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
【题记】乌江畔,徒有斗室一壁,刷新白,悬旧物五件如下:
1.水虎
水虎半卧。水通常被省略,为空白。我得先从想象一片水域开始,领悟白壁的茫然:
无限的白,趋近于无;白,独虎的外围空间。
腻子粉养着锦鸡,碘钨灯照着永夜,
在立起来的平面上寻找白壁的水性,依稀可见透光。
女工的阴影曾经让她的面漆多了几重,
总是没能将自己刷白。而这是水虎的幸运
它从人类那里收复一片湖泊,为了宁静
它将虎尾卷起来,和涟漪保持一样的弧度
绒毛散开,水线作为刻度不复存在,
无垠,就是不干预,水虎的内心柔软,
杀气全无,脏器有一半被白代替。
它的下半身成为水质,水旋即为单色调,
女匠人将颜料倾空,她有未曾设想的空茫。
她的脸颊无意贴近的地方,其时为虎脸秘境,
光泽从黑线条之间的空白处传来,凛冽。
而又安然。黑对白是一种侵袭,但是白从未撤退。
黑将虎气收敛起来,笔触成为规劝。
有一些善意是胡须轻轻地点击,重拙在腕,
不在天灵盖。为了将死亡牵引,朝向诞生,
须得有一枚刻画骷髅的本心,而白壁上分明是头颅,
森林简化为毛发在它凌空的位置,渐至枯槁。
前倾之身,扭头即能回眸,与我的凝视重瞳,
短兵相接,化干戈为墨汁。为避其锋芒
我将独眼与其对视,其势双倍;继而蒙双眼,
其气在侧,如隔空起波澜,竟至将江湖逼起,
朝我水气淋漓而来。弃面具,定睛,
绕过重笔,透过闲笔,看见背景如白,
如河川消隐,如啸叫隐匿,如我提着白昼,
鉴定未来之敌:此物骨骼清奇,面有深渊,
背脊有天垂鞍鞯,无神灵愿以此为坐骑,
居于湖,岸线绵延未有尽头,空有绑缚之心。
太过死寂,白壁容不下动弹。湖水隐蔽的颤抖,
已经进入我幻境。明处的虎面,灯盏般扫描,
它已经孤独得只剩下我,墙壁上大水荡漾,
因其把控丝毫未见溢出。我闭光,穿戴黑幕,
夤夜而来,却忘了脱下锦衣。
也忘记备足氧气。它的呼吸,轻微,静候老迈,
和死亡。白壁净是异类,无一可欢爱,
传袭已是惘然,复制已是赝品,有人用匕首,
画出真迹,镇虎之宝,仅为一枚闲章。
我以中年之躯隐居,在金石之框内,
复得入壁悬挂。体内血气循环,隐忍,终日诵虎。
2.马灯
诵虎如诵经。得旧马灯凶光残照。掠过白壁,便是照过空白之湖。更亮了,灯盏谦逊地扬威。
我从印泥里挣脱,虎痕已经由中心成为边缘,
我将绕行杀虎。正面迎击毫无相遇可能。水黯淡下去,
虎骨渐去,如水渍。我终于暴露在光芒之下,
被施以古老的黥面之刑。不规则的力量,
判定了递进式死亡的不平衡性。但有火苗,
从核心扩展,抚慰夜色,如同抚摸上天的绒毛,
只有玻璃理解这种光滑面子上的裂纹。
有一种铁器是这块玻璃的近亲。它对焰火进行豢养,
内部狭小,越燃烧,越耗氧,只有从内向外打开,
才能挽救内焰于自闭症。看上去摇曳是存活的方式,
外焰更绿了。火的花朵进行了无氧呼吸,
然后凝结成炭。我欲伸手成灰。水虎一定也有此意。
它的毛发烧焦前缩了回去,钢筋一样淬骨。
我闻到了有机质的自绝味道,摸黑进入旧马灯,
又燃烧的翅翼,也有这样的味道。有毒气体,
从玻璃的缝隙缓缓释放。白壁终有虚妄的灰蒙,
无附着之物。氤氲而起的样子,像在逃难。
光和尘埃,都沿着直线行走。即便飞翔,
也不会转角。白壁因此满是暗象,有待我的命名。
旧马灯悬挂于归途,才称其为恩光,而今夜,
它心有千仞而只取一壁,在前去杀虎的路上,
像一个指路的智者,成为我的同谋。
火的本性,使它追赶可能的每一个影子。火起,
则白壁黑虎,火灭,则黑壁无虎。水虎还在,
火星一经模仿啸叫,就会复燃。我潜伏,
状如抱守寂灭。旧马灯打起燃油的点滴,
火的状态堪忧,需要输液。需要我将旋转按钮,
向右转动。我从不将这个动作做到极致。
火焰被人为放大是危险的,但是玻璃仍能罩住它。
这是一块被模具化的玻璃,圈占火的多余部分。
水虎在左,微弱的一滴穿过火与水的边界,
玻璃应声碎了一孔,我也听见微光噗嗤一声,
如念头一瞬间蒸发,如我与未来的联线断了一条。
水来借光了;水来入火了;水找到了与火交媾的疤痕。
水有幽微的使命,火便为其留足隧道。
我习惯于物质的排斥,我震惊于死敌的吸附,
和穿越。旧马灯就在恩仇序列的中间,
分开,照亮。恩我,仇我。白壁经卷一般深睡眠,
有一些梦境实现了卷曲。我借此翻阅大水,
一面一面地,深入波浪的禁地,和字符的肇始,
任何一个光源外部,都有悔恨的丝绸,
让经,从纬里抽出;泄漏的,是罩不住的。
任何一部燃烧史,都有通透的避世,
让榫,从卯里抽出。我像自我手术者,
用以青壮之心凿白壁。我春光乍泄,诵木。
3.木剑
诵木如诵剑。得用滑腻的山茶木,以尖锐的指向,向自己的执念之路,进箴言。
每一片木花如雪,会自动蜷缩,似从有形空域脱身,
用以对抗平铺直叙的壁面。拙者把玩其节疤,
便是把玩凹凸有致的骨节,以对应涩滞的境遇;
少年把玩其笔直的部分,光洁而又温润的手感,
与幻湖边的水虎肤质类似。我已渐渐体悟杀伐,
便是在少女的木质上祛除多余的旋转痕迹,螺旋一般的,
缠绕而上的嵌入式的痕迹,藤蔓已枯,
没有什么再能将杀虎之剑挽留在原木之中了。
去边料如削盆骨,取剑花如在木中凿出古老的火星,
制剑过程忘却未来的攻击,虎渐渐隐匿,
血腥前醉心于艺术,死亡真是缓慢精细的打磨,
少年畏惧虎,便是畏惧辽阔的消逝。存在,
作为一股强大的迎候的力量,在生死临界,
等着一件艺术品插进喉咙。存在便等同于虚无。
存在便与虎同体,与水构成无界,与火同归于烬。
其时我已经开始用汉字制作巫蛊,用倒装句,
制作回收光芒的剑鞘,用剪切的牛尾,悬挂于剑柄,
让木头获得尊严般的修饰,一抖手腕,
便是玉米须一样飘逸,水虎的周围已是漫漶的光圈,
我用云朵蒙面,欲行刺客之事。
其时我已经展开身体的封面,如同展开墓碑,
恍惚之间水虎被雾气包围,我的少年之剑也悬上白壁,
神秘的成长,贯通不惑之年,继而超越,
向白壁的未知空间而去。我已经学会了呼啸,
但是没有声音,无人能听见这灵魂里的打击乐。
沉闷意味着我在血管里奔袭,木剑沉默,意味着:
一种姿势可以令我致命。一成不变地有限生命,
多么像是可笑的永恒。我还那么相信水虎会先死。
木剑对白壁的占据长不盈尺,角度呈锐角倾斜,
破坏了白壁的方正,而又产生奇妙的平衡。
白壁因此法度森严,正式宣告从火里炼出了锋芒。
水虎的深蹲似乎更深了些,有一些水,
将光拾起,反照朦胧虎眼。它微闭,另一些光斑,
在它的黑毛上静静地找到聚火焦点。
少年执旧马灯,穿过鬼灵之水,手中木剑,
已然从苍山抽出,从大茫然里抽出,
我在白壁上沿着无序的水纹行走,越过中年之谜,
再沿着漆纹行走,穿过青年之乱,接着,
沿木纹行走,滑过少年之懵懂,不停,
沿掌纹行走,抚过儿童之局促。我一生修炼,
只为御剑飞行。白壁在深夜发出剑鸣,
如欢爱的沉吟。我知道它在诵唱剑诀。
我附件一般心有旁骛,再次枯坐,诵土。
4.泥弓
诵土如诵弓。如诵弯曲。拼命的弧度是经火炙烤,无名木是宿命木,它修长,
有山间美男的前半生。可它是大地的奴隶,
只配为泥成弓。它的后半生被细铁丝套牢。
不得再以身段示人。配件的身份,帮凶的角色,
这便是彻底屈服。它不再向天穹抬头,
而是经年累月,被父亲之手掌握,
不断地消磨意志,将垒土之泥,从模具箱上削去。
其时我尚年幼,不足以自己造出土砖,
不足以建出白壁的前世,我只会用钢铁的细线勾勒,
将柔软的深田黑泥,划出光洁的面子。
我匍匐,用尽身体的极致推拿,为砖块植皮,
一直将泥工置于父亲的上限。迅捷的动作,
从十岁开始就熟练掌握。我要杀水虎,
那时候我不自知,冥冥之中的绝招,练成
左手木剑,右手铁线,这必杀技只需要两下。
一块土墙的后世,来到城市中央,
便成为白壁。泥弓也如影随形,
作为木剑之侧的附件,悬挂在我伸手可弹奏的高度。
夜未央,弦乐起,我拨动泥弓便是整个大地在抖动,
发出的声音竟然如同父亲的叹息。
此时如再起杀虎之心,铁丝就会呜咽。
三十年来,佳木已像老铜,坚硬而又光滑,
沉实而又无害。可我知道它的真理,
就是替别人抹脖子。发出醒世之音,它又是和音歌手,
总在寻找万物的空隙,和大地的致命软处。
我得带着它逆行,回到我诗句的宾语部分,
跟着木剑,折返至火光的燃点,
倒逼至大湖,如同溯流到我诗歌的言外之意,
剑光明晃,泥弓的应和是心理场,是潜意识,
在攻击性的文字中,它身份特殊,
只能是虚词,抑或是隐形的气。
它不是诗歌的眼睛,不负责看见水虎的绝望,
是我秘而不宣的莫测感。或者,
它就是节奏。但是我杀虎,离开这个节奏,
无法完成。我连缀起来的字迹,依靠这个节奏,
改变我以及水虎的内心。我明显听到兽中之王
呼吸更缓慢了,它因为信仰艺术而放松了警惕。
我万事俱备,只欠祝福。是的,我要诵银。
5.银褂
诵银如诵诞辰。它在子宫之外,在襁褓之外,于我婴儿的恩赐,裹住我,
银铃铛在褂子上幸福地碰撞,那声音只能是庇佑。
之前,祖母用它庇佑婴儿时的父亲,
现在,母亲用它庇佑我。
我明白银子深刻的谦逊、坚韧和忠诚。
银匠能为我一生打造的合身感,数十年前,
父辈就已经体验到了。银匠甚至还能为神灵定做
合适的外衣,银子配合月光的唱词,
在每一个凌晨都像是为我的故乡送来新生,
大地残忍,总有缺憾如弃婴;大地悲悯,
总有善念如银器,为悲伤的人间修补缺憾。
它永恒的光流失,绝不为了浪费,
它短暂的整容和变形,绝不为了幻城的手工艺。
我因此得到了祖传的匠心,铃铛形,
薄皮,不厚重,不向笨拙的农人炫技,
它从我零岁起,就深入我的肌肤,我与银子互相温暖
互相磨砺,它是我金属中的兄弟,
是我的母亲,另一个儿子。我的面相和它是异姓,
我的内向和它是孪生。我终于,抛弃了它,
为此银子不发声数十年。至于今,我在乌江之滨,
觅得一白壁,适合悬挂怀旧之物。适合感伤。
也适合驱动文字的兵卒围剿未来的拦路虎。
它移居白壁,便是深入我的羁縻之城,
我画地为牢,白壁其中,银子因为危局而报警。
我开窗,有江风徐来,水虎波澜不惊,
我再面壁二十年,大宁静,如诵亡灵。
继而老朽,穿银褂,赤裸手臂,
穿透诗歌的通灵处,转入幽微秘径,
步行于长长的暗廊,每一处嘀嗒的提示,
都是我的词语在指向下一步。阳面上,
我在向水虎宣战,剑指,弓藏,灯火遍布无人间,
水虎卧波如沉船,有看不见的下坠。
我继续在白壁的阴面疾行,诗神身居地下,
先布下迷宫,我找到的每一枚透明的字符,
都是精准有效的,才能从题材和修辞的乱象中,
干净利索出来。我终于在银子那里学会了自证光明,
在泥弓那里学会了深藏悲凉,在木剑那里,
学会了寻找刺点,一招毙命。
当然,我还向灯火,学会了埋葬这门读心术。
我从分别从阴阳两面出来,挑起漩涡,大湖旋转
水虎已经消失,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