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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窟窿

  • 作者: 边疆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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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止疼的药效越来越微弱,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住我。她累了,闭上眼睛睡去。但只要我一动,她又会迅速地张开眼睛,用额头或是嘴唇试探我的体温,来回地搓摸着我的手。她说,我的儿,怕得呢。怕得呢。

      在这几年中,为一些不能承受的哀伤,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绻回妈妈的子宫,请求她用一味中药把我化了。疼痛减轻时,我又想立即站直身子,给她一切人世的幸福。此刻,我像一个巨婴,等待她安抚身心。

      我闭上眼睛装成睡着了,妈妈的手渐渐停下来。一会儿,像是受到什么惊吓,重重地抓紧我,又无力地松开。我的脑子像是一团理不清爽的乱麻窝,到处是结死的细疙瘩。相似的幸福已经睡去,不同的痛苦正在列队等待。

      昨夜风大,吹来一些不幸的消息。天灾、人祸、病疾、衰颓,还有幻化成妖成魔的形色蛊惑,虎视人间脆弱,令一些无辜和余辜之人在煎熬中等待时间的裁决。我成为不能幸免的人,站在罪孽的审判席上,分针和秒针裹挟着破旧缝纫机的粗涩,缓慢地磨砺着我的身心。

      第一次走进重症病房,是九年前的冬天。朋友脑溢血,半边身子已失去知觉,生死未卜。我,护士和他的妻子,我们站立在生死的交界上,想用尽全力挽留他。他睁开眼睛,看见我,动了一下左手。我伸手拉着他,想让他辨识我们。

      一只手伸过去,是护士,他说,这是天使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去,是他的妻子,他说,这是劳动人民的手。我的手紧握着他,他说,我知道,你就是想占我的便宜。死气沉沉的重症病房,忽地就生了几声轻笑。

      含着泪光的笑,有些凄惶。我不想这样说再见。不想。我说,你答应我,不要放弃。他费力地想点头。略去中间的曲折和辛酸,从轮椅到地下,他用了八年的时间。如今,他能走路了。活着,成为一个人,一个家庭成员,成为爱的活体。

      后来,我一次次地进过重症病房。亲人,师友,同事。五谷,让人活着,让人生病。这一回,我病了,精神与躯体的重创,让我难于重建自我。

      恍惚中,入了碎梦。悬崖,黑洞,洪荒,处处都是下不了脚跟的危险。死亡与逃亡在飞奔。我试图在混沌中找寻一个出口,祈祷神光的眷顾。凌晨六点十五分,有只鸟儿叫醒我,它正对着林子大声宣讲自己。仿佛在说,那些老了的,病了的,死了的,疯了的,有罪的,他们有可能是人人啊。

      天边的白在一点点拉开,映照在窗帘上的微光渐渐明朗。我心里的漆黑,却似一个巨大的窟窿。我在一堆失去体统的假设里,魂不附体。光影绰绰的幻影中,我是一只顽劣的母猫,一回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尾巴。我追着,赶着,最后成为一只断了尾巴的猫。

      纱布上的红像被蹂躏过的桃花,醒目,惊心。一些暗淡的血渍,恰似我暗淡的日子。我躺在沙发上,痴妄于臆想中的结局,担心窗子上那条玻璃裂纹继续炸开,担心头顶上的灯盏会坠落在茶几上。

      妈妈的一只腿露在毯子外面,酷暑中的大夏天,她还着绒裤。妈妈说过,她不能脱下它,脱下它会让她产生没有穿裤子的感觉。紫色的绒裤,红色的绒裤,蓝色的绒裤,它们曾在麦地里让她的双腿减轻过新麦茬尖锐切割的疼痛,在她上山下河时阻挡过风的凌厉,在霜凌雨雪中包裹过她的寒凉。多年以后,无论冬夏,她再也离不开它们。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熟睡过去的妈妈,她太辛苦了,但愿她能在梦里得到爸爸的拥抱。

      我摆弄着手机。一位陌生作者的文字翻遍了我的少年时代。许多苦楚顿时被一个造型怪异的时光机器打磨成模糊的汁浆,被窖藏,被搅拌,被唤醒,被打翻。我和妈妈的日子,像流水席上的盘子,被一一端了上来。

      妈妈醒来。看见我刚生长出来的几丝精神,她笑了,像是额头上的皱纹里都有雨后麦地的清香味儿。妈妈说,她梦见爸爸在那边养了一圈的乌金猪,又肥又壮。这高涨的猪肉价格,竟然成了妈妈在梦里的牵挂。她问我要喝粥吗?要吃蛋吗?糕点在袋子里,还有香蕉、苹果、桃子,这些都是你弟弟昨天才送来的。

      我摇摇头。就着刚才文字中的一些藤藤蔓蔓,与妈妈一起回到遥远的四平村。这个,比止疼药更能让我镇定。

      我们说那一年的雨水天突然陷落的一个大坑,轰隆的一声,一个黑洞就镶嵌在大地的心窝上。人群站在远处纷纷猜测它的深度,还好,没有人刚好站在那片土地上。第二天,一只不识高低的羊掉落了进去。生死总是在一线之间,没有概率,没有预见,谁遇见了就算谁的。

      大地上的事物,每天都有新生、拔节、萎缩、枯亡。人也一样,周而复始地接近自然,又抗争自然。躲不过去的,都叫劫,淌得过去的,都怀着祖宗先人积善积德的余庆之喜。生的一度欢欣,死的渐渐寂然,又有哪一个家庭没有经历过生死攸关的渡口呢?

      时间久了,意外也会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大地上的窟窿,触目的胎记,及长在心尖上的洞,没有一样会躲得过时间的梳洗。迟早有一天,自成骨肉。就像后山梁子上那个在某年塌陷了的天坑,它静静地成为大山的一部分,专门生长不寻常之物。那些沿着悬壁去探险的娃娃大人们,死了伤了的,上村下铺点得出一连串的名字。可有谁能阻止一个个活人想要冒险谋生的愿望呢?

      他们去悬崖上烧马蜂、抓老鹰、采药。马蜂通常成了下酒菜,草药用来治病。好多年前,有一个半大的孩子抓了一只小老鹰,拿去街上换了18元钱的巨款,成为村子里几十年不衰的话头子。为嘴伤身,为钱忙碌。靠山吃山的自然生存哲学,成为古老的活法。没有人敢嫌弃这衣胞之地的苦寒,再远,再累,能安身的屋檐下的草席子和破棉被,都是可以让人拥有归属感的依托。

      妈妈感叹,日子真是变得太快了,那些年还吃不饱饭,山里河里土里,就连鸡屁股里都要算计尽了,还饿得黄皮寡瘦,今天却是见你们一个个要喊着减肥,这好不容易才吃胖的,舍不得呀。我说,腰要细些才好看,妈妈说,好看不中用,细脚细手细腰马蜂,拿个锄头都担心会闪着哪里,要不得呢。然后就数落我一天天瘦下去的身子,说得我就是一个可怜见地的人儿。

      我埋怨妈妈年轻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落下一身病根。妈妈说只要能让全家吃饱饭,从山上背下二百多斤的活计也不觉得有多累。日子有了个盼头,早早晚晚就忙得踏实。妈妈最自豪的事莫过于她的四个儿女没有辜负她的苦累,一个个在书本中找寻到了自己的出路。她连连说了几个:妈值得!妈高兴!随即她的眉头又紧锁起来。我知道,她没顾得上自己身上的疼痛,她更担心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们的疼痛。

      妈妈指着我脑门上几处细微的疤痕,言说它们曾经给她的担忧。一时之间,跳跃在我身体上的疼痛仿佛就挪移到了多年前。一个活泼、淘气的黄毛丫头,特别不像个正经的女娃娃。喜欢乱舞乒乓,喜欢爬高上低,喜欢对嘴对舌。夏天时,捉蝴蝶和蜜蜂,偷果子和荡秋千。比蝉还闹躁和不安。

      有一次,我爬在一棵高高的松树上,大风把树梢吹得比荡秋千还好玩。我在树尖上体验飞翔的快乐,嘻嘻哈哈合不拢嘴,妈妈在下面心肝都揪碎了。好不容易把我哄下来,妈妈的细条子在我身上好一顿伺候。她每打一下,我就跳一下。村子里的人把这种惩罚孩子的方式称之为“跳脚米线”,伤不了骨头,又少不了疼痛,几乎每一个孩子都不能幸免于它。

      另一次,核桃刚有成熟的迹象,松鼠们就开始忙上忙下,我又闲不住了。多嘴的一只小乌鸦飞过天空时,它叫了一声谁的魂,我惊慌地从核桃树上坠了下来。轻飘飘的小身子落在一堆松毛上,一块石头正硌在我的脑门心。

      顿时,一股血腥的味道从鼻孔渗到嘴里。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伸右手去摸,软乎乎的血肉粘在手指尖上。我张开嘴巴哇哇大哭。奶奶正在前头的院窝里簸玉米,一阵风把我的哭声送到她的面前。她颠着小脚,飞奔而来,一把搂我在怀,心肝宝贝都掉在地下。

      野马山丘,这是妈妈和奶奶挂在嘴上骂我的话。爬在瓦房上的姑娘是要被骂祖宗的,但我总是经不起瓦房上面那些红石榴的诱惑。村间有句俚语:姑娘爬房,短命儿亡。她们说了一千次,一千次都被风吹到云彩里。为此,我挨了不少打骂。但疼痛未止,我的身心就已经到了河湾里捞鱼摸虾。水波荡漾在我小腿肚上,鱼儿在水里自由地顺游、逆游,我静待时机,放下竹篓,让它们成为我的玩物和食物。

      “飞星杠越”这四个字在成语词典里也是查不到的。但奶奶和妈妈常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性急火燎的脾气,骂我不受规训的野性子。她们才是眨几次眼睛的功夫,我就不见了。家里孩子那么多,不见了也没人会注意到。除非有什么意外的发生,才能放下她们手中的活路。

      几颗土霉素研成的细粉,被血流一次次淹没。直到奶奶帮我包上一块破布,血才慢慢凝固了。那些年,家庭必备的药品就是土霉素、四环素、安乃近等有限的几种。如今,一柜子的中药西药,一进医院动辄就要输液。

      妈妈从地里回来,看见一个变形的女儿蜷缩在火塘的角落里。看见她,我惶恐地把受伤的脑门往奶奶宽大的衣襟里躲藏。妈妈的脸色像随时要下雨的乌云,眼睛里喷射着火塘里刚燃亮的明火。我又看了她一眼,怕丝丝地缩回奶奶的怀里。

      有一次,三奶奶家的葵花丢了好几盘,妈妈听着那些夹篱笆带剌的咒骂,认定与我有关。她一进得门来,就凶刀刀地拿着细条子刷向我,奶奶伸手替我挡了。细条子落在奶奶的手臂上,一条白痕渐变成红痕,醒目地钉在奶奶的右手臂上。奶奶的声音顿时比山歌还陡峭。妈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赶紧放下细条子,在奶奶的骂声中十分委屈地止住了怒气。

      表面上,是我赢了,有奶奶庇护着我。但下一次错误降临时,我会受到双重的惩罚,连累奶奶挨了骂。妈妈爱说,我怕你以后嫁到哪里,让人提着爹妈娘老子的名字骂,让祖宗八代不得安宁,还说我没把你教养好。你们看看,这教得成器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像是说给邻居们听的。这些,这些都是你老奶奶惯世惯道惯出来的祸害。

      奶奶说,你看,她头上的伤口像个娃娃嘴,也认不得给会留下伤疤,若是留下了疤印子,以后找个人家要被嫌弃呢。奶奶说这话时,我想起了对面山上的大红岩上高悬着的那个洞。我一直在猜测那个洞里有些什么,并时常对老鹰在悬崖上盘旋飞翔的影子产生严重的好奇。如今,它长在我的额头上,真会是醒目、残酷、神秘的么。黄昏时,那个洞里会飞出一些密密麻麻的蝙蝠,阴气森森,碜人得很。

      也许是我额头上的伤口让妈妈发了恻隐之心,她没有多说什么,倒像是她自己也被摔伤了脑门心子,很愤怒地想要砍了那棵害人的核桃树。村子里的人在小孩子们跌跤摔倒时,总是会一边吹着哄着疼的地方,一边说要把这地下挖个窟窿才解恨,要不就狠狠跺上几脚以示惩罚了元凶。妈妈没好声地对我说,过来让老娘看看!她一把拉过我,像拉一个她前世的仇人。我的磨蹭和害怕立即又点燃了她刚熄灭下去的怒火,她说,你这耗子家家的人,小种,真是!

      其实,我更害怕妈妈真会砍了那棵树,那等于是砍了我许多的快乐。每年夏天到秋天,有那么多小松鼠要来当我的玩伴呀。我不想上树时,就从小松鼠们的嘴巴里恶抢果实。当它们悄悄地咬下果实要带着逃跑时,我喝令一声“打,打,打打打”,它们就丢下果实落荒而逃了。妈妈看了一眼门背后的斧头,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我可是见过妈妈的斧头劈向大树时的气势,她的劳动力赛过村子里的许多老少爷们。这种话,常常从吸着水烟筒的叔伯们的口中冒出来。还好,她没再看第二眼。斧头静静地躺在门背后,就像我脑门上正在冒血的另一个伤口。它曾砍伤过爷爷的腿,爸爸的手,但他们一辈子也离不开它。他们用它砍树,劈柴,剖火腿。

      奶奶提着一壶水往外走,说是要洗去我流在石头上的血迹。村子里有一种传说,流在石头上的血若是不洗净,干了就会变成妖精,伤害村子里的牲口和孩子。那些有鼻子有眼睛的传说,一直让我深信不疑。

      妈妈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见她身上的乳香味。但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老觉得妈妈的眼睛里有种类似于飞镖的东西,凌厉而无常。她吹了吹我的伤口,轻轻问了声,还疼么。这种温柔让我的眼泪急急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比打我骂我让我更不能承受。妈妈像是又不高兴了,她以为我是疼哭的。她说,你这个成不得大器的货色,快给我管住猫眼泪。

      我的头一直在火辣辣地疼,血腥的余味在嘴巴和鼻孔里转悠。我歪斜着身子倚靠在黑暗的窗子下面,等清洗血迹的奶奶回来。窗棂格子上的棉纸有许多地方通洞了,风从外面钻了进来,残破的棉纸飞一下,停一下,像一只只衰老的蝴蝶,懒懒地等着夏天的结束。奶奶提着一个在柴火上烧黑了的锡壶,已经出去很久了。

      我从八个月就睡在奶奶的怀里,早早晚晚,日日夜夜。我是她的眼珠子,命根子。她在我受到责骂的时候,爱说一句话。快长快大,姑娘家家一定要脚稳手稳嘴稳,等哪天有个人家,出嫁了,就是自己的日子了。

      说起妈妈的暴戾,我的声音仍有些颤栗。我怕她像年轻时的易燃易怒,一头就要发作出来。如今,她老了,变得越来越温厚。尤其在我的疼痛里,她准备了足够的耐心,不与我争辩。说到不一不齐处,也只是笑着丢来一句,你编吧,你编,全由得你白嚼白啃来着。

      我与妈妈静静地讲述这些往事,像是正在进行一种重复劳动,一次次把秕了的谷粒借着风力簸出去。剩下的都在水清米白处,喂养今天,明天,后天。妈妈再一次凑近看了看我的额头,她说,那些伤口留下的疤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了。我指了指左眼角这个疤痕,我说,差点就瞎了。妈妈说,瞎了也有瞎了的过法。怕得呢。

      天呀,万一我真瞎了呢。妈妈说,王家村那个瘫了的姑娘被人拿大花篮子背了回去,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娃儿,她死了,好几个城里亲戚来争着要带那个娃儿呢。张家村那个憨婆娘,憨得连气都认不得从哪里出了,人家还生了个能考上北京大学的儿子,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再憨再傻,也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缺不掉个边边角角的呀。么,你见过的那个,李家村的那个疯婆娘,还嫁了好几次呢。怕得呢。

      怕得呢。这是妈妈的一句口头禅,给了我无限的安全感,让我已经塌陷的天空有了一时的支撑。像小时候奶奶轻抚着我的后背,拍着我入睡时的光景,怕得呢,睡吧。她们把它常挂在嘴唇上:怕得呢,吃吧。怕得呢,来吧。怕得呢,有我在呢。

      人人都会说“怕得呢”,但无论说了多少句,该来的一样都没有少来过。三叔跛了一只腿,摇晃着身体追赶羊群,高一脚低一脚踩出来的也是日子;嫁到后山去的族间姑奶奶,被火烧得面目狰狞,也没影响她生养的儿女们成龙成凤;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的二婶子,蹉蹉磨磨也要带大六个儿子。这一句,怕得呢,只是暂时填补了一时残破的窟窿,充当一次次速效救心丸。

      谁家的屋子漏了,墙根倒了,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再难过,也得一天天自渡苦厄。时间消耗一些,自我努力一些,一切就慢慢安生了。疼在自家身上的才是真病,别人家的都是假的,一句两句风里的话,在皮不在肉也就过去了。终不抵亲人一句温软的:怕得呢。

      我忽然想起村子里曾经来过一个算命婆婆,顶着块花头巾,缺了一颗当门牙。妈妈说,她也记得呢。算命婆婆有一句黄口话,顺溜溜地摆放在我大妈的身上。我大妈一脸欣喜地看着她上下两合的嘴巴:你不是贵人妻就是贵人母,不是贵人母就是贵人的老丈母。这些营造希望的预言,让我大妈的生活变得有盼头。她总是在某一个儿女略遇吉祥时,猜测他们有可能正是算命婆婆口中的贵人星。事实上,大妈和黄土地合为一体许多年了,贵人星的预兆还在路上。而她的后人们又在请人看她的墓地时,开启了另一种预言:她的后世子孙们有可能要出个武将军官。每当他们家的人言及此事时,额头上就有种闪闪发亮的银光。我和村子里的人都在指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妈妈说,这算人的命养她自己的命。那她还不算算会遇见哪个坑,会掉在哪个洞里。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理性。然而,我所知道的是,她也会背着我们去请些神仙鬼怪,然后把对我们有利的话,放大许多倍数批发给我们听。

      妈妈说,喝了这盒牛奶吧,你吃饭才吃猫食一点点的,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别再天天想着减肥,要让你嫁到农村,风一吹就倒的害人样,做什么活路嘛,哪个鬼会要你呀。你看,妈妈一辈子操心嫁女儿的事,都成心魔了。

      这农村与城市对女人的看法各有侧重。农村注重实用,城市在意审美。曾遇两件事,一直被当作笑料。一次是我与一干朋友去登山,遇上一个放羊人,同行的男士玩笑说,如果让放羊人选个媳妇回去,他会选谁呢?他环视了一圈,然后指向我。彼时,我腰圆臂粗,适宜上山下地。另一次,纤瘦的女诗人站在梨花盛开的树下拍照时,一个拉粪的大哥闯入镜头,有人玩笑说,大哥,把她带回去做媳妇可好。他看了几眼,毫不避讳地嫌弃说,我带回去干嘛,这么瘦干不动活路,还要我做饭养起,这可不行。一窝窝的笑,比春风还欢畅。

      我跟妈妈说,还好,我横竖是嫁出去了的人。要不,这得多让她操心不完呀。妈妈重重地叹了声气。我出嫁时,一再回头。奶奶说,别回头,千万不要回头啊。可是我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头。头天夜里,奶奶忽然晕了过去。我疾呼她,她紧闭着眼睛。我的心上顿时张开了一个陡峭的伤口,比小时候脑门上的伤口更大更深。醒来后的奶奶,看见一个泪人,她笑得很开心,露出一颗独牙齿,拉着我的手说,奶奶不会死的。

      奶奶这一生受过的伤太多了,从身体的残缺,到精神的摧毁。她说,生活就是钻一个又一个的眼。筛子的眼好钻,麻布的眼难钻。可是再难钻的眼也得钻啊,奶奶连绸缎的眼都钻过去了。地主家的人遭受的罪过,她戴在头上。美貌女子的祸水,她抱在怀里。失去孩子的疼,她苦在命里。一生的悲苦和流离,她都经历过。晚年时,跛着一只摔脱臼未复原的左腿,操持一个家庭的起居饮食。

      奶奶说,她缠足的时候,痛得不能入睡,可大人们说了,缠不好足,嫁不出去呢。解放的时候,民兵扛着长杆长枪进村子,大声地喊,放脚了!放脚了!奶奶悄悄从后门躲了出去。这一躲,她一生后悔,她活着时常常羡慕别人被解放了的双足,可以大跑大撒,自己脚下的路自己做主。

      许多年前,村子里有一个为了追求革命理想离开家乡的年轻人,按辈分我叫他爷爷。在兵慌马乱的年代,他是死是活,一直没有任何下落。后人们多方寻访,全无影踪。过年过节时,桌上那只空碗,亲人们代替他一起吃饭,一起喝一口。他的妻子为他守寡六十年,她死去时,后人们对着他出走的方向召唤他的三魂七魄。一个墓穴里,埋葬了一颗心,两个人。卒年卒月雷同。以此,了断一世的痴念。

      

      汪政 书法

      封建残余的思想祸害了奶奶这一辈女人的自由。奶奶指着我的天足,嗔骂我是大脚丫头,笑得那么自豪。我刚发育时,村子里有长辈提出要为我束胸,奶奶果断地拒绝了。我看见那些长条的白布,拿在长辈奶奶的手上,像裹脚带子,也像凌迟的白布。它们的身上缠裹着多少女人的羞耻和悲哀啊。我永远对白布充满了邪恶的想像,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人间所有的不吉祥。

      奶奶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幸。她爱惜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在意发际线和眉毛的弯度,对头上、耳朵上、手上的饰品热衷过度。她在我六岁的时候,用绣花针帮我穿了耳洞,想要一个环佩叮当的孙女儿。这与妈妈培养女儿的方向有些悖离,她们之间的争端,有时很好笑,但总该是落在一个“嫁”字上。仿佛她们把我养大的目标,就是把我嫁了。但对于嫁给谁家的问题,各有些小算盘。不外都是瞅着她们各自娘家的适宜亲戚们,仿佛这肥水若是流到了外人的田地,就是对自己在夫家话语权旁落的明证。上村下铺的联姻方式里,总有一条是亲上加亲的老尺子。

      奶奶变着花样做各种面食给我们吃,尽量让不太宽裕的日子过得有些滋味。闲时的树荫下,奶奶拿出绣线和鞋样子,一针一线间飞出一些花朵,几只鸟儿。我觉得奶奶是最好看的奶奶,最幸福的奶奶。夜晚时,奶奶也给我讲一些遥远的故事。我并不知道,已经脱离苦难的奶奶对于从前的回忆,究竟是一种倾诉,还是一世的伤怀。在一个小女孩的情绪里,永远抚慰和收藏不了奶奶的悲伤。

      奶奶在晚年皈依了佛门。她在初一、十五的花素里,守口,守心。清香绕过门神灶神,化为法喜之色,罩在我们的脸上。提醒全家不出恶言,不打诳语,以良善的本色去填涂那些陡峭的伤口。

      如今奶奶去了天国,我的日子正在疼痛之中挣扎,我常常会想起奶奶活着的日子。想她经历过的苦难,那些她形容过的钻进麻布眼里的日子。多么细微的小眼儿,又怎么容得一整个身子的进出呀。该是脱了多少层皮,掉了多少肉身才通得过的逼仄之道呀。斑斑的血泪,顺着日子生长,它们正在伸进我的命里,成为我要过的坡坡坎坎。

      生活中历尽的种种不幸,没有放过奶奶,也没有放过妈妈,更没有放过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任何苦难都没有磨灭过我们对未来的希冀。奶奶对于美好的爱戴,呈现在采花,吃花,摘果,供月亮,点清香,或是唱几句婉转的小调子里。日子在奶奶的素心调拨下,隐去一切伤口,让陡峭成为一种坡度,成为上升到生命尽头的种种祈祷。妈妈以德勤为动力,把穷山沟变成孩子们飞翔的自由领地,成为村间邻舍的榜样,成为她生命中最强力的止疼药。

      眼下,我正在探求一条荆棘之路,却遭遇生活的滑铁卢之战。煎熬中的黑白,让生命的走向受到严重的质疑。很多时候,我像是一个病了很久的人,抽屉里装满了各式中药西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治愈自己的病疾。荆棘常常剐伤我的身体,而我却迷恋它上面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像极了家乡山坡上一种叫倒勾刺的植物。奶奶的山歌里这么唱:倒勾刺开白花,年年春天到我家。

      我帮奶奶梳头发的时候,木梳上挤满了脱发,少量几根黑发,像是要与岁月作顽强的抗争。一根银簪子插在发髻上,借着一些用黑色毛线编成的辫子,让头发看起来多一点点。眉毛和发际线都用青线打理过,弯弯的,细细的,像家门前冬天的小河水。一只大小不甚合适的玉镯戴在她纤瘦的手腕上,她当金值宝地交待,百年之后,此物要放在棺材里。那是我第一次有收入时,买给奶奶的礼物,不值钱,但奶奶欢喜和珍爱。

      奶奶心中有价的黄金和无价的玉,都在孙女儿的心意里,是她一生的不舍,也是我一直的愧疚。在许多年前,我穿着通了洞的牛仔裤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大惊失色地以为我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居然连一条好裤子也买不起。她拄着拐杖尖着小脚要去拿她的私房钱的急急模样,一直在我的心头上挥之不去。在奶奶的眼里,裤子上的洞和我额头上的伤口,都是陡峭生活的明证。它们以不同的方式撕扯着奶奶的心肝,让她心疼,让她挂牵。

      奶奶活过的九十年,影缩在一块简单的墓碑上。撰写碑文时,我含着酸楚,悲戚难抑。如今,她坟墓上的蒿草,春来新发,秋来萎去。我的悲伤顺着河流,进了小江,入了大海,宽阔得没有边际的疼,漫过黑夜,漫过家乡的田野。有时,我又觉得我的伤心只是一滴水,从眼睛里掉到地上,迅速就不见了。

      我想起了奶奶一生中最后的防备,除了对钱财的兴趣外,就是担心怎么才可以没有苦痛折磨地死去。为此,她准备了一些药物。她想着她动弹不得时,不要连累任何人,要借助一些自我设定的非常手段,让最后的死在佛菩萨面前留有尊严。

      奶奶的药物,一时成为全家人身上陡峭的硬伤。在奶奶严守自己秘密收藏药物的地点时,我们都想做时间的偷盗者,恨不能把墙壁翻开,去找寻奶奶那些要命的药物。在好一段时间里,周折费尽在口舌间,威逼和引诱都是无果的行径。在爸爸妈妈的授意下,我成了一个小小的间谍,躺在奶奶的怀里,算计着她的算计。我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因为我从小就具备编故事的天分。我让奶奶相信即使她吃下所有的药物也不能达到死去的目的,而且会让活着变得异常痛苦。比如,口吐白沫,四肢不能动弹,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等等。

      奶奶在我的故事里妥协了。一瓶一百粒的安眠药,安静地躺在一个破瓦罐里,瓦罐收藏在墙洞里。据说那个墙洞曾是蛇的窝子,我们对它心存异常的恐惧。河流的深处,我把那些白色的药粒丢进去,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看着那些白色慢慢消失。然后,我就赢得了一个完整的奶奶。

      后来,家里警惕一切能对人有害的物品。比如蝇索、农药、尖刀。那一年,对生活极度绝望的姑妈曾经这么伤害过自己。她背着一个篮子去山上,在眼泪流干后,她把自己吊在开满梨花的枝头。白茫茫的春天,梨花飞过她的身体。一个放羊人救下了她。活过来的姑妈,用一生的力气来锻造生活。

      然而,那些她身体里掉下来的骨肉,他们在生活中所遇到的悲苦,一次次地放大了姑妈身上的伤口。姑妈在七十度的坡度上耕种自己的身体,在陡峭的地方,用力填补生活的新伤。在忘记人间伤悲时,姑妈是个慈祥的美人,不满六十已无一根黑发。仙风在她的头上盘旋,却没有给过她任何实质的慰藉。她从高空往下坠落是一次意外,在楼顶的平台上捡晒豆子的姑妈在起身时,阳光扶不稳她的身体。

      我擦洗着姑妈的身体,眼泪掉在地上,掉在盆里。旁边的人在提醒我,不能把眼泪掉在姑妈的身体上。那样,我会加重她往生的罪孽。姑妈身体上的余温在我的手指上一点点退下,没有任何一丝害怕侵袭过我,这是我血脉上的另一个端口。自从爸爸离开后,我对于死去的人就多了一种亲近和敬重。那是爸爸闭上眼睛在沉睡,我对这最后一刻的安宁和解脱甚至怀有某种迷恋。

      我一次次地在黑暗里舔舐着身心上留下的伤口,陡峭,幽深,扎心。没有人争得过时间。是的。没有人。奶奶走的时候,爸爸已走五年。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的悲剧,被衰老的奶奶捂在怀里。在沉重的悲伤中我们都还没有回神的力气,奶奶的寿终正寝像另一场灾难的重启。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终于绕过了人间所有陡峭的伤口。

      奶奶累了,盖在她脸上的白纸微微颤动时,我希望会有一种惊奇出现。奶奶就像我结婚前一晚制造的假像,吓唬一下我,她还要回来的。终究,那只是一阵风。奶奶带着一生的沉痛和欢喜,轻轻地走了。如果真有天堂,在她的素食与清香中,她该会看见佛菩萨慈祥的脸。但愿所有往生,都在极乐世界里,远离尘世三途苦,不再沉溺人间诸有情。

      在我成为母亲之后,孩子掀开了我与妈妈之间曾经的恐惧和隔膜,我在她的忙碌和粗线条的爱里,安抚和治愈自己的童年。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步步惊魂动魄。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他一岁多时, 摇摇晃晃的小不点,跌在刚端下来的高压锅上,半边脸烫伤严重。我心头的肉被割去了一大半,恨不能代替他去受所有的罪。我抱着他哭,抱着他悔,每天用鹅油和狗油涂抹伤口,期待它能好得快一点,别留下疤痕。

      掉了痂的伤疤,像一个人的心肝形状,醒目地在他的左脸上。时时刺痛我的身心,久久未能治愈。几年之后,它们终于隐匿了。孩子的脸上,没了陡峭的伤口,我的生活趋于平静。如今,他长成一个欢乐的少年,时时在我的生命中照进缕缕的光亮,给我喜悦和希望。

      然而,生活中的意外总是在猝不及防之间,一掌击来,身心俱碎。在我活得虚弱时,像是只要一阵风来,我就能熄灭了自己。纵然我致力于缝补生活,可这八方的风声十面的埋伏该让我如何是了呀。

      我常常嫌弃自己离尘世太近了,想要化成一柄碧血丹心剑,把满腔热忱贡献给世界。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我没有的,也要等我生出来呀。如此卑微地爱着这世间,只为一切人间的懂得与值得。而一些话语总是太轻浮了。没有人愿意享受被吻之痛过后的报之以歌。那不过是对无奈生活的一种劝慰。就像是奶奶在我的伤口蒙上的那一层破布,就像是妈妈说的那一声“怕得呢”。隐去伤口的样子,可以让别人看上去更能安心。

      深夜的凉寂中,想起了奶奶的沉重,想起了爸爸的艰辛,想起了妈妈的苦楚。老天没有让他们在苦难之后见到更多的微光。姑妈亦是。他们一生都在修复生活的伤口,在旧伤未合、新伤又来的苦难中煎熬。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流到了枕边。往生往世的奶奶、爸爸和姑妈,谁又曾护得过他们的周全和安然。今生今世的我和妈妈,谁又能免得我们半世的荒寂和动荡。

      僭越,逃遁,隐匿,它们一直在暗中偷窥,让陡峭的人生处处可见新伤。然而,每一种伤口,都会被时间一点点填充。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是:劫后余生,我们依然还在一起。

      去年冬天,外公离开,我陪着妈妈哭灵。深夜里,明明灭灭的烛光,有风吹来,蜡烛的眼泪一直在流。为了承载一个光亮,燃烧自己究竟有多疼呀。物的世界,没有人知道的秩序和语言。可我一直相信,它们是有自己的语言的。就像我相信一只蜡烛的身上,也写满人间的哀伤。妈妈说,人有三穷三富,九起九落,就连屋顶上的瓦片也有十仰十合。再苦难的生活也埋不了人,除非自己想把自己埋了。

      我看着自己的一滴滴眼泪从蜡烛身上淌了下来,火焰在风中跳跃,开出黄豆大的灯花。妈妈说,这是外公显灵,借开灯花来发子发孙了。你看,我的妈妈,任何时候都对世界存留希望。能在苦难中拥有开花的力量,这是多么稀缺的品质呀。

      我失去的亲人已成为我身上的坚硬鳞甲,伤害我,也守护我。他们抖落了自己,用挖掘的力气雕刻我的肉身,让我坚强,让我脆弱,也让我在所有苦痛中看见尘世的希望和光芒。那些长在我身心上的陡峭伤口,一次次令我想起那些高悬的山洞。没有人知道,那里面究竟收藏着什么秘密。在夜深无眠时,我渴望能有一些苍绿的颜色,可以迅速生长,让它们覆盖所有的黑暗。

      多年以后,村子里那些关于妖精的传说已经萎缩了。我也开始生出一些白发。这一路被追赶着的生活,我有时信心满怀,有时意志消沉。磕磕绊绊地走着,走着。得到,失去。常常在幻灭和空寂里不能挺立站直,也常常在新生和向往里充满一切原动力。岩壁上,天路在远方。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前行,一些人爬上去了,一些人摔下来了。总是离自己最近的人在帮助自己,也总是离自己最近的人才能伤害自己。

      又一个白天来了,我和妈妈的手紧扣在一起,心相连在一起。我与妈妈的絮絮叨叨,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止疼。讲着讲着,我就忘记了我是一个病人。

      生而为人,谁又能脱得了世间的悲苦呢。家国有家国的伤口,就像那些让人记住民族耻辱的旧址和证物,记住历史,是为了让强大变得更加坚定。家族也有家族的苦难,就像家谱中记载的一次次迁徙,如若不是遇见了过不去的坎,谁又会背井离乡亡命天涯。多年以后,处处的青山,路路的人间,都有可能变成故乡,成为亲人。

      妈妈说,怕得呢,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看,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谁又能想到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呢。吃了五谷杂粮要生病,喝了断肠穿骨汤,不死也要蜕几层皮。哪一个是生下来专门享福的呢?福祸相依的人生,经历的已经在怀抱里,没有经历的都是在来的路途中啊。

      此后,我不会再天真地以为匍匐在地上,就可以免去从树上坠落的伤口。我也开始正视大地上的窟窿,那一定是大地的疼痛,在它分娩山川河流时留下的创伤。我所经历的,只是微尘数众生所经历的种种。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尘世悲苦,就像是前世未还完的债务,我们必然要信守承诺地对人对物倾心绝力,才是活着的初心。

      一个个人,一个个家庭,一个个民族,在负重前行的途中,难免会受挫受伤,失败失去,甚至死亡和灭亡。日子像波澜迭起的江流,呼喊着向前,才会成为雄伟的瀑布和深沉的大海,成为人类精神的咏叹史。历历种种,都是生活的变形记,化成佛魔,渡人苦厄。如此,我便能在阴郁连绵的天气,在心底模拟一个太阳,它站在乌云的背后,让天空镶嵌金边。

      本文标题:大地上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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