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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半生只是借来的

  • 作者: 十月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833
  • 树弦

      

    大地像一张苍茫的脸



      我住在大地虚构的寺庙,穿堂风卷起落叶

      飘落佛前,钟声犹如张继的呼吸

      夜半后,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接受皈依

      却始终难以忘掉颠沛流离,仿佛

      承受人间的袅袅炊烟就是继承祖先的遗产

      那一亩三分地长满荒草,被埋葬的人

      至今没有传来孤独的消息,此去经年后

      我已经忘记了你的模样。多年来

      我捧着半卷虚无谎称参悟草木春秋

      而银装素裹的大地,让我难以辨别

      地图上模糊的路,随河流背井离乡

      二十八年来,债务犹如铜雀台的鼎镬

      烹煮着最后的通牒;待我转身,望向故乡

      四千一百二十里的尘埃,像高耸的墙

      隔离出模棱两可的世界,所谓阴阳两隔,

      “无外乎我用心跳缅怀一个人的欢声笑语

      被缅怀的人在泥土里早已肝肠寸断”。

      打瞌睡的守夜人,偶尔木鱼咚咚

      寺庙在夜半三更的寂静里恍如信仰的生

      我像白衣书生,借着烛火,铺展开宣纸

      冻僵的毛笔恰似风华正茂的少年

      刺破砚台里的薄冰,从此陷入黑暗

      勾勒一幅山水,看大地像一张苍茫的脸

    与虎谋皮的人



      与虎谋皮的人,饮朝露,敲木鱼

      也逃不脱袅袅的人间烟火递过来的

      宛如巨石的黑锅;如果下雪了

      雪花像盐巴撒在经年累月的旧疾上

      我半掩《石阡府志》,躺在月光下的医院

      救治多年来,积压胸口的乡愁

      机械表弱弱地跳动,让我像自闭症患者

      更像一个与虎谋皮的恶人:

      一手在空白的纸上用文字返乡

      一手握住城市沉睡的耳朵,让天可以晚些亮

      至少要等到固定的时间,我才能

      安静地推开窗户,呼吸早春的处女空气

      现实与期待,时间不会宠坏虚无的骨头

      只会给贫瘠的皮囊烙下辛酸苦辣

      许多时候,我甘愿为一株卑微的高粱

      低下头,看斗转星移,以及滚滚尘埃

      淹没的悲欢离合。我尽量克制住想象力

      让表达更加贴近温润的泥土;我将抑制张狂

      让叙述更加符合逻辑学的倡导

      而飞扬跋扈的文字,在夜郎王的谕旨上

      省略温润、忽视美学,马革裹尸

      的热血情怀,留下的扑朔迷离的传说

      传说不可考据,文人记载难免会情绪演绎;

      历史学家太严谨,放大镜下的遗址

      被剥夺了生活的气息;野史有趣,又粗俗

      像裹脚布被语言包装成新娘的肚兜

      而我,一个与虎谋皮的人

      一个靠文字搭建安身立命之所的书生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孤独者

      亦是一个漂泊多年的离乡客

      久居异域,险些改掉了口音,忘却了乡俗

      酒到酣处,起舞弄清影,就要忘掉了

      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拼死送我出山的手

      于是我将不再让灵魂受到控制,放出困兽

      横冲直撞,遇山过山,涉水渡河

      在变奏中抵达山国,让颠沛流离的灵魂

      在黄昏与亲人相聚,天黑之后的神龛前

      卸下包袱的人如释重负

    在祖屋扫尘



      祖屋年久失修,石灰已经脱落

      露出黄泥土狰狞的面孔,八仙桌松动

      摇摇晃晃的,难以承载祖先的聚会

      何况厚厚的尘埃早已让桌子变形

      儿孙齐聚时,有必要进行一次打扫

      让辞旧迎新更具农耕文明的不朽传承

      新鲜的柚子叶在沸腾的水里

      散发出刺鼻的芳香,祖屋的空气中

      生机勃勃的气息在涌动:

      从神龛开始,擦布抹去“祖德流芳”的尘

      抹去“天地君亲师位”的尘;抹去已故

      亲人名字上的尘,抹去遗像上的尘

      ……或许,不能抹去的,是在恍若隔世中

      那开着手扶拖拉机慢悠悠远去的光阴

      在光阴里,我们像极了卑微的尘

      一辈子只是在等待打瞌睡的命运前来审判

      我们清洗盛装贡品的瓶瓶罐罐

      感觉祖辈的温度尚在,他们均匀的呼吸

      还在萦绕着整个祖屋的一砖一瓦

      包容着儿孙犯下的错,也宽容燕子筑巢时

      不慎将粪便落在八仙桌上

      一场必须的死亡让我的祖先们学会了妥协

      他们妥协于命运,从此放下贪念

      世界于他们只是一张来不及带走的冥纸

      被定格在祖屋的神龛上。诸物重新归位

      祖屋焕然新生,待贡品摆满八仙桌

      檀香袅袅盘旋,一张张冥纸在火焰上

      大声朗读平仄难辨的谶语,我看见

      神龛上面的阁楼,摆放着未刷漆的棺材

      这无疑将是某位亲人与命运妥协后的家

    落日赋



      一生需要经历多少朝霞方可浪漫如李白

      又需要看过多少落日才能坦然

      犹如湖心亭看雪的张岱;粮食不需再酿酒

      菜园的蒜苗,青菜,莜麦菜,空心菜

      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望向落日

      被分割的阳光来不及留下恩赐就消失殆尽

      充满怜悯主义的孤峰,撕碎一片云

      而终不能拨开云雾,或许,落日的轨迹

      就是浪迹天涯的书生手握的地图

      仿佛一切都近在咫尺,又遠到万物难生

      这一生,最煎熬的是追求落日

      而放弃了一座菜园的春夏秋冬;

      认得李白浪漫、知晓张岱洒脱又如何?

      这一生,我的孤独,莫过于有地不会耕

      把蔬菜的名字张冠李戴,常常需要

      借助植物图书辨别周遭的草本

    剩下的半生只是借来的



      真的,我已经不再年轻

      祖父二十七岁时,靠着满腹经纶败光遗产

      靠着一条扁担挑盐,养活八个子女;

      父亲二十七岁时,掌握了人情世故的诀窍

      驾着马车在周围乡镇转运货物

      还完高利贷,又赚到朋友遍江湖;

      而我在这个年纪啊,写过几首叙事诗

      记载孤苦伶仃,有过被姑娘杯酒释兵权

      无疾而终的爱情。想到往事,仿佛

      置身于空旷的荒草地,一把野火

      轻而易举就攻下了一个书生的前半生

      遗书在风里被火焰朗诵,灰烬

      变成肥沃的土地滋养一弯瘦弱的月亮

      照亮苍凉如水的生命暗藏的凶险

      捅刀子的,不一定就是敌人;该警惕的

      往往是毫无涟漪的湖水酝酿的灾难

      站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已经饱受煎熬

      父母恩赐的生命,我拥有了二十七年又四个月

      依然业难立,家未成,却虔诚地

      迎接即将遭遇的春秋冬夏;我不想看三国

      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真的

      当二十七岁以倍数翻,剩下的半生

      只是借来的——我已经不再年轻

    菩萨洞颂



      毫无缘由,一股溪水从黑暗中潺潺流出

      便被赋予神灵降临,端坐在洞里

      庇佑山高路远的子民:菩萨洞前的板栗树

      挂满了红布条,香烟袅袅,冥纸的灰烬

      在风里,像祈祷的谶语,坠入溪水

      往低处流的水是万物之源,若心怀无限慈悲

      荒凉的旷野便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寺庙

      本文标题:剩下的半生只是借来的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119835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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