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你决定写一个小说。一个好小说。我说的好小说的意思是某主编期待的那一类惊艳小说。哈,这是多高的标准啊。你将如何定义惊艳?怎么写才算惊艳?没有现成答案,你只能全凭热情、想象力和对细节的非凡掌控一点一点实现它。对,在电脑里实现它,就像我眼下正在干的,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让它自由自在,让它呼吸生长,让它赢得同行们的持久的尊重。
你看,你和我面临同样的难题。
你叫杜上。我了解你。也许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住昆明东城大溪地17栋502。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喝多了就想上你家串门,和你说说话,说点两个大男人之间才说的掏心窝子的话。可我一直没去,不是怕远——虽然我住的是有点儿远,我城西,你城东,你看,跑一趟活活穿越整个昆明。不,我不担心这个,而是,每次动了跑一趟的念头又被各种事情绊住了,你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从哪冒出来的,哪来这么多婆婆妈妈,可它们让你再没心思了。只好窝着,发呆,看电视,或者再他妈的接着喝。我喜欢老牌子的杨林肥酒。对,咱们喝过,颜色碧绿,酷似翠竹。据说这酒的确是用竹叶压制酿造的,还用了猪油,所以喝起来满嘴的余香。
杜上,你说咱俩多久没喝杨林肥啦。
你说你最近就想写一个短篇,你说你构思了很久,太久了。从春节到现在都大半年了,这个小说把你折磨得够呛,你好几次想动手可它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让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知从哪写起,又将写成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你对形式、内容和意义深感焦虑,尤其是所谓意义,眼下充满“意义”的写作太多了,你必须独辟蹊径,必须写得深些,更深些,让它“很有意义”又不那么装逼;换言之,你对流行的叙事套路非常不屑又必须靠它们抓住读者。在你看来无意义的写作是不存在的,任何文本只要发表出来必然被各种各样的“意义”填满。是啊,写了那么多年——屈指一算,你20岁就在本地文学杂志《滇池》上发表短篇小说啦,你一直想写一部大作,就连《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这样的杂志都装不下的大作,可二十多年过去,杜上,我亲爱的杜上,我还没读到这部大作的一个字,一句话。你总是抱怨没时间,根本没时间,困扰你的东西太多啦,这操蛋的生活啊。这么多年你颠沛流离,工作换了八个还是九个;你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尤其抬头纹鱼尾纹已经深得足以说明这么些年你都遭遇了什么。你好像再也没什么余力写你那部野心勃勃的大作了,你在电话里说过,你说,等你五十五岁那年,等你彻底放下一切之后再动手写它。那时候,你说你累积了多少经验啊,一提笔就直追老托尔斯泰了,你有绝对信心。你说老托也就那两把刷子,多笨呐,你要认认真真写你的大部头绝不比他差。是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打个平手。我们都被老托的名头吓傻了,可他真就比海明威福克纳高级?不见得。
我说了困扰你的不是题材,不是形式,而是“意义”,好吧,按照我的老大哥马原的话说就是形而上。小说要没了形而上必然末流。是的,你没想明白的正是你该怎么形而上。你好像被忙乱的生活拖住了,你觉得这些年你一直向下,哪来力气向上呢?你始终没想明白你将在这部巨著中表达什么,你仅仅知道你要写一个家族故事。很老套对吧,一家三代从建国至今的恢宏又魔幻的历史。你就想写写这个并且大概知道你可以写得天马行空,不那么《白鹿原》,不那么有头有尾,你将切碎时间,瓦解故事,开头即结尾结尾返回开头,中间穿插大量心理独白以及巨翅老人或大甲虫之类的变形情节。总之它必然是一部出格的小说却又具备所有大作的底气,你拿不准的就是,这个浅薄的没人再读小说的乏味又有趣喧嚣又孤独的时代,你将为这部大作注入哪些东西,你的思想到底是什么,你究竟想表达什么?仅仅是生活本身?
你想不明白。
扯远啦。
回到你手头的短篇,应该不足万字,你构思了很久。你说,你在电话里说,你状态很差。是的你状态确实很差,我隔着镍制手机耳脉也能感到你有气无力,感到你并非呆在文学的天地里,而是在什么地方游荡,像荒原上的孤魂野鬼。好在我狠狠刺激了你:不就是个破短篇吗?你连个短篇也干不了吗?你一咬牙,说你非写不可且绝对上乘。不信?咱们走着瞧!
春天的傍晚,你动笔了。
男孩踢球的声音在寂静的砖巷中回荡。下午,金翅雀掠过烧焦的冬青木,速度比一眨眼还快。挑着担子兜售水腌菜和臭豆腐的小贩回来了,叫卖声格外凄凉。落日余晖让男孩嗅到金属的味道。前面是国立武成小学的废墟,它没躲过轰炸,接连三批炸弹的光顾让高高的牌坊坍了半拉。满地的碎砖头。男孩发现几束雪白的小花从砖缝下探出脑袋,迎风摇摆。好在废墟后面的操场还算干净,周围青草平整,中间裸露部分是深红夹杂灰黑色的硬土,再往后,木制球门上的球网早就破了,在风中纹丝不动。另一头的球门连一丝球网也没剩下。
男孩闻见火药味,汽油味。他觉得口渴。
他跑动,带球,有些磕磕绊绊。皮球很沉,很旧,像实心的。场边有一面残破的墙,他带球奔去,在墙下十米处将球踢到墙上。皮球反弹回来的声音发闷,像一个伤者的咳嗽。男孩想起巷子口那个天天晒太阳的布匹店老王,想起他被炸开的肚子。他吐出喉咙的最后一口气带着愤怒,咔。咔。咔。远处掠过一只乌鸦。死人味十分呛人,像锅灶下面黑乎乎的烟。周先生说,会过去的,像很多事情一样过去。学校还是学校。他弯腰抱起皮球,周先生掸着长衫说,马上就到联大教室上课啦。男孩冲周先生鞠了一躬,他想说不上课才好咧。可究竟为什么好,他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呗,不用瞅着先生的山羊胡念子在川上曰啦。如果说这是鬼子轰炸的唯一好处,肯定没几个孩子反对嘛。男孩奔跑的速度飞快,皮球蹿起又落下。球场变得很宽,比南城废墟好得不是一星半点,但没人跟他踢球。什么伙伴也没有。太安静了。人们要么走得飞快,要么躲在家里不出来。圆通山一带的人享福了,听说山肚子里有防空洞,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男孩踢一阵就累了,浑身热汗。他坐下来,两只花狸猫呆头呆脑趴在墙头挪动。哪都没吃的,连老鼠也无影无踪了。围墙缺口忽然出现一张更小的孩子的脸,白白的,脑门上是一小撮油黑的“桃子尖”,微弯着,像门上的福娃。这孩子的灰色棉衣很大,也很重,拖住他瘦小的身体慢慢攀上墙头,又一点点磨蹭下来。男孩坐在足球上,仔细看他。孩子凑近了,两人彼此看着。空气中似乎有凉凉的水味,硝烟和火药的焦臭消失了。附近黑瓦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烟,袅袅婷婷在半空消失。雪白的云彩像撕碎的纱布。
孩子说话了,
“哪样球?”
“踢的,足球。”
“给我试试嘛。”
“你哪家的?”
男孩大咧咧的。大孩子每每遇见比自己小的孩子,都不免端着架子。
“那边的。”孩子说。
“哪边?”
“那边就是那边嘛。”
“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踢。”
“给我试试嘛。”
“不给。”
孩子有些懵,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就让我爹,找个更大的球。”
“让你爹找去。莫影响我。”
男孩自顾起身,踢球。皮球反弹的声音成倍扩张。砰砰的响声刺进金色废墟,像要把破碎的东西合拢。
“我爹,我爹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孩子说。
男孩不搭理他。
“喂,我爹,我爹——”孩子执拗地冲过来,想踢上一脚。男孩虽然笨拙,还是牢牢掌控了局面,他将球踩住,又利用身体和速度带球绕过孩子,像绕过一根小木桩一样绕过他。孩子转两圈就烦了,站下来,瞪着男孩,皱着眉头,似乎十分恼怒。
“你脖子上戴着什么?”男孩瞧着孩子脖颈上亮闪闪的项圈。
孩子伸了伸手。
男孩取笑他,“哪个还戴这种东西。”
“我爹,我爹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要回来,回来——”
“我妈也给我戴过,叫长命锁。给晓得?喂,你给晓得?”
孩子一脸茫然。
“我爹,我爹会开那么大的飞机。”
“飞机?你爹会开飞机?”男孩笑了。这种事情听起来就是个笑话嘛。“哪种飞机?扔炸弹的飞机?”
“两个翅膀,飞在天上的飞机。”
“鬼才信你的话。么我爹也会开,我也会开啦。我们全部人,都会开飞机啦。你懂哪样飞机!你连飞机的影子都没见过哩。”
“我妈说,我爹开的飞机,要把日本狗的飞机,打下来。嘭!嘭嘭嘭!”
孩子伸手比划,天空中似乎真有飞机的灰色影子。像冰冷的巨鸟,从屁眼里拉出一颗颗炸弹。
男孩继续摇头,但不再嘲笑孩子,似乎这么做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他又带球小跑过来,又过了一遍孩子。孩子转身看他,眼神好奇又困惑。他终于看见男孩胳臂上的东西,就像男孩看见他脖颈上的项圈。
“哪样?黑的,是哪样?”
“不告诉你。”男孩有些不耐烦。
“哪样嘛?”
“讲了你也不懂。”
“是哪样?”
“不告诉你。”
“你讲嘛。你讲。”
“告诉你,我又没得哪样好处。”
“我带你,吃豆花米线。”
男孩看出来了,这个最多四岁吧,最多四岁的拧着眉毛的小不点是认真的。绝对绝对认真的。而且他多白啊,这小子,多白,像个小萝卜洗干净了,晾在房顶上,全部的金灿灿的太阳都落他身上啦。
写到此处,你累了。你没看你写了多少字,你疲倦又兴奋地沏上一杯陈年普洱。你是个很好的短篇小说家,真的,我一直嫉妒你,你总是不太费劲就能进入和展开一个事先全无设计的好故事。比如这回,你要讲一个有“意义”的故事,一个足以和所有鲁奖作品媲美的故事,而且是年代故事。你没写过年代故事,你的几个朋友以此见长且获了无数大奖,你知道,他们不过是往里掺了些家国情怀就无往不利了。没多少作家能抗拒所谓“情怀”,就连伟大的海明威也抗拒不了,那本《战地钟声》不就在抒发他伟大的反战情怀?
也许吧,这个没头没脑的短篇就是你暗暗较劲儿的结果?你终于抛下你熟悉的城市题材,也琢磨好了交给哪个杂志。也许《当代》,也许《十月》。没错。它们配得上这个故事。
房门忽然打开。当你准备交代男孩胳膊上的小秘密,她的到来将你的思路切断了。你没动,听着。她开锁的声音很干脆。她推门进来,换上拖鞋,她拍了拍走廊的墙,你只好大声回答,“嘿,书房。”她循声走来,一条浅绿色长裙,一头大波浪——明显烫过了,事先没跟你打招呼。烫个头还需要跟你打招呼?长裙V领敞开着,刚好露出细细白白的前胸。身材真棒,柔润又端正。
“写小说?”
“短篇。”你站起来,活动活动脖子。
“饿吗?”
“还行。”
“我饿了。”
她转身去了厨房。乒乒乓乓的声音让你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每次都这样,每次你盼着她来又不愿她来——她让你有机会解决生理饥渴,却又不得不从深深沉溺的小说叙述中抽离。你不希望抽离。写得多顺手啊。可你在乎她,她也在乎你。你们极有可能组建新家。你在遇上她之前曾经想单身到底的。婚姻对作家来说有必要吗?有吗?一不留神跟某个女人好上了就必须娶她?……很快,她端着两碗面进来了,肉香扑鼻,将书房里的缅桂幽香彻底毁了。嗯,她是小宁,今年三十有一。我没必要替你藏着掖着。吃了面条你们很快挪到隔壁卧室的大床上。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就不再复述你们的种种亲密了。然后你们重新回到书房,你点了根烟,小宁厌恶地推开窗户。你们看着远处又小又白的寺庙尖顶,看着十字路口忙乱的车流,看着那些随时可见又随时被忽略的小东西:炸洋芋的小贩,坐在房屋中介里打哈欠的小伙子,一大束红玫瑰蔫在单车后座上。你身体疲乏,思维困顿。你知道今天完了。小宁造访的下午,你再也没法写小说了。
“爷爷进了ICU。我爸他——”
“哦,哦。”
窗外的光影在她脸上移动。
“这回,不知道他能不能——”
“想开点。八十几啦,八十四?八十六?”
“八十三。杜上,我早跟你说过。”
“对,八十三。那也高寿啊。”
“可我。我们。他谁也认不出来了。我站他面前叫他,他瞪着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哎。”
“护工往他肛门里挤开塞露,他毫无反应。天爷,连拉屎都——”
你没吭声。
“喂,你不明白?不明白一个八十三的老头,孤零零躺床上什么滋味?”
“我能想象。”
“想象?”她冷笑。“八十三,他才八十三。”
“是是。才八十三。”
“你们作家,总以为一切都可想象其实狗屁也想象不了。你没法想象。你才四十三,不是八十三。你凭什么想象?”
“是啊,可是,作家必须经历他写的生活才有资格写这些生活?”
这是老掉牙的话题了。
“爷爷,可怜的爷爷。”
“哎。我还没见过他老人家。”
“你也许永远见不上啦。”
你沉默。
“说说你的短篇?写什么的?”
你忽然发现你无法讲它。它才刚刚开了个头。你真不知道该怎么讲它。你心里没谱。干嘛有谱?你从来都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过于自信的小说家。
“讲啊,你讲,哪样东西?你讲嘛。”孩子不依不饶。
男孩扬起脑袋,瞄一眼金黄的太阳。
“去哪点吃豆花米线?哪点有豆花米线?”
“我家。我家有豆花米线。”
“你家?”
“嗯。”
男孩噗嗤笑了,“老马家的豆花米线铺都炸个底朝天。你家咋个会有米线?哪点来的豆花?”
“我家有。就是有。我妈做的。就是有。”孩子急了。
“甜酱还是咸酱?”
“唵?”
“我问你,你家豆花米线,放的甜酱,还是咸酱?”
“甜酱,甜酱。还有,还有花生米。”
男孩不得不信了。
“你家在哪点?”
“前面。”
“我咋个没见过你?”
“就在前面。我带你去嘛。”
“好吧。”男孩狡黠地笑笑,妥协了。“这个东西,这个黑黑的东西是——”
孩子等着。
“是你家里什么人走了,回不来了,才会戴的东西。”
“哦。”
“我爹回不来了。我妈,我奶,就让我——”
“是哪样,哪样东西?”
你没法往下写啦。没一点办法。小宁打开老掉牙的CD,放了几首涅槃的纽约不插电,之后换了玛丽莲曼森。她说她搞不懂你怎么老听这些东西。干嘛不听积极的,向上的。你问她什么才是积极的向上的?她说了“我是歌手”里那个武汉孩子,那个勇夺冠军的小子,还有那个总是追赶新闻的汪峰。你说你听不惯这些,你很少看电视啊你忘啦,你也极少关心新闻。小宁说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你就是个闷在家里写一些偶尔发表但大多数时候根本发表不了的所谓作家。她的话让你再次沉默,就像龙虾缩进鳌鞘。然后,她端来两杯红酒——她喜欢红酒,喜欢她从某地搞来的法国梅多克红酒。你说话了,你说作家必须对你身处的时代漠不关心,否则,你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可疑的,就像满大街的漂亮女孩一样可疑。行啦行啦,小宁不耐烦地打断你,躺下枕着你的大腿,开始抱怨医生,抱怨他们没能及时救治终于导致了今天的恶果——刚开始,那只是一次简单的疝气,后来中风,再后来进了ICU病房;关键问题是,爸爸和三个叔叔为哪家出钱哪家出力打破了头。她问你对此有什么看法?你想了想,说你能有什么看法?这种事情,需要大家坐下来好好谈,相互谅解,各让一步……
“废话。”她说。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爸的意思是?”
“算了,不说了。”
你沉默。
“有时候,”她说,“希望就是一坨狗屎。希望永远无法实现所以不要抱什么希望永远不抱希望就像你,杜上,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死乞白赖跑来打开你的房门。你干嘛给我钥匙?”
“怎么说起这个啦。”
“你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说啊,你尽管说。”
“我最担心的事情是,我开门进来,发现你和某个小姑娘躺在床上。我最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干嘛给我钥匙?”
“我当然要给你钥匙。”
“你就不怕——”
“没有这种可能。”你说。
“我原本以为,我爸我叔从来没有吵架打架的可能。”
“这是两码事。”
“这是一码事。”
“好啦,好啦。”
“所以,你是对的。”
“对的?”
“躲在家里写你的小说,管他天崩地裂。”
“别这么说。”
“我还算了解你?”
“算是吧。”
她盯着你。
“我爷爷就要死了,杜上。”
“哎,不会的。你别——”
“把我一手带大的爷爷,就要死啦。杜上。”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你又无话可说了。你实在无话可说了。
你抚摸她浓密的乌发。柔顺,蓬松,让你想起你小说里没写出来的后半句名言:“逝者如斯夫”。
她又问你,今天到底写了什么?
你说了。
“两个小孩的故事?抗战期间的小男孩的故事?”
“嗯。”
“为什么写你不熟悉的东西?”
“作家嘛,必须想象他并不——”
“又是想象!没经历过你拿什么想象?”
“不,不不。”
“干嘛要想象一个矫情的故事。就为发表?就为区区几百块钱稿费?”
她忽然颇不耐烦。她家里毕竟经历了一场重大变故。你就不能体贴她谅解她?不,你心烦意乱。一旦陷入写作你总是心烦意乱。她今天就不该来。在你不需要偏偏还要做出一副需要的样子的时候,你怀疑你的厌倦和谎话会让你们之间戛然而止,可也说不准,你忽然又学会了冷静和宽容。结局尚难预料。就像这个小说,这个你根本不知走向的小说究竟要传达什么?你或许上了老福克纳的当,他说他就喜欢从某个细节开始,这一次,你也硬生生从一个踢球的男孩开始,让他置身大轰炸之后的废墟。多牛的小说啊,你有这预感。可越往下就越难。主题有点虚焦了。故事本身也在渐渐袒露它的无趣和空洞。
“作家必须写啊。活着,就必须——”
“就必须把你那些情怀啦悲悯啦像掺水一样掺合进去?”
她大口喝酒。
你无法解释。写作就像她来例假而且疼得不行一样没办法解释。
“装逼。”
“喂,请注意用词。”你大声说。
“一个狗屁的时代,两个狗屁的小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可能把它写出来?”小宁像凶狠的狮子,“你凭什么信任你的想象力?你有什么资格?不是装逼是什么?你告诉我,现在的作家,都这么装逼?”
哎,你就让她发泄吧。
“说呀。”
你沉默。
“说呀你。为什么写作?”
朱绍安 国画
“我说过了。我说过无数次了。”
“你现在说。”
“行啦,行啦。”
和解之前,你们出现了连我也无法描述的长长的缄默,彼此不暂避一下也不行了。小宁直奔客厅。你呢,你想写就接着写吧,她说,接着写你的伟大的狗屁的小说吧。她累了,太累了。她没兴趣更没义务随时随地讨你的好。
男孩没法解释胳臂上的东西,那就不解释啦。他瞧不上孩子。这个脸上还有鼻涕印的小不点。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戳倒。他家里真有豆花米线?骗人的吧?走遍十条街也没有豆花米线啦。巷子口的老马豆花米线店只剩半拉。桌子椅子和白花花的米线埋在废墟里。碎砖头像根根直立的骨头茬子,泥巴红得像血。
“走嘛,去你家。”
“不去。”孩子忽然来劲了。
“走嘛。”
“我不去。”
“那你是骗我咯?”
“我才不骗你。”
“你说你家有豆花米线。”
“有啊,我妈做的豆花米线。当然有。”
“来,你踢两脚。去你家,我就告诉你,我戴的这个东西是干哪样的。”
孩子高兴了。从男孩脚下接过球,笨拙地踹一脚。皮球太沉,只是贴着枯黄的草皮磕磕绊绊溜出一两米,又停住不动了。
“不是这种踢的,你不会踢。”男孩想教教他,但孩子冲上来又踢一脚。这一回,他用力过猛,身体像纸飞机一样腾空,重重落在地上。皮球向前蹭了蹭。男孩哈哈大笑。孩子转身趴着,两手捂住眼睛。
“你起来啊,起来。”
孩子一动不动。
男孩抬头看见一条瘸腿的花白小狗横过残破的校舍,一瘸一拐的样子仿佛它梦中的影子。狗毛很脏。它在拐角处停下,回头望着,肚子空得要命,心里也委屈得要命,它竟没看见男孩,也没看见孩子。
“瞧,你瞧。”男孩一把拽起男孩。
男孩大喝一声,“喂!”
小狗心里一声暗骂,操,拖着右前腿低低吠叫,迅速跑进废墟,不见了。
操场空空荡荡。柔软的余晖让焦土不那么刺眼了。
“小狗,小狗去哪里?”
“你家,去你家。”
“去我家干哪样?”
“吃豆花米线。”
“你家没有豆花米线?”
“没有。我妈不会做。我爹——”
“我爹在天上。他是开飞机的。我爹,开飞机。”
“我认得。”
“我爹开的是,这么大的飞机。”孩子比划着。
“你爹还回来吗?”
“回的。我妈说,他会开着飞机回来。就停在这里。”
“我爹,我爹死了。炸死了。轰。”
孩子撅了撅嘴。
“我没爹了。你还有爹。”男孩说。
“走嘛。走。”
“去哪点?”
“我家,我妈,做豆花米线。跟我走。”
“哪来的豆花?老马家的店都——”
“走嘛。走。走。”孩子使劲拽男孩衣服。棉服太厚,他小小的手很难拽紧。孩子试了几次却拽不动,急得快哭了。
“好,我走。”
现在你觉得故事已经结束了,它备齐了全部要素。人物。环境。故事,以及,最重要的意义。对。它充满了你想像不到的意义。可就此打住你是发表不了的。全中国没有一家杂志会发表它。你太清楚了。太清楚他们都需要些什么了。你陷入焦虑。深深的焦虑。也许如她所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写好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小说。一个你想象的只为表达温暖和情怀的小说。你硬生生虚构了两个孩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好他们,或者说,写好这个故事。它不是一个故事,只是一种氛围,一处场景,一些细节。当年的昆明满目疮痍,市民勇敢地跑上大街冲着日军轰炸机破口大骂,恨不能操起砖头就把狗日的砸下来。滇西传出好消息:鬼子被打跑了,龙陵收复了。大快人心呐。必然有一个小小的切入点,一个短暂精彩的小故事承载这些。它将和你所有的小说都不一样,它将展现你身为小说家的情怀和爱。关键是后者。你发现你一直缺乏爱。缺乏爱别人也被别人爱。你缺的太多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努力才能让你的小说被记住,被谈论。写作太他妈难啦。你必须把一生都押上去才能捞到一丁点尊严。也许,连这一丁点尊严也不会有。
你起身,活动活动胳臂腿,走进客厅。小宁盯着电视。碟机正播放一部美剧。你忘了片名,很多美剧看起来就像是同一部。此时坏蛋开枪干掉警察,血浆呼呼喷溅。你轻声啊了一下。小宁没回头。你凑到她身边坐下来。
“写不下去了。”你说。
没反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还要不要往下写。”
她还是没回答。
“给我点意见吧。”
你的手指卷着她的长发。收紧,又松开。
“别弄我。”她说。
“没见我说话?”
“我不聋。”
你只好涎着脸讨好她,“给点意见嘛。你总是在我最——”
“瞎编的东西当然写不下去啦。”她冷笑。
“我觉得挺有意思。两个男孩,那个时代——”
“没意思。”
“作家不能只盯眼前。你看,莎士比亚哪写过他眼皮子底下的英格兰?”
“有几个莎士比亚?呵呵。”
你急了,“都写一半啦。”
“真想听我意见?”
“想。”
“扔掉。像扔垃圾一样扔掉。这就是我的意见。”
“不行。它一定是个好小说。相信我。”
“你让我想起那些狗屁医生。”她说,“一个个倔得,以为自己就是上帝的狗屁医生。”
“嘿,求你啦。”
“好吧。好,你说,我听着。”她妥协了。
你奔回书房,取来笔记本从头读给她听。半小时后,你读完了。她哈哈大笑。
“笑什么?”
“哈哈哈哈。”
“喂,喂——”
“垃圾。”她说。
你扣紧沙发。落地玻璃窗外落日熔金,屋里很热。
“你怎么能——”
“垃圾。”她说。
“我可以找个杂志发表它。”
“发表了也是垃圾。”
“靠。”
“你原来写的还不算垃圾。但这一次,它就是垃圾。”
你使劲摇头。像要把脑袋从脖子上甩下来。
“别这么写行吗?”她说。“谁喜欢这种东西?这种莫名奇妙的东西?”
你又无话可说了。
“可以这么写,”小宁起身走动。她髋部很大,姿态像法国人。她一直是个骄傲的家伙。“喂,你想听我意见吗?真想听听我的意见?”
“洗耳恭听。”
“我要是你,嗯,我就这么写:男孩去了孩子的家,吃了他妈妈做的豆花米线。然后,哗啦,时光隧道打开了,对,两个孩子都成了小老头。你的故事是其中一个老头讲出来的,也就是那个踢球的男孩,他老了,八十多啦,早就搬去北京,一直想回昆明,找到当年给他吃豆花米线的小伙伴。为什么找他?同病相连嘛,孩子的父亲参加飞虎队再没回来,他呢,亲爹被日军轰炸机活活炸死。关键的关键,当年孩子的妈不单给他吃了豆花米线,还给了他两个大银元让他交给妈妈。嗯,男孩一辈子忘不了。老了以后,他就想回老家昆明,就想找到当年的恩人……”
“你继续。”
小宁暂停,咬着嘴唇陷入沉思。你被她吊起了胃口,这或许真是一个吊人胃口的好故事呐。很多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
“老头,也就是男孩,回到昆明。从前的老街不复存在,孩子杳无音讯。怎么办?他上了电视台寻人栏目。现在这种真人秀多火啊,他面对镜头,说当年孩子比他小七八岁,应该还在人间……总之,电视台深挖老头凄惨的一生,文革啦,批斗啦,右派啦,下放啦,中年丧子,老年离婚,房子拆迁……主持人说你现在想他吗?想见他吗?想啊,做梦都想,老头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舞台上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风烛残年的独臂老人缓缓走来。四目相对,老头一字一顿:没错啊兄弟,就是你!他一把抱住对方,嚎啕大哭。音乐起,慢镜头。哇哦——!”
“就这些?”
“就这些。”
“这就是你的小说?”
“知道你看不上。可很多人就喜欢它。你就这么写,然后发表,然后找影视公司买断版权……”
你望向窗外。那有一棵树,十分茂盛,又十分孤独。
“好吧,我们换个新的。”
你等着。
“来个后现代的?我知道你就喜欢这个,就喜欢那种装逼的开放式结尾。嗯,老头返回昆明寻找当年的孩子,费尽气力还是两手空空,临走前忽然得知孩子就住某某小区,老头赶过去,被一个花枝招展的妓女拖进屋内,高高兴兴打了一炮,花光了所有的钱。老头一下子没劲了,不想找什么孩子了,他那点冲动,随他射出去的那点精液彻底耗空了。第二天,他坐上返程火车,口袋里只剩几块钱,和当年的两块银元遥相呼应……”
你没说话。
“牛×吧?赶上契诃夫啦。”
你摇头。
“还不满意?”
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当然不是。
“那我没招了。”她说。
“非得是一个老头?”
“不这么写没劲。再说,第二种讲法绝对后现代,你上哪找去?”
你继续沉默。
她能帮你的就这些了,听不听,在你。何况,她累了,太累了。家里天都塌了。你该体谅她,不是她必须顺从你。
你懂。
“还不够?”
“谢谢。”
你亲了亲她的左脸。
然后你去了厨房,做了简简单单的晚餐:饺子。一共三十只白菜猪肉馅儿饺子。有五六只破皮了,满屋子的冰冻饺子煮熟后的油腻腻的气味。但你不在乎。你对这些东西再也不必在乎了。你知道,你在乎的已经不是从前在乎的东西了。你写你的小说,她看她的美剧。如此,你们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否则你们会失控,会仇恨,会厌烦,会鄙视,会唾骂,会厮打,会奚落,会攻击,会辱骂,会痛斥,会贬低,会恶心,会继续装出彼此体恤呵护的贱样。
回到书房已经很晚了。小区里的灯光像一只只凄惶的眼睛。空气里有浓重的树荫的清凉,如雨后早晨,或初秋的最后几天。你喝了一满杯咖啡,坐下来,打开笔记本。
一路上有不少碎片。木头啦,砖啦,陶罐啦,还有瓷碗、衣服,都没有清理干净。一辆粪车得得跑过,拉车的毛驴颜色焦黄,像沾了一大片粪点子。孩子好像闻不见臭味,兀自兴高采烈跑在前面,两条短短的腿交替着,两手举在耳边,从背后看去就像一枚摇摇晃晃的桑树叶。男孩捂着鼻子躲溜到街边。他们经过刘记染布坊,老王典当铺,老张乔糕店,又经过一片焦黑的废墟,穿过一溜樱桃(叶子早掉光了,枝桠横七竖八),青石板街面光滑又硌脚,像踩着一根一根骨头。空气里还有硝烟味,有莫名纠缠的臭味,也有头发烧焦似的呛味。男孩几步就能追上孩子,但他没这么干,他停一阵,再大步跟紧他。越过他时回头笑着瞅他。孩子有些着急,嘴里呜呜嚷嚷着,男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清。
老马家的豆花米线店都炸了个底朝天,哪来的豆花米线?
孩子跑一阵就停下,扭头往后看。男孩尽量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冲他挥手,吐舌头,咧着嘴笑。他饿了。粪臭还没消散,他饿了。胃和身体像被掏空了。从早到晚,就吃了一只馒头。苞谷面的馒头啊。
“慢一点嘛。嘿。”男孩故意这么说。
孩子不管不顾,对喊声毫不理会。
快到洪化桥了,男孩几步跑上前,拽住孩子的手。小手冰冷,软软的,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但没走多远,孩子又甩开他径直往前跑去。桥头往东就是铁皮巷,穿出巷口那一大株山茶就是鱼课司街。男孩的家,还很远,还得往东,再往东。那儿从来没地方让你舒舒服服踢两脚。
“球,你哪来的球?”
孩子说话了。
“我爹的。他在西南联大的朋友啊,能装一大卡车。”
“哪样是西南联大?”
“就是,就是城边的一所大学。”
“哪样大学?”
“西南联大啊。”男孩有些崩溃。
“哦,西南,联大。”
“你不懂。一样都不懂。”
“我懂!”
“你爹飞哪点啦?”
“骆驼。”(注:抗战的驼峰航线。孩子不知,记为骆驼)
“骆驼?哪样骆驼?”
男孩哈哈大笑。
“我妈说的,外公也这么说的。骆驼。”
男孩不笑了。将足球举起来。
“你爹哪哈回家?”
“后天,后天就回家。”
“后天?”
“后天就是,后天。”
“明天的明天,是后天。”
“明天的明天,是后天。”
“你不要跟着我讲话。”
“我才没跟着你讲话。”
他们已经走过长长的完好无损的洪化桥。桥面的青砖石闪闪发亮,能照见影子。街上没多少人。大伙好像都睡着了,或者,从前夜到现在就一直没醒。实际上该开的店铺都下了铺板,该坐店的伙计和老板都照例坐着。没人跟他们打招呼。桥下卖鲜花的徐老太冲他们笑呢,她缺了一颗牙,左边,这让她笑起来非常可爱。蓝花布头巾有点旧了。她冲孩子招招手,从小板车的花堆里取一支白色月季,
“拿着,回去找个瓶瓶,放点水。”
孩子怯生生的,不敢伸手。
“拿着啊,给你妈,插瓶里罐里,放一半水。”
孩子接过去,连谢谢都忘了。
是男孩替他谢了徐老太。她叮嘱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但后面的话听得真真的,“好好的,你们两个,好好的,莫吵,莫打。好好的,他小,你让着他。”
男孩没回答。
现在孩子举着雪白的月季往前跑,一双黑棉布鞋发出清脆的啪挞啪挞的声音。清澈的阳光泼下来,正好化开老街老房子木窗棂和瓦楞下的灰色阴影。来到鱼司课街街口时传来叫卖声,“米凉虾,米凉虾——”挑担子的小贩即将抹过街角了。
“你吃吗?”
孩子收住脚。手里的月季太白太亮了,像一头白色老虎。
“吃。”
但是男孩没找着钱。兜里没有一分钱。眼看小贩越走越远。他急得拍孩子脑门,“你等着,我去借钱。我跟这条街上的人么,熟得很。”
男孩奔向文峰毛笔庄,文老板抱着两手坐着,像老僧入定。男孩说,他来借钱,最好一个现大洋。文老板说你拿哪样还我?男孩挠挠头皮。文老板说,你个小蟊贼上次还欠我半块?男孩没吭声。说,这回哪哈还我?你说了,我才借。后天。男孩说。后天?文老板皱着眉头,后天还得出来?当然。男孩斩钉截铁。后天,我妈说后天就有钱了。文老板笑笑,你说,凭哪样后天就有钱?男孩咬咬牙,反正后天就有。明天的明天,是后天。文老板又笑了笑,好,好,再信你一把。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铜元,拿去拿去,紧够了。一碗米凉虾么,才三角嘛。
男孩攥着钱跨出门槛就听见警报了,街上一片忙乱。到处是上铺板的嘁哩喀喳声。隐隐传来的飞机轰鸣像七百只蜜蜂同时发出的。昆明人都习惯了,所以手脚麻利动作飞快。大家纷纷朝洪化桥下奔去。这座千年古桥顶住了十余次轰炸。
孩子呢?
男孩大声嚷嚷,循着街边窄窄的青石板一阵猛跑,街角已经不见孩子,也不见雪白的月季花。而人们,附近的所有的人,不多也不算少,包括徐老太也就二三十吧,全都涌向洪化桥。没人吭声。男孩耳边只有一连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桥面从这头看去圆鼓鼓的,颤动着,绷在瓦蓝的天空下面,像他手里的铜元一样又硬又亮。
他问周围的人,孩子去哪了,没人回答,只听见徐老太文老板的叫喊,让他赶紧去桥底下赶紧的飞机马上就到了。空气里的硝烟味臭味河水味腥臭味被嗡嗡嗡的喧嚣撕碎,洒在天上。男孩身不由己跟随大伙奔到桥下站定,仰头瞅见三架轰炸机像黑头苍蝇一样越来越大。警报声又尖又高,像平时陈疯子站在桥头的嘶吼。他蹲下来,抱紧脑袋,味道呛人的铜元按得太阳穴生疼。孩子呢?回家了?家在哪?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足球呢?他这才发现足球也不见了。但再也不敢动弹,只能蹲着,抱着脑袋。刚刚涌来的人将他挤在中间。嗡嗡的轰鸣更响了,就在桥头上,就在房顶上。守城士兵的枪炮先响起来。接着,他知道,炸弹马上扔下来。还能见着他吗?不知道。说不定啊,说不定,狗日的飞机打跑了,孩子就在街角等他。
香喷喷的豆花米线呐。
他差不多趴在泥地上,等着第一颗炸弹落下来。
这才是你想要的小说。这才是你想写的。什么也没发生又全都发生了。你忽然有些伤感。你不知道为什么非写不可。我说过,你想讲一个温暖的故事,可到头来也许并非如此。你也不知道你表达了什么,可你非常清楚它已经表达了什么,而且是真的,就在那段历史之中,就发生在当年老昆明也就是如今你常去的那些街巷,那些面目全非但地名没变的老地方——巷子不见啦,桥也不见啦。桥,洪化桥,真实存在过的扛住十余次轰炸的洪化桥,哪去了?
你伤感至极。
光线越来越暗。你没开灯。小宁进来又出去了,你大约记得她来过两次。现在呢,现在?你起身,打算去客厅找她。可你又坐下了。你似乎听见她打了电话,听见她的嘤嘤哭声,她似乎曾经站在门前的幽暗中对你说了什么,也许骂你,诅咒你。也许,最坏的事情莫过于,小宁爷爷已经……对,她杵着门框说他病危了也许根本撑不过今晚。爷爷当年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你杜撰了这些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东西,凭空编出一个抱着足球瞎晃荡的大男孩。这就是现实及死亡对一个作家的所谓“意义”?现在你想出去,或大声呼唤她但是终究什么也没做。小宁也许早走了也许还呆在客厅。而你深陷黑暗,带着心安理得的懈怠与怨怒任由长长的孤寂将你包裹起来。你从没见过的把她从小带大的爷爷没准挺不过这个短促的黑夜啦。可是,可是,你想,你与我此刻的想法一模一样,你写出了你想写的小说,你就是写出了你想写的小说,管它能不能发表。写出来就必须发表吗?你是为了发表才写作的吗?
远处传来汽车碾压柏油路面的嘶嘶声。你想呆着。就这么呆着。一动不动。你就是屋子的一部分。就是它本身。没错,就是这样。你该对所有事物心存感激,对你精妙的虚构或刻意的抵制或有效的模拟心存感激。总之你还是你。哪怕你输了,败了,你还是你,就像躲在洞穴里轻舔伤口的狼。嗯,现在,让我们一起合上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