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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梳女

  • 作者: 长江丛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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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尔 容

      自梳女

      尔 容

      七夕将近,滚滚流火在蝉声高奏中恣意游荡,焦躁和暑热交织成一张漫无边际的网铺天盖地。水莲一身红布旗袍,一身热汗,终于登上了武汉去广州的高铁。她的目的地是顺德均安镇沙头村。

      水莲昨晚约杨丽在一小酒馆儿吃了个便饭。杨丽在一家培训机构任英语老师,离婚五年,至今独自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过单身生活。水莲想要杨丽陪自己去顺德均安镇采访自梳女,开开眼界,受受教育。水莲约杨丽是因为杨丽是她离婚后遇到的唯一可以说知心话的人。杨丽是个相亲专业户,每次见了水莲,就像泼水似地倾倒她的相亲故事。水莲听得一头雾水,却又充满了强烈的好奇。杨丽的再婚相亲像一扇窗,让水莲看到了隐秘的男人世界。杨丽相亲的对象有大学教授,有公务员,有律师,有警察,有生意人。有丧偶的,有离异的。可以说包罗万象,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以失望和失败告终。这些男人要么小气,连暴雨天都舍不得打的而逼着杨丽陪他挤公交车;要么不正经,视屏聊天时,杨丽一眼就发现了男方的衣柜上有女性的发夹,尽管水莲规劝说,那可能是他姑娘的,或者是他母亲的;要么没诚意,同城一周难得见一次面,一天难得有个电话信息,杨丽猜这种人十之八九是脚踏几只船,所以藏头露尾,东打一枪,西放一铳;要么虽然工作体面,却身材矮小,实在带不出门;要么有稳定收入,却没房子,房子给了小孩。总之,不是杨丽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看不上杨丽,就没一个能让她再次走进婚姻大门的。但是杨丽总期待下一次相亲,总期待奇迹就在下一刻绽放,就像每一个明天都是美好的。这让每天的她看上去都是朝气逢勃的,眼里放光的,好像随时睁着发现可以以身相许的男人的眼睛。水莲也希望再一次见面,就能听到喜讯。可是没有。她的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杨丽对相亲总是乐此不疲,天天在车上备一套漂亮的衣裙,还有化妆品。一旦突如其来有人提出相亲,杨丽就立即更衣化妆,全面武装,全力以赴。像个随时出征的战士,时刻准备着。杨丽的相亲对象有的是她出钱找本地婚介所介绍的,有的是朋友的朋友牵的线,有的是自己在某个活动中随机认识的,有的是她在网上注册的婚介网站推送的。她为自己几乎打开了一切可能通往婚姻的道路。

      杨丽不仅身材窈窕,还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教学质量一流,可不知为什么孜孜不倦的相亲,结果却总是事倍功半,甚至颗粒无收。杨丽的眼睛也由无数次的相亲而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什么男人在她面前一晃,就立即显了形,她也像法官立刻给这男人下了判决书。相亲就像万花筒,让她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相亲也像显微镜,照出了好男人与坏男人表皮下的骨头与内心。水莲也不明白她的问题出在哪里,她有时充当医生,有时充当导师,却始终没能找到帮助杨丽再婚的路径。

      杨丽比水莲坦荡,杨丽在任何场合都不避讳自己是离婚人士。水莲在报社情感栏目当记者,却从不敢向外人坦露离婚了。她是隐离婚一族。水莲羡慕杨丽的勇气,水莲就是因为一次偶然的饭局上,听杨丽自称是离了婚的,希望朋友们有合适的给她当红娘。水莲才将自己送上去,与杨丽成了朋友。杨丽坦荡公告的效果就是可以让需求者找到她,这样就使她相亲不断。水莲因为是隐离婚,所以门可落雀。后来在杨丽的鼓动下在网上注册才有了几次简单的过客似的相亲。

      水莲和杨丽不同,只要水莲相亲,对方十之八九都会看中水莲,却都不是水莲想要的那一个。水莲后来得出的结论是:离了婚的男人都是别的女人质检过的次品,而她是想优中选优的,这不是缘木求鱼吗?杨丽却不厌其烦地在这打折的商品或者被生活击倒过的男人中挑精选肥,希望还有漏检的便宜货。

      水莲与杨丽虽然同病相怜,但痛点各有不同。水莲的前夫不是不爱水莲,是爱过了头将爱洒到了别处。杨丽的前夫也是爱杨丽的,但是有心力不足,关键时候总是劲使上不去。水莲笑过杨丽,这儿子不会是别人的种子吧?杨丽说,试管都能做出婴儿来,两个大活人还愁弄不出个孩子么?杨丽听水莲讲美好的婚姻应该是什么样的,水莲听杨丽讲千奇百怪的相亲故事。一个理想主义者与一个现实主义者相遇了,就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身边无数。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总是杨丽唾沫横飞,水莲做倾听状,偶尔做些点拨。她们得出的结论是一串长长的掷地有声的反问句:这世上还有男人是值得我们去爱的吗?还有一桩婚姻是值得期待的吗?人间还有永久美好的婚姻吗?

      两个被婚姻打败的女人伤痕累累,却难以为外人道。她们隐忍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靠婚姻中某个共同的话题撞身取暖。离婚像一道屏障将她们与纷纭的热闹的世界主流隔离开来,同病相怜像磁铁将她们紧紧地吸附到一起,两个原本生活在不同轨迹的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杨丽不知自梳女为何物,水莲告诉她,自己也是从网上得的消息,说是顺德均安镇一批流落新加坡的自梳女回到中国,请求取得中国国籍。过去女孩子嫁人都是要把头发盘起来的,而这些女子是自已把头发盘起来表示终身不嫁,所以称自梳女。她们年轻时到新加坡打工,把挣来的钱寄回家,老了回国。这些自梳女平均年龄都在八十岁以上,而且普遍高寿,有的活到一百多岁。这是最后一批活着的自梳女了。水莲看到这个消息,就决定前去做抢救性的采访。

      空气出奇地热,似乎只要划一根火柴就可以将周遭点燃。人的神经也像在开水里泡着。杨丽劝水莲别去,或者等天凉了再陪她一起去。可水莲卯足了劲,非去采访不可。她说自己像一个乞丐忽然在一堆废弃的故纸堆里发现了一座金矿。在这世界上,竟有这样一群人,或许她们早就心息相通。她得去见她们,她觉得她们有某种亲缘,或许她是她们中走散的故人。

      这次唠嗑儿,水莲一反常态地成了主讲。她郁积的内心像是猛地被刨开了一条沟渠,滔滔不绝,洪水滔天。女人真的可以不要男人吗?除开性的需要,自梳女靠什么生活?那可是一百年前啊,一百年前,男女的社会分工是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是必须依附男人的青藤,是男人穿上又随意脱去的衣,男人是她们的树是她们的腰是她们的天和地。那时的女人甚至没有独立的姓名权。她们怎么可以像巨石一样站到数千年的传统大潮里逆流相向呢?什么力量让她们如此决绝,又如此独立?什么问题让她们如此失望,又如此坚决?她们不仅是那个时代的另类,放到现在依然是一道奇特的风景。现在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完全不依靠男人生活?很多人连离婚都不敢向世人宣告。如果身处那个时代,我们有勇气选择自梳吗?

      杨丽说若真是那个时代,至少她会选择作自梳女。她问水莲:你呢?水莲摇头不语。她想,既然我和杨丽对婚姻失望却依然向往美好的婚姻,想必自梳女也有她们的无奈。幸福的是她们是一群人。她和杨丽却是这个沸腾的社会里散落的珠子。没人同情,没人帮助,让人暗生鄙薄,她们像见不得光的涓涓细流静静地流淌在生活大潮里。而那些自梳女,那些活化石,高高地耸立在她的神案上,让她兴奋让她膜拜。想到这些,她的心就要飞起来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跪拜在这些自梳女的面前,恨不得立即将她们的内心解剖开来,将她们的故事宣讲出去,就像这漫天高昂的直抵云霄的蝉声,让全世界的男人照出自己在婚姻中的“小”来。也提醒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还有这样一群女人,她们是另类的,却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再过一天就是七夕了,自梳女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平时散居在各自的家里,只有七夕才会聚到冰玉堂,祭奠她们的女神七仙女。水莲选择的正是这个一年一遇的日子。

      杨丽不明白,七夕不是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吗?他们相亲相爱,还生了一双儿女?自梳女既然终身不嫁,为何还把七仙女当她们的女神呢?水莲也不明白。她说,等我回来吧,回来了就什么都明白了。杨丽却笑她,回来了你还是不会明白的。我看你去抢救性采访是其次,给自己找不再婚的理由倒是真。水莲苦笑不语。杨丽又初充说:不过,即使满世界是自梳女,你依然会向往美好的婚姻。水莲与杨丽就是这样,总是能彼此一语中的。失败有多种,对于女人,对于靠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的女人来说,婚姻的失败无疑宣告她们征服男人的失败。她们没能征服任何人,她们征服的是自己对婚姻的信心。

      自梳女像个巨大的哑谜引诱着水莲,她全身心似上足了发条的钟,亢奋不已。七夕,这个美丽的中国传统情人节,她没有情人,却要在这个敏感的日子里去揭另一群女人的情感伤疤。她想自己这样做会不会让自梳女反感呢?好在她已事先联系了均安镇的干部。他们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

      水莲坐高铁,又转长途汽车,花去一天的时间,近傍晚才辗转来到均安镇。高大的棕榈以热带特有的伟岸身姿最先扑入眼帘。阿明是水莲来均安认识的第一个人。阿明可不像棕榈伟岸。在高大的棕榈面前,他甚至有些过于纤巧。水莲给均安镇打电话联系采访事宜,一直就是阿明接电话张罗的。电话里的声音比他本人成熟老道。问年龄,三十岁。眉清目秀,外形不大像广东人,说话时眼睛盯着你,像梨花带雨,又像磁石闪电,让水莲不敢对视。

      水莲见了阿明,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既然她们喜欢七仙女,为什么不像七仙女那样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阿明的答案让水莲大吃一惊。阿明说在自梳女的字典里,七仙女不是追求爱情自由的化身,而是七姐妹抱团结盟不落夫家的象征。阿明的声音很温润,磁性十足。抱团?不落夫家?可见这是个有组织的行为。水莲笑笑说:这个我没想到,倒是可以引发哲学思考。看来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阿明说,宗教和信仰都是人类为我所用的。

      水莲坐在阿明的小蓝壳儿车里,目不斜视,她有点近乡情更怯了。咫尺之间,她甚至可以闻到来自冰玉堂的气息。网上说过去男人是不容许进冰玉堂的。那是自梳女的圣地。她想,那些自梳女会容许我进入吗?当我走进冰玉堂时,腿会不会发抖?幸而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阿明全权安排她的工作和生活。他是这片土地上她唯一可以依赖的拐杖。更重要的是,她发现阿明是自己一个磁场里的人,他的眼神,他的嗓音,他办事的老到,都有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亲切、成熟和温暖。

      水莲住的宾馆也是阿明事先预订的。阿明帮水莲在总台登记,又将行李箱拖到二楼房间,临走说,晚上六点镇委宣传室的张主任有个简单的欢迎宴。后面的日程安排也当面敲定。

      酒席上除了阿明,还有沙头村村委会干部阿松,画家阿林,另有两位五十多岁的当地土作家。谈起采访目的,作家们都说自己的上辈亲属里就有两三位姑太。姑太是当地人对自梳女的尊称。他们说,自梳往往是相互感染的,家族里有一个,不愁没第二个效仿。往往长辈中有一个去了南洋,下辈中便觉得出去有了依靠。一个村里也像一窜蚱蜢,只要跳出去一个,就不愁不跳第二个第三个的。

      水莲问,别人怎么知道她是决定终生不嫁的呢?一位本土作家说,自梳是有仪式的。跟结婚办喜事差不多。只是没有新郎。要梳头盘头。有妈在的由妈梳,没妈的,由已自梳的姐妹梳。要拜天地。穿新衣裳。择良辰吉日,办酒席。有钱的人家还请道士念经。头发盘起来,走出去,别人一看就知道梳起了。人家见了就得称姑太或者姑婆。自梳后姐妹们住到一起,相互监督,相互照顾,生有所养,死有所祭。梳起后不能反悔。若有与男人发生性行为的,就要沉塘。

      水莲又问张主任:为什么偏偏只有广东沿海这一带涌现出这么多的自梳女呢?张主任约四十岁左右,语速快,看来是个性子急迫的人。他哑着嗓子说:民间普遍认为自梳女兴起的原因便是缫丝业经济的发展,使女人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从而使她们得以摆脱依附于男权的命运。1929年丝价暴跌,缫丝业衰落,失业女工转战南洋谋生。仅沙头村去新加坡作女佣的就有一百多人。家穷,没什么文化,自梳女出国只能作一些没技术含量的活儿。比如作梳头女,当妈姐,作女招待。自梳女没家庭拖累,没复杂的人情羁绊,雇主聘她们作家庭女佣放心省心。若没有熟悉的人中介,水客也能牵线。水客都是乡里乡亲的男人,在国内国外跳蚤一样地穿梭。自梳女向家里捎信捎带东西也多仰仗水客。这些信息,水莲在家里做功课时已有过了解。现在,由当地人口中说出,便觉得更真实可信。一位土作家补充说,这里流传着一个民谣:一年大小二三帮,水客往还走水忙。利便侨民兼益己,运输财币返家乡。

      水莲听了,脑海里便是一幅幅电影样的画面。她恨不得时空倒转,自己也化身其中。她不作妙龄女子,她要作风流小生。她要用毕生的真情去打动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那女子还会坚如磐石作自梳女吗?水莲想,究竟是什么让那些女人对婚姻望而却步心灰意冷?是什么力量让她们抱定独身洁身自好?我要是生活在那个年代,偏要与自梳女作对。男人,女人的绝望,应该只因你而起。这是水莲的直觉。或许这里的男人太不可爱了,或者太薄情了。女人们一定是伤透了心。这样地想入非非,水莲依然没想出个标准答案。

      吃罢晚饭,水莲迫不及待要去冰玉堂。水莲一脸天真地说:明天就是七夕了,听说,姑太们会陪七仙女过节。我想看她们是怎么过节的。阿明说:难怪你选这个时间点来。恐怕会让你失望。去年开始,姑太们年岁大了,就没像原来那样隆重地给七仙女过节了。白天倒是会过来打牌聊天。水莲满脑子的浪漫激情便潮起潮落。水莲站在路灯光下,有些楚楚动人又楚楚可怜。阿明挥手给她驱赶着蚊虫。为了满足水莲的好奇心,他决定陪水莲去看看。阿明这般的善解人意,让水莲露出小女孩般娇羞的笑容。

      路上,阿明给水莲介绍原来姑太们是怎么过七夕节的。这个节日沙头村叫“七姐诞”。七月初七前三天,姑太们就开始作准备。用彩纸裁剪出各种衣服鞋子仙桃,还扎彩马,彩轿。准备冥钱、金元宝。七夕当天,一拨人下厨做香喷喷的饭菜,众人洗手净身焚香磕头作揖。然后便是吃饭打牌聊天,有说有笑快快乐乐聚到月上中天,到院子里对着天河月光下跪,将白天做的新衣新鞋彩马花轿都烧掉,说是姑太们敬献七姐的。遥祝七姐永远年轻漂亮健康幸福。后来,全村人都跟着过节。连续三天,全村人在黄氏大宗祠狂欢,唱戏,拜神,祭祖。水莲听得满目生辉,兴奋又失落。能这样过七夕节,也可见这个村子人骨子里的浪漫。

      二人来到冰玉堂,果然冷冷清清,一把铁锁挂在铁栅栏上,一座教堂式的小楼在巷子的深处隐着身。水莲虽然有些失望,却到底把神话拉到了眼前。她望着那片影影绰绰的屋檐,树影斑驳中透出些许鬼魅。她有些发虚。阿明启动那辆蓝色的小汽车,水莲坐上车,还喘息未定。

      月光皎洁,粗大的榕树像百年老人抚摸着满腮的胡须,似在沉思,在倾听。凫洲河波光敛滟,闪着碎银的光斑。水莲提议下车看看河水。阿明说,我们这儿的水没你们武汉的长江汉水有气势。水莲说,我怎么觉得你们这条河里全是女人的泪呢?阿明没有吭声。他没觉得这个女人矫情,倒是实实在在的多愁善感。她是活在电影里的人吧。看这一身旗袍,也仿佛是百年前的。想到这些,他再看她时,眼里就有了些许的恍惚。

      水莲在月光下高一脚浅一脚地走。她确实沉浸在故纸堆的臆想里。她看过很多关于族长惩罚族人作奸犯科而沉塘的电影。她迷望着凫洲河的水,粼粼波光像无数泪光闪烁的眼睛。她轻轻叹息道:不知这河里沉过多少反悔的姑婆哩。

      阿明心下又是一沉。他想,这女子是来寻踪的吗?再看水莲一身玲珑的旗袍,那神情那步态都与他身边人仿佛隔了几个世纪。阿明安慰水莲: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只要没有亲眼得见,就只当没发生过。水莲望着阿明澄澈的眼睛,那里有一汪温润的深潭。月光朦胧,天地之大,唯有此人相随。水莲生怕再看一会儿,自己整个人就掉进这深潭里了。他感觉到了她的悲伤,没有明白的劝阻,却有温情的指路。没见过,就不要伤感。这是他的言外音。水莲心领神会,默默地点头。

      水莲继续在前面走,阿明在后面跟。她有几次不经意地回头,却发现他正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她想,他真是个孩子哩。像百无聊赖的小花猫与自己的影子嬉戏。这恐怕是八零后的独身子女自得其乐的共性吧。她很想问,这么晚了,不会没有人不惦记你吧?或许他早已做了回复做了妥善安排。她到底没敢问。她不舍,也怕他尴尬。在这个明净如水的天地里,一切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戏,让她真假莫辨,也不愿走出。那一群非同凡响的女子本身就不属于现在,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她和她们一样,她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是她自己的,一个人的婚姻,一个人的来去。可今天,真好,有一个男人,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至少比普通朋友多一些对她的陪伴。这样的陪伴,这样的行走,已是非常遥远的浪漫了。她想到离异的自己,残花败柳,还有什么资格在一张胡乱涂过的纸上画她想要的蓝图?或许连自梳也是没有资格的。这样一想,她险些被脚下的草绊倒。一个嘴啃泥下去,她美好的形象就像玻璃人瞬间碎裂了。她吓出一身冷汗,是一双手伸到她的腰际,将她挽救了。她刚立稳,那双手又兔子一样迅捷地逃了。水莲的心怦怦直跳。从结婚到离婚,二十多年里,她的心一直波平浪静,甚至连羞涩的瞬间都丢失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阿明或许是受了水莲的感染,或许从水莲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他开始一改沉默低糜的氛围,说话嗓门提正了,目光也像白炽灯明白地朗照。他甚至清晰地称她水记者,而不是先前的一派模糊,你,偶尔也是您。水莲也从一时的恍惚里醒转。她忽然向河水张开双臂笑着大声说:喂,自梳女你们好吗?阿明也格格地笑起来。他几步跨到了水莲的前面,前面有一座桥,隐约可见。

      水莲忽然听到了悠扬的歌声。水莲问:哪来的歌声呢?阿明说:你现在正走在中国的粤曲之乡哩。果然,走过那座石桥,就见一群人聚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唱歌,水莲说,能陪我去感受一下么?阿明说当然可以。他独自转去开车将车停到桥对面的河边。水莲就站在歌声里等着。两个人步行过去,村民们的目光立即聚焦过来。

      水莲差点忘了,这其实是南方的一个小村庄均安镇沙头村。这个村的建设和发达程度竟然与内地的某些县城相当。一个镇的财力比一个县级市还要高出很多台阶。只有走近榕树和榕树下的卡拉OK,她才发现这里确乎就是农村,但不是一般的农村。村民们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对着电视机唱着粤曲。有的当演员,有的当观众,各得其所。水莲听不懂粤曲,但喜欢这种氛围,天地是一个任人来去的大屋子,他们就是这天地间的主人。树下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有切好的西瓜、桂圆和香蕉。一个大头电风扇在人群中摆来摆去,一台电视机正是场子的中心,电视机放在一个齐人高的木盒子里。木盒上方用红漆写着大家乐。一个立式支架空寂着,一男一女都是中年农民,分别握着一个包了红绸的麦克风对着电视唱卡拉OK。电视上是穿着古装的画面和粤曲字幕。水莲是第一次听粤人唱粤曲,好像是听他们自己的土调,只有看字幕才能听懂歌词。旁边好几条板凳上坐了听众,轻摇着蒲扇。水莲和阿明来到人群中,便有两三个村民争着让座。阿明告诉水莲这是村民自己组织的。设备是靠大家捐的。电视机是卖卤菜的刘叔买的。一会儿,穿着白圆领汗衫,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儿搬着一把小椅子来了。这就是刘叔。阿明与刘叔打招呼,水莲也上前与刘叔握手,握住的是满手的汗、油和老茧。刘叔自己却不唱,他看着别人唱,头一摇一摆地晃,有滋有味。

      一个少年男子和一个圆桶腰的中年女人抢着将水果往水莲和阿明的手里塞。不用阿明介绍,村民知道水莲是客人。一位中年女歌手也将话筒热情地递给水莲,水莲连忙起身摆手说不会。水莲发现那少年男子一直不说话,周围的人都与他用手势交流。她才知道他是哑巴。农村的哑巴总是比较常见的,这让水莲心里涌起一股酸涩。农村的医疗毕竟要落后些。众人以歌取乐的氛围感染着水莲。她也就像村人一样一直乐呵呵地听着听不懂词意的粤曲。偶尔路过的村民接过话筒便能接着将一首曲子唱下去,而且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水莲被浓烈的乡情簇拥着,心里温暖如春,身外热汗淋漓。阿明没有坐,水莲坐下后他就一直站在场外,一会儿看水,一会儿看树,歌声弥散在空气里,他只管和平常一样均匀地呼吸好了。阿明穿着海蓝横条T恤,牛仔裤,像某个影星。水莲向他招手,他只略略点头却不靠近。

      回返的路上,水莲仍是情绪高昂。水莲感叹,粤曲之乡,名符其实。更让水莲欣奇的是有一家姓黄的祖祖辈辈都以唱粤曲为生,至今在村子里很红火,经常参加全国戏曲调演拿金奖哩。水莲便恳求阿明明天,也就是七夕节,带她去听黄家的戏班子。阿明却没有肯定地答复,只说到时看情况。水莲便像揣着个谜,生出渺茫的期待。

      第二天一早,水莲精心打扮,环佩叮铛,旗袍逶迤,清芬扑面,吃了早茶,便坐到酒店大厅等着阿明开车接她去冰玉堂。

      阿明惊愕又羞涩的眼神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个都市女人风韵不减的魅力对一个年轻男人的冲击。水莲知道自己上车撂腿时,尽管小心谨慎,旗袍的衩处仍暴露了细白瓷的腿。她赶紧将旗袍往腿边扯了扯。她想极力掩盖,却让饱满的胸更加峰峦起伏。阿明扫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开车。水莲却发现阿明的侧脸已红到了耳根。车里冷气开着,才渐渐将那红云驱散。

      阿明言语少,水莲不主动说话,阿明就会一直沉默。水莲想,到底是个孩子。水莲也一直无话,脑海里全是百年前一簇一群妙龄女子着黑色香云纱,穿木制高跟鞋,像乌衣队,高傲地在石板路上铿锵走过的飒爽英姿。她是看过资料的。据说最初的自梳女基本是缫丝厂的女工。她们比全国其他地方的女人最先成为独立的工人。她们独立的经济地位让她们敢于向依附和寄生,从属和被动说不。所以,她们走路的姿态是骄傲的。她们的腰挺得比荷塘里的荷梗还直,她的头昂得比报晓的鸡还高。水莲想,我也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可我为什么依然向往幸福的婚姻呢?

      水莲问阿明,如果你生活在百年前,你会忍心让一个你爱的女人作自梳女吗?阿明立时满脸绯红,干咳了一声,仍目不斜视望着前方说,应该不会吧。可我也好像没理由自信。水莲笑起来。她侧望着阿明。鬓如刀削,鼻如峰峦,唇未启时已含笑,眼不视人已放电。她想问他,如果百年前她未嫁,他未娶,他是不是愿意跟她天天粘一起?这样的情绪像山谷里撒了玫瑰幽香的深潭,让她享受着秘密的快乐。她到底说不出口。

      冰玉堂掩映在一片参天林荫里,清凉静谧。花坛里的石榴树吹着精巧的橙红喇叭。棕榈树高标卓立。在一片婆娑的绿林中,一个着油菜花色运动衫的青年正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叶缝里寻找着什么。一位着细碎小花衬衣黑长裤的老太太也跟着忙活。走进院子才知是村干部阿松。阿松三十岁左右,长着广东男人典型的宽眉骨凹眼睛。看来他是常和冰玉堂的老人在一起的,他进进出出十分自在,像是在自己的奶奶家。

      阿松举着竹篙是在打桂圆。一簇簇的桂圆像星星躲在两棵高大的树叶里,煞是好看。阿松一定是提前作了介绍,水莲一进院子,那老太太便抱起一堆结了桂圆的树枝往水莲怀里塞。阿明介绍,这位便是从新加坡回国的黄齐欢姑太。93岁。老人容貌清矍,眉目含笑,发润髻圆。那似抹了百年烟云的眼睛,那显示岁月足迹的老年斑,那孩子般仰脸一笑的清纯,让水莲心里生疼,又随即释怀。

      水莲喜得合不拢嘴。也似到了亲戚家,只作远别重逢,没有半点生涩。她特意穿着桑蚕丝旗袍,喜庆的红色高跟鞋。一眼看去,像是上世纪画上走出来的小姐,不由人不联想起百年前的沧桑往事。这样的景这样的事就应有这样的心绪和着装。她没见过桂圆树,更不知道她此行正值桂圆丰收时节。她十分好奇,像个快乐的小姑娘回到了外婆和舅舅家。水莲接过阿松手中的长竹篙,在阿明的指点下,也一下一下吃力地打起桂圆来。

      黄齐欢姑太用新加坡的糖和咖啡招待水莲。阿明在一旁解释,这些都是她少小即漂洋过海做女佣养成的生活习惯。水莲吃着新加坡的咖啡糖,喝着新加坡的咖啡,细细品咂,似要品出姑太别样的人生百味。

      阿明领着水莲楼上楼下地参观拍照。她就是冲冰玉堂来的。这屋子里有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和姑太们生活的身影。水莲始终亢奋着。她的脚步是飞跃的,目光却是凝重的。冰玉堂是一座欧式风格的两层回廊式建筑。坐南朝北。1950年由新加坡沙头村同乡会的自梳女集资兴建。进门左侧写着1991年重修冰玉堂自梳女捐助人芳名。院子中间是个四合院式的天井。有中西合璧的味道。四根红色的圆柱像血写的誓言,顶天立地,不思悔改。洁白的墙面大约象征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一生的清白自守。檐下彩绘缤纷,兰香扑鼻。绿荫掩映下的青灰外墙庄重朴素。大门上方书:鹤岭静安寺。站在门外,即能看见门内悬挂的塔香,一圈一圈宝塔似地散发着袅袅的青烟。这确实是座寺庙,是自梳女净欲自修的寺庙。

      一楼有会客厅、厨房。正厅里供奉着自梳女信奉的观音圣象。神槛上摆着金桔、苹果和鲜花。几案上铺着金玉满堂、佛光普照的红色锦罩。左厅墙壁上用红漆书写阗350位沙头村自梳女的牌位,其中十位贴盖着红纸,表示她们都还健在。去世后再把红纸揭掉。牌位两侧刻写着对联:三世虔修叩拜佛,一生清静受封神。

      右侧的神殿里供奉着关帝像、华帝像。阿明说关帝是均安的守护神。二位神像也是姑太们从新加坡投得,“请回”沙头村的。偏殿里摆放着花轿,花轿里摆着关帝和华帝像。阿明说,阴历5月13日、9月28日,是关帝和华帝生日,村民们会在全村大街小巷巡游。游神时街头巷尾都是人,锣鼓喧天。游神过后,神位送回冰玉堂供奉,花轿也放在这里等到来年再用。

      水莲好奇地抚摸着花轿檐角垂挂的铜铃,脑海里呈现的是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水莲感叹道:你们把姑太们的地位摆得好高啊。阿明点头。他说,姑太们通常都比较节俭,多数承担着养家的责任。一般只要手头有钱都寄回了家。在战争年代和解放后的困难时期,他们把钱和物寄送回来给家人帮了大忙。有个姑太曾一次托运18只木箱,里面全是面粉、大米、衣服和日用品。她们孤身漂泊,异乡打工,却是家里人忠实的依靠。村里人都以拥有这样的海外亲戚自豪。她们在亲属的心目中自然也享有崇高的威望。

      正这样地参观感慨,就见一对中年男女来到姑太们的牌位前。那水桶腰的妇女从竹篮里往外摆出五碟菜和一碗饭,瘦长的男人点上三炷香,二人对着牌位磕头作揖,十分虔诚。女的说,姑太,您今天99了。愿你在天之灵过得快活。男的说,姑太生日快乐!您可要在天堂保佑我生意兴隆,全家老小健康平安。

      水莲看得入神。阿明推推水莲的肩提示她不要老盯着别人看,水莲明白自己这样做既失礼,也让别人不自在,于是跟着阿明往二楼去。阿明小声给水莲做着导游,说每逢姑太们的生卒日,亲属会送饭菜瓜果点香祭拜。又催促她赶紧参观,别让姑太等的太久。

      两人来到二楼,却是空荡荡的长廊。这里原来是自梳女的卧室。原来鳞次栉比满满的排着单人床。在1978年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冰玉堂里住了30多位姑太。后来,政府考虑到她们风烛残年,需要后人照顾,也需要亲情慰藉人生,所以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工作,姑太们纷纷与侄子下人们住到了一起。即使有些姑太不愿和下人住一起的,也在亲人附近独自建了楼房。这样一旦有什么事,下人方便照应。水莲在这间长方形的卧室里来回走着,眼前似有人影晃动,唧唧喳喳,不知她们是真的快乐,还是生活所迫。现在人去楼空,只有竹篾作的小辫子似的蚕箔、簸箕、箩筐,和粽子帽寂然地摆放屋角,默默地诉说着陈年往事。

      水莲恋恋不舍地伫立在空阔的二楼,那里有一张寂寞的单人床,木架子,红漆斑驳,有隐隐的女人的气息。她眼前浮现的是一群没品尝过爱情滋味的女子,是一群青春勃勃又思乡心切的女子。生老病死人情冷暖都以那张床作证。她们的笑声似乎还充盈着屋子。她想她们聚在一起,一定像麻雀喧闹不停。她们是孤独的热闹,是热闹的孤独。水莲表情黯然,心里五味杂陈。阿明注视着她,似乎有话,却什么也没说。

      二人下楼的时候,五位姑太已陆续来到冰玉堂。阿明帮姑太们搬来几把椅子,开了电扇挪到水莲面前。阿松把一大堆桂圆放到客厅的四方桌上。一个叫小芹的女大学生一身朴素地来到冰玉堂。阿明说,这是你的粤语翻译。职大的学生。小芹不施脂粉,束着马尾,上穿白T恤,下穿修长的牛仔裤,见了水莲抿唇而笑,笑起来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水莲见了心生欢喜。阿明安顿好这一切,便和阿松提前离开。阿明解释说还有别的公务。水莲有些失落,望了一眼阿明的背影,却正与阿明回头的视线相遇。水莲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坐定,开始了采访。

      水莲原本以为自梳女会长得丑八怪,或者举止异常,不料年逾八旬的她们个个干净整齐,眉目舒朗,神情端然。水莲神情肃穆,像追缅,像礼拜,更像朝圣。她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与她作时空倒流的见面。她们又像是某个神秘的寓言,怀揣着女人与婚姻的难解之秘。她们更像是命运推到她面前的一把纸牌,让她在猜测与探秘中兴奋又迷惑。

      冰玉堂原本是不许男人进入的,现已成为均安一处旅游胜景。各路游客络绎不绝。游客时不时要与姑太们合影,姑太们都来者不拒。有时游客也会悄悄坐下来,听她与姑太们的谈话。姑太们的故事闪着幽秘的光,逗引着无数人强烈的好奇心。

      水莲的表情是怜惜凄清的。她问黄齐欢姑太,您为什么要选择自梳呢?从您现在的模样看都能想见您当年完全是一枝花哩。姑太开怀一笑说,哪里哟,说的我不好意思了。水莲听不懂,却看到一个女人最美的表情,那就是羞涩。她想,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女人,竟葆有羞涩之态,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水莲以拉家常的方式,像拉一部发黄的胶卷,黄齐欢姑太幽秘的人生也像久远的电影缓缓地展开。黄齐欢生活在一个家大口阔的家庭里。14个兄弟,她排行12。黄齐欢出生时,她上面一个姐姐已经在新加坡给城里一个医生带孩子。后来姐姐得了肺病,这病在那时就是死亡通知书。姐姐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但难以割舍对家对父母的思念,于是一身病体特意经香港转道回家,住了一两天,又回新加坡去,就在去香港的船上,一生未嫁的姐姐告别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姐姐带回家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在同村人的资助下,黄齐欢的父亲和哥哥启程来到香港将姐姐草草地埋了。那年黄齐欢才12岁。一枝花骨朵正等着春天的到来,然而命运却将养家糊口的难题推到了面前。

      12岁的黄齐欢走上了姐姐未竞的道路,去香港给一户上海人带小孩,俗称妈姐。每个月得三至四元工钱。黄齐欢讲到这里,露出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她仍清楚地记得那家的三少爷对她特别好,赌马回家,赢了钱总塞给她五毛或者一块钱。那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外快,也是举目无亲中唯一的类似亲情的奖赏。黄齐欢在香港带了两年小孩,14岁时跟着水客去了新加坡。在船上过了三天四夜,新加坡从此成为浮萍寄住的家。

      水莲问,香港离家近,而且有这样好的东家,您为何还要离开呢?黄齐欢说,因为新加坡工资高,而且一年四季只需要穿单衣,这可以节省一大笔生活开支。水莲发现大学生小芹翻译这句话时语哽喉咽,热泪盈眶。

      黄齐欢在新加坡先是给一个开铁厂的老板带小孩。每个月15元工资。她最美的青春就是在这个铁厂老板家度过的。一朵花儿从花苞到花瓣尽放,是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度过的,情窦初开到花落谁家,一定有她不能言说的煎熬,可她来不及等来采花人,年龄已无情地滑翔到28岁。她陪伴那家的孩子从摇篮到健康的少年,她的青春注入少年的成长旅程,直到东家对她说,孩子已大,这里不需要你了。

      这年,黄齐欢回国,她想守在父母身边过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生活。她带了积积攒攒的一千块钱,又找表姐借了两千块,这在当时要算一笔巨款了。等她带着满腔的思念和欣喜回到家中,却再也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再也听不到母亲唤她的乳名,她母亲空着肚子离开了人间,甚至来不及向她心爱的女儿道一声珍重。是饥饿夺走了她母亲。此时,父亲生疮无钱医治。老大不小的二哥正等这笔钱办喜事,她带回的钱像流水哗啦一下就没了影。她本想再也不离开家,天天可以见到亲人,还能好好照顾父亲,自己也找个男人过生儿育女的生活。可三个哥哥成天在她面前提钱,他们等着钱娶媳妇。她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仅有的可以随意提款的银行。

      黄齐欢于是像一只鸬鹚向她日夜思念的亲人吐出全部的钱,又返回了新加坡。她东找西寻才到一家公馆谋到卖烟酒的差事。这时每月可得收入150元左右。除了必须的日常开销,她将钱悉数交给了水客,请他们带回国交给哥哥们结婚养家。这一晃又是七年过去。

      35岁,对于一个健康的女性来说,应该是儿女成群相夫教子的年龄。可这年生日,没等来她期待的采花人的黄齐欢,向婚姻向所有的男人永远地合上了大门。她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姐妹簇拥中做了她自己的新娘,她们帮她举办了隆重的梳起仪式。一只孤雁从此有了她可以跟随可以靠身取暖的队伍。

      讲到这里,黄齐欢竟然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她那瘪下去的嘴角倒是微微地现出一份淡淡的笑意。那是一个女子不容抗拒的无奈,一个寂寞太久的人总算找到同病相怜的一群人。

      黄齐欢深情地回忆她的梳起仪式。她说那真是热闹呀。一下子涌来了16桌姐妹,有的送布,有的送耳环、戒指。她们都是自梳女,每一个梳起仪式都是隆重而热烈的。她们有了自己独立的经济能力,她们自然有能力向婚姻说不。这些梳起的姐妹一有时间就聚到一处便宜的房子里,那是大家集资为姐妹们租的家。她们称它咕噜房。每月二十元租金,大伙儿凑着给新来的姐妹没住处的,可以在那里吃住。这样如果头疼脑热的,会有人照顾;有什么烦心事,有人听自己倾诉。姐妹们聚在这里说说笑笑,很多生活的苦难和无奈都隐在开怀大笑里。黄齐欢很自豪地说,那是我们共同的家。这话让水莲感动不已。

      直到78岁,黄齐欢趁着腿脚灵便回到了国内,回到了她爱恨交集的故土。老人诉说了一大堆新加坡的好,末了却依然感叹:新加坡到底不是我们的家啊。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路上充满回忆。请你祝福我,我也祝福你。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水莲的心中隐隐地回荡起一首歌。是啊,或许这就是树叶对根的情意吧。她的眼睛一阵迷蒙,这片树叶从青变黄从芽变老的路上,经历了多少风雨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她想努力找出老人对生活的怨怼似乎很难。她的眼神那么平和,像一棵老树早已看惯风雨四季。

      水莲深情地望着姑太,她的脸盘像秀气的瓜子,肤白身巧,眼含柔情,难以想象如此美丽的女子是怎样度过她的青春期的。她忍了忍却到底没忍住,还是问了这个让双方或许都难以启齿的话题。水莲说:姑太,您这么漂亮能干,年轻时难道没男人追求吗?

      黄姑太迟疑了一瞬随即爽朗地笑起来。黄齐欢举起三个手指头,她毫不避讳地告诉水莲,在她还是一朵花的时候,曾经有三个男人像蜜蜂一样追求过她。一个是铁厂的伙计,一个是开杂货店的伙计,追求时间最长的是一个福建男人,也是最让黄齐欢难以释怀的。那男人28岁,在铁厂做苦力。长得一表人材。隔三差五请黄齐欢看电影逛街。黄齐欢心里是喜欢的,却有太多的无奈。黄齐欢想到的是如果嫁给他,就得放弃工作,而这个男人根本养不活她,她也没办法帮父母和家人了。一只蜜蜂绕着一朵花来来去去飞了一年多,酿不出他希望的蜜,便飞走了。一个底层男人终究改变不了工作的处境,也满足不了黄齐欢对生活的要求。黄齐欢去新加坡三年后,她妹妹也去了新加坡。自己的处境像一面镜子让黄齐欢看到了妈姐逼仄悲怆的未来,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让妹妹当妈姐。她要妹妹去鞋厂做鞋,那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一朵花可以迎来更多的看客。妹妹后来果然在鞋厂被一个日本翻译看中结了婚。黄齐欢为自己的远见自豪。

      水莲问为什么不让妹妹当妈姐呢?黄姑太说,当妈姐,整天就是围着那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转,见不到外面,认识的人很有限,就不容易结婚了。水莲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您也是希望结婚的。只是没遇到您满意的人。黄姑太笑而不答。这个被岁月浓缩得过于精致纤巧的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身,到天井里打转去了。她大约是坐久了,要活动一下筋骨,或者认为自己能敞开给人看的已经够多了,她想合上记忆的闸门,或者对往事太过沉重的回忆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透透气去。水莲却不依不饶紧跟上去追问:姑太,您觉得人生有遗憾吗?黄姑太瘪着嘴笑嘻嘻道:你看我不是很快活吗?水莲想说让人看得见的快乐一定是真的快乐吗?可她忍住没说出口。

      水莲又回到客堂里坐下,与姑太黄群弟聊天。黄群弟额头高耸,皮肤黝黑,牙齿尖长,乍看颇有几分男相。媒婆说黄群弟的额头生得高克夫,所以无媒婆上门提亲。她想嫁也没人要。水莲便盯着黄群弟的额头看。寒来曙往,那额头腊黄腊黄的,沟壑纵横,全是被岁月熏烤的痕迹。这是另一种艰辛。水莲想,这位姑太一定比黄齐欢辛苦。她的穿着和打扮明显不如黄齐欢精致,是农村比较常见的比较随意甚至粗糙的样子。果然,黄群弟并没有出洋的经历,她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父母眼里她就是儿子。黄群弟的父母想多生几个儿子,所以给她取名黄群弟,而她母亲也像个生育机器,直到五十岁才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媒婆不上门,她父母也不愿黄群弟出嫁,在家她就是一个硬扎劳动力,出工挑塘泥可抵一个男人。这是另一种无奈。水莲叹息地摇头:姑太,额头高就一定克夫吗?黄群弟说,那都是封建迷信,是借口。

      高额头姑太的大姑黄瑞意是拿白银买了门口的。水莲不明白买门口是什么意思。姑太解释说,她大姑每年向夫家交300元,夫家就答应她作正室,但可以不落夫家。男方还可以再娶二房。大姑就是在这个冰玉堂去世的。夫家后来娶的小婆引香回家,把大姑的牌位安在男方家里。这叫老有归终。这样,她大姑死了也不是孤魂野鬼。

      水莲说:看来您家并不缺钱。您大姑完全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何苦为他人出钱买这个牌位回家?高额头姑太说:我们家祖上应该是地主。有钱的人家女孩子不想出嫁就拿钱买个门口。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嫁人嫁的好就好,嫁的不好的做苦力不说,还要挨打挨骂。自古我们这里流传一首歌你知道不?

      82岁的黄瑞云姑太一直静静地坐着旁听。听黄群弟发问,她应声唱起了歌: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媳妇甚艰难。早早起床都说晚,眼泪不干入厨房。厨房有个冬瓜仔,安人又说煮老爷又说蒸。蒸蒸煮煮老爷不喜欢,拍起台来闹几朝,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四朝跪烂四条裙。她一开唱,其他姑太都跟着唱。那声调更像是哭,是控诉。

      水莲听得泪水盈眶。黄瑞云姑太说,这些还是次要的。女人就是男人的一件衣服,他想脱就脱,他想再有几件不同的衣服,都是他说了算。女人吃点辛苦还不说,心还要放到刀板上剁。你说这样的日子要了做什么?

      话题自然被黄瑞云接过去。黄瑞云体态丰盈,白白胖胖,像个享福的人。她也挺健谈,好像一直期待着敞开自己人生的仓库。她有两个母亲,11个姐妹,排行老五。她父亲生了四个姑娘,嫌没儿子,就又娶了二房。她父亲也不希望姑娘们嫁出去。他的观念是凭什么我养的姑娘要送给别人家当牛作马?所以,黄瑞云的两个姐姐和她都没结婚。黄瑞云的姑妈在新加坡作梳头女,说那边工资高,她就由水客带到香港给别人做八年的妈姐。后来时代不同了,政府要求取缔自梳。她的三个妹妹才都结了婚。

      水莲望着这些曾经青春俊颜的姑太,感慨万千。她们是一辈子开在高寒地带的花,没人能轻易地攀折到她们。她们也有人生的四季,花肥绿瘦,她们自开自落,不染一丝杂陈。

      水莲低声问小芹,你觉得她们的人生是完满的吗?小芹笑笑说,亲情与爱情是绝不相同,也不可替代的感情。缺少任何一项感情,都是不完美的人生,是有缺憾的。水莲说,你人小鬼头大哩。小芹抿唇一笑。

      黄姑太十分热情地邀请水莲去她家作客。第二天下午,阿明领头,沙头村委会的阿松引路,一行三人在沙头村密集的楼群里,拐过一条小巷,再拐过一条大巷,见到了姑太独立的两层小洋楼。大门两侧贴着红对联:金玉满堂人才旺;鸿福齐天富贵长。五福临门。三个福条垂门高悬。屋角供奉着神像,写着天官赐福。一座香炉里插着香,冒着线一样袅娜的轻烟。

      院子里收拾得井然有序。花坛里的石榴花红的正艳。水池上方搁着拖把。一切都是那么干净清爽。她们一辈子就是靠家务谋生的,轮到打理自己的生活当然更是手到擒拿地麻利。只是轮到她们享受生活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沉的光景。

      水莲抚摸着这座孤独的小洋楼,想每块砖每片水泥都浸透着姑太一生的孤独和血汗。即使现世里的女子又有几人是完全依靠自己独立撑起生活的那片天呢?姑太一直都是乐呵呵的。她指着墙上的黑白照片,指认着谁是她,谁是她妹。白衣。黑裙。脑后梳着圆髻。端庄大方。神态安然。那样的如花似玉。那样的菁菁韶华。怎不让人心酸。

      第三天便是七夕。水莲听说还有两位行动不便只能守在家里的姑太,便想去看看姑太们的日常生活起居。阿松引路,阿明和水莲紧跟着拐进楼群。这也是一栋独立的二层楼房。水莲见到外表干净整洁的楼房心里总是略略有些宽慰。毕竟这些姑太孤独一生,还是老有所养,有自已的立足之地。进了屋子,才知房间逼仄,晦暗。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桌椅都是有限的,被她们的手磨得光圆发亮。由于房间小,外人来了坐下都很困难。女主人黄彩雪91岁,水莲见她枯瘦如柴,一只眼睛几乎完全闭合,一脸的老年斑,心下立即一寒。

      阿明大声介绍:雪姑太,这是湖北的记者,来看看您。雪姑太对着阳光将水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仍是一脸迷惑。阿明对水莲低声说:雪姑太耳朵聋,和她对话很困难的。你随便看看算了。她也基本不会对外宣讲什么。从新加坡回来十多年了。她姐黄彩云94岁,一直卧床不起。现在就是她们姐妹相依为命,靠政府低保生活。

      水莲听了如哽在喉。她猫着腰走进旁边的卧室,只见一个落地电风扇对着一张陈旧的蚊帐不知疲倦地吹着,间或像正朽的老人发出嘎嘎嘎老迈的声响。水莲还试图亲眼看看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又怕云姑太受到惊吓,即刻止步。回头,雪姑太从楼上拿来一把蒲扇递给水莲,又给阿明和水莲倒凉茶。水莲一一接过,只殷勤地点头称谢,却不敢再问一个字。眼前的环境让她明白并不是所有出洋的自梳女都能像黄齐欢姑太那样赚了钱身体也安好。更多的自梳女是被生活榨干了青春和梦想,孤独地无奈地一日捱过一日。

      约摸二十分钟,水莲便提议回去。水莲急步在前面穿着巷子,眨眼就没了影。她走到一个小卖部里,买下一盒子土鸡蛋,又转身大步往回走。回来与阿明阿松相遇。两个男人又只好跟着水莲回到雪姑太的家里。阿松接过水莲手里的鸡蛋放到桌上,一边用手指着水莲,一边大声对雪姑太说:这是她买给您的。雪姑太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水莲双手作揖,然后告辞。

      回转的路上,水莲忽然大发感慨:你们说这些姑太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高寿呢?阿松说:外国的水土养人吧。阿明说:一个人的日子可能少一些家庭的烦恼吧。水莲说,你结婚了吗?阿明摇头,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啊。水莲说:不是听人说,正常的性生活可以延年益寿吗?阿明沉默了,像个处子脸上竟泛起羞涩的红晕。

      水莲觉得自己口无遮拦的记者恶习实在得改改,她赶紧转移话题:今天是七夕哩。阿松说:要在两年前,我们这里可热闹了。水莲说:我们也可以自己找乐子呀。阿明,行吗?阿明看了看阿松:阿松,你看看可以搞什么活动?阿松说:听你的安排。阿明提议晚上去听黄家戏班子唱歌去。水莲像个孩子拍手欢呼起来。

      下午,阿明陪水莲看李小龙故居。阿明开着车,绕着河堤,走街穿巷。仍旧是一个逼仄的小巷,进了屋子才知是李小龙的祖居。在墙壁和坡璃橱柜展示的照片里,水莲寻找着李小龙童年的吉光片羽。阿明给水莲拍了很多照片。水莲将女人的妩媚摆得千姿百态,眼里秋波流转。这样的老房子,老故事,老时光,像一瓶百年老窖,让水莲神情恍兮惚兮,如醉似梦,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水莲在阿明的照相机前深情款款,如娇花照水。她看出阿明有片刻的魂不守舍。水莲想,难道镜头里的我是别一番样子吗?她自酿自饮,也不点破,她醉在朦胧的心境里。像湖对面的山,一阵雾来都看不见彼此,却因为看不见而增添了彼此的臆念。

      她想,她是什么?她是一棵秋叶哆嗦的树,一阵风来,她将青丝不再,皱纹横生,纵有暂时的艳丽,也只是刹那的芳华。花容月貌都在凋与未凋之间,芳姿绰约都处于临界点上。你错过了我最美的容颜,却在我最成熟的季节里遇见。而他呢?他是夏天的森林,伸出任何一个枝条都能引来无数的小鸟。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任意一只鸟儿一枝花儿揽入怀中。

      七夕这天傍晚,水莲一个人坐在酒店的房间里,神情沮丧。一个人在异乡过一个特别的情人节真是别有滋味在心头,白天的如影随形像一个飘在空中的梦。现在一个人的时光才仿佛回落生活的真实。她忽然发现一个人最难打发的便是时间。她也感佩姑太们一生漂泊异乡的不易,她们怎么打发无涯的独自面对自己的时间?原定去听黄家戏班子唱戏,现在阿明没露面,却委托画家阿林打电话说,阿明临时有事,今晚的活动取消。水莲的失望用一个转了几道弯的啊字传达给了阿林,阿林可能又转达给了阿明,一会儿,阿林电话里说:我现在开车过来,陪你去听戏。水莲知道这一定是阿明的安排。她觉得无滋无味,想拒绝又觉得一个人的时光太难捱。她不想折磨自己。她想用一些快乐的事情填补些什么。人坐到车上,心里仍是空荡荡的,若有所失。她没有兴奋感,寂然地坐着。阿林和她说话,她也是有一句无一句地答或不答。

      在如林的楼群里,他们来到一个相对宽阔的地带。走进一个院子,然后是三层楼房。客厅里摆满了各式乐器。正墙上挂着“十佳私伙局”的扁额。阿林介绍水莲是湖北的记者,来采访姑太们的。听说了这个戏班子,也感兴趣,就来了。当家的中年男人裂嘴一笑,眼角立时现出两朵生动的菊花。

      女主人抱着孙子热情地给水莲沏茶。墙上挂着吉它,二胡。其他墙壁都被照片占据着。照片都是这家人参加全国戏曲大赛的剧照和领取奖杯的合影。水莲在屋子里转着圈地欣赏,空落的心这才一点点充盈起来。一会儿,当家的打电话叫来一个披长发穿连衣裙的女子。当家的男人说:今天有几个成员去外地演出了。为了欢迎你的到来,我们搞个小型的演出。那披肩发的女子既能弹扬琴,又能独唱。一时间,这琳琅满目的乐器房鲜活起来。当家的提议让客人参与进来。水莲也乐得滥竽充数,抱起吉他,胡乱地拨弄,像她纷乱的心绪。她听不见,她在别人的歌声里挤兑自己。

      节日总算没有白过,水莲也一直笑容灿烂,但外面的热闹到底不能消融内心的落寞。回酒店的路上,她郁郁地坐在阿林的车里,阿林问她开不开心,水莲只点头不说话。阿林说:阿明确实有事。水莲辩解:不是因为他啊。其余无话。回到酒店,她想给阿明打电话问他今晚是什么事那么重要。手指落在手机键盘上,却始终没勇气按下去。

      第二天,来接水莲去冰玉堂采访的是阿林。阿林一本正经地说:我带水记者采访,你不失望吧。水莲问:阿明呢?阿林边开车边说:阿明单位这几天走不开,他说后面几天可能都由我来顶班。水莲既释然又惆怅。

      累了一天,晚上阿林和小芹带水莲去参观阿林的画室。阿林的版画竟是屡获广东业内大奖的。水莲也才知道小芹是阿林奉献出来的美术实习生。奉献的理由是谁为那些冰清玉洁孤独一生的姑太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几天工作下来,小芹与水莲已成为十分默契的朋友。水莲也不把小芹当孩子。她们之间的对话是平等的闺蜜式的交流。有时,水莲请小芹共进晚餐,留小芹与她同住标准间。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便一个劲神聊。

      由自梳女引发的话题仍在继续。水莲问小芹,你对爱情和婚姻怎么看。小芹说,我不会因为面包而放弃爱情。面包我可以凭自己的努力买,但爱情不是你努力了就会得到。水莲打趣说:你是要追求有爱情的婚姻的,有爱情的婚姻才是有质量的婚姻。小芹笑起来:是的,您怎么知道?水莲不回答却继续发问:如果一直碰不到你爱的人,或者你爱他他不爱你呢?——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那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两情相悦啊。过去有过这样的人吗?——没。也许有,但没有到爱的地步就分开了。——那些自梳女其实也是没等到两情相悦的人。——是的。——她们等到三四十岁才梳起的。——也是。——你确定你会等到那个人吗?——不确定。但我宁愿单着一辈子,也不要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半辈子。——天啦,千万别作自梳女。

      小芹哈哈大笑,她发现自己与水莲的对话像是一个埋伏圉。小芹坚定地说:老师,我相信我会遇到的。——嗯,我祝福你!小芹问,那老师您呢?水莲闪过了,继续问小芹:你会在网上征婚吗?小芹说:不会。我相信缘分。——你准备只是守株待兔吗?——有缘就会遇见。——是的。不想刻意去寻找是吗?——嗯。要是你生活在百年前,你会选择当自梳女吗?小芹说,可能哦。——为什么?——同样的原因。——你认为那些姑太期待爱情吗?——期待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她们诉说不嫁的原因时都显得那么无奈又那么无助。自梳女并不是不渴望爱情,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那个人。我看她们风烛残年,内心里依然有青春虚度的感慨。——是的,你是个细心的孩子。——哈哈,谢谢。水莲说:期待你请我吃喜糖!小芹又笑起来:好啊,不过还有一些日子哦。水莲微笑道:爱情的到来是不受人商榷的。小芹再次愉快地笑起来。水莲发现女孩子笑起来,就是一朵怒放的花。不论是哪种花,都是花中极品。水莲想,我会有小芹的勇气和自信吗?

      水莲离开均安的那天,大雨滂沱,天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放肆地哭。阿明提出开车送她到晓榄坐轻轨到广州。水莲心有不忍,又不愿拒绝。水莲提议再看一眼冰玉堂。阿明打着伞,蓝色T恤的后背淋湿了。水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阿明身边。她不敢靠他太近。提着衣裙款款前行。到了冰玉堂才发现旗袍下摆和袜子都已湿透,额前的头发滴着水。头发沾到白晰的脸上,混着她眼里的泪水。阿明有些过意不去,又没什么说的,只是很歉意地看着她。水莲将头发一甩,说:哇,真好。姑太们竟在哩。姑太们见了她,也现出意料中的惊喜。水莲用粤语说了声姑太们好。又用普通话说:今天我要走了,非常感谢你们。我会记得你们的。姑太们能听懂普通话。

      姑太们都起身和水莲握手。黄齐欢姑太指着天井中倾盆如注的雨说:你看今天这样的大雨,天在留客哩。阿明还没翻译完,水莲便笑起来:我也不想走啊。转身看阿明,正与阿明的目光相遇。四目相对,万语千言都嫌多余。水莲又问姑太:我能点炷香吗?工作人员在一旁补充说,交二十元钱就行了。水莲心想,我一直以为那些塔香与外人无关哩。

      阿明掏出钱包,水莲立即抢先付了,说,敬香是不能让人代替的。她交了钱,便去大堂的门檐处点塔香。阿明举着长柄扇子挡风,水莲点燃了塔香,再用竹篙举到房梁上悬挂起来。她踮着脚,玉臂尽显,长发如瀑,修长的身影与阿明交叠。她凝望着自己点的塔香,袅袅的烟在空中漫染,她无序的情绪也缓缓随烟漂溢。听说香是抵达神灵的信使。写了自己名头的香安然地汇入此屋此地的香林,水莲便百感交集,好像这一刻她的心魂融入了这片土地这个屋子。她周身打了一个寒噤,双手合十,眼角又是一阵潮湿,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一晃已是中午,水莲在电话里提议请阿明吃饭表示感谢。阿明却已安排好了,说一会儿就到。我请你吃饭,算是为你饯行。水莲心里又是一片山呼海啸的感动。二人来到咖啡厅,一进门,一位清瘦的年轻女子从沙发里起身。阿明脸上又是一瞬的绯红,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阿亮。我们一起送你。水莲的手伸在半空,像风向标遭遇突然的狂风一时找不着北了。

      水莲的动作和表情都有些不自在,好在她脑子转的快,立时为先前阿明的行为找到了注脚。她指着沙发说,谢谢阿亮,快请坐!我请你们。也感谢阿亮支持阿明的工作。你支持阿明就是支持了我。水莲趁给阿亮夹菜的当口,瞄了瞄阿亮。她发现阿亮脸无血色,眼无神彩,朴素得近乎苍白。没有适龄女子的风情万种,与阿明应该是黑白对照泾渭分明的互补。

      水莲举起茶杯真诚地说:我以茶代酒,感谢你们。也祝你们爱情甜蜜,白头偕老。阿亮善良地一笑。阿明有些含羞,扫一眼水莲,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吃了几口,水莲看手机,发现时间紧迫,于是提议打包大家都在路上继续吃。三人急急忙忙草草吃了几口便出发。水莲去付帐,才知道阿明趁上洗手间的空档早已买了单。

      阿亮坐在司机座后位。水莲坐在副驾位上,看着玻璃窗上蚯蚓样爬行的雨水,嘴里吞咽着饭菜。水莲想问顾不上吃饭的阿明你不饿吗?可她不敢问。阿亮没怎么吃,也不讲话。三个人一路沉默。只有水莲间或感叹一句:今天的雨真大啊。阿明只偶尔看一眼水莲,叮嘱她要吃饱,后面还有很长的路哩。水莲不置可否地沉默。其实她很想多听听阿明讲话,她想温习他湿润的声音。有这样的声音作伴,她一个人的路上或许会少一些凄清。

      水莲忽然清了清喉咙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阿明兴奋地说好啊。阿亮说好的。水莲听出阿亮话里有些不咸不淡。她说:其实也不一定好笑,就是中文一词多义在外国人那里引起一些歧意。你们不想笑也不勉强。于是就讲起来:有个外事办的同志陪外宾吃饭,忽然他想上厕所了,于是对外宾说:对不起,我去方便一下。老外不明白,难道我在这里你感觉不方便吗?旁人告诉外宾,方便就是上厕所。酒宴开始了,另外一位外事办的同志给老外敬酒,说希望下次出国时能给予方便。老外纳闷,我怎会不让您上厕所呢?这时,一位电视台美女主持人也来敬酒,说:在我方便的时候我想安排您做个专访。老外吓得酒杯都掉地上了。怎么能在您方便的时候?美女主持人回答说:那就在您方便时通知我过来。老外吓得哇哇大叫......

      阿明扑哧一乐,看一眼阿亮,又瞬间收敛了笑。阿亮只是淡淡地附和一笑。水莲见自己的笑话像一片树叶落到水里,没激起什么声响,也没激起一些浪花,便有些尴尬。大家一时又陷入漫长的沉闷。雨水像豆子啪啪地拍打着玻璃,然后化作蚯蚓爬来爬去。她就盯着玻璃茫然地看水蚯蚓。她觉得三个人中最不自在的是阿亮。刚刚接触,就被逼到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水莲很自责,如果没有自己在场,他们应该是一对有说有笑的情侣。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到了车站,阿明去停车,阿亮拖着水莲的箱子陪她跑上跑下,水莲有些五味杂陈地感动。

      坐在火车里,水莲翻出在冰玉堂前与阿明的合影,泪水瞬间像阿明车前的雨蚯蚓一样爬满了她的脸。

      尔容,原名望见蓉。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爱情斑马线》《如影相随》《铁血首义路》《相爱不说再见》等。报告文学《向生命出发》《长江为你加冕》等。剧本《二代》是中国作协2013年重点扶持项目。获湖北省第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屈原文艺奖、优秀电影剧本奖。

      本文标题:自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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