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慕
彝族
题记:这是地震之后已经重新恢复了生机的村庄,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这是一个小村零碎的光阴故事。我所说的小村,是个处在山峦怀抱中的小村庄。不知从哪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有。能说清村子来龙去脉的人,早睡在了村子西边那座圆形的山里,成为了村里人祭拜的祖先。墓碑都被翻新过许多次,立碑人也增添了好多后人。那些山都没有确切的名称,山里人约定俗成,随性而定,埋葬张姓祖先的叫张家山,埋葬杨姓祖先的叫杨家山。老黑山,白泥山,酸菜山,烂泥箐,野猪坝等,都是些通俗易懂的名,叫多了流传下来。后人就这么叫,这么识别和认定。小村,就在这些山与箐的包围中生长。村里人,出生的多,老去的也多,老在的多,出去的也多。许多人,没有记住就离开,许多人,没有印象已经是大人。也有一些人,就像村庄的影子,任随村子物换星移,始终跟在村子周围。他们就像村子与生俱来的胎记,让人走到哪里,就能记起。
弹四弦的老人
晌午过后,偏西的太阳照在小院边上的茅草屋的整个茅草屋顶上,茅草屋的屋脚和小院刚好在凉荫里。靠西的瓦房,被茅草屋顶反射的光,刚好照亮。对着门的桌子旁,有两个木凳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坐在凳子上,四弦简单而明快的琴声在这个时候传出,越过茅草屋顶,在附近的几条巷子飘荡。屋里,老人专注地弹着琴,小孩手杵着下巴,盯着四弦琴上的手指滑动。这是三间独立瓦房坐落成“汇”字样而形成的院子。老人的房子座南朝北面,门口正对院落。小孩家的房子座西朝东,紧临老人的房子。老人与小孩,只是一个院子里一道门到另一道门的距离。这是村里七0年大地震没有倒塌的几间房子,只是作了些修补。周围基本是地震后新盖起的楼房,或重新修整也加了楼层的房子,小院仿佛陷落一样,处于荒废或封闭的状态。小院的琴声却在这之后的时光里时常传出,带给小院互不往来的沉默之外的和谐。
黄昏漫漫散开,茅草屋顶的阳光上升到顶端尖形的部分,屋里渐渐暗下来,暗下来。再暗一点,老人就停止演奏,放下琴,拎上桶,去村头的水井打水或去菜地浇菜。小孩这时会离开老人,去巷子里找其他小孩玩。到了晚上,小孩回到院子,老人的门缝底下会透着一线桔黄色的光线。老人可能在昏睡,也可能在一个搪瓷盆里泡脚,盯着桌上的煤油灯无所事事。小孩子有时会推门进去看一下,问老人晚上还弹不弹琴,有时就不进去,直接进了另外一道门。
老人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煮饭,虽极其简单,却有生活的油烟味。老人清瘦,行动利索。多少时光,都是他一个人默默打发。小孩不记得他吃早饭的情景,但常常惦记他吃晚饭的时间。因为多数时候,老人都是晚饭后弹琴。当他桌上有两个盘子,有一碗酒的时候,老人饭后肯定要弹琴。小孩就觉得老人那天过得好。当对着门口的桌上没有摆放碗碟,小孩就知道老人是一个人坐在灶门前吃面条或剩饭。那样的话,老人吃完东西,就出门了,弹琴也不一定了。老人从来不叫小孩吃东西,小孩也从来没想要吃老人的东西。他们有这种默契,你来,你去,由你,我在,我做什么,由我。当老人弹起四弦时,一老一小的时光都牵在一根弦上。
老人的四弦琴声听着就像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有活气,有牵动力。让这个三面是土墙地面是石头的院子有了另外的意境。老人弹起四弦时柔和而有生气,屋里豆大的油灯也会变得明亮许多,老人的脸也比平常舒展。琴声点亮了灶台上的油灯点亮了老人的生活。
老人弹琴是有仪式的,也是有提示的。由于常常是与小孩一起分享,老人习惯了小孩的旁听,习惯了小孩的参与或是介入。所以,好多时候,老人要弹琴,会做出特别的响动,提醒小孩。比如,像有东西撞了板壁,或出门倒水,故意泼得很远,弄出很大响动。小孩就会来到老人的屋里,坐到桌边的凳子上等待。
老人这时从里屋出来,取下板壁上的四弦琴。坐在桌边靠板壁的那个凳子上,与小孩成直角相处。老人个子不大,四弦琴抱在怀里,掩盖了他,超出了他。老人仿佛把整个人藏在了琴里,与琴声一起倾述,一起燃起激情,一起融化,一起起伏。琴一弹完,老人就又恢复到日常样子,沉默着,把琴钥别在琴上固定的位置,起身,转身,将琴挂在身后的门板上,就进了里屋。老人进了里屋,小孩也就回家。不大一会儿,就会听到老人关门的声音。
老人一生有六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嫁在本村,有一个嫁在远处,不经常回来。大儿子在外面工作,一段时间会回来看望老人一次。另外三个儿子在地震后分到一个院子,三间四耳的房子。老人有段时间在三个儿子之间轮流住。老人住上大房子以后,养了一条狗。很忠实,很贴心。白天跟着老人出门,晚上就睡在老人的房门前。
莫名其妙地,在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这只忠实听话的狗却戴着铁狗链爬上房顶,在几所房子连在一起将近百米长的屋顶上来回跑了几圈,声音惊醒了好多人。住那排房子的人都听到了铁链拖着瓦片发出的声音。第二天大家正在众说纷纭,就听说老人的狗死在了老人的房门前,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印痕。刚好老人的大儿子来看望他,就把那狗炖了吃了,回去后没过多久,老人的大儿子就死了。余下的几个儿子,对老人都不好。不大声呵斥,就当作不存在。老人气急之下,用斧头砍了家里的柱子,重新搬到偏僻的小院去住,直到去世。
老人,是我叫大公公的人,小孩就是我。我考上大学后,大公公以我为豪,常拿我在大学门口的照片到处炫耀。
老王哥
老王哥是村里有名的吝啬之人,听说一个鸭头可以吃上一个星期。老王哥,也是村里讲故事的人。他常坐在街心那块磨得光溜的石头上,讲西游记。听者不多,可他讲得津津有味。后来,有了电视以后,他的故事没有了听众,那块石头也慢慢陈旧。他住小院南面的土坯屋里。与我家的土坯屋共一面墙。小时候,奶奶不让我来老王哥门前,说他老鼠屎都舍不得拿出一颗,老去他门口看是赧了自己。我不管奶奶怎么说,常来老王哥门口张望。老王哥也总是微笑着对我。
老王哥应该是过着比较好的生活,吃穿都比其他人体面。偶尔见他炖猪脚,炖得烂烂的,用筷子搅搅就变成糊糊状,然后洒一点辣椒面,拌上香菜沫。没有几颗牙齿的老王哥像是喝下,也像是吃下,完了还吧嗒吧嗒嘴。我由此也认为老王哥是过得好的。其实,老王哥只有吃肉的时候才坐到门口,好像只有坐在门口,就着明亮的太阳光,才能看清肉的模样。又好像要将肉的香气最大可能地扩散。奶奶说,这人就是爱狂(狂,当地是指显摆的意思),多长时间才吃一次肉,巴不得让整个村的人都知道,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看着他吃。确实,老王哥好多时候吃饭,都是在最靠里的墙旮旯角的桌子上吃。从门口根本看不清什么,他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吃没吃都看不清。
老王哥的家,一眼就可以看个全面,除了一个土灶和一张桌子,两个木凳子,再无其他。有个小窗,朝西开,但常年关着,因为窗外就是别人家的鸡圈和厕所。老王哥个子瘦高,常年穿一件灰色外套,走路时像要迁就别人似的往矮处缩,进门也好像要弓着腰才能进得去。他的二胡声像神奇的东西,能让老王哥腰板挺直,能让他的灰色外套明亮起来,能让他的小屋充满光和美好的情愫。有琴声的小院,比任何时候宁静安祥,和谐自然。
老王哥的家门时常锁着,偶尔回来,在这房子的时间也不多。老王哥晚上是不在小院里住的,我一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睡觉。房子里也没有床或其他多余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样子的家能不能叫家。只要老王哥回来,我就会去他的门边扒望。老王哥会说几句话,像自言自语,也像说与我听。奶奶常在我与他说话时大声叫唤我,丫头,回来吃饭了,或者其他什么借口,就是要把我叫回家去。
老王哥的二胡很少拉,基本是挂在墙上。每次要拉二胡,得看他做半天的准备工作。取下二胡,老王哥先用嘴吹掉最上面的灰尘,再拿一块抹桌布擦拭。然后搬一个凳子,对着门,靠墙坐下,调试两声,才开始拉。老王哥拉得很投入,就像被吸进二胡里一样。我这时一般是坐在老王哥的门坎上,与老王哥一样,看不见阳光,看不见茅草屋,看不见巷子尽头的路人,看不见天空的蓝或灰,只听得见琴声,仿佛整个世界只有琴声存在。
他拉二胡。他家被烟火熏黑的墙上,就挂着一把二胡。村里都叫这个老人老王哥。村里人口中传出的老王哥,是个好吃懒做,精明耍滑的人。他很少在家,听说都是去外地儿女家里住。奶奶常说,老王哥拉的二胡更难听,怎么听都像“拿黄鼠狼,拿黄鼠狼”。我倒是经常坐在老王哥家的门坎上,与老王哥的烟筒交换光阴。给老王哥的烟嘴上按上一小团烟丝,老王哥用火柴点燃,然后用一个小铁线叉子反复翻动,那烟雾便从老王哥的嘴与烟筒之间的缝隙中冒出来,越来越浓,浓到看不清老王哥的脸。这时,老王哥才抬起头,把烟筒拉开一点,对着我笑。
奶奶说老王哥良心毒,只配一个人生活。其实,他就是村里的一个五保户。没有亲人,经常靠人接济。奶奶说,他有亲戚,但从来都不来看他,就知道他人毒。奶奶说的人毒,我长大后才知道是指做人差,没有人缘。
我搬离了土坯房之后,就没见过老王哥了。就连他无声无息地去世与消失,都是后来许多年以后突然记起,问了村里人才知道的。
“老王哥呢?”
“死了”
轻描淡写。简洁利索。那就是一个天经地义的归宿。但我却因为记忆里没有留下太多回忆而遗憾那时的淡漠。因为那时,我确实也还小,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总是要离开的;不知道,过去的光阴只会成为记忆,甚至记忆也不会长久。
奶 奶
我的亲奶奶。并不是路上遇到叫奶奶的人,也不是按辈份要叫奶奶的人。她是我亲亲的奶奶,是我爸亲亲的妈,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奶奶是从河那边的村子,坐着轿子,经过晃晃悠悠的吊桥,嫁到我们村子的。这件事,是奶奶一直记忆犹新的事。据奶奶说,还好她的娘家人想得周到,多给了轿夫些银子,才没有让她多受罪,过吊桥也只是正常晃了几下。要不然,好多新娘子嫁到河这边,要被颠簸得哭好几回,有些新娘进入洞房都还坐不起来。奶奶每每说完这段经历,总是很得意很有把握的样子,那意思好像说我们将来出嫁,她会攒足银子,绝不让我们姐妹出嫁遭受这类罪似的。
奶奶是古典的,裹小脚,穿古典的斜襟衣服。头发梳得很整洁,戴蓝色或灰色的圆帽。奶奶的规矩很多,不让大声说话,不让女娃问长问短,不让盯着天空凝望。初一十五要吃素,天黑不让出门。从小,我们就认为奶奶说的都是对的,奶奶说的就是规矩。
但奶奶不会琴棋书画,甚至大字不识一个。她只会写一个字,就是天空的“天”字。从小到大,只见过她写过这个字,也只听她亲口指认过这个字。她用毛笔,沾了红油漆,把这个天字郑重的写在了我家盖谷子的塑料布上。那是为了晒谷场上与别人家区分,也为了做记号,不让别人拿走,她把这个天字写在了塑料布的一角。她写得那样独特,在经常会丢些东西的公共晒谷场上,我家的塑料布一直没有丢失,也一直没有与别人家的混淆。以致于,我们都习惯了寻着这个天字去找我家的谷堆,寻着天字去找我家的塑料布。
奶奶很实在,她忙出忙进,忙一家人的饭菜。当我爹妈下田干活去,她就带着我和弟弟,讲一些故事给我们听,嚼饭给弟弟吃,偶尔也赏我一口。当她停下来的时候,一般是正午过后晌午之前的时段。弟弟已经吃饱睡着,我不需要奶奶哄,可以自己玩。阳光从茅草屋顶倾泄到屋脚,茅草屋旁有个大石头,被阳光晒得白亮白亮的。奶奶就坐在那个石头上,梳她灰白的头发。她用那把娘家陪嫁的木梳子,很认真地梳理她的头发。边梳边把掉下来的头发抓住,收放在她的大腿上。梳理好多遍,直到她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头皮发红,她才认真地把数量不多的头发扎起,盘成一圈,然后戴上她放在一旁的常年戴着的藏青色帽子。之后,奶奶装起她的木梳,收拾那些掉头发。她把撸拢的头发绕成一团,塞进墙缝里,然后拍打干净身上,就进屋去了。到我们搬家时,那老房子的墙眼里已塞满了奶奶的头发。
奶奶是个不恋过往,不思未来的人。她娘家的陪嫁物品,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基本拿出来完了。她当新嫁娘时穿的衣服,绣着梅花,玫红色锦缎面,精巧小盘扣,很漂亮。在我上小学时,成为我冬天御寒的棉衣,穿着它,我照样成天与小伙伴们玩泥巴玩捉迷藏。她的石榴石耳环,在我很小的时候,为了引我穿耳洞,早就拿出来给了我。我当作玩具,扔来扔去,最终扔在了时光的缝隙里,再也找不到了。她的玉手镯,她的玉圈儿,都被卖了买米买面买盐吃。奶奶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我不想说奶奶要强,也不想说奶奶苦难。我的奶奶从未有过倾诉,也没有过抱怨。奶奶像一棵干净的白菜,旺盛,柔软。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爷爷的存在。长大后才听妈妈说起,那时我才刚会爬,爷爷曾经在雷声中抱起地上的我。但我的记忆还没有形成,爷爷就已经去世。所以,孩童时光里,只有奶奶,是我和弟妹身边最可靠最贴心的人。有奶奶在,我们是那么愉快,那么自由自在,那么无忧无虑。早晨,叫我们起床上学。冬天,烧火让我们烤暖身子才出门。一天三餐,奶奶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饭菜。直到现在,韭菜煮面耳朵,酸菜炒茄子,四季豆舂新姜,炭火烧小肠,火炉烤干巴,都还在记忆中飘着香味让人直咽口水。因为记忆犹新,就时常试着做了吃。
奶奶把她的所有毫无保留地给了我们,用她习惯的干净整洁撑起我们明朗的天空,用她生来的能干利索给了我们幸福欢愉的童年,用她一辈子的时间铭刻了奶奶的形象,温暖着、滋润着我们过去的光阴。奶奶的故事很多,我只能慢慢回忆,慢慢积攒。有一天,我会将它们收集全面,还时光一个活鲜鲜的奶奶。
文 武

朱思睿 幽篁人家 油画
文武,当他呱呱坠地的时候,父母肯定期盼他能文能武,文武双全,人生得意,所以给他起名文武。但是他却没有朝着父母期望的方向走,越长大越偏离。别人上学了,他却手里拿根树枝或小棍,这里甩一下,那里戳一下,整日游荡在田间地头,或村里小巷。有时候也会坐到村里老人中间,听他们谈那些他根本不懂的陈年旧事。当别的孩子开始帮家里干活,他还是老样子。当别的孩子开始长个,他仍保持在十一二岁的高度。当与他同龄的人开始托媒娶媳妇,他仍像个孩子,无忧无虑晃荡着。
文武不长个子,也不长心事。他不长大,也不关心日子。他不会干活,不会悲喜。他没有是非,也没有事迹。从出生到现在,没有走出过村子。但他属于这个世界,属于这个村子。他像时光的游子,在寂静的巷子中出现,在黑夜里让人撞见,在村头的路灯下出现,在传说有鬼魂的树荫下晃荡。他会轻飘飘从你身边走过,没有一点气息。他有点驼背,像要缩小自己给别人让地。但如果你与他说话,他会停下来,站稳,眼睛看着你,轻声慢语回答你的问话。
文武,找得媳妇了。村里人逗他,他会温和地说,还早呢。别人问他,有没有看上的姑娘,他也会温和地说,没有。别人再问他,文武,怎么还不找媳妇,他仍是温和地说,没有人看上我。别人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他还是那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不再拿找媳妇的话题逗他,也不再拿他取乐。在文武早应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仍然整天无所事事地游荡在村里,他妈越来越在意别人对她儿子的调侃,砬到有人取乐他儿子,她很生气,常与人吵架,甚至上门讨说法。
村里人还是善良的,当取乐的事一旦不能化解或真成了现实,心里还是为文武惋惜为文武担忧的。痛快的玩笑是建立在这个玩笑是空的基础上,谁也不会拿现实开玩笑。当村里人认定文武已经娶不了媳妇这个事实后,再没有人拿这个事逗他了。
给吃饭了,文武?村里人现在只拿这个话题逗他。
吃了。他会简短地回答。有时也会多加一句:你给吃了?等别人说吃了,他也就走了。
你爹妈呢?村里人常这样问他,始终当他是个小孩,尽管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以前他会说,他们到田里干活了,或者说他们在家里。但自从他有心脏病的父亲装了支架之后依然倒在厕所去世以后,每当有人问这个问题,他就要想一下。但往往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问的人就走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有尽力想使人感到亲切的尾音。你会记不起这个人,也会一直记得这个人。
安于过自己的日子,不参与村里议事或活动的人,不爱东家长西家短闲聊的人,不爱打招呼的人,在村里都是感觉人缘不好的人。文武妈,就是个沉默少言的人。很多年以前,突然间在村里到处说她看到仙女下凡,说有几个穿着白色衣裙的仙女,从云彩里出现,在村旁那条河的源头处洗澡。那源头可是很遥远的,平常只能看见几条朦胧的山峰线条。文武妈说得邪乎,也说得跟真的亲眼所见一样。一时间,村里人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跑到村外朝着河上游的山峦和天空遥望。村里一个不问世事被称作司娘(专奉祭祀的人)说,文武妈是被仙人选中,以后要供奉菩萨,吃斋念佛,说这是她的缘分也是她的使命。文武妈清醒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真的到村东头的半山腰,建了个小房子,专门供奉菩萨。一开始那些年,农活不做,孩子不管,天天就在半山腰的那间小房子里度日。不知过了多久,村里慢慢会见到文武妈,但明显与村里人疏远了。文武的爹,是个身板羸弱,但能挑能扛能吃苦的一个人。那些年管着两个孩子,种着家里的几亩田。直到女儿毕业有了工作,后又嫁了人成了家,都没见过他有笑容满面的时候。生活于他,就如他的两道眉毛,黑色,多毛,凝重。
现在,爹去世了,妈老了。文武常常一个人出现,一个人走在村里,一个人走在夜里,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始终一副可以缩到最小被人忽略的样子,始终无声无息不被打扰也不打扰到人的样子。人们都不知道,他的生活到底应该有些什么,或者说他的生活到底缺少些什么?
仿佛只要有白天和黑夜就足够,仿佛只要有阳光和空气就足够!任何的添加都是多余,任何的变化都是干扰。
文武,没有进入别人的生活,感觉没有生活,却实实在在生活着。
哑 巴
哑巴死了,死于见义勇为,这是全村人都想不到的结局。说他可能被冻死,可能被饿死,甚至可能不小心掉进毛坑淹死,都会有人信。说不定好多人心里为他预设的结局就是这样的呢。可是,哑巴的盖棺定论,确实是因见义勇为而光荣牺牲。相关部门还到村里进行了走访,对他的事迹给予了肯定和表彰。
这个消息在村里燃起了追忆哑巴事迹的火苗,但怎么翻来覆去地找寻,哑巴,还就是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他一年四季吃不饱肚子,肚子还敞露在破烂的衣裳外面。一年四季不穿鞋子,脚后跟的老茧比他家那头老牛的蹄壳还厚,刺都戳不进肉里。一年四季都在劳动,一年四季都在忍饥挨饿。时常见他挑着粪桶,埋着头,走在村里。一年四季,他只有同一件衣裳穿在身上,看不出颜色,不分春夏秋冬。常年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发亮,仿佛承载了厚厚一层岁月风霜。但他是个勤奋的人,是个能吃苦的人,是个实在的人。一年到头,他都在干活,挑粪挑水施肥浇菜。但一年到头都在坚强地挨饿,都在坚强地忍受。有时甚至饿得无法走路,卷缩在墙角,或坐在路边。需要靠村里人好心人给他一个馒头或一个芋头,让他补充能量才能站起。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见义勇为呢。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和觉悟呢。除了解决自己的温饱,他怎么会有其他想法去见义勇为呢。
村里人震惊,议论,感叹之余,有人细细分析研究之后,发觉哑巴其实还是具有见义勇为的品质的。
在日子渐渐好起来之后。哑巴可以吃饱肚子,也有了两件不同颜色的衣裳互换,尽管裤腿总是一高一低,也可以看出是不一样的两条裤子。哑巴不再挨饿受冻了。他挑起粪桶更有劲了,他脸上的郁闷之色减轻了,看人的眼神也平和多了。他对礼貌的人也很礼貌,别人友好地打招呼,他会回一个舒展的笑容。别人手势问他吃饭没有,他会点点头。看到别人拿着重的东西,他会主动帮忙。
他挑着粪桶走在村里,他不再与村里的小孩过不去。不会放下粪桶,拎着扁担,目光充满血丝,黝黑的脸胀出紫色,恶狠狠地,像要吃人的样子,走向欺负他的小孩。小孩们也不再追着他挑逗他戏谑他,用石子砸他,叫他哑巴了。因为小孩们长大了,哑巴也老了,背也驼了,他的行动不再哼哧哼哧地有力了。哑巴就像一颗没有孕育好就青涩结出的果子,挨过严冬酷暑,终于进入了秋的安稳状态。
哑巴是被歹徒刺了好几刀倒在血泊中牺牲的。由于他挺身挡住了歹徒的刀子,拖延了歹徒逃跑的时间,帮助办案部门顺利抓到了歹徒。这就是哑巴见义勇为的事迹。哑巴不会说话,但他对世间所有的言语都装在了心里。他用一生的苦难换一次辉煌,他用一生的默默无言换那最响亮的宣言,他用最后的疼痛换一生的成就。
当他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后,他的死已不叫死了,而叫牺牲。当他牺牲了他草一样的生命后,他的口碑和形象都升华了。茶余饭后说起,人们都说,真想不到啊,哑巴还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个时候,村里人想以好一点体面一点的名称称呼他,才发现他没有真实的姓名,或许是有的,只是没人记得了。或许他的爹妈就没有给他起过名字,而是从一出生就叫哑巴这个名字了。
哑巴就这么消失了,像暗淡了一生终于发光一次的流星,光亮、快速、连同一切阴霾和灰尘都燃尽带走。
哑巴走了,是穿戴一新走的,包括鞋子。村里人说,第一次,哑巴终于穿上鞋子了,还是一双崭新的黑面白底棉布鞋。哑巴走了,他得到的补偿,惠及了他的两个兄弟和他坟墓里的爹娘。他的哥哥、弟弟装修了陈腐暗淡的房子,爹娘的坟头砌上了气派的墓碑。
小 锁
要说人生会有什么不测,就像村头那棵被雷打死的树。要说你不成,就说你看看你,还不如村里的瘫拐锁。这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是一个叫桂珍的女人与一个叫春旺的男人的孩子。他出生健康,也是家里的宝贝。只是叫桂珍的妈,是个不太正常的傻女人。干活粗枝大叶,与人说话文不对题,驴头不对马嘴。经常颠三倒四,丢三落四。有时出门,有没有背上孩子都不知道。
那些年干活赚工分,桂珍虽然憨傻,也知道要勤快做活,才能有饭吃,有衣穿,所以出工也很积极。那时孩子还小,还要背在背上带着去干活。桂珍慌忙出门,手忙脚乱,将孩子放在背带上,拉紧背带口,要将孩子甩到背上背起时,却将孩子甩了出去。
孩子没死,长大了。个头没有受影响,只是因头部受伤,影响了神经,指挥走路不灵便。走路侧着身子,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手脚动作不协调,并且摇晃。有人就给他取名瘫拐锁,实际他的名是叫小锁。
小锁很懂事,能做什么尽量帮家里做,即使什么也不能做,他也会跟在桂珍和春旺身后,到地里望着。他目光柔和,笑容谦卑,对大人小孩都友好。所以,村里好多人都会说,这个小锁可惜了。如果好好的,早就娶媳妇当爹了。
生活不是一场假设,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小锁就这样成为了生活的苦难有时好像只集中在那么几个人身上。小锁,仿佛就是被苦难选中的人。在该被呵护的孩提时,被摔伤;在该成长的时候,走路不灵便;在该承担生活的时候,失去了能力;在该享受生活的时候,母亲病死,父亲陷入沉默。小锁的生活陷入无望的泥沼。村里第一批低保户,首先考虑了小锁。只希望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和一如既往的友善,生活的苦难不会让他失去善良。只希望他,一直有亲人陪伴,一直有阳光照亮。
老 树
村里的老树不栖鸟,村里的鸟喜欢在夜空里鸣叫。村里的大树,叫老窊(wa)嘴树。这是顾名思议的叫法。因为这树常年绿叶,不落,到春季还开嫩绿嫩绿的花,整个树冠上像张着许多张鸟的嘴,在叽叽喳喳叫嚷着。花瓣薄如蝉翼,透光,有韧性,放在嘴里咂一下,还有酸酸甜甜甜的味道。其实,那花更像嫩芽,可以采下来,煮了之后,漂洗干净,用清凉的井水泡着,想吃的时候捞一把起来,拧干水,炒了吃。炒了之后,味道带点涩,有树的质地和感觉。大概因为自然的馈赠,即使不如其他菜好吃,村里人也都喜欢吃它。因为一到季节,它总是长得那么新鲜,那么诱人。
最古老的一棵,长在村子南面。树根盘踞了很大一块地盘,甚至把周围的土墙都拱塌了。树叶能盖住三间房子,包括进村的路,路边的小溪,都在它的绿荫之下。在它的绿荫之下的,还有村子里的老人、小孩以及村里的话题。春夏秋冬,它都不会寂寞,总有人坐在树下,坐在它那粗壮宽广坚实的树根上,谈天说地,议论村里的大事小事,说张家长,说李家短,说哪个小孩有出息,说那个小孩孝顺,说那个小孩勤劳,说那个小孩可怜。好的,树听了,记下了,散发出去了。不好的,会引起矛盾或纠纷的,树听了,掉几片叶子,就了了。消息最集中,又没有是非曲直的地方,就是这棵树的地盘。
最大的一棵,长在村子的东头,掩护着村里唯一一口水井,陌生人肯定是难找到村里的水井的。老树肆意伸展它的枝叶,延伸它的地盘,直到附近的田里都落满它的叶子,几十米的地方都在它的绿荫之下。它还是长得那么扬扬洒洒。村里人一直认为树是神灵的化身,保佑村子平安吉祥,源源不断,生生不息。老人说,谁想动这树的念头,谁就会遭惩罚。说村里那个蛮横的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有天突起念头,要砍了这棵树。结果是,斧头落下去,砍了自己的腿,最后拖着受伤的腿回去,之后变得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再口出狂言了。
“井爷爷”,是村里人给这个神灵的称呼。“井爷爷”不但惩恶扬善,还保佑着井里的水永远满满当当,清澈透明,清凉润口。它保佑村庄和谐安康,保佑村里人和睦自然。为体现对“井爷爷”的敬重与膜拜,村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年都要进行淘井,并且只有家有喜事或添了男丁的家庭,才有资格进行这项仪式。淘井工作由男人完成,女人不得参与。淘井是项严肃的事情,要先拜“井爷爷”,念些好的祝福语,说明是哪一家来淘井,保佑全家兴旺。然后一瓢一瓢往外舀水,直到舀干井里的水。再穿着干净的鞋子下到井里,将井底的鱼捞起放养一边,然后清理井底的枯枝树叶,清洗井壁。这些工作完成后,就在井边,等待井水慢慢涨起,涨满,放进鱼儿。等井水完全澄清,就算顺利完成了淘井仪式。
近些年,村里安装了自来水管,引进了自来水。挑水的人少了,只有极少数人家还延续着挑水做饭的传统。“井爷爷”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抱走了,村里人都不知道下落。但村里的井水,依然满满当当,依然清澈透底,依然清凉到心。井水满了之后,就会流出青石板铺就的井口,从井口流到外面的沟里田里,井水流经的地方,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和草木。
老树依然罩着水井,属于它的这一片安祥,是远离家乡的人,最为惦念和怀念的。我每次回到村里,都要去井边喝一口清凉的井水,在井里照一照自己的影子。大树,把这一切保护得很好,把这一切维持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