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鱼
我不停还原着自己。
以低处扎根于土壤的姿态，呼应你高处广袤的蔚蓝。
——题记
上半部——来自于边地山区的来信
一黄昏时分，掘土机的轰鸣终于停下来。
死寂重新回到荒谷，还给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和石头上暂时将息的身影。
我矮下去，筋骨嘎吱松动的声音格外清冷薄脆。
你遥远的耳语，由模糊到清晰，伴随风声，又一次灌满我。
满山坡的野栗子，应和着颤动，簌簌落下，翻滚着，藏进落叶，散于草芥。
没有一粒可以飞，像我又不像我。
二
我和你之间横亘着几座大山？
山，到处是山，山外还是山。
它们在落日下斑驳变幻，从圆润光滑到暗沉嶙峋。白天的巍峨，渐渐变成了压迫，重重地加深着黑的浓度。
一束月光，开向空中，照亮体内漫天的飞絮。夜，亦轻度裸露。
三
仿佛混沌之初，幽暗中我听到河流拐弯处响起的脚步声，厚厚的落叶铺满山径，溪水晶莹，委婉如歌。
我熟悉你步伐的节奏，你呼出的热气如绒痒进我的耳蜗。
我和你一起牵手前行，如两枚飞旋追逐的叶子，倾听着彼此摩挲的声音。多么惬意，这与自然的细语轻歌。
哦，这里有丰饶的土，果蔬甜美，却无人采摘。
它们发酵、腐烂，它们和村寨里的留守老人一起，单调、乏味、死寂地自生自灭。
他们想象不出另外一个世界，关于山外、关于现代文明里的五彩绚烂，他们从未见过。
我们见过，所以有点痛。幸福过满，不觉溢出一丝悲悯。
那么，亲爱，当初我们梦寐的世外桃源是否就这样在凉风里烟消云散了？
四
四周幽蓝的凉浸入皮肤，我已无法设想城市里包围你的热。
与世隔绝的封闭里，时间是静止的。
像吱吱嘎嘎的老水车，新水源自旧水，周而复始，原始的自然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更改和外泄。
我怀揣地图，科技发达，不知是否也能研发出敲碎内心荒寂的技术？巨石滚落，灼热的疼痛，在寻找存在方式的过程里，慢慢冷却、沉淀。我开始怀疑任何形式的寂寞、牢骚和愤怒。
高举的铁镐，仿佛能拍碎虚无，当双臂开始隆起坚硬的肌肉，我进一步地想要锻造更加坚硬的骨骼。
大山的风沙渐渐磨砺掉骄矜虚浮的轮廓，露出粗粝原始的生命本色。现在我学会摒弃华美的语言，学会了用汗水、粗茧来演绎，被繁华麻木了的情感开始复苏。
真想裁取眼前涌动的一片麦浪，或者一小截秋虫呢喃的静谧夜色，寄给你。
五
因真实而高大。这让怀念有了依托的高度。
我想再写一次最初的瑶池。
那时，你是花花绿绿人群里，敷着厚厚脂粉的一滴，大呼小叫着冲进去，水花四溅后，我看清一张生动的脸。
你说：“我没有名字，也别问典故，我是自由行走的花。”一阵云影飘散之后，我们的爱情不施粉黛。
我们在难得的悠闲里缔造仙境，用美和更美构筑、演绎、肆意涂抹，用尽所能想到的奇妙曲线和图形，几乎忘记了——
山下水泥的丛林，和后工业时代整齐划一的生活造型。
六
今夜我忽然有了直面的勇气。
城市越来越大，理想越来越小，最后小成卡在转轮里的钉子，划出的血痕刺目难愈。
这里是通宵达旦的情欲庄园。
不再素面朝天，你在脂粉上面还要覆盖各式面具。正式的、非正式的聚会，出发之前的几分钟，还要留给虚幻的牧场和菜地。
我学会了精打细算，生活具体成一根葱、一瓣蒜。
算不清小康的指数，我廉价的国产小车在接你的路途中，越来越没底气。
我越想紧紧抓住，幸福越像细细的沙粒，不断从指缝里漏出。
七
这是个崇拜速度的时代，譬如只需半分钟键盘的按动，你的声音、你的笑容或者哭泣就可以纤毫毕现地传输到眼前，让人根本没有思考的转圜余地。
我甚至没时间分辨哪一帧荧屏里才是你真实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我也学会了粉饰，不断重复，直到骗过了自己。直到我再也说不出语言真实的棉线，断裂面参差不齐，无法缝补。
一弯月圆的时节，缠着皎洁又暗淡的丝带，祝福被潦草地包裹。
八
一只松鼠突然蹿出，亮着警惕又好奇的眼睛。落下的一枚松果正好砸灭信纸上伤心的焰火。
亲爱的，请允许我在尚未冷却的余烬里倒带回去，选择最缓慢的方式遥寄我的相思。
慢得从容，慢得细致，慢得有充分的时间去回味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找寻不易察觉纤细如发的内心线索。
先将那些忘了填色的风景，一笔一笔抹上去吧！
这本是一张多么好的图纸啊，现代都市霸道十足，急匆匆地以水泥覆盖底色。
一想到我们曾经的城市，唯有那座梅园暗香浮动，雪落满我的信纸。
先填一抹雪白和梅红吧！
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去处，你用长长的黑色围巾包裹、衬托着自己。兜着纷落的花瓣，你延续瑶池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梅园四周正被不断疯长的楼宇包围，我短暂的忧心很快被你呼出的热气瓦解。
九
不能说那是无知的幸福，阳光曾让枝头开出精巧的光芒，照耀过我们见缝插针的生活。
如果一定要写出崩溃的开始，我愿意继续抹上暖色系，当年冷雨砸碎的玻璃，五彩斑斓的反光里晃动的依然是能流出热泪的躯体。
明灭的夜航飞机，闪烁着星光飞过钟楼尖顶，填充着城市瑟瑟发抖的毛孔。
你依然拥有曼妙的身体，精致到无懈可击的思想，只是包装愈来愈臃肿。吸吮过度又干渴无比的唇，经常语无伦次。
我们有相同沦陷碎裂的表情。
那时我不具备形体，我是慌张、是忧郁、是一团变幻无定的气体。
竭尽全力也拼凑不全自己，叫我如何拼凑你？
十
好了，不说城市，回到我的边地。我要向你描述一种纯度极高的蓝。
它不同于我们曾经见过的瑶池，没有云蒸霞蔚、花团锦簇。云贵高原的这一隅保持着广袤旷野的原始新鲜，这新鲜就是一种蓝，朴实憨厚山民的笑都带着一抹蓝。我坐着的石块、帐篷和小径，全部沐浴着蓝。蓝，包括我破开晨曦的伸展姿势都是蓝色的。
纯粹的蓝无所不在，仿佛有一种神性，过滤着我血液里最后一滴渣滓，我感到如此充盈，就像我曾指给你看的原始石刻鸟，粗粝里蕴藏着生的灵动。
现在我要用失落已久的刚性，向着你的方向，大声说出我爱你！
我有大把大把坚定浩瀚的蓝，比海还宽！
下半部——来自内陆都市的回函
一向北、向南找不到两片相同的落叶来记录一场离别的经纬。那么存在我脑海里的场景，一定区别于你，你的触摸像暗生的水草。
大片墨绿、金黄、赭红的色块充塞了岁月的表面。
我捂住眼睛，并非害怕目迷，是不忍当年雪化后的斑驳淋漓。
隐藏那些刺、那些尖角，我愿意一个人尖叫。
突然你寄来一纸湛蓝，如此锋利。将往事再次削铁成泥。
二
还是从水开始说起吧！
无意中触到的温润，从脚心一直到我肋下的肌肤，这从天而降的瑶池，让我忽然有化开自己的冲动。
我的裙子湿了，眼眶湿了，传递你喘息的风也是湿的。一生最清澈的时光，就那么水淋淋地飘在山巅的上空。苍穹小得只剩两颗行星交会的轨迹。
我们试图抖落爬满虱子的外衣，一点一点地拆开再重新组合自己，尽管形状质地我们都不是太清楚。
这是否就是我们爱情的混沌之初？
三
梅园里，殷红的爱情点滴，带着凌厉的寒气，点醒此刻暗沉的黄昏。
我记得你手掌里清晰的暖意，却不愿忘记之后模糊的消融。
我们隐藏起舌根下的陷阱，用舌尖挑起的春意装扮着繁花盛开的阡陌。
我曾以为只要眼神灼热就足以化开脚下的冰封。
我曾坚信过的完美之路啊。
四
电脑程序算不出昙花瞬间凋落的因果。
我们在以秒刷新的信息里，渐渐把彼此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举着仅剩的肋骨撑起岸边的帐篷，从前的偶像一一从浪顶上跌落。
那些碎片里的夸张表情，真让人作呕。
顺时势的演说家逻辑如同橡皮船，正反都柔韧。只是彼岸的此岸的黑，终将刷白记忆。热闹的桨声渐次熄灭了。我热衷的仅仅是把虚拟的园子种它个姹紫嫣红。
五
拿出口红，轻轻地抹，抹出的是另一种寂寞。
窗幔下，露出的新鲜肌肤，正被可疑的荧光一点点烤干，月色溅入茶杯，一些无聊的泡沫排列成都市夜晚的流苏。
迷了心窍的草木发出绿色的火焰。拥塞的路口，大喊大叫的女人啊，方寸大乱。
环顾城市里迅速蔓延的道路，更绝望的荒凉扑进眼底。
但我还是反复摹画：一只断翅的鸟，一尾挣扎在网中的鱼。
在没有阳光的阳台上、在众目睽睽的逼迫下，我徒劳地埋下果核。
等着腐烂，或者等着萌芽、等着凋落。
六
下一站已是山穷水尽，我们的婚姻像一节废弃的旧车厢，不再出发，也无所谓抵达。洞开的车窗里蚊蝇乱飞。你正立于风口，用竹篮子打水的癫狂劲头，开着锈蚀的锁。而我躲到一截水袖里，肆意地甩甩收收，试图让袖里乾坤在纸上翻转。
空落的舞台，一只老胡琴吱吱呀呀。
夜晚翻看剧本，在柳暗花明的那一页泪落。
也许我不该杂七杂八地说这些，但我知道你懂，爱情应该慈悲地懂。
回溯时光的隧道，我真想再次还原出瑶池边的肆意和清澈。
七
这封来自遥远来自深处的蓝色震颤，掀翻琉璃虚饰的牢笼，我开始寻找新的建筑方式。
掂量一下纸的厚度，我决定先绕开夜晚的恍惚，哪怕只一滴枕边的黑，就足以让邮差负重。再绕开花边、绯闻以及庞杂的资讯，娱乐年代里的沉疴像奥革阿斯牛圈一般，要清扫，非一日之功。
你肯定已经猜出来了，是直接从废墟上绽开和你一模一样的蓝。
深深浅浅，是天空、是海洋、是通向心脏的蓝色脉搏。
八
烟儿女友说：假如时光倒流，我们敢做的事会很多——
包括取下矜持的假面，包括用任性的鼓点将夜晚一节节拆除。包括选择纯白的瓶身，绽开清甜、苦涩、辛辣，随便什么味道吧，只要是自由。包括搬开压在寒武纪的石头，让史前原始的生命萌动脱口而出。
我说：包括掐灭繁华，纵身跃入他寄来的那片蓝色。
九
光脚坐在地板上，先拿一个靠垫，再加一个，改变速食的荧屏阅读习惯，久违的惬意让我想重燃尘封的蜡烛。
摊开雪白的信纸，第十次读，这次读出了高原辽阔。阳光勾勒着你，你举起镶着金边的铁锹，挖除着洪荒与文明之间的藩篱。
我说：畅通之后，那些野栗子也能滚到我的脚边来呢。时光倒流就是这么简单。
你却忧心忡忡：病菌也有可能倒流进来，污染这片蓝色。
我说：也有可能山地纯美的蓝能荡涤腐臭。只要有爱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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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照例被铃声惊醒，但那只蠕动着无数腿脚、在床上挣扎的甲虫渐渐恢复了人形。
生活依旧像机械播放的胶片，放映我奔跑的过程：校车、阳伞、脸上淋漓的汗水。
或者大风、霜雪，薄薄的风衣，呼出的热气。
或者在拥塞、嘈杂之中劈开安静和辽阔。
我不停还原着自己。
以低处扎根于土壤的姿态，呼应你高处广袤的蔚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