上过几年学的阿姨,底气十足的用公正的法律来还击我。我妈痛不欲生的大声哀嚎起来,我阿姨嫌弃的把脸转向了一边。律师的面色有些尴尬,却不影响他完成我阿姨交付的使命。

      直至最后,我与债主李几次谈判,最终达成一个看似公平、双方都能接受的协议,我阿姨都没有出现过。在谈判过程中,债主李不失时机的向我点评我阿姨的人品。我摇摇头,没有接话的兴趣。就在我阿姨口若悬河对我大谈法律对责任的认定时,我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那个一生都活在舞台上的戏子,是个多么阴险狡诈的角色啊!

      9

      从知晓情况,到解决掉麻烦,短短二十一天的时间,我感到自己仿佛已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七月四日,大影与债主李取得了电话联系,看到对方传来的我父母签字画押的担保协议内容,我的心顿时坠入冰窖,之前的侥幸心理瞬间便瓦解粉碎。缓过神后,大影告诉我,她逐字逐句解读,那些字句确实无懈可击。我哀叹,毕竟是由放贷方亲手书写,对方又怎么会出现业余水平的纰漏呢?

      对于我认命般的放弃挣扎,大影却表现出了相反的态度。大影让我妈无论债主李是亲自上门,还是打电话,一律告诉对方,我们正在积极寻找骗子张的下落,让对方宽限我们一些时日。我心想,在这茫茫人海,想要找到一个陌生人的踪迹,大概比找个外星人还要困难吧。大影的意图却是暂时稳住债主李,她再想想办法。

      自此之后,大影下班后就守在电脑前,对着显示屏抄抄写写,隔天,还会打印回来一些资料。我看到她带回来的东西就头疼,我看不懂那些法律术语。不是不认识字,而是当那些字词组合在一起之后,我便感到犹如看天书般煎熬。虽然不知道大影此举是否真能柳暗花明,我还是积极配合她,她向我讲解每个词组的释义时,我依然做出非常好学的样子,专心听讲。

      七月八日,我妈突然告诉我,她妹妹的电话打不通了。我帮她拨打后,即刻便明白,我阿姨把我妈的号码拉黑了。我妈原先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她妹妹会因为她躺在病床上而感到于心不忍。我妈认为,只要我阿姨愿意到医院看望她,说明还有姐妹情义,那么我阿姨或许会承担一点点责任。对此,大影的注意力方向令我感到无语,大影居然说,就我阿姨的文化水平,应该不会操作拉黑我妈的号码。

      难道大影也被这糟心事给气糊涂了?我们找我阿姨面谈时,虽然只有她和她的法律顾问在家,那也是刻意安排好的啊,难道过后她家里的其他人不会帮她设置手机黑名单么?如果我阿姨告诉她的家人,我和我妈上门去是欺负她,敲诈她,恐吓她,我相信她家那些我所认识的每个人,都会无条件相信她。

      人总得有个是非观吧?大影说,毕竟也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怎么能做到是非不分呢?

      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的父母愚蠢。我长叹,不想与大影继续探讨别人的是非观问题。我自己家的后院,已经快被烧得寸草不剩了。

      仿佛知道我们是在故意拖延一样,债主李表示对与我父母沟通失去了耐性,要求我与大影亲自出面解决此事。

      你们应该考虑与债主谈判,看来只有花钱消灾的解决方法了。你们根本就找不到骗子,再这样拖下去,只怕你妈的身体也吃不消。一位工友建议我。我把我妈心脏病发作住院的事情,告诉了工友。随后,这位工友倾囊相授,为我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知识,诸如谈判时的压价技巧等等。工友替他儿子偿还过高利贷,积攒了一些与债主谈判的经验。但是想到我父母替骗子张担保的是三十万,我便内心毫无底气,哪有勇气去与债主讨价还价。我苦笑,那三十万可是一把悬在我脑袋上方的明晃晃的利剑啊。

      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你就得强硬一些。你越退缩,对方就越吃定你了。工友说,总之,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想到躺在病床上泪眼汪汪输液的老母亲,我心一横,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得挨一刀,不如就仰头直视吧。

      与债主李父子第一次见面是在环山路边,大影不放心我独自去,我宽慰她,既然对方愿意谈判,说明他们更有诚意尽早解决此事。

      我不愿意让大影与债主李见面。前面我说过了,大影对债主李言论的认可,令我感到不满与不安。

      老李与小李都是胖鼓鼓的矮小身材,只不过老李一副笑眯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模样,而小李的神态与他父亲相比,则是两个极端。

      一切的商讨都是老李与我进行,小李仿佛只是老李带来的一件道具,杵在树底下玩手机,并不说话。我父母所签的那个担保协议,也是老李一手操办的。老李首先赞扬了我父母的善良,接着对我父母的遭遇表示了遗憾,之后,他大谈特谈都是他的经济损失。我这才知道,原来这老李与那骗子张也是老相识了。老李以压倒性的气势,对我感慨,他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才会上当受骗。

      我无话反驳老李的人生格言,即便有话,也不能直接表达出来。我能怎么办呢?我是来恳求对方高抬贵手,放过我那可怜的老父母,但我也内心清楚,我的愿望十有八九要落空。或者换个交谈方式?但我明白那是不可行的冲动念头,因为即便我有足够的战斗力,把李氏父子暴打一顿,逼迫他们就范,也只能是一时的泄愤。过不了今夜,我所施加到面前这对父子身上的拳脚,定然会以倍计的回到我身上。那么,下跪乞求,恳求对方看在我父母年老糊涂,被自己亲妹妹下套所骗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一点点用处呢?答案显然也是否定的。

      老李是个健谈的人,也是特征明显的中年人,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与他儿子脖子上套着的一模一样的粗壮金黄链子,也不是他手指上超大的绿宝石戒指,而是他那略感滑稽的“地中海”。老李的地中海与众不同,一圈黑里透白的卷发,像个救生圈似的,围绕在地中海的四周。

      如果不是因为下雨,估计老李会一直滔滔不绝讲下去,我与他交谈了将近一小时,也未能确定一个双方认可的解决方案。我向老李直言坦白,我家无法找到骗子张的下落,我母亲还因为老李对她所说要上法院起诉而吓病了,至于那个唯一可能与骗子张取得联系的中间人,也就是我的亲阿姨,不再接听我母亲的电话。现在,我们无计可施,也没有钱承担那该死的担保责任。

      道出实情后,我被自己吓到了,我真不愿意相信,我家竟然陷入如此惨烈的境地。我请求老李宽限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对父母的行为负责。老李问我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我想了想,小心翼翼说道,等骗子张回来吧。

      老李尚未开口,旁边的小李就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我一看小李的脸色,吓得连忙解释,我阿姨保证过,骗子张会回来的。

      老李呵呵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老弟啊,看来你是真糊涂,你阿姨与那个姓张的骗子是一伙的,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吗?

      我心说你与他们何尝不是一伙呢?而我父母,又何尝不是坑害自己的帮凶呢?但这想法,我可不敢说出口。

      天空突然响起雷声时,老李匆忙中断话题,提议双方回去考虑,过后再作商议。随后,老李便一溜烟钻进越野车里,与小李扬长而去。

      我在雨中走了很长时间,雷声在头顶轰鸣时,我站到行道树下,扶着树干静止不动。回望远处山坡上那一栋栋别墅,我大概产生了幻觉,似乎雷雨绕过了高档别墅区,直接向我扑面而来。

      想到得在雨中走上将近三公里的路才能回到家,我的心情便比与老李谈判时还要悲观沮丧。我感到疲惫万分,真想向积水的地面一躺,再也不用爬起来。

      虽然撑着伞,但回到家时,我身上已没有多少干燥的部位。大影又坐在电脑前抄抄写写,我心想这女人是怎么了,平时只要听到雷声,她第一反应便是关电脑,现在怎么就不担心电脑的安危了?

      大影没有像平常那样,在我淋过雨后替我煮碗姜汤,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10

      从七月十日到七月十五日,我与债主李三次见面,双方本着友好平等的原则交流协商,最终,从起初老李提出的承担全额借款要求,讨价还价到我父母承担十五万。这看起来公平合理,双方都表示愿意退让,才谈出了这么个结果。不过其实小李并不愿意退让,当小李听到老李答应只让我们偿还一半借款时,脸上的怒火吓得我认为,他立即就要向我动手了。幸运的是,小李只是活动几下手腕,我听到他的关节发出可怕的响声,随后,小李挥了挥拳头,却没有真正砸向我。老李把小李拉到了汽车的另一边,嘀咕了一阵子后,小李气呼呼的上车等待。看着小李狠狠关上车门,我突然就替那辆昂贵的越野车感到心疼。

      老李希望尽快进行交易,我也不愿拖延时间。夜长梦多对我有弊无利,但是我得想办法筹钱。于是,老李通情达理的给了我一周的期限。

      我告诉父母谈判结果后,不出所料,我妈长长舒了一口气,顿时露出笑脸,仿佛顷刻之间病就好了似的。而我父亲,除了感到占了极大的便宜之外,还说了几句歉疚的话,认为因为受自己的连累,从而令老李也损失了十五万。幸好大影不在场,否则我父母这般表现,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为了尽快赎回房产证,之前我父母已经把家底透露给了我。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父母居然积攒了十万块钱,这对我与大影来说,可是一笔巨款啊。虽然父母愿意倾尽所有养老钱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但我依然喜忧参半,那余下的五万块,我又去哪里弄到手呢?

      我找工友东拼西凑,借来了一万块,看着我一筹莫展的窘迫样子,大影说,剩下的她去想办法,但她有个条件,就是必须郑重向我父母说明,钱是她筹来的。我知道大影没有钱,她精打细算过日子,经常从超市带回卖剩处理的蔬菜、米线、以及其它快要过期的日用品,但也仅仅只能保证不拖欠晓峰的生活费。不过大影的朋友毕竟比我多一些,我相信她比我有办法。

      既然筹到了钱,交易便进行得十分顺利。七月二十三日,我在李氏父子的授意下,代替他们写了钱款的收据。大影对收据的内容不满,贴在我耳朵轻声告诉我,我这是在放弃自己的追偿权。我摇摇头,我以前听过一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我也唯有如此选择。

      我抬头时,看到大影的表情,但我没有心情去分析,大影为何会出现那种令我感到陌生与恐惧的神情。

      交易结束后,老李笑眯眯与我父亲握手,小李则骂骂咧咧走出银行。看着老李与我父亲仿佛多年老友突然见面似的亲密神态,我突然产生一种恍惚感,这两个人大概是在相互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吧。

      当老李带着和善的笑容向我伸出手掌时,我假装没看见,把头转向了与他相反的方向。

      11

      就在我与父母都松了一口气,庆幸那令人煎熬的噩梦终于结束,谁也没有意料到,更大的劫难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候我。

      父母又欢欢喜喜去听那些专为老年人而设的养生知识讲座,我放心地想,我可以安稳睡觉了。只是,大影却又睡不着了。但是我并不清楚大影三更半夜走来走去的情形,也不知道她在服用什么药。大影告诉我她无法安稳睡觉时,我并没有表现出关注的态度。

      有很多个清晨,大影长时间对着镜子拨弄头发,唉声叹气告诉我,她有白头发了。我认为这个年纪的女人,有几根白发属于正常的生理现象。大影不高兴地提醒我,她的白头发是从七月二日才开始长出来的。我叹了口气,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受尽煎熬呢?短短二十多天的日子,我的体重降到了八十公斤的线下。要知道,之前我可是一直保持在八十五公斤线上的。

      大影相貌普通,却天生一头令她引以为傲的黑发,因此得以在超市谋到一个做洗发水导购的工作。我并不在意大影的白头发,却担忧她每次洗头时脱落的黑发。每每看到一团团触目惊心的落发,我都恐惧地想,按照这个进度,过不了多久,大影便要成为秃头了。

      我不敢告诉大影,有亲戚看到我妈又与我阿姨结伴去了保健品销售处体验长生不老之术了。

      八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样,从山里下班回家,发现家里出现了醒目的变化。平时放在茶几上的一面四方镜躺在地上,镜面四分五裂。我如惊弓之鸟,拨通大影的号码后,循着铃声,在她空荡荡的床上看到了手机。我发疯似的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甚至每个抽屉都没放过,就是找不到大影的踪迹。在我陷入绝望时,突然看到电脑桌上的一叠纸张,那是大影之前打印的关于担保法的资料。

      “我走了。”

      盯着这三个用毛笔写下的端端正正的汉字,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大影不是蘸着黑色墨汁写下的字,而是用红色血液一笔一画雕刻出来似的。是的,是红色,是该死的、刺眼的红色。

      我一把撕烂这该死的纸张,我想不明白,大影像模像样的练习书法,却没听说过她就此获得什么成就。难道她仅仅只是为了给我写这几个字而练习的吗?

      我奔向大影上班的超市,同事告诉我,大影请假了。我问请了多长时间,同事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我在街头漫无目的的行走,像只无头的苍蝇般惶恐。每每看到长发女子的背影,我都追赶上去。下雨后,人们撑起伞,雨幕中,很难清晰辨识那些女子到底是长发,还是短发。起初我走得飞快,渐渐的便感到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双腿上,腿脚越来越不愿意承受那些重量。我坐到一个台阶上喘息,台阶顶层的一个流浪汉吆喝了一声,我下意识扭头,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稍微拨开遮挡眼睛的乱发,对我露齿一笑,随后指了指身旁的空地。我对他摇摇头。我没有侵占他地盘的打算,也不想让他身旁那堆家当受到威胁。

      我想扔支烟给那位流浪的兄弟,却悲哀的发现,香烟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当我从膝盖上抬起深埋许久的脸时,看到我面前有少许零碎的钱币。我想起之前隐约听到有人说,这男人好手好脚,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我捡起地上的钱币,连同还能着火的打火机一起,扔给那个流浪汉,然后继续走进雨中。

      我一次又一次抹开脸上的雨水,然后一次又一次意识到,我的身体正在渐渐失去温度。我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佝偻着身体,这样或许可以暖和一些。我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些不测,一些侥幸。这些念头犹如浪潮般在脑海里翻涌,令我感到脑袋万般沉重,但渐渐这些念头便被街上闪烁的灯火与雨雾湮灭了。

      走着走着,我突然感到脑袋轻盈,腿脚也没有了疲累感。我迷失了方向。

      我不知道大影会去哪里,她既没有钱,人也不年轻了。大影会去哪里呢?她能走多远?

      世界安静下来之后,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嚎叫声。

      本文标题:担保风波[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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