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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

  • 作者: 飞魔幻A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7016
  • 鱼幼薇

      (一)

      “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至少,在我心里,永远都是。”

      ——余子逍开口说话的时候,目光温柔如水,始终如一地望着那个方向。月色皎洁,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极了一片清冽的湖水,看似幽深而广阔,却又浅淡狭隘到只容得下那一人的倒影。

      他穿着灰白的对襟长衫,旧旧的,皱皱的,在月色下子然而立,如一棵凋尽了枯叶的老树。缄默地,遥望了一夜的枯荣。

      这四马路上气派的各色堂子里,夜夜喧嚣,他不进去寻乐,只是站在最繁华的听月楼门前,安静地朝里望着。

      他来这里,为找一个女人。

      他喜欢她,理由极其简单。因为她漂亮、纯洁、善良。用他的原话说,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美得如她一般纯净动人。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正好喝完我递给他的酒。他把酒壶摔在地上,却没有碎,只骨碌碌地滚了老远。我不由得笑了,心里暗暗想着,他到底是醉了,说话如此颠三倒四。若真是他口中那世上最纯净美好的姑娘,又怎么会在那听月楼里?

      谁都知晓,这听月楼是这一带最繁华气派的书寓,虽有着所谓的雅号,说到底,也不过是男人们寻乐子的消遣场所。而这风月场所的女子,无非都是操些皮肉的营生,又能纯洁得到哪里去?

      然而,我也只是笑,并不拆穿。

      转过头去的时候,我看见文姨——那听月楼的老板娘,风情万种地挽着一个黑衫黑帽的男人,从听月楼里走出来。月光拖长着两个身影,他们颇为亲热地说说笑笑着,一同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然后,我看到身旁的余子逍,恍恍惚惚地冲上前去,望着汽车离去的方向,又是悲戚又是欢喜地轻喊着:“香云。”

      香云——这个他心中最美丽、最纯洁的姑娘的名字,在这个喧嚣的夜晚空荡荡地喊出来,配上他那笃定而深情的样子,竟多少有些滑稽。

      所以,他是说。

      他要找的那位最美丽、最善良、最纯洁姑娘,就是刚才贴在男人身上风情万种的艳俗女子?

      这多可笑。

      他追了几步,颓丧地停下了脚步,孤独地站在路中央。

      阁楼上的姑娘们依旧在朦胧的夜色中低吟浅唱着,调笑打闹的声音似有若无而来,夹杂在幽幽的评弹曲调中,听来总觉得不真切。

      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唐的梦?

      包括这痴情的男子余子逍、那纯洁又风情的文姨,还有那个方才被文姨挽着手一起驱车离去的我的父亲?

      (二)

      文姨是个美貌动人的女子。父亲爱她,爱得炽热如火。他将我母亲渴求了一生都得不到的爱和关怀,悉数给了她。

      那是在七年前,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

      她出生在堂子里,母亲原也是个娼妓,将她生下后,便不管不顾地丢在了这粉窟香院中,任由着老鸨养着。

      她是聪慧而明丽的。五岁时便能写能画,十岁学会了拨弄乐器,唱小曲儿。十五岁便被当时的一个富商高价买了去做小。十七岁那年,那买主家遭逢变故,家破人亡,她便又流落街头,被警察局局长好心收留在家里。谁知那局长夫人也是个狠厉的角色,看着这貌美如花的女子在自家男人跟前晃着,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放心,便寻了个由头,将她赶出了宅门。后来她也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辗转,又重拾了她的老本行,成了这听月楼的老板。

      那时候,我父亲是远江商会的会长。平日里,母亲少不得会邀些商会里的太太奶奶来家里吃吃小酒、打打茶围。那一年才十五岁的文姨便也和那些太太一起,来到我家里玩。

      那时候,大家都叫她二太太。

      她的眉目是清秀的,总是一身素净,似乎是有意要除尽出身风尘的头衔,并无一丝一毫的脂粉味。饶是这样,仍有太太们在茶余饭后嚼舌根,说她定是狐狸精转世的,全凭着美色嫁八了有钱人家。而今,当了姨太太了,还这么不安分,见着男人就抛媚眼,施展狐媚之术。

      这当中,也有我的母亲。

      当她说起二太太如何狐媚勾引男人的时候,语气总是嫉妒而酸涩的。而身旁总也不乏点头附会的人,女人们要妒恨另一个女人,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

      她或许真是会勾引男人。从那富商到我父亲,还有那许多不知名姓的恩客,到如今,眼前这个痴痴傻傻的余子逍,竟都如同着了魔一般,对她心心念念不肯忘却。

      后来,我把余子逍领回家,许了他一个承诺,要替他找到他口中的香云。管家赵叔进来,拿了一封信递给我,说是付家二少爷付青峰寄来的。信上说,下月初五便是我的生辰了,他会赶回来陪我。

      这付青峰的父亲便是那后来收留文姨的警察局局长,这也是这些年来我这么了解文姨遭遇的原因。付青峰是在文姨被赶出他家门那年北上求学的。只因我从小便和他在一处玩,家里又无兄弟姐妹,所以对他的感情自然是比别人要亲厚些。我父亲和他父亲又是极为相熟,两人执意要亲上做亲,便早早给我们定了亲事。

      如今,他要回来了,我心中竟无丝毫期盼和欢喜。我同他相识那么多年,在感情上,却仿佛连眼前这个才认得几日的男子都比不上。大抵世间的爱情,都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你永远也料想不到,会在怎样的时候,爱上一个怎样的人。

      月光透过帘子漏进我的房内,照亮了余子逍熟睡的侧脸。他的眉目是年轻而俊朗的,脸上却又染尽了岁月雕刻过的疲倦和沧桑。

      他睡着,嘴里喃喃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香云。香云。”

      深情而温柔,如同绵软的细雨,酸涩而清冷地飘落,浸染了一片的伤心。

      (三)

      我和父亲提起文姨的时候,他的神情是尴尬而窘迫的。他一定是想不到,我会主动和他提说,让他将文姨娶进家门。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分明是爱她的。因为,也只有在提起她的时候,年过半百的他,才会像那些少年一般,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缒绻的柔情。

      我生日那天,父亲在园子里搭了戏台,函请了一些商会亲友前来听戏饮酒。戏文开唱前,我举了酒杯,对着到席的宾客说些客套话。余光里望见余子逍,他极为安静地坐在角落,百无聊赖地饮着酒。

      我应付着说完那些台面上的话,便开口道:“今日还有另一则喜事要宣布。下个月,我父亲便要和听月楼的老板文姨成亲了,到时候,还请在座各位赏脸参加……”

      一语未完,便看到文姨穿着一袭水蓝色斜襟旗袍,从不远处走来,依旧柳眉明眸,娇艳如花。她看到我,礼貌地点头微笑,大方地入席落座。

      然后,我听到杯子碎裂的声音。

      余子逍霍地站了起来,双目如炬。他一把推开了身前的人,径直朝着文姨坐着的位子走去。

      却在此时,一旁有人掀了桌子,冲上前来,一把揪了余子逍的衣领,将他按倒在地。一拳一拳,狠狠地怒捶了下去。

      是付青峰。

      想来,他已经收到了我回复给他的信了。

      人群中一时混乱不堪,有人惊慌地去拉扯,却仍旧制止不住。付青峰愤怒地挥着拳,额上青筋暴出,圆睁着的双目布满血丝,仿佛蓄满了怒火,只待这一刻喷薄而出。而余子逍的双眸中,依旧是冷到极致的光芒,不躲避,不还手,任由他将他推倒在地,拳打脚踢。

      他是安静的,却仿佛着了魔一般,目光热切地,死死地锁在文姨的脸上。

      我从台上冲下去,张开双臂护在余子逍的身前。付青峰的拳头高高地举起,停在半空中,许久,也没有落下。

      他愤怒的双眸渐起了一层雾意,顿了一下,颤声道:“你当真要如信上所言,要和我退婚?就为了他?”

      我不接话,甚至不看他,只掏出帕子小心地替躺倒在地的余子逍擦拭嘴角的伤口。

      余子逍却挣扎着起身,推开我,颤颤巍巍地走到文姨身前,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问:“香云,当年,你为什么要走?”

      文姨望着他,只是一脸的漠然:“你认错人了。”

      是了。她怎么会是他心爱的那位姑娘?

      方才,他被付青峰一拳拳往死里打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始终是低额敛容,安静而冷漠地喝着酒,剥着花生。

      她,不是。一定不是。

      散席之后。我躲在房间里,听到厅外付局长和父亲的争吵声。我知道,这样毫无理由的退婚,于两家而言,都是极失颜面的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爱就是不爱。就算我们勉强成亲,到底也不会幸福。

      然后,我听到付局长摔门而去,撂下一句狠话。他说:“你可别忘了当年的丑事。你若敢悔婚,我便将事情抖了出去,看到时候是谁脸上挂不住!”

      我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声,如同穿堂而过的冷风,空而悠长。

      “你不怕吗?今天,这样奋不顾身地挡在我的身前?”余子逍站在了我的身后,语气是温淡的,“或者,你早有把握,他不会忍心伤你?”

      我缓缓起身,抬头望着他,淡然地笑:“你不也是一样?”

      他忽然就会心地笑了,带着些许怅惘。他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或者……你是真的认错人了?”

      他仍是摇了头:“我知道,她就是香云。只是,她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我的心陡然凉了下去。他真是自欺欺人到了极致,便是如此,仍旧固执地不肯相信。

      “她曾经是父亲娶的姨太太。当年,我父亲将她从青楼里买下来时,她也不过十五岁……大家都唤她二太太……”他说到她的时候,眉目间流露出的深情,像极了我的父亲。

      他说,她是他生命中,始终无法忘怀的女人。

      我没有出声。身子微微地颤,脑海里有些零碎的片段在瞬时被拼凑串联起来。

      “所以,你就是当年富甲一方的商户余福生的儿子?”

      他点头。

      这便不会错了。

      (四)

      谁都不知道当年的余家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衰败寥落。

      不过是短短数日,那些房产地契悉数易主。据说,是那余福生在喝醉酒之后胡乱打人,当时尚病重的大太太一气之下竟拿起剪刀失手扎死了他。后来,警局查办的时候,那大太太又恰好病死了。所以,只胡乱地定了罪,结了案,再无处可究了。

      “你知道,当年这桩案子为何会如此糊涂了结吗?”余子逍缓缓阖上双眼,嘴角咧开一丝惨淡的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最该死的人,其实是我。”

      讲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时候,我和香云日日朝夕相对,谈笑风生。到底是年轻,都管不住自己的心,彼此也动了真情。那一日,她在我房中同我说笑时,父亲愤愤地踹门进来,对着她破口大骂。说她到处勾引男人,相好的都把东西送上门来了。现在,又跑来勾引他儿子了……”

      “父亲本不是怜香惜玉的人,那日又喝了酒,骂着骂着便动起了手,他醉了,下手也极为狠重。我拉扯不住,慌乱中便拿起了桌上的剪刀指着他,试图让他停手。他见我如此,便怒火中烧,反过来要教训我,不料脚底打了个绊子,朝我扑倒过来,剪刀不偏不倚地扎中了他的胸口……”

      “后来,警局的人来了,母亲为了不让我扣上弑父的罪名,便替我把所有的罪责担了过去……而我母亲……病了几日,便撒手而去了。”

      “后来呢?”

      “后来,在我将父母亲后事料理完之后的一日,有一帮人蛮横地冲进我家,手中拿着我们家的房屋地契,将我赶出了家门……”

      “是香云,她变卖了我家所有的财产,而她……也早已不知去向。”他沉静而隐忍,继续絮絮而言,“这些年来,我四处流落,一直都在找她……我并不相信,那么善良单纯的她,会卷走所有的钱财,弃我而去。”

      “现在,你该信了?”我欷歔长叹,“你别忘了,她可是出身风尘的女人。你不想想,若她没有了当年靠着变卖家产得来的钱财,她又如何能凭借自身之力,摇身一变就成为听月楼的老板?你别再傻了,你对她痴心不改,不断地欺骗和说服自己。而她呢?当了老板,体面风光,如今又马上要继续当她的贵太太了!”

      余子逍沉默着,眸光渐渐暗了下去,神色恍然。

      他早该看明白的。

      只是,他爱她。所以,他不信。

      “谢谢你。”他说,“只是……你又是何苦,为了让我对她死心,说服你父亲娶她过门……”

      我默默地立着,咬着唇,忍着不掉眼泪。他该想到的,我心里对她的妒恨,远比母亲当年更甚。我恨她,既然抢走了我的父亲,又为何还要来虏获我心爱的男子的心。

      他哪里是不明白呢?

      我的任何小心思在他面前都遮掩不过去,何况是那个他曾经那样真切爱过的女子。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只是,我不怪她。如果金钱和地位可以带给她比我更多的安全感,那我宁愿远远躲开……”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却只能任由它无力地从指间滑脱。抬头的时候,看到付青峰站在门口。

      他的神情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漆黑的眸子里,泛着一丝凄楚的光泽。他说:“我是来告诉你,我不会退婚。下个月,我便来娶你过门!”

      (五)

      余子逍走了,而付青峰却长久地留了下来。他靠着父亲的职权,也在警局谋了一份差使。只是,我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在我面前使尽了浑身解数逗我开心的付青峰了。听说,他学会了喝酒、赌博,成日里往那乌烟瘴气的堂子里去,和那些轻薄女子调情打闹。每夜回家的时候,都是酩酊大醉,几乎不省人事。

      夜色深重。

      父亲的房里没有开灯。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一声长似一声。

      我起身,推了门进去。他正靠在躺椅上,安静地吞吐着云雾,指尖明灭的闪烁光芒,烟灰簌簌抖落。

      他看到我,徐徐地站起身,走到我的身旁,悄然叹息。

      他开口,声音低低的:“是我对不起她们。”

      他口中的她们,指的是我的母亲和文姨。

      “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当年对你文姨动了情,你母亲也不会一时糊涂做下错事。”

      “那时,你母亲心里妒恨她,便到处说她是狐狸精,勾引男人。为了煽起余福生对文姨的不满和怒火,便故意陷害她,差人送了些首饰、衣物、糕点等去余家,还特意点明了是某位相好的年轻少爷差人送给他们家二太太的……只是,谁又知道,那一日,余家便果真出了事,还闹出了人命来。后来,那送物件的伙计不明状况,只听说死了人,怕有一日会殃及自身,便急急地跑去警局自首,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你母亲指使之事。”

      “警局的人验过余福生的尸体,查明了他真正的死因。证实了那把剪刀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他的死完全是因为吃了你母亲差人送去的糕点而中毒致死。我只知你母亲素日娇纵任性,爱使些小性子,却也想不到她会

      下毒害人……”

      “事实的真相,最后都被我用金钱给掩盖了过去。付局长自然也深知其中的利害,见那余家大太太自己着急着认罪,又禁不住我给出的金钱诱惑,便冒着渎职之险将此案草草了结了……这也就是那付局长口中不可宣扬的丑事……”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又有谁知道呢,当年余福生的死,并不是一场意外那么简单。就连余子逍都没有生疑,还真的以为是他手中的那把剪刀,要了他父亲的命。

      我将头靠进父亲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哭得歇斯底里。

      他是真的错怪母亲了。

      当时那糕点上的毒,不是母亲,而是我亲手放下去的。

      真正杀了余福生的人,并不是余子逍,不是大太太,不是我母亲。

      而是我。

      (六)

      我终于回想起来,曾经有一日,我看到母亲桌上那盒精致的糕点时,吵闹着讨着要吃。当时母亲不许,只说这糕点是要送去给狐狸精吃的。

      我也只是淘气,心想着那狐狸精果真是可恨,便趁着母亲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的陶瓷罐子,将里面的灰白粉末撒在上头,还愤愤地吐了几口唾沫,才悻然离去。

      那瓷罐子原是那日付青峰在警局里玩时拾捡的,只因罐子上的花纹精致好看,便送了给我玩。我是一个任性惯了又不知轻重的人,从小到大最喜欢捉弄人玩,只想着要帮母亲出口气,并不曾想过这样一件好看的东西,竟会最终害人丢了性命。

      父亲说,他对不起我母亲,也对不起文姨。若不是他的情不自禁,也不会害得余家家破人亡,让文姨一次又一次流离失所。

      所以,那听月楼,真正的老板其实是他。

      那时候,他偶然得知她又重回了烟花之地,操持起了旧业,心里便觉得愧疚和心疼。他只想默默地帮她,便自己出钱出力,投建了这样一座繁华的书寓,以别人的名义赠予文姨,让她当起了老板。

      也许,他只是为了补偿自己对她的伤害。但我想,更多的,是他仍旧放不下心里对她的那份情感。

      后来。

      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解除了和付青峰的婚约。我也不怕他们将那件事抖搂出去。我想。他们父子心里一定是比谁都要清楚,当时那渎职枉法、收受贿赂的罪名,远比我们家犯下的错误要可怕得多。

      只是,我时常在梦中惊醒,泪流满面。我仿佛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余子逍孤独地蹲坐在听月楼的门口,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子然一身,凄苦而寥落。

      愧疚、心疼,一日重过一日。

      我想,我必须找到他,告诉他这一切的真相,让他不必再为自己失手杀了父亲的假象所懊恼自责。也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身上背负的罪责。

      我甚至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去接受他的呵责和仇恨。如果,恨意可以减轻他身上的苦痛,我也甘愿,让他恨我一辈子。

      也是在这时,我才能真正明白了父亲一心要对文姨好的苦心。

      而再过几日,便是父亲和文姨成亲的大喜日子了。我在心里苦苦地想着,或许等到了那一日,他便会因为放不下他的香云前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她一眼。就像那时候等候在听月楼门外时一样,到了那时,我再找他出来,坦白一切。

      只是,我没想到。

      那一日,再也不会来了。

      (七)

      我永远也无法忘却那个可怕得让人窒息的场景。

      听月楼里,文姨衣衫不整地躲在付青峰的身后,付青峰也是赤身裸体,脸上满是醺然的醉意。

      他的身前,丢着一把枪口仍旧冒着青烟的手枪。

      而我的父亲,躺在地上,胸前仍有鲜血汩汩涌出……

      我哭着抱住父亲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丝艰难的笑意,他的双唇不住地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我流着泪,狠命地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最后的挂念,也一定还是她。

      我看到文姨疯了一般地扯着付青峰的手臂,凄凄冷冷地笑起来:“青峰,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开枪?我们不是说好了,我负责搞定他,而你去想法子把他的女儿娶到手。到时候,那些丰厚的家产还不都是你我二人的了……你现在杀了他,你我即将到手的财产都没有了!”

      付青峰的酒意仿佛全然醒了,只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拼命地摇着头,他说:“我没有……我没有开枪……怎么,怎么会这样……”

      那一声枪响仿佛唤醒了全城人的神经。

      在警察到来之前,围观的人便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堵满了院门口。付局长来的时候,脸色铁青,紧握着双拳恨不能杀了付青峰。

      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她当真是个贪婪无度的女人。想来,当年文姨被付局长收留在家时,就已经和付青峰有了奸情。所以,她如今对父亲的奉承都是伪装,而付青峰对我的情意也都是虚假……

      今日他们二人厮混之时,碰巧被我父亲撞见了。那付青峰是警局的人,自然随身带着枪支,只是,谁又想得到,他会在醉意中慌乱地开了枪……

      我哭得悲怆,心里除了恨,便是无尽的痛。不是为父亲的死,而是为他这样深情对她,换来她如此的欺骗和辜负。深情如余子逍,都无法取代金钱利益在她心中的位置,又何况是我那已到天命之年的父亲?是我太傻,明知余家当年的悲惨下场,还对她丝毫不予提防!

      再见到余子逍,是在父亲的灵堂前。

      他从门外走进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给我父亲磕头,上香。然后,突然矮下了身子,跪在我身前。

      我听到他说:“对不起。”

      泪水又一次决堤。这三个字,我想了那么久那么久,只想着再见的时候,可以从从容容地说出口。却不想,是会在这样的场合,在他的口中,这样悲戚地说出来。

      只是,为什么。

      就连这一句对不起,他都要替她来说?

      (八)

      我还是去了警局。

      听说,文姨很坦白很干脆地认了所有的罪行。

      她看到我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转瞬间,却又低眸垂首,别过脸去,再也不肯看我。

      “今日,我是为一个人来的。当日,你变卖了他所有的家产,他没有恨你,还处处为你辩驳。后来,你不念旧情,装作不认识他,只想着做你的贵太太,他也没有恨你,只想着成全你。”我哽咽着,继续说,“如今,你……他还是想着帮你,要为你开脱……”

      她望着我,恍惚道:“你知道,当年我是为什么要离开他吗?”

      这样薄情寡性的女人,竟会在我面前,忽然不可抑止地痛哭起来。这个昔日美丽动人的女人,此刻形容憔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竟也会有痛楚。

      我听到她的声音,恍若云端传来:“如果可以选择,我就是死,也不会选择从他的身边离开。当年他失手杀了他父亲,我去了警局,要替他顶罪。我是一心要替他去死的,谁知道,那付局长说有人已经供出了余子逍弑父的罪行,若我想要替他开脱,就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这个浑蛋让我委身于他,并窃取余家所有的房屋地契交给他……这一切,我都可以忍,只要余子逍可以活下去,他误解我、恨我,我都心甘情愿……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浑蛋一直隐瞒了我余福生真正的死因……有一天我不小心听到了,是你们家下毒害死余福生,还将罪名推到了余子逍身上……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发誓要替余家报仇!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所以,这也是她处心积虑谋划这场命案的原因。

      她和付青峰并没有任何感情,只是看他连日来混迹青楼,便故意将他灌醉,拖入自己的房中,又叫人请了我父亲去听月楼,让他正好“撞见”他们的私情,然后掏出付青峰身上的枪,杀了我父亲,嫁祸付青峰。

      她要让付家父子也尝尝被人嫁祸陷害的滋味。她要亲眼看着付青峰在他父亲手中服刑受死。

      她说:“我杀了你父亲,我自然会偿命。只是……求求你,帮我照顾余子逍……”

      我哭着,说不出话。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了悲伤,只剩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她又哪里知道,余子逍在我身前跪着说对不起的时候,口里心里都是她。

      他跪在我身前,求我想办法。他还向我借钱。他说,只要有钱,一定可以救她。他说,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便不会再畏惧失去。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而她,是他唯一的所爱。他最不想失去的两个人,就是我和她。

      我对着他笑,然后,流着泪,摇了头。我说,我办不到。只是,那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恨。

      我深知,不管她是杀人犯,是青楼女子,还是他父亲的二太太,他要的,都只有一个她。

      文姨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来时,余子逍站在街角。

      依旧孑然,寥落。

      而我手中那些卖了所有首饰得来的大洋始终是没来得及交给他。

      夜色中,每一片树叶都在枯萎,旧枝叶片片凋落,却找不到最后的依归。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月色斑驳照落。

      仿佛还是不久之前。

      那样的月光,那样的他,那样的我。

      只是,他要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

      本文标题:明月照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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