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涓
这是怎样一种缘分呢?一个城市对一个心灵的滋养,一个心灵对一个城市的依赖,她在那里被接纳和认同,她的心有一种回家之后的慰藉。那是一种看不见的相遇,遭逢一种独特的声音;不是喧嚣的市声,也不是权势者的号令;西安有一种沉默的话语,那种语言是适合于同灵魂交接的。
西安是把钟楼摆放在城市的中心。钟楼以一种飞动的姿势,随时准备逃离当代的车流。车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漩涡,钟楼在红尘的激流中却是一声不响的。用于计时的钟声早已散去,时间裸露出寂灭的本相。它的沉默恰好包含了力量,不要以为只有声音才能形成力量,沉默有时是一种悸动、挣扎,它没有爆发,没有爆发的力量可能是一种震撼灵魂的强力,比如《拉奥孔》,至死也没有喊出他的痛苦,但他每一块肌肉所迸发出来的抗争,冲击你的视线从而引起你内心的战栗。钟楼的沉默让你想起时间,时间并不是隆隆作响的,它恰恰是无声无息的,但是“谁能躲得过那永恒不息的东西呢?”进入西安,我就想起古希腊哲人的这个天问。
是的,西安是用时间与你对话的。那是一种苍黄的目光和沉浊的语音,尤其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你的眼睛停留在琉璃瓦的屋顶,苍黄的阳光下那些沉默的飞檐和瓦当是在诉说着“那永恒不息的东西”的,你驻足谛听:一丝震颤、一种迫促就轰隆隆碾过你的魂魄,让你顿失轻浮和癫狂!你不得不停下来倾听夕阳驶过秦砖汉瓦时所向披靡的声响,又不得不躬身问自己:你哪能躲得过那永恒不息的东西吗?千军万马、帝王将相已经灰飞烟灭,什么能与那所向无敌的力量相对抗呢?
有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和一位同学在秦宫漫步,那时我就沉浸在这种心境中,冷不丁传来一阵古琴声,是《汉宫幽怨》的曲子,循声登上楼去。见一个身着古装的女子正在抚弄琴弦,那如诉如泣的幽怨正贴合我的心境,幽怨化为一腔的忧郁。汉宫唐女今何在?重上高楼,独见时间无尽头。
假如你听懂了西安的诉说,你的心灵就不会再轻松的。你懂得一个城市的忧郁,正是一个群类的茫然和无助。你以深深的忧思触摸它沉默之下的痛楚,心就停靠在这个城市里。那时候,我在西北大学上学时常去朱雀门和南门一带的城墙边,手抚着尘埃遍布的城墙上一叠一叠的砖块,自以为触到了西安的凝重和忧郁。这忧郁是充满抗争的,它的存在就是一种诘难,它的沉默是渴望解答的,它的姿势就是一种拷问和挑战,这里寓示着整个人类的惶惑。
在西安是要看坟头的。从东线到西线,除了陵墓还是陵墓。那陵墓是很压迫人的,活脱脱一重山,游客在这些庞大的坟头躬身匍匐,身前的威势跨越时间仍能逼压小民百姓,余威遗落几千年啦!据说原美国总统尼克松站在兵马俑前幽默地一伸手,下令:“稍息!”大约这些秦俑只听始皇的命令吧,但秦始皇永远无法命令时间,“那永恒不息的东西”哪有“稍息”的时候呢?
所以在秦川大地上行走,你会被这些沉默的坟头逼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在愁思凝结的夜晚,失眠人仰望寒星和冷月,那忧郁是无法排解的。想起“西风残照,汉家陵厥”,或是“霜随柳白,月逐坟园”,抑或“独留青冢向黄昏”这样的情景压在心头,此时若有埙声,是要催人落泪的。西安的那股苍凉啊,浸骨沥髓,哪是普通的文字或音乐能够道尽的!
西安是忧郁的,这忧郁使西安具有一种高贵的气质,类似于独立苍茫,目光向着悠远的哲人。在中国众多的城市中,西安不像那種因时代流变而随波逐流的城市,瞬间在他的苍老上像风一样滑过,总有一些更为古老的东西挺立在那里,使你一下就忘了眼下的存在。西安也不像那种慵懒的、琐屑的、被日常生活填满的婆婆妈妈的城市,在这种城市充塞地球的当今时代,西安的凝重又加添了一种破败的意味,破败的仅是他的色调和城市的外表,这使它有一种更加孤独的东西,忧郁变成一种深沉的内伤甚至焦灼,因为:背着兵马俑的秦川大地,也被现代化的嚣声围困。他无力走出时间的重负,他像不谙琐事的精神贵族,沉醉于自己的悠思和冥想,以至于忘记追赶倏忽而过的时代浪潮。
西安似乎更关注于常驻不灭的东西。既然秦时一统天下的辉煌,唐时万邦来朝的荣耀都可尽失,那么人类历史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价值,可以贯注到后来者的生命和意识之中?西安,的确是一个废都,被废弃者才会追问超越废弃的价值——谁说人类的历史不是废弃的昨天,谁说肉体生命的历程不是最终被废弃的过程?关注这种废弃,才能找到恒常,这是西安的使命,是废都挺立的意义,是忧郁的西安最可宝贵的价值。
我曾为西安写过这样的句子:
在这儿,我坐着/时间在我的脚上落满尘灰,人这个族类/从我的眼帘下走出半坡/在我的胸膛上铺开宫殿/在我的肌肤上展开杀戮/又在我的怀抱里疲惫地死去/在这儿,我坐着/几千年的眺看,化作一个深深的诘难/勘破与没有勘破的/文字密密麻麻/谁人能够理解,那是/大地内心的郁闷/还是千百年人类的忧郁
西安以自己的方式拒斥遗忘,“只要语言在,他们就存在”。它似乎要拨开时间的尘土,把存在撕给后来人观看,那些颓壁上,存在浓缩为一些符号,当后来者触目的那一刹那,就轻易地击碎了时间,进入了曾经有过的当下。西安的执著具有颠覆时间的力量,它似乎可以轻易在时间之流上跳荡,不至于被这个击碎一切的东西轻轻抹去。这就是西安的意义,一切废都的意义。
敬畏流失的存在,使西安人的心中能够透过当下的纷扰,独对符号和文字保持一份敬重。这种心理厚积化成一片肥沃的土壤,文字和符号像秦川大地上的麦茬和果实年复一年地生长,作家和画家在西安城里像行走的麦穗,写作和劳作一样,是人类的正业。劳动和思考,具有贯穿人类始终的意义,它使我们在延续生命之流的同时,也汇成了运思的洪流,后者恰使人类超越了其他一切生物,具有神性的价值。
运思,作为一种特殊的劳作,让劳动者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敞亮开来,那是人类对造物的歌唱,它是一种特殊的命名。
生活在西安的文化人是幸福的,他们被簇拥着,精神能够得到民间的支撑,不至于太孤立无援。我在西安时每每从闲聊中看到普通人如数家珍地说:“人家陈忠实呀”,“平凹啦”,还有:“路遥,那是写死的作家呀!”那份自豪,那种肃穆,让我这个外来人受到极大的心理震撼。
有一次在延安开往宜川云岩镇的一辆破旧中巴上,我随口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知道路遥的家在哪里吗?”那位姑娘居然非常熟悉,把路遥老家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周围的乘客中也有附和者,看着那些土里吧唧却能一板一眼地说起路遥的人,我的心里涌起一种敬重和感激。
在陕西,我不止一次因此而激动过。后来我回到绵阳,在一家书店买书时听见一个陕西口音的人问我的一本散文小册子,我同这位叫焦广成的老先生结识,我们当时爬上书店的楼梯,在阁楼的茶桌旁叙谈。他说起在西安的川籍画家石鲁在文革中的遭遇,竟然泣不成声,老泪纵横,他一边抹泪,一边说:“想起石鲁的那一段惨事,我心里就痛啊!”石鲁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已去世很多年之后,有一个他并不认识的西安人,还在为“文革”中对他的不公而痛哭而悲泪!普通西安人的良心呵,是护着他们心中的作家、画家,而不是向着权势者和有钱人的!
当时我一下明白了,石鲁的家不是四川,他的家应该是西安;已故老诗人戈壁洲在文革之后,坚决要从老家四川回到西安,他已分明把故地与他乡作过比较,他乡才是故乡啊!老画家刘文西是浙江人,这个开创长安画派创立黄土画派的著名画家,把艺术根基已深扎在厚重的黄土之上。
这就是西安的执著,文化人与热爱文化的陕西人就像麦子与大地,星星与天空之间的关系,西安注定是要长出作家和画家,这是这个特殊城市的宿命,也是缪斯对西安的慷慨馈赠。因为,一个在时间的波涛中诘问遗忘的城市,是不甘于被彻底遗忘的,他会在忧郁的运思中,提起笔来,记下心灵的悸动、劳动的艰辛、爱情的祈盼、群类的厮杀、收割的欢声……
一切眼下的都会逝去,只有符号在天空下闪烁,文字在书籍间传递,歌声在大地上飘荡,只有这些具有抗击时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