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志红
认识陈佑平已近三十年,他也有92岁了。这三十年我是既想远离他又总是被他的气息吸引着。远离他的缘由是他几乎是我父亲般的年龄,每次交流不在一个频道上,他传达给我的语言信息全是我没有经历却要待后经历了才能悟到的预告,这让我总是会暗自骂他:他在压缩我与他的年龄差距;被他的气息吸引是我每每际遇一项新的经历时,他会如幽灵般在我的头顶上盘绕,使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经历,所以当我经历后能会心一笑时,我一定要找他倾诉,哪怕只是一个电话,感谢他在提携我的心智与他同智。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忘年交吧。
最近在他92岁生日临近时我给他打过去电话,问他近况,他说的有点凄凉:他觉得空!与他熟识的同龄、近龄的人都先他走了,现在遇见的多是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是谁的单位小区里的陌生人。偶尔有几个认识他的晚辈见他骑着三轮车在大院里出入,都会拦下他,问有什么长寿秘诀这般不老态龙钟?他总说他已重复过多次的“三不”:早上不锻炼晚上不睡觉三餐不规律,弄得别人以为他不愿传授秘诀。
其实三十年前他同我讨论过“老”,这主要还是指的思想的老,而不是身体的衰。他说一旦他失去认知人或事的能力,他就会让家人将他隔绝于人或安乐离世,他不想老的只是一具空壳似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在他渐入年长的这三十年过程中,他多半传达给我的信息是孤独和寂寞。现在他92岁了,虽然认知上年青于年龄,但他说现在的他每天过着找不到对手,又做不了什么的日子,用他的话就是凄凉,就是只剩下空前的空虚。
在我接触的长者中,他是一个另类:一般人接触到他都说他老不正经,特别是有点年龄的人都感到他尽说些疯话,做些不靠谱的事,但在年轻人面前他却没有年代感,会一下就把年轻人吸引到身边,我也算一个被他吸引了几十年比他年轻的人吧。
我说他是“明为疯癫,实为痴狂”,他居然找人把这两句话烧在一个杯子上当饮水杯用。我一遍遍地翻看、回味他传递给我他这一生的信息,他让我看到了人生晚年应该的模样,用句名言解释就是“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年长依然年轻”。他一直在我心中就是电影中一幅一个智者面对晚景的画像,不得不承认:很多人适从自己的青壮年,却无法安踏自己的晚年。
陈佑平,生于20世纪的20年代中期,福建人,电影摄影师,参加过许多那个年代新闻纪录片和故事片的拍摄。到了80年代中退休,允许自由创作时,他接拍了一部没有导演只有角本的纪实片,获得了当年法国纪录片大奖。此后他仿佛番然醒悟似的,感到自己当职业摄影一辈子其实只有这一个孩子,可也就此他也再生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孩子啦,因为他再也接不到这样的好剧本,同时也没有允许的条件,他抱着这个独个儿咂磨了三十年的人生,其间也不断有人找他拍片,但再没有一部让他觉得自己在孕育想要的“二胎”或“多胎”,拍什么都记不得,无非是找几个钱让自己活得有尊严,可终了发现自己六七十岁扛着10多公斤重的摄像机找机位图,上窜下跳拉伸镜头按下机键,远不如一个进城码砖的农民工有成就感。于是他无奈地回到家中,开始了在自己身上拆零件似的自拍或自悟,想把自己心中的模样弄出来放给自己看。
2019年春节一过,收到了他的这包纪录一生的图片和日记。从这堆文字、图片中我试着记录他的这一生。
现在的模样
也许是摄影师的惯性,他邮来的包裹中最多的是照片,是记录他一生各个时期的图片,其中最引我难以一划而过的是他晚年的这类照片:图一:一张16寸的照片上他脱光了裸着,面向撒着许多钞票、元宝并伸向宏伟大殿的宽敞楼梯,一手举着一个碗,一手拿着一双筷,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同向前行,身后有各种骷髅头呲牙咧嘴的在笑。起题为:人生的目标;图二:一张16寸的照片上他面对读图人侧躺在马影厂创立六十年改制为艺术中心庆典的标识下,其原有标识被缩小为一个小招牌前的水泥地上,一群老同事不乏那个年代的电影名人,惊呀地看着他,他一脸的故作深沉的严肃样。起题为:剧终;
图三:一张16寸的照片上他在自己稀疏的牙齿缝上镶上了用木梢削成的大板牙,面目可狰地对着观众。起题为:岁月的痕迹;
图四:一张9寸的照片上他坐在一个山形墓地中,手握一张10元币。起题为:强盗的施舍;
这张照片要作点解释:他70多岁回福州为母亲扫墓,山上空无一人,突然一个用黑袜子当头套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要他拿出所有身带财产,见状他把不值多少钱的包和装有几百元的钱夹以及手表递过去,年轻人见他手里的相机没有递过来就要跟他抢,他急扯扯地告诉年轻人自己的身份,说要抢走只有先杀了他,年轻人无奈撇下他要走,他大声地与年轻人商量:我回到城里有四十公里路,已经一分钱没有,你留10块钱路费吧。年轻人只有摔给他10元钱。他就用相机自拍下自己坐在母亲坟前,一无所有后,手里攒着这10元的模样。他每每与我说起这事总自豪地吹:强盗虽然蒙着面,但他也是人啊,在你无力还击一个强者时,也要把他当人尊重,智取他的底线才不致谋财害命。哈哈,被洗劫了还为强盗说话,只有老陈啦!
图五:一张七寸照片:在一名寺中,周围挤满了来寺祈福的信徒,而只有他盘腿坐在通往大殿台阶的地上,盘腿上放了一有脸盆大的碗,作虔诚样地向一僧人祈施,老僧一脸惊吓地看着他的空碗。起题为:与佛争食!
……
各种题名的图片还有几十张,多是这般无厘头的自拍,一般人读图一定以为老陈疯癫,可如果知道他是个摄影师的,多少能感受到在这一个个拍摄的瞬间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心境。本来他可以拍成一些作品发表,但他这么自拍确实只是想用图片来表达自己某个瞬间背后的心境。
读他晚年的照片,能感觉到老陈想要说的那个 “空”字,人的一生来去之间脱不出“生存”二字,然在一路生存的途中,获得感就如碗中的“食”。
人没有到老时,总以为还有很多精彩等着自己经历或获得,只有到了年长,感到时空不多时,才会深刻地悟到那种虽经历过了,但仍逃不了生命会有一刹那间一切灰飞烟灭的“空”在等你,当然这种感觉也不是非要老了的人才有,一些智者或一些站在某一领域高度的人,都会有此叹,除非你真老去了。按老陈常给我典数过的如李叔同、爱因斯坦,甚至活在当下的崔健、周星驰等等都回应过他的这种感受。我说他别拿这些名人为难自己,他们的人生已值了,已成为一个标志、一个时代。他争辩说:作为精彩他们知足吧,但作为一个有灵魂的人,面对生命是不希望仅仅抱着这个标志或时代活下去的,否则就真是老了。
只能感叹:谁无一生,一生难安!
中年的模样
对他给我的几本封面发黄的日记,我仔细阅读了两周,发现都是他20多岁前的,中间空了约四十年,七十岁以后就是照片加题名了,在这四十多年中只有一些工作照,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他只给我解释了工作照背后的经历,其余就归为没有记日记的条件。我盯着他不多的几张工作照并回味着他口中的经历,他的画面是这样的:全国刚解放,他是学生参军,由于只有入了学却没有毕业的大学经历,部队用其长让他当宣传干事,做宣传报道和照相工作。到解放初期,部队抽人支援地方组建新闻纪录片摄影厂,他有幸被选送到马城新闻纪录片摄影厂,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电视台,专门负责政府领导出席的活动拍摄,然后制成有画面、有解说词、有背景音乐的纪录片,发行到各影院播放。他幸运地参加了一些政府大型活动的新闻纪录片的拍摄工作,目睹了一般老百姓无法近距离看到的领导及活动现场。可好景不长,1955年肃反政审发现他家庭出身不好,鉴于他是小老婆所生没有过上剥削阶级家庭富裕生活的日子,加上本人没有不良记录,只有将他有限制的使用起来。直到马城故事电影制片厂组建他被正式调到马影厂。
从纪录片到故事片摄影其间跨度需要经历业务积累,当时马影厂具有革命经历的老艺术家很多,他在做助摄期间参与了许多革命体裁的电影拍摄。然后就到了文革,电影成了政治,陈佑平几乎在干校和无事可做中度过了他的10年。
直到1978年后,电影成了摧芽萌新为改革开放服务的艺术,他参与了许多影片的主摄,然而新旧交替的转换也特别的快速,他走到了自己的职业尽头。但是如他说的80、90年代是解放以后中国最打破束缚,建立新秩序的最好时期,他虽然退休但还有拍摄需要,他又出来工作了近10年。大约10年光景的自由创作,他感觉自己从20多岁的冻龄中苏醒了过来,对曾在年轻时思考和形成的三观有了联接。
也是这时期他对真正的电影艺术有了自己的认知,他渴望接拍一些与人性、与时代、与思想有关的影视,然而在每一部接拍前他都以为他的愿望开始启航,但中途或终了几乎都经历了不欢而离,如果能播放的都是他妥协的结果,所以他认为是被迫,收获的是无奈;如果因他没有播放或半途而废地,他又万剑穿心般地对不起编剧和导演,终了在圈中留了不好合作的俗骂。所以他对这退休后10年的接拍,感觉找不到适从的作品。
我也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他的,此时的他常常沉浸在国外一些著名的具有人性和时代反思体裁的电影作品中,他喜欢那样的画面和人物,更欣赏那些在摄影技术上的艺术处理,这也深深地影响了我对影视作品的欣赏品质。但他无奈地感悟到:知不能行,行不能果。当时我还不适应他这样充满矛盾的人生,认为他要么认命颐享天年,过享受艺术的生活,要么就有选择的做点自己的作品。其实这都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他虽然只是一名影视摄影师,但他瞧不起国内好些影视作品没有灵魂内涵,他称这些影视为视觉冲击垃圾。可是他深知要想完成一部心中的好作品,需要的条件太多了,特别是越来越市场化的影视生产规律,已经不是他这个年龄能够适应的,更不是他这样心境制作出来就会有市场的。
在他五十年代的新影和六十年代的马影厂工作照中,他很像一个工人或政工干部,不管是扛着摄相机或摸着摄相机键钮,都像一个工厂车工一样,一丝不苟的盯着取镜器;偶然有几张远眺的照片也是紧扣脖领目不斜视的干部模样。可到了晚年自拍照下,要么躺在某个沙堆和岩石上,要么就是在乱风中头发四飞只见两柱目光,要么就是在烟雾后一张刻满风霜显得无奈的脸庞。但从老了后的照片中能读到:一个有向往的人,老天还是让人貌随心迁的,他算是一个被艺术长久熏染,由规行矩步的模样渐成虽年愈90旬却有味道的老人。
年轻的模样
见到他年轻时的照片,我不敢相信照片上的年轻人是现在他的过去,我用一句玩笑话说他:您整过容吗?他一点没有被受侮辱地回答我:是时代在我脸上的雕刻!他年轻时的照片用今天的俗话就是一枚小鲜肉,不只是年轻的鲜活,而是透着一股英气慧意的帅,不得不赞同陈丹青说的精辟:民国时期中国知识份子的那种模样,现代人是整容也做不出来的。在他年轻模样的背后,不得不从对他有影响的两个人和抗日时候在昆明的七年说起。
在他10岁多一点时,日本向中国发动了侵略战争,正值此时他父亲不幸病逝,随战火的日趋激烈,1942年他的家庭为避日本人的侵略,举家从福建搬到了昆明。他入学在天祥中学(现在的昆明第十五中),他虽然和母亲单过,但家族中的往来还是密切的,比如父系兄弟一同上学放学、周末一同看电影和郊外远游,而且最大的温馨是家族中的长幼辈亲并没有你争我夺。此时有两个人影响了他的一生。
一个是家兄常带一个叫祖盛杨的同学来家玩,这时候祖哥正在备考西南联大经济系,此学长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唱得一腔美声,他把李叔同和他的《送别》中的“长亭外古道边”送进了他一生的血液中,老陈说祖哥就是他一生对美好的向往。祖盛杨不久就入学西南联大经济系,随后他突然从西南联大和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就此直到文革停止前再也没有见到。其间在调入马影厂后,听家中表妹说祖哥在与他同城的党校任教。
他主动联系祖哥一直未果,到毛主席逝世后的1979年,突然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找他见面,一个干部模样的祖哥来到了他的面前,这是老陈年轻时代的偶像,一消失就近30年,虽然走在大街上可能认不出来,但来到面前还是依稀辨认得出昔日的痕迹。以后他们从一年一见,到80岁后只要想见就聚夜深谈,遗憾这种时光不长,祖哥在84岁时走了。老陈当时送行的心情如丧考妣,祖哥在他人生的两个阶段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年轻时引导他形成人生三观,晚年时支撑他三观不塌。

朱绍安 国画
另一个是表妹林涵,也就是后来嫁给著名建筑大师的林涵。在他进入高中时,表妹一家曾暂住过一段时间的他们家,由于他喜欢上照相,见表妹在学画画,他就此常在一旁看她画画,从画的构图、线条、光线透视和色彩上他受到很大启发,以致成为他一生职业的开蒙人。后来再见到表妹就已到了北京,表妹一解放入学在清华学习建筑。毕业不久她带着第一嫁的爱人来,老陈作为表亲只有祝福。之后发生了轰动学界和坊间的表妹成为建筑师妻子一事,老陈与表妹也几乎没有怎么来往。直到90年代初林涵把建筑师的一生写了本书叫《大师的困惑》送到他手里,老陈读完作品理解了表妹在建筑师盛名前妻离世后,入主大师家不仅是对大师的一种精神爱恋,更是一种从心油然的崇敬。虽然后世不一定给她公道客观评价,总拿她与大师的前妻比较,但她对大师在最后的岁月以及后世的精神存留上做了不可或缺的贡献。
在昆明的七年给他的学生时期注入了美好的记忆。昆明当时是抗战的大后方,却聚集了全国最好、最多的名人和精英,当时天祥中学的老师几乎都是有教授头衔的老师或教授家人来做义工的老师,学习的选文都是老师自己刻腊版订成的教材,老师在讲授课文或理化时,那都是倾注了对学子们今天的灌溉就是明天祖国栋梁的热情和期盼,每每回忆起此幕老陈都会情不自禁的热泪盈眶,感叹那是中国最黑暗的时期,也是中国人理想筑建最好的年代。
那时学校没有大门和围墙,只有课桌黑板和老师学生,只要你愿意可以到任何学校听课,像联大和云大、师大、附中都挤满了来自各校听课的学生,那些全国知名的教授也经常在课堂上讲课。那种情形就如一种潮在每个人的周围澎湃。以至老陈在街上见到一个卖糖果烟草或要饭的人,都会激起怜悯之心把能给的零钱全掏出来送过去。
在这样的心境熏染下,1948年在昆明他投奔了能解放全中国,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的地下党领导的部队。然而对一个没有任何军事训练过的学生兵,跋山涉水远距离行军,甚至一天只吃得到一餐饭都不是问题,要命的是拿着从没有开过的枪向对面的国军和土匪开枪,他怂了。在一次枪战中他躲着迎敌离开了部队,几个月后全国解放了,他回到福建找到一支部队重新参了军,因此对这段经历他填报时是失散,也就没有了后面的离休待遇。对此他嘲笑自己此生面对血腥是从容不了的,只能做个不会杀人的逃兵。
幼年的模样
他的幼年只有从他的身世和家庭说起。他父亲世袭三代做茶叶,到了父亲这辈时运不济,生意也就是维持。因为父亲喜欢女孩,而家中一直没有女孩,就讨了二房的他母亲寄望生个女儿,结果还是儿子,他父亲也就罢了。由于家中有四个男孩不足为稀,对他和母亲也就一般。没成想到抗战暴发他父亲病逝,家产由大妈带着才刚17岁的长兄维持,由于他和母亲没有多余的人可依靠,大妈将家产分了让他和母亲分出家族单过。虽然后来都是孤儿寡母结了队到昆明,但到解放前夕他们一家家道败落,他母亲在昆明几乎就是靠帮别人识字洗衣维继。从他襁褓出生在大堂门庭的合家照片,到在昆明一家9口人挤在三义铺的一个四房小院子里生炉子做饭、生活、学习的照片上,就知道他们家的母亲们经历了怎样的寒凉和坚韧。
抗战结束后的1946年大妈携兄长们回到福建,他因为考入昆明师范大学一年级,只有与母亲留在了昆明,他母亲呆在昆明到1952年,他调入马城新影了才接往马城,从此到死他母亲都跟他在一起,为了母亲他择妻时只以贤善为条件,32岁选到了当小学老师的北京姑娘夏老师为妻。
他告诉过我,他这一生对女人从不动粗。缘由就是他的母亲虽然身份只是一个小老婆,但一点做妾的戾气都没有,父亲走后,家族大妈让她单独立户,她就凭在女校初中的识字水平,先帮人识字洗衣后到一所小学当语文老师,养活了母子俩人,让家族人尊敬她。他接母亲到马城后,与夏老师成家生了三个儿子,都是母亲帮助带大的,因此他说这一生说到爱就只有他的母亲。文革后他接拍过一部纪录片,是还原张志新的拍摄,他说他在镜头后一直是掉着眼泪完成的,因为他对有信仰的女性是敬慕的,而对男人和女人他宁愿相信女人。
我问他除了母亲和妻子,他遇见过动心的女人吗?他说印象深刻的遇到过三个。
一个是六十年代拍摄一部电影时,一个曾到过延安的女演员,她注意到老陈在安排机位图和剧情表演动作时,有不一样的拍摄效果,因此在拍摄之余主动和他交流,他说本来他不熟悉有这样经历的演员,可深入了解后发现这是一个区别于许多年轻演员身上没有,而她所具有独特内涵气质的演员。遗憾摄制结束不久就听说她患忧郁症辞职病休了。
第二是他的另一个表妹,她受他职业影响50年代考入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入职牛城电影制片厂,90年代当上了牛城电影厂分管业务的副厂长。一度志同道合的表妹爱上了他,他视为珍贵,但一直保持着不突破伤害彼此家庭的界线。
第三个是他退休后参加一部中日合拍电影时,遇见这部影片的日本女编剧,并且还是一个中国通,能够用中国话与中国人交流,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日本女编剧很有思想和创作想法,在日本创作了几部有影响的获奖作品,在摄制她编剧的作品期间,他为她的作品再现说了很多被她采纳的意见,他们交流毫无障碍,甚至有那种此尤就是彼此生命中灵魂的再现,遗憾距离成了他们只是神交。
结语
老陈对自己一生用两字总结为“平淡”。他对这一生即有想法的年轻和晚年这两个时节是这么看的:前面年轻时有理想但遇到国难,做不了什么给荒废了;后面退休了意识到从事一生的艺术应该怎么做,却没有条件让他实现。
而人生最黄金的中间近四十年,七除八扣做过的那些,又都是些时代烙印很强的应景之作。拍纪录片时他只是一个镜头后的照相师,拍影视剧时他仍脱不了只是一个镜头后的摄影师。他说不怪谁让他成为“平淡”的一生,都是因为自己的平常使人生成为平淡的。
而之所以选择放弃是他觉得他没有资格选择:工作期间他热望入党政审过不了关,特别是他复杂的家庭背景,每次安排他参与拍摄任务都有一次工作前的组织谈话;与一些有思想的同事和有能力的艺术家比,他算马影厂组织上给予工作机会最多的了,每次他也都怀揣着一腔的热血想让作品完成的更好,但到了晚年有人问他有些什么作品时,他都轻描淡写地说参与过些影视摄影,但都忘了。退休后别人多半又只是看重他的摄影技术,他又觉得这是他工作期间的模式延续,他是抵触这样接拍的。因此他说自己这个摄影师其实最多就是一摄影工作者,一旦失去工作的内容,就什么也不是。
回想在昆明形成的那些人生理想和“三观”,怎么在解放后的几十年里就没有一点成为他人生中的色彩呢?!他除了对不起那些影响过自己的人和事,他感叹这一生:成熟的早,醒悟的晚。
他告诉我祖哥也没有成就他年轻时想要的人生,1958年被打成了右派,在马城党校做了大半辈子的资料员,与他同期的同学比,祖哥总结是“沉寂”在最高殿堂下的一生。我好奇他们晚年聚夜深谈些什么,他告诉我:他与祖哥最大的差异是:祖哥有条件成为不凡,却早就看明白而不想。而他是没有条件成就理想,却一直以为可以试试。结果俩人到老了才发现一样空空如也。
同父异母的三个哥哥和大妈,解放后填写履历时他没敢将他们列入自己家人信息中,但他们的命运他都知道。大哥云南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入职上海的司法局工作,由于解放后是旧政府人员,一直不得志,60多岁就离逝;二哥想续起家中的祖产做茶业,在对私改造中打成不法商人,判刑入狱在刑期中自杀;带祖哥让他认识的小哥解放前考入美国伯克利大学,成了一名社会学家。2000年他回国寻亲,一见面俩人抱头哭了一天,见他夫妻俩住在马影宿舍楼一间两室两厅的楼房中,甚是欣慰,陈老觉得能相见已很珍贵。大妈活到100岁,在他母亲之后逝世,他每年都回去既扫母亲的墓,又陪大妈小住一段,一直到大妈离世才没有回福建。
他的三个儿子,他没有要塑造他们成为什么样的理想,让儿子们自由成长,也没有要儿子们孝敬自己的想法,他92岁了没有住过一天医院,在儿子们的面前他不像父亲,倒像一个认识的熟人,儿子们从不过分他,他也从没有过分过儿子们,彼此相安无事。
而对小夏老师,他从没有对她用过一次重话,小夏老师话少,但对过什么日子也都从未抱怨过他。
最让他触动的是表妹林涵去年去逝前在医院对他说过的话:我以为自己一生活出了信念和模样,但大师离开我后,其实我就只是一个空壳,完成的作品都是注释大师的精神,而自己就要空空地走了。老陈说那一刻他特别明白地安慰表妹说:其实人啊都是为了些什么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要么成为别人信念的追随者,要么成为别人追随的信念人。但终了都是如影成空。
这些与他生命相关的人现在都随影成空,只有他还在此让他们成为他的记忆,他想这也许就是他活在这个世界的信念和追求,一旦他走了也就随他的影而空了。
老陈这些年不喜欢人们对他说长命百岁这类的祝辞,他说听了仿佛告诉他剩下的就手指头这么些日子似的,可他对就要面临空空离去的不期,他视这是所有人没法回避的归宿。
我写下老陈这一来还没去的一生寄给他看,他说这是我眼中他的模样,他没权利说什么。只是说人这一生是想法轰轰烈烈,甚至可歌可泣,其实能实现的理想少得可怜,终了都脱不出就是平淡的一生。至于那些名人传记,不过是写手用文字在记忆自己的信念。而我的记忆中写下的他的影,那只能说明这是我的信念。
人如其影,生命离开天时地利的造化,就是一缕烟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