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华
修剪
时至今日,我对种植的花花草草仍然心怀歉疚。我用偏执、顽固
理想主义预期,细细打磨
心中的景致
许多年后,它们依然倔强、锋利
并保持蓬勃的野心。而我们
则被命运修剪整齐
面目全非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
我的父亲是个农民,到死也放不下种过的田地,生前
他把种地技术,悉数传给
膝下儿女。一个学艺不精的人
我早早就逃离故土。父亲走时
怕耕耘的田地没人继承
在棺材里一直睁着眼张着嘴
二哥轻手抹了抹他的脸,告诉他
将来人再少,这个村子也叫佘家井
他闭上眼口后,二哥成了传承人
如今,年迈的二哥种不动地了
跟随女儿进了县城
那些闲置土地,开始荒芜
父亲应该安心了,在墓穴之上
他耕耘过的土地,把他紧紧搂在怀中
如紧搂一位弃婴
谈及死亡,他们都很平淡
在我的乡下,老人谈及死亡往往都很平淡,他们会在生前
选择最好的木匠,拿出平生的积攒
为自己准备一口满意的棺材,似乎
他们卯足劲的后半生,就只为着这一天
棺材摆在堂屋,他们时常在棺材前喝酒
抽烟,顺便说起棺材质地,奢谈寿衣
和陪葬品,似乎死亡
无非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
无非独自一人神秘的旅行
我的父母先后都实现了这个愿望
祠堂里,三天三夜的道场
在掀开屋顶的哭声和唢呐声中
披麻戴孝的儿孙,跪在灵柩前
多么庄重的仪式,那时的父母
仿佛达到了人生最大的圆满
无限风光
召唤
我看到无数雨珠争先恐后扑向大地摔得粉身碎骨,都变成了水
我也曾把手伸出房檐,把手张开
那些被我捉住的雨珠,在手中
瞬间,就失去了形状和色彩
而在草尖上,或莲叶里,葱郁的树叶上
它们又重新聚集成滚动的雨珠,仿佛
那些植物都有自己的灵魂
仿佛它们听从了神的召唤
门前的核桃树
我无法描述一棵核桃树的伟岸与挺拔无法描述它顶着风霜的苍劲与疮痍
在异乡打拼生活的艰难岁月里
我时常想起它生存的年轮
就会想起母亲的皱纹,终被岁月
蹂躏成错综复杂的田埂
想起它青筋暴露的枝干和伤口
就会想起遍体骨头都在疼痛的父亲
想起它带给大地的阴凉和慈爱
就会想起远在故乡的姐弟和兄妹
想着想着,就希望
藏进那颗最好的核桃,慢慢变得坚硬
将隐秘的根脉扎向童年的村庄
在虚构的眺望里,辨认亲人的背影
出租房
房租老板后来告诉我,他说出租房的家具,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那张圆形钢丝床上,死过一位小姐
衣柜上那面镜子,一个轻生女人
哭红了眼晴,那张摇椅
坐过的老人,身患绝症去世
他又说,车祸、暗杀、疾病
每件家具,曾经附着各种可能
肃杀的阴气,始终弥散在屋里
他边说边诡谲地笑着,骤然间
感到毛骨悚然,想起那段时光
就会不寒而栗,三年啊!
在出租房,我每天吟诗作词
并在夜深人静,朗诵一些诗词
或许,那些痛苦的灵魂
在诗歌中得到了安息
孤独
决定去看他们的时候已近黄昏
多少年了,遗憾一直折磨着我
我想这次好好陪他们说说话
跪在墓前,我轻声呼喊
他们依然没有回答,没有叫我离开
也没叫我留下。没有谈起他们的生活
也没有问起我的工作、大哥的身体
二哥的婚事……
只看到墓碑上的油漆斑斑脱落
坟头的青草冒出嫩芽
起风了,站在翻滚的暮色里
看着孤寂的坟茔
突然泪如雨下
母亲走了
母亲走时,穿着亲手做的寿衣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脸,粉白
眼角平然,神态安详
母亲走了,轻盈地像一只蝴蝶
飞过灶台,飞过粮仓,飞过
灰色的木门。 飞过老屋前的石阶
像三月的春风,不念一丝清尘
送走母亲那个晚上,我梦见
一只凤凰,于堂屋之上
久久盘旋,然后
神一般飞向远方
航迹所至,应该有很多传奇
我俗眼无法看到
我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田家院的后山,住着那些提前离去的人
九十九岁刚刚才走的马老师
在建筑工地上摔死的牛高娃
从云南远嫁而来淹死的者二嫂
因强奸罪判处死刑的张氏兄弟
一场莫名的疾病早逝的二姐
和远去的父母比邻而居...
这些出生在佘家井村的人
仿佛很陌生了,人们都不愿再提起
每年清明节,来到这里
我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当天国的巨款,搭上一缕青烟袅袅上路
我默默地祈愿:在天国,不问前世
做永远的姐妹兄弟
清明·南山上
那么多烧纸钱的人,怀揣臆念和想往,在南山
那么多人,悄悄地出来
默默地回家
他们是怀念的人和祈祷的人
在南山,嵌在墓碑里的主人
用恒定的眼神,偷窥人间
埋在地下的人,会在这天
散发迷人的香味。那些蜡烛、高香
寄往阴间的冥钱、房子、衣物
和手饰,以及说不清的念想
一次次被点亮,点燃。惟恐
那些燃烧的光亮熄灭。惟恐
那些纸灰,被南来的风
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