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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春记(组诗)

  • 作者: 湖海·文学版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31037
  • 姜桦

      @回乡记

      “就在这里……喏,

      现在,长上了麦子!”

      父亲指着那片干净的麦地

      黄昏的麦地,比旁边的

      明显要高一些、深一些

      被填平的是我祖父的墓地

      我的做过地主和伪保长的祖父

      现在,他长在青青的麦地里

      他的身材矮小,连最矮的

      那一株麦子,也比他高了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来

      身边已没有了麦地。“喏!

      就是这里,现在成了工厂!”

      扶着儿子,我一双泪眼浑浊

      眼窝比当年的父亲凹的更深

      @春天里

      春天,一片油菜花

      高高昂起又低下了头

      这个春天,一个女人

      说出了爱,再说出恨!

      低头的菜花结出郁结的籽荚

      从前往后的日子都躲在那里

      那说出爱、再说出恨的女人

      为何要隐进四月的油菜花丛

      那水边暗红新鲜的芦笋

      水中晃动着蝌蚪的尾巴

      一片叶子飞向裸露的树枝

      你找不到那只小鸟的住址

      春天,一场细雨跟着风

      在一片河岸上掉转过头

      那个孤独而又沉默的女人

      旗袍的岔口突然改变方向

      @弥 漫

      下午两点半,流淌的运河边

      远处树顶凌乱,油菜花堆积

      大片的阳光和柳枝十指紧扣

      巨大的春天,在半空中弥漫

      河堤上,我弯下身体拔茅针

      身后,你的目光紧紧扶着我

      这多么象我小时侯,在故乡

      一条东干渠紧挨着我的村庄

      那时侯,我也站在河坡底下

      我的母亲比柳树要高上一些

      傍晚时分,一条大河春水猛涨

      那些茅针,瞬间,就低了下去

      多年后,母亲和故乡一起老了

      那条东干渠慢慢被淤积、堵塞

      你站在河坡上,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固执,多么,像我的母亲

      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矮下去

      一直矮到水面,矮过脚边水草

      而你含着泪光的眼睛,在夜晚

      那水面正发出各种不同的光亮

      @露水是可以抱在怀里的

      露水是可以直接就抱在怀里的

      童年,蔷薇花石榴花延长的春天

      每天一大早,天不亮,我的母亲

      就被那些野斑鸠和鹧鸪鸟叫醒了

      从地里,到家里,她一路小跑

      先是抱回一捆嫩嫩的茭白和莴苣

      接着又抱回一抱油菜籽和青蚕豆

      身边的河水清亮,麦子,快要熟了

      六月清晨,朴实的棉花打着灯笼

      秧苗青青,直接扑向母亲的怀中

      田埂上,一排排向日葵转动的头

      低处,我看清了它们幸福的眼神

      还有一捧捧青椒芫荽、青葱小蒜

      还有一篮篮嫩猪草一筐筐马兰头

      还有那手持红缨的矜持的老玉米

      追着太阳舞动的热辣辣的红高粱

      九月,火焰般的凌霄开遍小小村庄

      鸡冠花打开一张张潮湿巨大的斗篷

      水稻金黄齐齐挨着母亲干瘪的胸口

      那瘦削弯曲的身体一次次贴向露水

      乡村的露水是可以直接抱在怀里的

      我总记得母亲的胸前总那么湿湿的

      几十年,一身粗布衣裳整洁、干净

      她疲惫的身体和露水之间毫无间隙

      @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是老了

      谁说过,一个人一旦上了岁数

      性别将不再重要,都只是个老人

      我老了,在我眼里,你仅仅是亲人

      花不分颜色,仅仅就是一些花

      草不管铺到哪里,都只是一片绿

      世界仅仅是一颗巨大转动的星球

      我不再注意它的方向、速度、表情

      阳光搬走花园,秋风搬走鸟叫

      夜晚搬走一個人的忧伤和哭泣

      从最初出发的地方找到回去的路

      你,搬走了一个人接下来的记忆

      被生活巨大的齿轮碾压、打磨

      我已经学会和时间作最后妥协

      在一个夜晚打量这空空的房子

      世界,充满告别和忧伤的气味

      掉过头去,如一只长脸的山羊

      绕开岩石,带着暮色回到故乡

      如果说爱的本身一定具有重量

      我们都已经卸下这沉重的负担

      @靠 近

      靠近那头发。雕花祠堂的

      拱门前,你的发簪挑破梅花

      靠近那眼睛,我侧身而来

      提着萤火虫的灯笼

      靠近那朱唇,一条来自海底的鱼

      接近海滩的刹那,突然掉转身

      腹部朝向水面,剩下这张嘴

      吐着海水收藏的沙砾

      靠近脖颈,你的肩胛

      藏着星星尖锐闪亮的钢钉

      靠近你的腰部,你芒果下垂的小腹

      昨夜,生出一河

      带斑纹的星星

      靠近你的手,你细长的指甲

      翻转过多少盛开的的花朵

      你手指绑着的石头

      那被压碎的心

      靠近那条小巷。今年的

      第一场雪,我听见头顶的

      树梢不停滚落的碎片

      僻静的拐角,雪花在一根绳上

      写字,再在冬天的早晨

      拎出光滑的井沿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半夜里突然下起雨来

      暮春之夜,树木和花朵

      更加潮湿、隐晦、黑暗。

      灯光下,我在翻看一叠老照片——

      十八岁,毅然中断学业,和一个

      靠捕鱼上学的穷学生恋爱;

      二十二岁,半夜起床,背一副旧门板,

      徒步70华里,去和一个乡村教师结婚。

      二十八岁,拖着一条病腿走下水田,

      田埂上的四个孩子是一串淘气的气泡。

      三十六岁,一生中最漂亮的照片

      那条留了多年的辫子比黑夜还黑。

      四十八,花白头发摇曳;

      六十四,满嘴牙齿脱落;

      七十岁,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儿孙满堂正好遮住她白癜风的脸。

      七十八岁,脑梗,失语。

      一个如此热爱唱歌的人,突然就说不出话!

      母亲,直到今天,见了人就哭。

      压在心上的破旧门板,那是

      她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的嫁妆!

      雨下着,越来越急,一个人全部的

      爱的履历,是否终将被那时间带走?

      多年后,我已不在妈妈的身边。

      一张一张翻看那些从前的旧照片!

      哦,不说话,我只给她唱那首最古老的儿歌——

      “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啊……”

      @死在人间

      这四周多么安静

      一个人躺在那里

      鲜花围绕透明的玻璃

      一脸胡须刚被修剪

      平时散乱的白发

      也被认真梳理过

      前排有人默默抽泣

      后面有人低聲哀叹

      声音都那么小心翼翼

      响起一段哀伤的旋律

      那音乐曾被无数人用过

      几个人依次移步上前

      除了叹息着引用了我

      写给一个女人的诗

      对我这一生的总结

      徒有形式,毫无创意

      重新站回到漆黑的人群

      为了能够再一次看清一些

      真实的面孔,我穿戴整齐

      故意将死亡提前演练一遍

      @古老的村庄

      这片黄土曾埋掉过多少亲人

      一眨眼又将我埋下去大半截

      这片淤泥曾堵住过多少喉咙

      只是还没最后封住我这张嘴

      一段宽阔的河床在渐渐干涸

      童年的玩伴早已经天各一方

      大肚子蝈蝈、夏夜的萤火虫

      童年的梦总在中年将我造访

      今晚住在村里,抬头看满天星星

      古老的废黄河就从我的身边流过

      大河对岸,星星在一颗一颗陨落

      你并不知道哪一颗写着你的名字

      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籍贯和姓氏

      从这片土地走出,相互指认就靠乡音

      黄土没埋掉的,终究会被时间埋掉

      包括那头顶的月亮和月亮底下的故乡

      本文标题:囚春记(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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