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 耒
小说
水中的镜子
⊙ 文/周 耒
周耒:男,一九七六年出生,广西崇左人。作品散见于《芙蓉》《民族文学》《作品》《文学界》等文学期刊,短篇小说《舞场》被《小说选刊》选载,中篇小说《幸福来到陇沙屯》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飞入天中的梯田》。
一
程东雷和罗凤影的故事始于一面小圆镜。
程东雷是在福利院的大门口遇到罗凤影的。那是罗凤影带着她八岁的儿子麦小谷来到福利院进行训练的第一天。程东雷看见他们的时候,麦小谷正哭喊着,头抵着地面,试图从一个地缝钻进底下的排水沟里。那个地缝只有一个手指头那么宽,钻只蚯蚓还差不多,肯定是不够一个小孩钻的。但是麦小谷不管不顾,抵着头一定要往里钻。他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灰尘沾了满脸。
镜子,镜子,麦小谷哭喊着。
不要哭了,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就是了!罗凤影朝他喊。
麦小谷头仍抵着地面哭喊着要镜子。
罗凤影突然吼了起来:快起来,不要哭了。
罗凤影的吼叫似乎对麦小谷没有任何作用,他仍然没命地哭喊着。
罗凤影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一把将麦小谷从地上拉起来。她喊道:你起来,不起来打死你。
他们两人在那里疯了似的拉扯着。程东雷已经看出来,麦小谷是个自闭症患儿,这样的小孩在他们福利院的训练中心里可不少。这样的小孩行为刻板固执,不达到愿望不会罢休。程东雷快步跑了过去,他俯下身抓住了覆盖在下水道上的水泥板。他知道这个下水道的构造,只要把水泥板撬开,就可以看见底下不到一尺深的已经废弃不用的排水沟。程东雷很轻松地就撬开了一块水泥板。
麦小谷已经停止了哭声,他们母子俩头凑过来,紧张地看着底下的水沟,沟里满是尘土和杂物。又一块水泥板被掀开,掉到底下的一面小圆镜现出来。镜面朝上,跌落下去的光亮迅速被镜面反射上来,照在罗凤影的脸上。那是一张美丽的脸。程东雷和罗凤影同时探身伸手去捡镜子,他们的头碰在了一起,程东雷就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般,身子弹开了,面红耳赤。
罗凤影朝他微微扬起嘴角笑了笑。
程东雷想对罗凤影表达自己的歉意,但是他无法说出话来。他是个哑巴。他只能啊啊着朝她比画手势。
罗凤影收起笑容露出惊讶的神情,但是她很快回过神来,又朝他笑了笑,摆摆手说,没事的,没事的。
罗凤影俯身把镜子捡了起来。麦小谷伸手把镜子抢到了自己手里,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傻傻笑着。程东雷看见镜子的背面镶着一张合照,那是麦小谷他们一家三口。照片中,麦小谷被一个男人和罗凤影紧紧地抱在胸前。那个男人想必就是麦小谷的父亲。程东雷心里一酸,这真是一个温馨的家庭,麦小谷可以得到父亲母亲的爱,不像自己从小孤零零地长大。
罗凤影的笑脸深深地留在了程东雷的心里。他就住在训练中心对面的小阁楼里。孩子们在教室里训练的时候,家长们都坐在院子里等着。有空的时候,他会透过窗户偷偷地打量着坐在院子里的罗凤影。麦小谷总是突然冲出教室跑到外面。这时候他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要几个女老师抓住把他摁倒在地上,才能够制服他。家长们这时候只能站在一边,不能够参与进来。孩子们要逐渐摆脱对家长的依赖才能够很好地接受训练。
当几个老师把麦小谷压在地上的时候,罗凤影对发生的一切像是视而不见,她坐在那里,拿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玩着游戏,仿佛正在面前挣扎哭喊的麦小谷不是她的小孩。有一次,麦小谷又跑出来被几个老师摁住了,程东雷坐不住了,他跑下楼到了院子里。他跑到了罗凤影的面前。他对她用手比画着什么。罗凤影不明白程东雷要做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镜子,他问你要镜子,摁住麦小谷的一个老师喊了起来。
罗凤影醒悟过来,连忙从自己的坤包里拿出了那面小镜子。程东雷接过镜子,跑到麦小谷身边,把镜子递给了他。麦小谷接过镜子马上安静了下来。
一个老师夸赞程东雷真细心,懂得小谷的心思。
程东雷傻傻笑了,他偷偷用眼打量罗凤影,希望也从她那里得到赞许的目光。但是罗凤影并没有看他一眼。
二
麦小谷慢慢适应了训练,大家都以为他终于可以让人省点心了,但是大家都错了。
麦小谷丢了两次。先说第一次。那天大家从饭堂打饭出来,吃完了饭罗凤影到水龙头下洗碗,转头发现麦小谷不见了。罗凤影在院子里走着喊着找麦小谷。院子不大,围在三面的是三栋三四层高的小楼房,一目了然,没有麦小谷的身影。大家都着急起来。
有人发现铁门没有锁,半开着。一定是哪个粗心的家长出去后忘记了关门。罗凤影的脸一下白了,立刻像风一样奔到外面,嘴里喊着“小谷、小谷”跑远了。福利院院中套院,就像一个迷宫。只要麦小谷没有走到大街上去,只是在福利院里转圈,总还能找到他。老师和家长们都出动了,大家分头去找,一遍一遍地喊着麦小谷。
程东雷也加入了寻找麦小谷的队伍。他顺着一条小道跑去,目光不断地搜寻着,他多么希望看到麦小谷就蹲在某个角落里玩。他想起十几年前,在他像麦小谷那么大的时候,他被妈妈牵着手来到了福利院里,妈妈让他待在一个沙坑里玩,他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等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天已经黑了。妈妈之后一直没有来找他。他的生命就像那突然降临的黑夜一样,到现在都没有亮起来。如果这次麦小谷也找不回来,他和罗凤影的天空也将永远变成了黑夜了。程东雷更快地跑起来,他想如果自己能喊一喊,也许藏在哪个角落里的麦小谷能听见他的声音跑出来。但是他不能喊出来,他再一次为自己失去了声音感到了强烈的痛苦。
几乎所有跑出去找人的都从四面八方会聚到了福利院中间的小广场上。头发散乱的罗凤影也跑到这里。没有人发现麦小谷的身影,也就是说他可能已经跑出福利院了。罗凤影脸色惨白,头冒虚汗,她身子瘫软下来,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几个孩子家长连忙扶住她,还有人按她的人中。
小谷妈妈,你醒醒,大家朝她喊着。
罗凤影慢慢睁开眼,大滴的眼泪滚出来。她说,他什么都不懂,丢了可怎么办?
你不要着急,我们到外面找,大家说。
罗凤影挣扎着站起来,大家扶着她往大门走。程东雷没有跟着往外跑,他灵机一动,往旁边一栋最高的楼跑去。程东雷爬上了楼顶,他从上面鸟瞰,福利院四处安静,没有看见麦小谷的身影。程东雷的目光越过福利院的围墙,他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工地,杂物间不时反射起一道道白晃晃的太阳光。地上蹲着一个小男孩,好像在玩着一块玻璃。他定睛看,那不正是麦小谷嘛!程东雷在楼顶上跳着,朝着下面的人啊啊地喊着,用手指着工地的方向。
有人看懂了他的手势,他们顺着一个支角翻过院墙。他们在翻墙的时候看见了明显的爬痕,这肯定是麦小谷留下的痕迹。他们把麦小谷从工地上带了回来。
罗凤影接到电话后风急火燎地从外面赶了回来。她像风一样冲到麦小谷面前,冲着麦小谷吼道,你给我站着,站两个小时,不要动!
麦小谷立正站在那里,他惊恐又无辜地看着罗凤影。他讨好地试探着朝罗凤影迈出了一步,罗凤影又喊道,不许动!
罗凤影对麦小谷劈头盖脸地责骂起来,她的话像砖头一样一块块朝他砸去:你跑好了,最好跑了不要回来。你知道妈妈带着你有多累吗?妈妈巴不得你走丢了,妈妈就省心了。你爱跑就跑吧,跑了没东西吃,没地方睡,让你在野外冻死,让野狗叼去吃了最好了……
麦小谷站在那里开始发抖,好像要站不住了。有老师看不下去了说,好了,好了,够了,不要说他了。
麦小谷“哇”的大声哭了起来。罗凤影喊道,不许哭,再哭我打断你的腿!
麦小谷一下收住了哭声,但嘴巴没收住,仍大张着,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好像随时要摔倒。母子俩对望了几分钟,麦小谷没有摔倒,罗凤影却突然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她趴在那里抽泣着,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一样说,你走就走嘛,这样拖累我……
老师和家长们早围了过去,大家合力把罗凤影抬起来,又牵上麦小谷,把他们送回了房间。
程东雷不知道自己找到麦小谷,是让罗凤影高兴了还是生气了。说高兴吧,麦小谷找回来后她还发那么大的火,说不高兴吧,麦小谷走丢的时候她又着急成那样。程东雷猜不出罗凤影的心思,心里就有些莫名的不安。他居住在训练中心边上的楼顶的阁楼里,刚好可以看见罗凤影住在对面的房子。这一天,程东雷一直待在房间里,留意着对面的动静。罗凤影房门紧闭,里面也静悄悄的。这样的安静让人揪心。到了晚上,罗凤影的房间里亮起了灯,程东雷看见她的窗户上像走马灯一样在晃动着影子。那是一种奇异的影子,像大鸟展翅飞过,像树木在大风中四处摇晃,像鱼儿从海面跃起。
程东雷被这些奇异的影像所吸引,他跑下了楼房,来到了罗凤影位于二楼的房门前。他趴在窗上的一条缝隙往里看去。他一下惊呆了,他看见房子中间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在独舞。那个女人正是罗凤影,她穿了一套深红色的裙子,那是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穿的衣服。穿着这件衣服,她整个人的气韵都不一样了。
程东雷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罗凤影正侧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突然她的身子扭动起来,像盘绕的藤蔓缠住了老树,她的双手同时在自己的身上盘旋游走,身子也快速地旋转着。这时候,她投到地面上的影子呈现出了奇异的景象:仿佛她就躺在地上,正被一双大手抚慰着,她的身体在这样的搓揉中欢愉地颤抖着。罗凤影这是在跳舞,但是这舞蹈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程东雷看呆了,他被一股强烈的吸引力拉拽着,渴望冲进去抱住这个翻滚颤抖的女人。但是他同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脚像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这时候,罗凤影停止了旋转,她的双手猛地压在了自己的两腿间,然后仰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双腿后屈支撑起身体扭动起来。从程东雷的这个角度看进去,她和她的影子仿佛拥抱在了一起,合二为一。她的身子在一阵阵地起伏战栗着。
程东雷感觉到自己的头在轰隆隆地响,仿佛有一列火车从他身体里面开过,让他全身通透膨胀起来。他的手不自觉中加重了力气,把窗玻璃碰响了。罗凤影听见了响声,停止了动作朝这边望了过来。程东雷连忙蹲下身子,他紧张得瞬间冒出汗来,连忙转身跑下了楼,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他靠近窗户往外看去,发现罗凤影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里面一片寂静。
三
程东雷脑子里全是罗凤影跳舞的身影。
晚上他一个人待在阁楼房间里的时候,脑子里会一遍一遍地过着罗凤影跳舞的样子。这些影子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几乎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自觉地跟着这些影子做起动作来。他学着罗凤影的动作跳起了舞。他旋转着身子,两手作势舞动着抚摸自己的身体。他这样跳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是在寻找某种温暖。他想,罗凤影那样跳的时候,也一定是在渴望某种抚慰。她一定是个内心孤独寂寞的女人,渴望着带有情欲的抚慰。这样想,程东雷慢慢找到了跳舞的感觉,跳得有模有样了。
程东雷住的阁楼太小了,已经容不下他的舞步了。晚上他就到训练中心的教室里跳。教室里有多媒体设备,可以放舞曲,他跳得更投入了。
有一个晚上,程东雷练习跳舞的时候,他的舞步被卡在一个动作上,他不知道该如何旋转。
突然有个声音说,左腿后退半步,身体下蹲向右转。
程东雷依照指令转过身来,他看见罗凤影就站在门口。她走进来问他,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舞蹈。
程东雷窘在那里,他担心罗凤影知道他是偷看她跳舞学来的,她会不高兴。
罗凤影问过就算,好像并不想知道答案,她说,你好多地方没有跳到位,我来教你吧。
罗凤影在他面前示范,她跳的是程东雷那天晚上看到的舞蹈。程东雷赶紧跟着学起来。因为有了之前很多次的自学,程东雷再跟着学,变得容易多了。罗凤影纠正了他几处不规范的动作后,他自如地跳了起来。
罗凤影教了几遍,开始停下来看程东雷一个人跳。程东雷跳得很专心也很投入,他生怕跳错了一个动作会让罗凤影不高兴。现在对他来说,通过跳舞博得罗凤影的欢心成了唯一的目的。罗凤影看他跳了一曲说,你跳舞的感觉很好。
程东雷发现,罗凤影并没有把那天晚上她跳的舞完全教给她,他朝她摇了摇头。
罗凤影说,你第一次学,能跳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难得了。
程东雷知道罗凤影一定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着急地比画着,想要她继续教他接下去的动作。为了让罗凤影明白他的意思,他学着她那天晚上的样子,仰在了地上,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两腿间,身体颤抖着起伏旋转起来。
罗凤影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程东雷脸红了,摇着头说,不,你不用学这个。程东雷不明所以,继续做着动作,执意要学。
罗凤影出神地看着他说,好吧我教你。
罗凤影仰躺着,双腿后屈扭动起身体。罗凤影做完示范动作,仍然保持着身姿,看着旁边的程东雷说,你来一遍吧。
程东雷也学着她的样子舞动起来。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个高难度的动作,他怎么也做不到位。
罗凤影起身说,你真笨。
罗凤影伸出手来托住他的身体,帮他扭动起来。她的两个手就像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让程东雷的身体变得柔软了,他像海浪一样起伏。慢慢地,程东雷感觉到罗凤影的两个手掌变得潮湿温热起来,这些热量传导到他身体里,他也开始体味到了那种莫名的颤抖了。
罗凤影似乎也感觉到异样,她猛地把手收回来,慌乱地说,好了,就练到这儿吧。
罗凤影站起来,头也不回,匆匆地走出了教室。
程东雷仍然坚持跳舞。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到教室里练习。教室安有视频设备,老师们看见程东雷那么爱跳舞,就买了几张舞蹈光碟来让他学。他好像无师自通一样,很快学会了几个舞蹈。那个晚上之后,罗凤影再也没有来到教室教他跳舞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当大家谈论程东雷跳舞时,罗凤影没有参加谈论。即便是程东雷当着大家的面练舞的时候,她也不起身去看,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那里玩她的手机。
六一儿童节要到了,训练中心决定为孩子们献上一台晚会。所有的老师都行动起来,排练节目。程东雷内心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他找到了负责晚会的老师,递上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要在晚会上跳舞。
纸条在几个老师间传递,大家说,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啊,是应该让他跳。
程东雷高兴地笑了。一连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教室里练习罗凤影教他的那个舞蹈。他相信,他一定能够完美地诠释这个舞蹈,让罗凤影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一个晚上,罗凤影突然走进教室,对程东雷说,你不能在晚会上表演这个舞蹈。
程东雷脸上写满了为什么。罗凤影说,这个舞蹈不适合跳给孩子们看。
罗凤影撂下这句话就走出了教室,把疑惑留给了程东雷。程东雷知道她不让他跳这个舞蹈一定有她的道理。即便有万般不解,他还是遵从她的意见放弃这个舞蹈。那他该跳一个什么样的舞蹈呢?他又想到罗凤影的话,他知道自己该跳什么样的舞蹈了,那就是要跳一个适合孩子们看的舞蹈。他这么一想,一切都豁然明朗了。他想起了当年他的妈妈把他放在福利院沙坑里的情景,他想起自己玩着沙子一直到天黑的样子。他想着想着眼里就流下了泪水,他站起来跳起舞来……
晚会到了,程东雷上台表演。他给舞蹈起的名字叫《玩沙子的小男孩》。那些沙子就像快乐的精灵,在他的指缝间流动,在他身上游走,被他抛洒起来在空中跳跃。这些快乐的精灵在他身边起舞,他和它们融为了一体,让快乐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一样占满了舞台……但是突然有一阵大风刮来,凤越刮越大,漫天扬起了沙尘,天黑地暗。他在和风沙搏斗,试图从重重的包围中突围,他奔跑、跳跃,但是一次次摔倒在地上。风沙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最后一次他摔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风沙一阵阵要把他掩盖了……程东雷趴在了舞台上,他看见舞台下所有人都揪心地看着他。他看见罗凤影也紧紧地盯着他。罗凤影的目光就像两道温暖的探照灯,照得程东雷身上充满了力量,他从风沙的掩埋中跳了起来,他不再试图从风沙中突围,而是和风沙融为一体舞动起来。那些风沙不再是摧垮他的灾难,而是成为托举他舞动的力量,他在舞台上刮起了一阵阵充满力量的旋风……
程东雷一曲跳完,大家站了起来,热烈地鼓掌。
太美了,他真像个舞蹈家,有人说。
程东雷没有看见罗凤影的表情,他被欢呼的观众淹没了。
四
晚会后的第二天,训练中心放假一天,大家都带上小孩去外面玩了。程东雷一个人在院子里扫地,罗凤影突然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
罗凤影朝程东雷招招手说,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程东雷走到二楼,罗凤影的房门打开着,麦小谷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板上玩着一堆玩具。程东雷走了进去,罗凤影坐在一张桌子前,上面放着一盘樱桃果。
罗凤影招呼他,过来吧,这果可好吃了,你来吃一些。
程东雷走过去坐了下来。罗凤影伸手拿起一个樱桃果递到他面前。樱桃果鲜艳欲滴,像她涂的红指甲。程东雷伸手接过来放到嘴里,果子很酸甜,是他没有吃到过的好味道。
罗凤影说,跟我说说那个舞蹈吧,你是怎么想到这么跳的。
程东雷看见旁边摆有纸和笔,他拿过来写起来。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就这么跳了。”
罗凤影问,你小的时候怎么了?
“六岁的时候,妈妈朝我扔了一个枕头,吓得我说不出话来,一直到现在都说不出来。”
“你妈妈呢?”
“她把我放在福利院就走了。”
“你爸爸呢?”
“他跳楼了。”
罗凤影呆呆看着程东雷。程东雷又拿起一颗樱桃咬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颗入口很酸很酸,没有了甜味。程东雷突然流下了眼泪。
罗凤影说,你很有跳舞的天赋,你让我想起了我的过去。
程东雷等的就是罗凤影这句话,他想对她说,我辛苦练舞就是为了得到你的赞赏。他没法说出来,但也许这句话写在了脸上,罗凤影看出来了。
罗凤影说,你应该可以跳给更多的人看。
罗凤影从自己的坤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按照上面的地址和姓名,你去找这个人,他是我的老师,是一个好人,把信交给他,看他能不能帮你。
信封上一行娟秀的字写着一个舞蹈学校的地址和一个人名。那行字写得很漂亮,程东雷心里想,漂亮的人写的字就是不一样。信拿在手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程东雷真想马上闻一闻这香味,但是他不敢当着罗凤影的面那么做。程东雷知道,这应该是罗凤影给他引荐的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走出去。
程东雷拿着信走开的时候,罗凤影在他身后说,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
程东雷一路不停地闻着那封信的香味找到了那所学校。他知道一旦找到了那个叫莫干的人,这封信交出去后,他就不能再闻到这香味了。那是一所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还要漂亮的学校。高大而又式样新颖的教学大楼,宽阔平整的体育场,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喜爱。
程东雷在一个宽大的练舞厅里找到了罗凤影的老师。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正带着学生跳舞。他接过程东雷递过来的信封拿出信纸看了起来。他很快看完信抬起头问程东雷,她在哪里?
程东雷想起罗凤影嘱咐过的话,便朝他摇了摇头。程东雷猜想,罗凤影应该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她现在的窘境。
老师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哦,你不能说话,那就跳支舞吧。
程东雷平静一下,在莫干老师面前表演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跳舞,他的紧张和不安就都消失了,他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尽情地挥动着肢体,释放着身心,忘情地跳着。
四周的学生都停下了训练,他们慢慢围拢过来。
一曲跳完,程东雷忐忑地看着莫干老师。同学们突然朝着他一起鼓起掌来。
老师说,明天早上八点你来上课吧。
程东雷兴冲冲地赶回训练中心,他要告诉罗凤影这个好消息,他会成为一个舞蹈演员,一个像她一样优秀的舞蹈演员。
程东雷跑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刚好碰到麦小谷的第二次失踪。他看见大家围着罗凤影着急地询问麦小谷的下落。
罗凤影说,我买好冰激凌,转身就见不到他了。
有人问,你找了吗?
罗凤影说,找了,但街道这么多,人这么杂,他没影了。
有人说,大家再分头找找,我们人多,兴许能发现线索。
于是大家分头走了。罗凤影独自朝着西边的一条街道走,她步履沉重,行动缓慢,就是一个梦游的人。程东雷向南边。走出几十米远,想着罗凤影刚才的背影,不禁为她担忧起来,担心她会承受不住打击发生什么不幸。程东雷又折返回来,沿着罗凤影走的方向跑去。他跑出不远,看见罗凤影失神地坐在一个凉茶铺前,她并没有去找麦小谷。
程东雷跑到罗凤影面前。罗凤影看见程东雷突然出现吃了一惊,慌乱地站了起来。
程东雷向她比画着,他的意思是说,大家都在帮你找小孩,你怎么不找啊。
罗凤影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忙说,找,马上找。
罗凤影说完走了,但是她走的方向却是刚才走来的方向。程东雷跑上去拉住了她,向后指了指,示意她应该往那个方向找。
罗凤影醒悟过来,两人转身沿着街道急走。街道上人来车往,店铺林立,程东雷恨不得马上生出一百双眼睛来,可以一下从人群中把麦小谷找到。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罗凤影走着,目光游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落在了程东雷的脸上。她问,东雷,当年你妈妈把你丢下走了,你现在恨她吗?
程东雷不知道罗凤影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罗凤影继续追问道,你不恨?
程东雷点了点头。
罗凤影的步履好像变得轻松了一点,她走到了前面去,程东雷紧赶慢赶地跟着她。很快,周边的街道大家都转了一圈,之后会合在大门口,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罗凤影面容惨白,她呆立在那里不吭一声,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感受。
报警去,有人说。
大家陪着罗凤影去了派出所。警察们很重视,迅速调查了周边所有的视频监控,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镜头:麦小谷被两个陌生人抱上了一辆被遮挡了号牌的面包车。
“麦小谷被人贩子拐跑了。”
“完了,他不知道要被卖到哪个小山村里去了。”
“这样的小孩,人家不会养的。”
“也有拿去卖器官的!”
说后一句话的人被大家集体怒视,就差扇她一巴掌了。家长们扶着罗凤影回到了她的房间,让她躺在了床上。几个女老师陪在她的床边,预防她出什么意外。不知道为什么,程东雷感觉到罗凤影不会因为麦小谷的丢失而发生什么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感觉由何而来,但是他确信自己这一感觉,因此他并没有对她有过多的担心。他退出了罗凤影的房间,回到了自己阁楼上的房间里。
夜幕降临。程东雷从自己的窗口可以看到罗凤影的房子。她房间门窗紧闭,里面亮着惨白的灯光。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开到了公寓楼底下。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程东雷一眼认出他就是罗凤影那面小圆镜后面照片上的男人。他是麦小谷的父亲。但是这个男人现在没有照片上的和蔼儒雅,而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咚咚”地踩着楼道,像要把楼房踩塌一样跑上了楼,用力地敲开了罗凤影的房门。里面的灯都亮了起来,房间里人影晃动,好像有争吵声传来。
程东雷连忙从阁楼上跑下来,跑到公寓楼前,跑上了楼梯,来到了罗凤影的房门前。里面传出激烈的吵架声。
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吼道,我看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他失踪的!你早就想抛弃他了!
罗凤影也没有示弱,她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是你抛弃了我们母子俩,你现在没有权利来指责我!
男人继续吼道,我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我让你专心带好他,我还对你们不好吗?
罗凤影嘲讽似的哼了一声说,好啊,你让我放弃了一切带他,但是你又放弃了我和他,你这是为我们好啊,你对我们太好了!
男人气急败坏地说,如果让我查出来,是你故意弄丢了他,我饶不了你。
里面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摔东西的声音。接着门被男人突然打开了,灯光射得程东雷的眼睛有点迷糊。他看见罗凤影头发散乱地站在里面。
男人气哼哼地从程东雷身边跑下去。楼下汽车发动,两道明亮的灯光划破夜空,车开走了。
罗凤影关起门。里面一片寂静,这样的寂静让人担忧。程东雷不想这么快离去,他靠近门口,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他想听到声响,哪怕是那么一点点的声响,也证明罗凤影在里面是好好的。但是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程东雷举起了手,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敲门。门这时候却突然打开了,罗凤影站在门里看着他。
罗凤影朝他轻轻地说,你进来吧。
程东雷走了进去,他脸上写满了疑问。
罗凤影说,你也是来指责我的吗?
程东雷摇了摇头。
罗凤影抽泣着发出低低的哭声,程东雷忍不住把她抱在了怀里。罗凤影的身子颤抖着,几乎要瘫倒在他身上。程东雷还没有这样拥抱过一个女人。罗凤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丝质睡衣,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程东雷有点手足无措,同时内心激荡起一种强烈的感觉,整个身心都被激荡着。他终于知道那天晚上罗凤影教他跳舞的时候,为什么她的双掌会那样发热了。程东雷感觉到自己还应该再做点什么,他低下头,嘴唇摸索着碰到了罗凤影的嘴唇。但是罗凤影一下就缩回了头,她站直了身子,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罗凤影抚摸了一下他的脸说,我比你大十岁呢,我不能!她接着打开了门,说,你回去吧。
程东雷有点不舍,但他还是走了出来。罗凤影在身后把门关上,里面的灯迅速灭掉了。
五
谁都没有想到,麦小谷第二天早上被人送回了福利院。早上守门的大爷起来开门,看见麦小谷趴在铁门上,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他的身上绑着一根绳子,另外一头绑在铁门上,这是预防他再走丢了。
大爷几乎要惊倒,他叠声喊道,哎呀呀,我的小祖宗啊!
大爷连忙打开门,把麦小谷拉了进来,解掉了他身上的绳子。福利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大家都围着他,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麦小谷不会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们。
罗凤影从里面急急地走出来,呆呆地看着去而复返的麦小谷。麦小谷也看着她,仿佛要辨认出她是不是自己的妈妈。
罗凤影说,回去吧。罗凤影转身走,麦小谷跟在她身后走回去了。
警察早在这一带布下了监控,他们很快抓到了抱走麦小谷的那两个人。他们交代,在街上看见了无人照看的孩子才动了歹念,他们打算把麦小谷卖到山里,但是人家一看孩子不正常又退回来了。他们只好把他又送回了福利院。
日子又回到了正轨上。程东雷每天去舞蹈学校学习舞蹈,他练得很认真。也许从小就失声的原因,他对声音特别敏感,每个音符的律动都能在他体内得到回应,他的舞蹈跳得越来越好。他还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时不时应邀去参加一些演出,他见到了更大更好的舞台,见到了更大更精彩的世界。
每次有新的收获和发现,程东雷第一个想到要告诉的是罗凤影。但是他每次抽空回训练中心的时候,罗凤影好像把他当成了陌生人,对他爱答不理。在众多的老师和家长面前,程东雷不知道、也不敢向罗凤影表达什么。
一次麦小谷不小心摔倒了,程东雷和她同时跑过去扶起了他。罗凤影的手抓在了程东雷的手上。罗凤影的手并没有放开。程东雷知道,罗凤影其实心里还有他。
因为表现优秀,舞蹈学校决定让程东雷参加全市的舞蹈比赛。这是一次重要的比赛,在这个比赛中获得冠军,也就证明这个选手可以登上这个城市的舞台了。学校本来打算要为他编一个舞蹈,但是程东雷拒绝了。
“我要跳自己的舞蹈,跳别的我觉得没有意思。”他写了张字条递给老师,因为写的时候坚定有力,有几笔都划穿了纸张。
老师拗不过他,说,那你跳给我们看看。
程东雷跳起了罗凤影教给他的那个舞蹈。他觉得,如果凭这个奖获得比赛名次,没有比这更能回报她了。他投入地跳着,感觉到罗凤影来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在舞蹈里体味着她的痛苦和绝望,也感受着自己的孤独和期望,他觉得自己在这个舞蹈里与她合二为一了。
老师一动不动地看完了他的舞蹈,最后说,就用这个舞蹈参加比赛吧。
程东雷高兴地向老师表示感谢。
老师又说,比赛的时候叫她来看看吧。老师一定是从他的舞蹈里看穿了一切。他接着说,告诉她,什么困难都可以挺过去。
程东雷找了两张比赛晚会的票,晚上敲开了罗凤影的门。罗凤影把他让到了里面。屋里一片混乱。麦小谷刚刚把一瓶洗衣液扳倒,地上黏黏糊糊的。罗凤影戴着袖套,拿着抹布在擦拭。麦小谷这时候还不安分,在地上爬来爬去。
程东雷连忙过去,把麦小谷抱了起来。
罗凤影边擦地板边问他,有事吗?
程东雷把门票递给她。罗凤影站起来,把手套除下,接过他递来的票。
罗凤影看着手中的票说,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
罗凤影扔下抹布,从床头拿出一本相册,翻着指点给程东雷看。那全是罗凤影参加各种演出的照片。
罗凤影指着一张照片说,很多年前,我参加了这个比赛获得了冠军。
照片中,舞台上年轻的罗凤影清纯美丽,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程东雷把麦小谷放到沙发上,拿出纸和笔写道,我要参加这个比赛。
罗凤影说,祝贺你,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老师要你挺住,走出困难。”
罗凤影无力地说,有些困难是没法克服的。
比赛那天晚上,罗凤影和麦小谷准时出现在剧场。到程东雷上场了,他想,今晚的比赛,只要能获得罗凤影的掌声就够了。乐曲响起,程东雷舞动身姿,他看见罗凤影坐在那里看呆了。他故意没有告诉她,他将用她教的舞参加比赛,他想这样会给她足够的惊喜。程东雷双手不离身,缠绕着抚慰着全身。他的双脚一直钉在原地,就像一个受到禁锢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涌动着蓬勃的原始的欲望。他只依靠扭动的身躯和盘绕的双手完成这个作品,这是一个自我抚慰孤单的舞蹈。但是程东雷感觉到自己此刻是和罗凤影一起完成这个舞蹈,如果说他现在活动着的双手是自己的,那么扭动的身体其实是罗凤影的;如果他现在活动的双手是罗凤影的,那么扭动的身体其实是自己的。他们缠绵在一起,彼此抚慰。这样的感觉让程东雷满腹柔情而又激情澎湃,使这个舞蹈显示出了夺人心魄的力量。
一曲舞完,全场观众起立报以热烈的掌声。程东雷站在场上鞠躬答谢观众,他发现罗凤影的座位是空的。他们母子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程东雷如愿获得了冠军。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没有人想到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哑巴竟然在接触舞蹈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获得这样一个重要赛事的冠军。人们认为这是天赐,当上帝让他的生命缺少了某种东西的时候,肯定会在其他方面给他额外的补偿。只有程东雷明白,是那个傍晚不经意的一次偷窥,启动了他生命中新的旅程。颁奖仪式结束后,程东雷立刻赶回福利院。
福利院已是深夜,训练中心静悄悄的。程东雷还是试探着走上了楼,来到了罗凤影的门前。他发现房门半掩着,他轻轻地推开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罗凤影坐在黑暗里。程东雷摸索着找开关。
罗凤影说,不要开灯。
程东雷摸索着走到罗凤影面前,他蹲了下来,把奖杯放在了她手里。
罗凤影接过来,抚摸着奖杯说,祝贺你,我很为你高兴。
程东雷想说,这一切都要谢谢你。但是他没法说。他伸出手去连同奖杯一起握住了罗凤影的手。程东雷突然感觉到一滴滴的眼泪在黑暗中落到了他的手上。原来罗凤影一直坐在那里流泪。程东雷知道罗凤影难过的原因,她的痛苦源于她被束缚住了无法去追求自己的舞蹈梦想。他抬起手要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但是她把脸别开了。
程东雷在她面前做着手势,堆起笑脸,他用尽了他所能掌握的肢体语言,想要让罗凤影振作起来,哄她开心。但是罗凤影看着他的双眼仍是那样的空洞。程东雷感觉到,就是扔一块大石头到这空洞里,也不会有任何声响。他无奈地停止了动作。
罗凤影说,你回去吧,让我静一会儿。
程东雷只好从她的房间里退了出来。他想,让罗凤影安静地睡一个晚上,她内心的痛苦就会缓解了。很多时候,大家不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是他想错了,也许就是在那一个晚上,罗凤影做了一个更加艰难痛苦的决定。
六
第二天,程东雷睡到近十点才醒来。
他不自觉地又走到了罗凤影的房前。她和麦小谷并不在里面。守门的老大爷告诉程东雷,罗凤影带着麦小谷到福利院后面的公园去玩了。程东雷来到了公园,他转了一圈,终于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发现了罗凤影和麦小谷。他们正在湖边玩。虽然离得不远,但要走到他们身边还要穿过几道曲折的桥,因此还需要点时间。程东雷加快了脚步。他看见罗凤影手里拿着那个小圆镜,逗着麦小谷玩。麦小谷不断地跳起来要拿镜子,但罗凤影故意举高了让他够不着。罗凤影突然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把镜子抛入了水中。麦小谷顺着镜子的去路跑去,跳入了水中。罗凤影背对着程东雷,呆呆地看着水里。水面扑腾着跃起水花来。
程东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都暴涨起来,他想喊又喊不出声音来。他快速地跑过去,看见麦小谷已经停止了扑腾正沉入水里。
程东雷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恐惧压迫着,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激荡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正努力地冲破恐惧的束缚。这股力量瞬间膨胀到了无限大,最后像炸弹一样“砰”的一声在他体内炸开了。随着这声爆炸,他体内淤塞多年的管道似乎都被打通了,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他的嗓门喷涌而出。他大喊了一声:麦小谷——
程东雷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他入水后才意识到自己不会游泳,扑腾着要沉下去。罗凤影连忙跳到了水里,程东雷一下紧紧抱住了她。罗凤影努力着要游上岸去,但是程东雷太重了,她费了好大的劲仍然无法把他救起。程东雷一度绝望了,当他和罗凤影一起沉入水底的时候,他看见罗凤影也睁大了眼睛绝望地盯着他。他甚至想,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死去未尝不是好事。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远处的游人的注意,他们跑了过来,跳到水里把两人拖上了岸。
程东雷又喊,水里还有人!
程东雷这才惊异地发现,他会开口说话了。他同时发现,自己仍然紧紧地抱着罗凤影。罗凤影也紧紧抱着自己。她那双绝望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他。
麦小谷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更多的人聚拢而来,救护车也到了,他们三人都被送到了医院。程东雷接受了各种检查,接受了不少盘问。但是他都三缄其口。那个那天晚上开着车来质问罗凤影的男人很快来到了医院,他来到病房找到了程东雷。
这是个不依不饶的男人,他紧紧地盯着程东雷的眼睛问,请你把当时的情景再说一遍。程东雷知道不能怠慢他,必须要小心地回答他的问题。程东雷说,我去找罗凤影和麦小谷,我要把我获奖的消息告诉他们。
男人问,小谷那时候在干什么?
程东雷说,小谷自己在一边玩,他在追一只蝴蝶,结果落水了,我们下去救他,我没有想过自己不会游泳,结果抓住了罗凤影。我们得救了,但麦小谷没有获救。
男人问,她不救小谷,救你?
程东雷说,我不会游泳,我抓住她,她根本没办法,都是我的错。
男人问,你到的时候,小谷已经落水,还是你到之后他才落水的?
程东雷说,我到之后他才落水的。
男人问,你们那时候在干什么?
程东雷说,我跳舞给罗凤影看。我表演我比赛获奖的舞蹈,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小谷。
男人仍紧紧盯着程东雷的眼睛说,年轻人,说假话是要负责的。
程东雷说,我没有说假话。
男人诅咒般地说,如果哪天我发现你说了假话,老天会让你再成为哑巴的。
程东雷出院的时候,罗凤影也早离开了医院,她也没有再回到训练中心。程东雷没有她的联系方法,如果她不找他,他将没有办法再见到她了。程东雷一直等着罗凤影来找他,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还没有来。程东雷想,也许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这时候的程东雷已经被一家演艺公司聘请为舞蹈演员。他们舞蹈队在紧张地排练一个节目,要到上海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舞蹈比赛,目前正在寻找和程东雷搭档的女主角。那天晚上,舞蹈队的指导老师黛红玲带着他去观看一场现代舞的演出。黛红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是一名资深的舞蹈家,干练而睿智。当领舞的演员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程东雷一眼看出她就是罗凤影。这场演出几乎是罗凤影一个人的独舞晚会,这个已经在舞台上消失了好多年的著名舞蹈演员复出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在空旷的舞台上随着音乐的节奏跑步,跳跃,旋转,出神,她舒展着变幻莫测的姿态,在用她的身体,不,在用她的整个生命诠释着舞蹈,或者说她正用舞蹈诠释着自己的生命。
表演结束,全场观众起立,向罗凤影致以热烈的掌声。他们用这种方式欢迎她的回归。
程东雷和黛红玲在门外告别后,他一个人又来到了舞台后场找到了罗凤影。罗凤影变化很大了,她看起来是那样性感有活力,再不像在福利院的时候那样的颓废了。也许是舞蹈让她的生命重新焕发了生机。
罗凤影看见程东雷很吃惊,抓住他手臂说,你在后面的侧门等我。
程东雷在侧门那里等了足有半个钟头。罗凤影裹着黑色的头巾出来,抓住他胳膊就走。她把他带到了一个咖啡馆里。两人坐下来后,罗凤影解下了头巾。她的脸完全展露在了程东雷的面前,那是一张惶惑痛苦的脸,已经没有了刚才舞台上的神采飞扬。
程东雷说,你刚才跳得真棒,你的生命就应该是为舞台而活!
罗凤影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以为我能做到,但是我现在发现自己活在更重更深的痛苦中。程东雷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罗凤影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舞台是我的生命,开始的时候我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了舞台,我又为了小谷放弃了我的生活,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
程东雷说,我知道你是想做回你自己。
罗凤影继续说,我爱小谷,虽然他是那个样子,但是他也有生命,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爱他越深,我的痛苦就越深。没有哪一个母亲能理解我的痛苦。但是那天我不知道怎么想了,也许我精神分裂了,也许是长久压抑让我鬼魂附体了。就是在小谷跳着要我手里的镜子的前几秒我也没有想过。但是就是在那一秒钟里,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罗凤影说着,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程东雷张开双臂把罗凤影抱在了怀里,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把这个痛苦的女人抱入自己的怀中了。他的嘴唇又摸索着寻找着罗凤影的嘴唇。
罗凤影挣扎着说,不,不要。
程东雷坚定地说,我爱你。
罗凤影仍然挣扎着说,我不配。
程东雷知道罗凤影不能接受他的心结在哪里了,这次他没有再放开她,而是更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的唇堵住了罗凤影的嘴。
罗凤影的挣扎慢慢变弱,最后完全没有再避让,她主动迎住了程东雷的嘴,两人吻在一起。程东雷听见罗凤影嘴里含混地喊道,小谷,小谷。
程东雷忍不住双眼流泪,他嘴里也含混地喊着,妈妈,妈妈。
他们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惊惧,但又都放下了,更紧地抱着吻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回到了罗凤影的寓所,那是一间三居室的房子。这个晚上,在彼此寻求温暖的强烈愿望驱使下,同时怀着深深的负疚感,他们结合在了一起。
第二天,程东雷回到舞蹈队的时候,黛红玲叫住了他。她说,昨晚那个女人怎样?
程东雷呆了呆,他以为黛红玲知道了一切。他说不出话来。
黛红玲说,这个女人的舞还是那么棒,甚至比以前更好了。我想好了,就邀请她作为我们这个舞蹈的女主角,让她和你搭档。
程东雷吃惊地抬起了头,他没有想到命运会安排他和罗凤影以这样一种方式往下走。
黛红玲期待地看着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程东雷点了点头。
七
罗凤影来到了舞蹈队。
没有人不承认,程东雷和罗凤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舞者。他们只合练了一次,就把舞蹈队为他们准备的节目诠释得尽善尽美。只要乐曲响起,全场安静下来,整个舞台就是他们的。他们的节拍是一致的,气韵也是一致的。他们的默契让人感觉到他们本身是一个整体。乐曲里每一个细微的律动,舞蹈中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被他们准确地捕捉到了,并且会在他们的舞蹈中得到准确到位的表现。
见多识广的黛红玲老师也惊叹他们的表现,她说,只有灵魂相通的人才能跳出这样的舞蹈。
舞蹈队的人已经预言,他们会在比赛中获得冠军。人们已经开始在讨论如何为他们庆功。
当然,程东雷和罗凤影并没有被这些乐观的预测冲昏头脑,他们还是认真地进行排练。事实上,他们并不关心比赛,不关心比赛的结果,他们看重的是,此刻可以这样以舞蹈的方式进行身心的交流,他们享受着这一过程,就像一对热恋的人在享受醉人的幽会。
每天排练结束后,程东雷和罗凤影会各自离开,但他们会在某一个事先约定的路口会合,然后回到寓所。他们住在了一起。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为任何世俗羁绊住自己。仿佛两个历尽劫难的恋人,他们要珍惜难得的因缘。
黛红玲有一天突然对他们说,你们排练结束后完全可以一起走。她什么都看出来了。
罗凤影对她说,谢谢你的理解。
黛红玲说,人们只有羡慕你们的份儿。即便有什么非议,那也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感情,你们尽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你们的爱情。
黛红玲的理解和接纳多少让程东雷感到释然。他想,他和罗凤影应该可以走到世人面前,像别人一样去逛街,去餐馆吃饭,一起参加朋友们的聚会。但是罗凤影拒绝了。除了去舞蹈队训练,她一直待在家里,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罗凤影说,能这样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
程东雷发现,他们的屋子里没有一面镜子。程东雷没有问过她,自己买了个镜子挂在梳洗台前的墙上。早上罗凤影进到梳洗间的时候,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随即听见玻璃破裂掉到地上的声音。程东雷连忙跑进梳洗间,她看见墙上的镜子已经掉落到了地上,碎成无数片。罗凤影的一只手还被玻璃划伤了,她蹲在那里捂着伤口瑟瑟发抖。
程东雷连忙扶起罗凤影,把她带到卧室里给她包扎伤口。罗凤影瑟缩在被子里哭了。程东雷把她抱在了怀里。程东雷知道,罗凤影还活在过去的伤痛和深深的自责里。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心结,他们只有迈过这一道槛,才能开始他们的人生。他不知道他们将以何种方式渡过这一难关。
有一天,福利院邀请程东雷回来给孤儿们表演舞蹈。路上,程东雷见到街上到处有祭祀用品卖,才知道当天是中元节,也就是俗称的鬼节到了。这是个祭拜死去亲人的节日。表演结束后还有点时间,程东雷买了些祭祀用品来到了那个公园,来到了麦小谷落水的湖边。程东雷在湖边点起了香火,他看着平静清澈的湖水,那一幕让人痛苦心碎的场景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这时候,他突然看见湖底有明亮的反光映射上来,他定睛一看,竟然是那面小圆镜。
程东雷四处张望,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男人正在钓鱼,他的旁边放着一个捞鱼的网兜,网兜上接着一根长达五六米的长竿,足够他捞到湖底了。程东雷跟他借了捞网来捞那面小圆镜。因为湖水清澈,加之湖底基本上是石床,没有多少淤泥,程东雷很容易就捞到了小圆镜。他把网兜从湖里提出来,把网兜转到陆地上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网兜刚好停在了这个男人面前。他是麦小谷的父亲。他手里拿着祭祀品,看来他也是来祭拜麦小谷的。男人伸手从网兜里拿出了那面小圆镜,疑惑地举到眼前看着。程东雷看见那面小圆镜背面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已经变成了模糊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那个男人盯着圆镜看了一会儿,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步步紧逼地靠近了程东雷。
男人一字一顿地问道,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个镜子会出现在水里?
程东雷说,也许是小谷当时正玩它,掉到了水里。
男人说,年轻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他当时在追一只蝴蝶。
程东雷说,他是在追一只蝴蝶,可能镜子在他口袋里,结果掉到水里了。
男人说,他那天穿的是T恤,根本没有口袋。程东雷愣住不敢说什么了。
男人把手里的祭祀用品狠狠地摔到地上,转身快步地走开,然后一阵小跑离开了公园。程东雷傻站了一会儿,他突然醒悟过来,也发疯地跑了起来,跑出了公园,拦了一辆车赶回罗凤影那里。
他赶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把罗凤影逼到了墙角上,他手里举着那面镜子拍着罗凤影的脸,逼问道,你我都知道,小谷为了镜子可以不顾一切,你告诉我,这面小镜子为什么出现在湖里。
罗凤影面色惨白,不停地躲避着那面拍在她脸上的小镜子,靠在墙上颤抖地哭着。程东雷向她连连摇着头。但是罗凤影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男人仍没有放过她,蹲下来逼问道,是不是你把他引入了水中?
罗凤影流着泪说,好吧,我承认,我把镜子扔进了水里,引他入水的。
罗凤影大声地哭了起来。
八
罗凤影被拘留了,她要等法院做出最终的审判。
罗凤影被关起来后的第四天,程东雷在拘留所里见到了她。程东雷第一句就说,对不起,如果我不去捞那面镜子你就不会进来了。
罗凤影摇了摇头说,进来是好事,压在我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
程东雷感觉到一阵心疼,罗凤影肯定会面临着不短的刑期,他真的担心这个一直活在痛苦中的女人能不能面对牢狱生活。他想,这个时候也许只有爱才能够让她有所寄托,让她坚持下去。他把手探进铁栅栏,握住了罗凤影的手说,我会等你出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罗凤影摇着头说,你不要傻了,那样对你不公平,你那么年轻,没有必要为了我做这样的牺牲。
程东雷突然哭了起来,他像是受了委屈一般说,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
罗凤影还是摇着头说,不行,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你给过我快乐,虽然短暂,但已足于让我品味一生了,我已经知足了。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决绝的态度,或是无法忍受这样的伤痛,罗凤影提前结束了会面。她说,好了,你回去吧。
罗凤影说着站起身来就往里面走。看着罗凤影的背影,程东雷心碎到了极点。
因为罗凤影的被捕,原来要到上海参加比赛的舞蹈节目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而比赛已经在即,再物色新的舞伴进行排练已经不太可能。整个舞蹈队陷入了极度的失望当中,但大家知道最痛苦的是程东雷,他的痛苦不止是因为节目被终止,还有不得不和心爱的女人诀别。
这个晚上,程东雷独自一个人来到练舞厅。看着空旷的舞厅,他的心碎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能排遣内心的痛苦。他把那首舞蹈乐曲打开,独自舞起来。
他觉得罗凤影并没有离开自己,离开舞场,她现在还在和他起舞。他围绕着她旋转,把她托举起来,把她抛出去后又接住,和她缠绵私语。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她述说,关于爱,关于伤痛,关于绝望,关于孤独,关于死亡,关于生命的意义……他想起自己破碎的家庭,想起死去的父亲,想起杳无音信的母亲,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在世上……他想起他和罗凤影初次见面的情景,想起他朝着水中的麦小谷重新喊出了声音,他想起罗凤影在他怀里痛苦地颤抖,想起她和他在一起时获得的短暂的幸福……
一曲跳完,程东雷一个人站在舞厅中间,泪流满面。
突然有掌声响起来,黛红玲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黛红玲说,跳得太好了。
程东雷还有点恍惚,他问,刚才我是在跳舞吗?
黛红玲说,是的,我在你这个舞蹈中看到了孤独,看到了爱,看到了灵魂。我同时还看到了——黛红玲故意停下来看着程东雷——你猜我还看到了什么?
程东雷问是什么?
黛红玲说,我看到了她。
程东雷内心一阵感动,他说。谢谢你。
黛红玲拍了一下手掌说,我想好了。你就用这个舞蹈去参加比赛,题目就叫“无形的女人”。
程东雷有点疑惑地问,这能行吗?
黛红玲把手搭在程东雷肩膀上,盯着他的眼睛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舞蹈了,你这个舞蹈是为她而跳。
程东雷点了点头。在最后的几天里,他一直把自己关在训练房里,不停地演练和完善着这个舞蹈。
程东雷带着《无形的女人》到上海参加了比赛。他一个人上台表演了,当他站在舞台上刚刚张开怀抱,人们就能感受到一个女人躺在她的臂弯里,她有着长长的头发,柔软的腰身,悲苦凄切的内心。她在他的怀里倾诉衷肠,积累力量。她在他不断地抚慰下变得有生气起来,她展露出了妖娆多姿的风情,她脱离开了他的怀抱,绽放绚丽的生命。这个舞蹈明明是程东雷在跳,但是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们从他的动作里看见这个女人在舞台上奔跑、追逐,她被这个男人的爱重新催生了激情。突然,他们融合在了一起,他们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他们在舞台上进行身与心的交融、灵与肉的结合。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们震惊的不是第一次在舞台上看见这样的表演,而是震惊于在根本不存在一个女舞伴的情况下,这个舞者竟然能呈现了那样的表演,而这一切没有让人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适。观众们感受到了爱的激情正在以形而上的方式呈现在他们眼前,冲垮了他们固有的审美方式。他们还沉浸在这一让他们措手不及的震撼中没有醒悟过来,仿佛突然有一阵飓风吹来,这个女人瞬间在程东雷的怀里消失了。程东雷一个人在舞台上追逐着风的尾巴,他痛苦、迷茫……这一切在他身上又转化为充满了力量的肢体动作,让人感受到,虽然这个女人离去了,爱还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留存,并且这爱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让这个男人也变得更强大了。
舞蹈引起了轰动,《无形的女人》获得了比赛冠军。掌声、鲜花簇拥着他。答谢演出、接受专访,让他应接不暇。作为一颗冉冉升起的舞蹈明星,他的未来展现出宽阔的道路来。
一个记者在采访他的时候表达了他们的震惊,说,这个舞蹈太不可思议了,问程东雷是怎么能做到这一切的。
程东雷回答说是爱,深切的爱。当你的痛苦和你所爱女人的痛苦是相同的,当这个女人唤起了你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爱,那么这个女人就活在了你的心里,活在了你的生命中,你就能够在舞蹈中把她呈现出来了。
此刻程东雷最想见到的是罗凤影,他要让她分享他成功的喜悦。从上海回来,程东雷第一时间赶到监狱。罗凤影的审判已经结束,她被判了十年的徒刑。
接待员见是他,说,你来得正好。
程东雷被直接带到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是个和蔼可亲的男人。他先让程东雷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监狱长说,你先安静一下。
程东雷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着急地说,有什么事情请尽管说。
监狱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程东雷。那是罗凤影的笔迹。程东雷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亲爱的东雷:
我决定离开人世。我之所以走,不是因为我无法面对这漫长的牢狱生活,而是我无法面对我犯下错误和由此产生的愧疚和痛苦。我想起离去的小谷,内心就不得安宁。我必须死去,去到他的世界里陪伴他。我在人世没有因为他而得到快乐,我想在那里我一定能。请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想念我,没有我,你会有更幸福的人生!
罗凤影
程东雷的双眼迸出泪水来,他哽咽地说,不,你不能死,我不能没有你。
监狱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不要难过,她没有死,她被救过来了。
就在三天前的深夜,监狱的巡查员在单独牢房内发现罗凤影用被蒙住了头不动,叫她也没有反应,于是用钥匙打开房门,发现她把被里撕成布条勒在自己的脖子上,已经昏迷了过去。万幸的是,在进行了紧张的抢救之后,她终于又活了过来。
程东雷转悲为喜,站起来说,她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监狱长盯着他的眼睛突然说,我们发现她肚子里有了孩子,那应该是你的骨肉。
程东雷呆住了。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未尝不是个好事。新的生命诞生,会是个新的开始。他再次朝监狱长喊道,快带我去见她!
九
程东雷在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罗凤影。
罗凤影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听见程东雷走进来,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她的双眼,程东雷感觉自己的心要碎了。
程东雷向前一步跪在了床前,抓住了罗凤影的手说,孩子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一定是他冥冥中的安排,一定有某种旨意。
罗凤影的嘴唇颤抖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程东雷更紧地握住罗凤影的手,把孩子生下来,活下去,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罗凤影说,这是不允许的。
程东雷不假思索地说,我们马上结婚,我已到了结婚的法定年龄,这回你不能再拒绝我了。
罗凤影的泪水终于从眼里滚滚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好吧。
监狱派车带着罗凤影和程东雷去办理了结婚登记。
这是婚姻登记处有史以来办理的第一个还在服刑的女犯人的结婚登记,所有听说了他们故事的人都心潮澎湃,一路给他们开绿灯,他们很顺利地办理了结婚登记。
程东雷和罗凤影的婚礼就在监狱里举办。在四周都是铁窗的一个大厅里,人们为它们挂起了彩带,装起了彩灯。程东雷还买了婚纱给罗凤影穿上,她要让罗凤影做一个真正的新娘。
在大家的歌声中,他们手牵着手来到了监狱长面前。这个开明和蔼的老人是他们的证婚人。他对着他们说,我同意举办这个婚礼,并愿意为你们证婚,是因为你们的爱让我们明白,不管是平常人还是曾经犯下错误的人,他们都有爱的权利。爱使人获得尊严。祝福你们!
程东雷和罗凤影感动得哭了。他们觉得,即便是在教堂里举办婚礼,也不可能获得比狱中婚礼更好的祝福了。
作为罗凤影合法的丈夫,程东雷开始为保释罗凤影奔忙起来。经过一番严谨而烦琐的程序,罗凤影终于获准进行监外执行,待其生下孩子并结束哺乳期后再回到监狱服刑。这在他们来看来,已经是巨大的法外开恩了。
程东雷把罗凤影从监狱里接回了家中。这时候罗凤影怀孕已经半年了,肚子明显鼓了起来。
程东雷已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舞者,他总能接到各种演出邀请,要到处去演出。他请了个保姆帮忙照料罗凤影。他的收入足以支付这些必需的生活开支。演出一结束,不管多远,程东雷都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陪伴在罗凤影的身边。他们怀着感恩之心等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不久后,罗凤影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孩。他脱离罗凤影身体的第一秒就发出了嘹亮的哭声。各种检查指标都表明这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护士抱着清洗过后的婴儿来到罗凤影的床前,放在她的怀里。婴儿好像感受到了母爱,舞动着手触碰着罗凤影的脸。
罗凤影对一旁激动的程东雷说,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程东雷脱口而出,就叫麦小谷吧。
罗凤影感到意外,她说,你不介意吗?
程东雷把罗凤影搂住了,说,不,我怎么会介意呢?小谷是我们共同的孩子,是上帝把他又派回了我们身边。
罗凤影叫着小谷的名字,把脸埋在襁褓中,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养育幼小的生命总是美好和快乐的,这样的时间甜蜜而又短暂,转眼一年时间就过去了。罗凤影的哺乳期已尽,她要再回到监狱服刑。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没有感到难过,仿佛罗凤影此去是回趟娘家一般。
事实上也是如此,罗凤影再次回到监狱中,里面的人就像迎回了一个亲人一般。他们对她嘘寒问暖,问她小麦小谷的情况,问她程东雷的情况。罗凤影被巨大的温情包围着。躺在狭小的监牢里,每天一次短暂的放风时间,日复一日重复乏味的劳动,这对罗凤影来说已经不再是惩罚,她每一天都在用感恩之心对待这一切,生活在她面前变得美好起来。
程东雷周末都会开车带着麦小谷从城里来到监狱探望她。不管是刮风下雨,不管天有多冷,程东雷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到来,雷打不动。每周都能见到程东雷和麦小谷,这是罗凤影在监狱中最甜蜜的时光了。
在狱中的第二年,因为一贯的良好表现,监狱特别为他们开辟了探视亲密房。他们的探视终于可以不再隔着铁栅栏,可以在房间里面亲密地拥抱,完成身心的交融。这样的探视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相会。程东雷有时候会觉得,他的家其实就在狱中,他周一到周五到城里去只是去工作,而周末带着麦小谷来到监狱和罗凤影见面,那才是回到了家中。他把这一感觉告诉了罗凤影。
罗凤影躺在他的怀里说,是的,每次你们来,我感觉到你们是在回家。
麦小谷已经开始学会说话,他听见了程东雷和罗凤影的对话,他记住了。每次到了周末,他都会对程东雷说,爸爸,这周我们回家看妈妈吗?
每次走进探视房,看见罗凤影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们,麦小谷就会大声地叫道,我们回家了,蹒跚着跑到罗凤影的怀里。
这时候罗凤影会抱起麦小谷,把他高高举起来说,欢迎我的宝贝回家。
麦小谷会发出快乐的笑声。
十
当然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等待周末的很多个夜晚,如果外面刚好有月亮,月光会像一道光柱一样投射进来,落在地面上。这多么像舞台上的灯柱。有一天晚上,罗凤影忍不住从床上下来,走到了光柱中跳起舞来。现在她当然还会想起离去的麦小谷,想着他扑腾着沉入水中的样子。她仍然会感到心碎,会滴血。好在现在有了程东雷,有了新的麦小谷,她终于可以平静下来审视自己的过错,审视自己的内心。她明白过来,只有真心的忏悔才能使自己得到解救。
罗凤影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跳着舞。狭小的牢房空间并没有局限住她的舞姿,四周的铁栅栏成了舞蹈的依托,她攀附在铁栅栏上,扭曲旋转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这个舞蹈就是这些铁栅栏派生出来的灵动的生命。倘若没有这些铁栅栏的存在,她这个舞蹈就无可依托,也无法存在。不知不觉跳了很久,等她停下来时,四周突然响起了掌声。这个监房里用铁栅栏分隔起来十几个小间,每个小间里面都住着一个女犯人。她们也睡不着,看了罗凤影的舞蹈后,都被震惊了。
“你跳得太好了。”
“我感觉到我们这样被关着,并不是坏事。”
“我感觉做一个舞蹈家真的不容易。”
这些女犯人都是没有多少舞蹈常识的人,她们很多甚至没有正经地去观赏过一个舞蹈,然而在这样的监牢里,在这样孤寂难眠的晚上,她们竟然在罗凤影的舞蹈里读出了那么多东西。
中秋节到了,监狱要为在押的犯人举办一场晚会,几乎所有的节目都是犯人们自编自演的。罗凤影的舍友们都推荐罗凤影上台表演。罗凤影本来不想暴露她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的身份,她以前心里或多或少地觉得在监狱里展示舞蹈是一种蒙羞,但是那个晚上舍友们的掌声,和她们眼中流露出被打动了的神情,让她认识到,往往是最封闭和黑暗的地方,舞蹈可能反而能烛照人的心灵。
她答应了她们的请求,决定在中秋节晚会上表演一个舞蹈。程东雷和麦小谷作为犯人家属的代表,也将被邀请来观看晚会。程东雷带着麦小谷来探望罗凤影的时候,他得到了这个信息。
程东雷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起登台为他们表演吧。
罗凤影的眼睛一亮。他们两人曾经排练过一个很棒的舞蹈要去参加比赛,但是因为罗凤影入狱,他们没有机会向世人展示这个舞蹈,或者说他们两人还没有过一次合作的演出。罗凤影接受了这个建议。
罗凤影说,我对舞蹈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罗凤影对程东雷说起了那个晚上她情不自禁跳出来的舞蹈,说起舍友们的掌声。她同时在程东雷面前又把那个舞蹈跳了一遍。
程东雷看完后流下了泪水。
程东雷说,我知道,你这个舞蹈是为麦小谷跳的,它应该有个名字,叫作《水中的镜子》。
罗凤影说,好吧,就叫这名字。
他们两人当即进行了合练,新的灵感不断迸发出来,他们感觉到这个舞蹈将完全释放他们多年来积累的情感和伤痛。
中秋节晚会如期举行。舞台设在监狱院墙内的露台广场里。四周是高高的院墙和铁丝网。一轮明月悬挂高空。岗哨上的探照灯从两边落到舞台上,堪比任何剧场的追光灯。临近几个监狱的犯人都集中到了这里,男女分成两个方块整齐地坐着,足有千人之多。
舞蹈开始了。舞台上的灯光都暗了下来。先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妈妈,你常说,我是上帝送给你最好的礼物,但是为什么你又把我送回到他老人家那里呢……”
这是麦小谷的声音,程东雷录制的。麦小谷的旁白在这个舞蹈的不同阶段出现。所有的犯人都知道,这个舞蹈改编自真实的故事。而为他们表演的,就是故事的主人。他们一听到麦小谷的声音,心一下就被抓住了。
一柱灯光落在舞台上,罩住了台上的罗凤影。她穿着黑色的舞裙,她伫立、奔跑、聆听,有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她激动,她迷茫,她痛苦,她无声地呼喊……水被拍打的声音响起,气泡升起的声音响起……麦小谷的旁白响起:妈妈,这里好暖和,我的身体在升起,妈妈,你感觉到了吗……程东雷出现在舞台的一角,另一柱灯光落在他身上。他跑动,他聆听,他和罗凤影时分时合……水流动的声音和气泡冒起的声音又响起……这些声音是那样的清脆而又扣人心弦,仿佛每一个气泡在水里的破灭都是一次震动人心的事故,让他们两人震惊和不安……而只有当流水经过才能抚平所有的惊慌和不安……
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的舞蹈。这是一个只有程东雷和罗凤影才能诠释的舞蹈。几乎所有的犯人都为之动容,这些犯下形形色色的罪的人完全看懂了这个舞蹈,好多人低下了头,默默地擦拭着泪水。他们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开始反省自己的罪行。
舞蹈终于结束了。
犯人们鼓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鼓着掌。如果不是禁止行动,他们肯定会站起来鼓掌,或许还会冲动地跑上舞台和他们拥抱。舞蹈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很快,这个舞蹈开始在监狱系统里面流传。甚至有人提议罗凤影和程东雷去他们的监狱表演。监狱的管理者们认为,没有任何形式的思想教育可以像这个舞蹈一样感化犯人。
监狱当然乐意罗凤影去给犯人们表演。罗凤影也乐意去表演。程东雷推掉了很多商业演出的机会,全力配合监狱的演出安排。他们两个人一个监狱一个监狱去演出,每一场演出,他们都全身心地投入。仿佛每一次表演,都是这个舞蹈第一次在观众面前亮相。他们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这样的重复演出有多么的枯燥和乏味,几乎在每一次的演出中都得到新的感悟和体会。演出也给他们创造了更多的相聚的时间,他们甚至觉得,每一次登台表演,其实是老天恩赐的一次额外的幽会。他们在舞蹈中相亲相爱,共同承担罪责,一起接受洗礼,完成身心的解脱。
他们几乎在每一次的表演结束后都会饱含热泪,然后紧紧拥抱。他们同时看到了那些犯人们流下的泪水。这泪水是给他们最好的回报,远比掌声更让人欣慰。因为他们知道,那些泪水是他们内心的善念觉醒后的结晶。这一点他们感同身受。
有一天,监狱长让人把罗凤影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他拿起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文件,郑重其事地向她宣布,鉴于你对教育感化犯人做出的突出贡献,你被减刑一年。
罗凤影说,这真是意外的惊喜,非常感谢你。监狱长说,我们还会继续为你申请减刑的。
罗凤影内心是高兴的,因为她觉得这是对她付出的一种认可,但是她觉得离不离开监狱并不那么重要了。她对监狱长说,我似乎并没有想过要急于离开监狱。
监狱长说,即便你被释放了,我们仍然欢迎你随时回来。
他们两人都为这句话笑了。
十一
一个舞台剧的导演不知道从哪个渠道知道了这个故事。他找到了程东雷。他想把这个故事搬上舞台。这是一个著名的导演,他导演的几个舞台剧在国内引起过很大的轰动,还获得过国际性的大奖。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的邀请。
程东雷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只要参加这个导演的舞台剧,他的舞蹈事业将迈上一个更大的台阶。在探监的时候,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罗凤影。她想都没有想就说,我们不能把这个故事给他,更不能到外面去演。
程东雷不解地问,为什么?
罗凤影说,我有我的理由。
见她态度这么坚决,程东雷只好打消了念头。
那个导演不死心,请求程东雷带着他来到监狱见到了罗凤影。
导演在罗凤影面前打开话匣子,这个故事让我感动,它让我看到人在痛苦和矛盾中的艰难选择和内心艰难的救赎,故事弥漫着哀伤、迷茫、痛苦的气息,然而这又是一个有关爱的故事,一个唤起生命激情的故事,一个救赎内心的故事,无论你从哪个角度解读这个故事,都发现它具有多样的意义。这个故事太了不起了。
程东雷应和道,是的,有时候我想起来,自己都会感动。
导演显然陶醉在了自己的讲述中,他继续说道,我将用全新的理念打造这个舞台剧,最好的舞美,最好的灯光,最好的配乐,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流的。这个舞台剧有对话、有动作,有表演,你们的故事将在舞台上得到完整地呈现。这个舞台剧最重要的是还有舞蹈。你们在各个阶段跳的舞都将在舞台上得到完美的表现,不同的阶段你们的舞蹈将诠释不同的内容。比如在牢房的夜里你独自跳舞的那一段,你想象一下吧,铁栅栏把舞台分隔成无数个小牢房,你在其中的一个牢房里跳舞,穿着白色的囚服,灯关罩住你,四周是黑暗的。其他女囚犯站在各自阴暗的牢房里看你跳舞。那些铁栅栏是可以活动的,它们围着你不停地变化旋转。你想象一下吧,那将产生怎样的舞台效果。我会用心打造每一场戏,让每一场都与众不同而又震撼人心。
导演期待地看着他们俩。
程东雷两眼放出光彩来,说,那将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剧。
罗凤影仍然不为所动的样子。
导演继续说,你们是这个舞台剧不二的主演。没有比你们再合适不过的主演了。你们不用担心服刑的问题,我会做通监狱的工作。一个女犯人去做这样的演出,本身就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意义,他们会同意的。你真实的身份同时是这个戏最大的卖点。当然这样说不太好,但你要懂得撩拨观众的观赏欲望。你想象一下吧,各大城市的剧院门口都贴着你的海报,上面是你穿着囚服起舞的照片,当然那些囚服我会让服装师做出演出服应有的效果,一点不影响美感。我在海报上打上广告语:《水中的镜子——一个女犯人的灵魂洗礼》。这是一个多么棒的创意。我保证,你还没有出狱,就已经是一名红透半边天的明星了。
导演说完,再次期待地看着他们俩说,怎么样?是决定的时候了。
罗凤影还是摇了摇头。
导演说,哦,我忘了重要的一点。报酬,对,我会给你们一大笔钱。每次演出你们还可以分成,你们会得到很多钱,你们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罗凤影说,不是钱的问题。
导演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
罗凤影说,谢谢你的诚意,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对你说,我们不会让你把这个故事搬上舞台,更不会出演。
导演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为什么啊?!你给我个理由。
罗凤影说,这是一个有罪的人的舞蹈。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罪恶去获得任何利益,那将违背这个舞蹈的本意。这个舞蹈只为有罪的人跳,我只在监狱中演出。
罗凤影的话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导演的心,他愣了一会儿,尔后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