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霍小智
贝小孩
我和很多孩子住在一起,但我总是与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和我亲热的时候,我就用不自然的表情应付着。也许我的表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不自然,他们没有发觉我在应付,始终对我非常热情。他们经常簇拥在一起做游戏、讲笑话。我坐在栅栏门后面,我想看看大海,我们住的地方和大海隔着一张栅栏,我跪在栅栏后面看大海。我也想和那些孩子一起玩,我经常想站起来走过去要求加入游戏,但一种惯性让我始终没有行动过。我有时看看海,有时看看游戏中的他们,他们讲的笑话传到我耳朵里,我会在心里面放声大笑,但脸上的表情却因为惯性而一直呆板着。这个地方看不见轮船和海鸥,天和海有一条交界线。我盯着那条交界线,它渐渐消失了。那里,钻出一只贝,它扇动着两片贝壳飞过来,扇起的风使海浪更加翻滚。它从栅栏的缝隙里穿过来,对我说,来和我玩吧。我蜷缩进贝壳,抱住它黏滑柔软的身体,它带着我,越过栅栏,飞向天和海的交界。我闭上眼睛,海浪声和贝壳扇动的声音好像离我很远。我感觉到贝壳在我身后合拢,我们一起沉入海底,我身体周围都是柔软的,好像一睁眼,又能看见孩子们在旁边做游戏、讲笑话。惯性使我不愿睁开眼睛。我被贝壳里的黏液包裹起来,无比温暖,带着大海的咸味。
长火柴爷爷
爷爷住在北京房山区,去那里要三个小时,坐公交车,换地铁,再换公交,再换小三轮。爷爷想我了,他让我去他家住一天。春天的风,有时会非常大,我眯着眼睛,房山区有大片荒凉的土地,黄色的土可以被卷起来很高。爷爷家有个院子,以前,那里种满了花,可是现在,原先种花的地方只剩下乱糟糟的枯枝。爷爷说他现在正在研制一种火柴,火柴很长,比筷子还要长,爷爷用火柴的顶端在墙上蹭了蹭,火柴就燃烧了,喷出像烟花一样的火焰,白色的,好看极了。我很兴奋。爷爷却摇着头,他说,这种火柴点不燃东西的,因为它的火焰总是喷开。我说,没有关系,可以当作烟花啊。爷爷又摇了摇头,走进屋子里,拿出很多很多长火柴送给我。你如果喜欢就拿去玩吧,他说。爷爷的背好像更弯了,我想我应该给爷爷一些钱,我的银行卡里还有四千块钱,我想取一些给爷爷,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取款机。我在曲折的小路上寻找,在卖早点的地方找到一台,我把卡插了进去,却被吞掉了,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台游戏机。我很沮丧。回到爷爷家,我对爷爷说我的银行卡没有了。爷爷说,别着急,钱多了是负担。爷爷在他卧室的隔壁屋子给我铺了一张床。晚上,屋子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坐在床头,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狗叫的声音。我在墙上擦燃长火柴,火焰啪啪响,照亮了屋子,墙角有一包包花籽,它们被遗忘很久了,落满了灰尘。火焰熄灭,我摸索着把剩下的长火柴装进书包。爷爷在隔壁打着鼾,长长的声音起伏着。我想,也许我应该永远留下来,陪着他。懦弱的男同学与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
那一年,我们学校隐藏着一种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时,很多木制桌椅已经被吃光了,一些同学的身体被啃掉了肉,我们整天生活在恐惧里。那些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爬得那么快,我们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却从来没有能够消灭一只。它们似乎繁殖得很快,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彼此挨着,我们变得神经兮兮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红丝。
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他很懦弱,至少我们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再一次聚集在教室里,交换最新的关于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的消息时,他拿出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半瓶沙土,他说他捉到了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
瓶子里面有几只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还有几只普通的蚂蚁。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显得胖一些,屁股是三角形的。懦弱的男同学告诉我们,如果把它们都埋进沙土里,普通的蚂蚁会绕着圈子钻出来,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会直线地冲出来,速度非常快,就像它们吃人和木头时候的样子。
我们看着玻璃罐子里打着圈子的普通蚂蚁和横冲直撞的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我们头皮发麻,脊背上冒着冷汗。
懦弱的男同学平静地退到我们身后,他说他已经找到了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的窝,他用了一夜的时间,打死了很多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但他知道,那只是一小部分。他笑了笑,说他身体里面已经钻进了很多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他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吃他的内脏,他说他很疼。他又笑了笑,袖子里面滴出了血。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已经咬破了他的血管,他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们把他只剩下白骨的尸体放在教室中间,在白骨四周点燃蜡烛,我们围成一圈,为懦弱的男同学祈祷。他的灵魂从白骨上升起来,微笑着看着我们,飘出窗子。这时,从学校的各个角落涌出潮水一般的能吃人和木头的蚂蚁群,它们也飞了起来,随着懦弱的男同学的灵魂,飞到了高高的天空中,形成了一片乌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太阳出来了。
士兵囱
我们的宿舍有两张床,我坐在左边的床上,我是士兵智。士兵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我们等待着去执行任务。这时的气氛是紧张的,我们都用双手在身体两侧撑着床沿,盯着自己的鞋帮。一只老鼠从我的床下蹿出来径直蹿进士兵囱的床下。我在一堆袜子里拿出一根麻花递给士兵囱,士兵囱吃了半根就吃不下了,我把剩下的半根吃掉,我们各自喝了一壶开水。时间快到了。我不知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士兵囱比我大两岁,他下巴上的胡子有些长,从来都对任务守口如瓶,不到现场是不会告诉我的。八点十三分,我们破门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冲进隔壁的厕所。我们脱了裤子坐在马桶上,这时,马桶变大了,我们跳了进去,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划着洁厕灵味的水。士兵囱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拐了个弯,我们掉在雪地上,雪已经脏了,是灰色的,硬邦邦的,有点儿冷。我们站起来提好裤子,我的鞋子不见了。我对士兵囱说,我的鞋子不见了。我希望他把他的鞋子给我穿,但他的鞋比我的脚小了五号。我很不高兴,光着脚踩在脏兮兮的雪地上。
士兵囱走在我的前面,他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我们就这么走着,路的两边有些孩子在上课,老师教他们缝绣球。还有一些脏了褪了色的文具和家具,摆在灰色的雪地等着有人买走它们。它们的价格都很便宜,标着价格的标签贴在它们身上,有的掉在脚下,一阵风就会把它吹走。但没有风,空气干燥得像春天一样,只有雪地是冷的。我们把掉在地上的标签重新贴了回去。
前面的路变成了山,像涌起的一排波浪,必须翻过去。地面并不滑,只是我的脚很不舒服,甚至有些针刺一般的疼痛。山上有很多玩偶,僵直地走来走去,六岁小孩一样的个子。我看见了和士兵囱长得一模一样的玩偶,士兵囱没有觉得惊讶,指着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个和我一个样子的玩偶也在走来走去。这些玩偶都是士兵的打扮,胸前别着一张写有名字的卡片。士兵囱说,每个士兵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只玩偶,它们一直在这里走,直到这个士兵死的那天,他的玩偶才会停下来,这时就会有人被派来把这个士兵的玩偶埋在它所停留的地面下。
士兵囱摘下帽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他说,你看,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把停下来的玩偶埋好。他的脸上有些悲伤的神情,指了指我的背后。我转过身看到二十米以外有个停下来的玩偶,我走过去看它胸前的卡片。士兵河,他好像很苍老了,我不认识他。士兵囱说,我认得他。我望着他,等着他再多讲一些关于士兵河的故事。士兵囱没有再说,蹲下去用手挖起雪来。灰色的雪被挖开了,下面是白色的雪,士兵囱把白色的雪轻轻扒了扒。另一个玩偶的身体露了出来,士兵囱愣了一下,我凑过去,这玩偶的卡片上写着士兵欢。士兵囱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他说,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你看,他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我们把士兵河的玩偶放在士兵欢的玩偶旁边,用白色的灰色的雪盖在它们身上。
再往前的路变得更坚硬了,脚步沉重,脚麻木了,在机械地走。到了山顶,我们从另一边滑了下去,我看见了出口,外面是熟悉的街道。山脚下,我艰难地爬起来,朝着出口走去。我现在只想回到宿舍睡觉,把脚放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再也不挨地。过了出口,一扇门在我们身后关闭了,街对面就是宿舍楼了。
我坐在床上,把脚扳过来看,我的脚底磨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圆形疤痕,像星星一样,排列成星座的模样。我趴在床上,看着士兵囱,我说我有些伤感,他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子放在我的床前,是我的鞋。他说,它们一路都在我的怀里。我很生气,士兵囱笑着指着我脚上的星星说,别生气,只有它们才能给你带来幸福。
少女U
U太胖了,她把肚子收进去,屁股就翘了起来。U住的是六人间的寝室,其他五张床的铁框上贴着名字,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出现过,若是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里住满六个人,U就会越发觉得自己胖得可怕,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小。五个名字在她周围,她猜想她们的样子,她猜想她们在她周围走来走去,看书、洗脸、吃饭、聊天、化妆,于是U再次不由得缩了缩肚子。U有时会兴致勃勃地加入她们的聊天,这时,其他五人会专心听U一个人讲话,U滔滔不绝地讲很久,直到发现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寝室里打转,从这面墙弹到那面墙,又回到她的嘴巴里,她把那声音吞咽下去,肚子又大了一点。有时候有电话打进来,找那五个人中的一位,U会喊那人的名字,让她来接电话,而后发觉没有回应,便对这话筒说,她不在。如果对方问那一位什么时候回来,U便会说,不知道,也许很久吧。打电话来的人没有发过一次脾气,不厌其烦地找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人。U有时觉得自己不是U,她把被褥搬到其他名字的床上,她睡在别的名字的床上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别人,有人打电话来说,麻烦找一下U,U便扭过头去叫,U,来接电话!没有人回应,U便对着电话说,对不起,U不在。U买来大碗的牛肉拉面,假装六个人围坐在一起吃,U欢快地边吃边向身边点头称赞好吃,吃完了面,U摸着肚子要求其他人去洗碗,最终不得不自己欠起身子去洗。夜晚,街上的霓虹灯照进来,在床栏杆上转了一圈又一圈,U侧身躺着,微微扬着头,朝着她紧邻的床说话,她压低声音,怕吵到其他人。她想着这样舒服的夜晚,卧谈刚刚开始,邻床的人催促她继续讲下去。她还有很多时间,明天可以睡个懒觉,连上铺的人吱吱呀呀的起床声都不会唤醒她。彩色沙漠的国度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树,没有湖,只有彩色的沙漠。那些彩色的沙子在烈日下闪闪发光,我们站在高高的沙堆上向四周看,那一边是绿色的,那一边是黄色的,那一边是棕色的,那一边是红色的。我们时常搬家,从一种颜色到另一种颜色,我们把帐篷深深扎进沙子里,然后躺在沙子上睡觉,所以,我们的床,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黄色的,有时是棕色的,有时是红色的。我们早上醒来的时候,头发里挂着彩色的沙子,我们在沙漠里奔跑玩耍时,它们如夜幕里的星星一般在我们黑色的头发里闪闪发光。
我们把彩色的沙子装进中间有细颈的玻璃容器里做成沙漏,它们会被带到别的国家,摆在礼品店的架子上。
烈日晒着我们,我们的黑头发变得干枯。彩色的沙子像流星一样从头发上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的嘴唇裂开,皮肤裂开,我们躺在彩色的沙漠里,彩色的沙子从那些缝隙钻进我们的身体,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彩色的沙漠,被做成好看的沙漏,摆在礼品店的架子上,我们将在那里,落下来,翻转,再落下来,像我们的爷爷奶奶一样,再也不会离开。
狼
我以前也心理变态,每天吃完饭,做作业前,都必须站在我屋子中间,还要一边叫一边翻白眼。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我想叫而且必须叫,要冲着灯叫。我妈妈吓坏了,不让我去上学。我每天都这样,我就可以不去上学了。后来我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对着吊灯叫,我感觉吊灯变成了月亮,整个屋子是原野,我不仅要叫,我还要大跳……妈妈忘记了我是狼的孩子。很久以前,我来自遥远的秋实园,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是谁,我还裹在包包里的时候,一只母狼发现了我,她用她的身体温暖我,给我喂狼奶。那是冬天,我出生在腊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啊,新年快来到,我渐渐地暖和起来,母狼却冻僵了,她变成了石头,昂首站在我旁边。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告诉我,我是从大灰狼身边捡来的,我不相信,我以为她和别的妈妈一样骗人,跟自己的孩子说他们是捡来的。妈妈带我去看石头母狼,我才知道原来是个石头。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母狼变成了金色的、橘红色的彩云在我们身边环绕,她带我来到秋实园的上空,我看到包包里的我,正在母狼温暖的肚皮下面吃奶。妈妈只知道我是捡来的,并不知道我是狼的孩子。梦醒来后,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且我越发地像一只狼。我撅着屁股朝吊灯号叫,我在图书馆借来狼的画册,并爱上了丰满的公狼,我发誓我要找到他。那天我画了一张画,我和金色的母狼在天空上飞翔。我感到画面越来越明亮,母狼朝我微笑,我把手放在她背上,我进入了画里,她带着我,来到了广阔的草原。月亮又圆又亮,我把手放在地上,对着月亮大声叫起来,声音充满了兴奋和渴望。我奔跑起来,变成了一只狼,我看见我爱的公狼,我向他跑过去。我们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上,从此那个世界再也没有我。我在黄颜色的屋子里写给你看
我清楚地知道我起床晚了,但是我依然把脸洗干净,把火车票放进外衣口袋,手插在口袋里按着它。如果我搭上车,十五分钟便可以到达火车站,然而清晨的街道上竟然有如此多的人,一辆辆出租车打着空车灯飞速行驶着,我不停招手,没有车停下来。一个老太太拉着个小孩子从我身边经过,低声对我说,叫不到车的,今天是出租车赛车会。我傻眼了,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无论以什么方式都是赶不上火车了。我看着手表,看着指针过了六点四十三分,我知道火车已经开走了。我从书包里拿出果冻吃,天气很冷,果冻很凉,我吸着果冻低着头往前走。当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到了空旷的大马路上,这里没有一辆车,甚至没有人,我感到心里很轻松,呼了一口气,白雾散开。果冻袋子被我扔进垃圾箱。我把双手都插进衣兜里继续走。
汽车的声音打断了我宁静的心情。我站住向后看,一辆大巴停在我面前。去北京吗?我问司机。上车吧。我上了车,坐到最后一排。
车子驶入无边无际的黄土地,车窗关得紧紧的,车外漫天黄沙。我右边坐着一家人,小女孩坐在妈妈腿上,爸爸手里有一只好看的风筝。我看着那只风筝,那个爸爸朝我笑笑。去哪儿啊?他问我。我说我去北京。噢!他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那是个遥远的地方。还要多久才能到呢?我问他。可能,就快到了吧。他叹了口气,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如果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吧。我对他说谢谢。他说他们该下车了。黄沙遮住了一切,我看不清车停在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一家去了哪里。
我坐到了最右边,靠着窗子,似乎是睡着了,好像睡了很多很多天。被叫醒的时候,天黑了,但依然能听到沙子飞扬的声音。把我拍醒的是一个老爷爷,他坐在我左边,车上除了司机,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快到终点站了,他说。话音刚落,车子就停下了。我大声问司机,到北京了吗?司机没有回答,下车走了。我再回头,老爷爷也不见了。
下了车,大概是凌晨,周围全是黄色的沙地,没有建筑,没有人。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一排灯光亮起来,我慢慢走过去。沙子钻进我鞋子里,有时我停下把沙子抖干净,但不一会儿又会被灌满沙子。走到那条亮着白色街灯的街道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快没有知觉了,街道的地面很干净,街灯也是崭新的。这条寂寞的街,没有一点被路过的痕迹。它的两头都淹没在沙地里,另一边,是更广阔的沙地。只是在街边有一个砖房子,窗子没有玻璃,黄沙在墙壁上再也落不下来的样子。我走进房子,里面也是黄色的,沙子积在地上软软的,没有脚印,没有人来过。空空的房子,似乎刚被垒起来,就被抛弃了。我在墙角躺下来,想到以后可能会一直住在这里,最近的街灯把光从窗子射了进来,这个地方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我把手伸进衣兜,硬硬的卡片是那个爸爸的名片,没有一个字的名片,只是一张空白的卡片。我的手在衣袋里把它捏成一团。另一张软软的,是火车票,我把它拿出来,凑到灯光下看着,它衰老了,是我唯一的回忆了。
我想打个长途
如果我只剩下五毛钱,是否可以打个长途?我的要求被拒绝了。转身的时候,穿黑衣的老人刚好经过,他走进存车场的传达室,把正在打瞌睡的另一个黑衣老头叫醒。他们大概是寒暄了几句。打瞌睡的老头把黑衣扣子扣好,走出传达室,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幕里。新来的老头坐了下来,打开桌子上的报纸。我搓了搓冻僵的手,下楼时太匆忙,只穿了一条裤子,我躲在胡同里,蹲下来,我想多待一会儿,这时每个路人的脚步声都显得如此清晰。传达室的老头咳嗽了一声,放下报纸,也打起瞌睡来。
五毛钱的纸币被我折成各种形状。直到一双大脚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看见冷面的脸微笑着。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山。你知道,我住的这个地方全是平原,看不见山。我说,好,但是,我想打个长途。冷面说,看见山就好了。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起身跟他一起走了。
船行驶在河中央,离山越来越近。山们铺天盖地的,我甚至能看清它们的纹路,绿色的山体,被劈开了一般,黑色的纹路。我使劲抬着头看着它们,它们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感到了恐惧。我拽住冷面的衣角。他说,再往前就会好些。他的东北口音让我觉得平静了一下。船进入水乡特有的那种河道,但沿途的房屋却是窑洞的模样。我看见那些门,木门的玻璃窗子上糊着门神画,或是一块布,布上有京剧人物的画像,家门口都摆着木桶,漆成了石绿色。这些让我惊喜不已,然而那些门却又像是很久都不曾被打开的样子。
我似乎已经离开家很远了。冷面把我送进旅馆就离开了。我走进房间,两张白色的床有些刺眼,好像很久以前我住过的医院。我看见窗前站着的人,我走过去,我说,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是我没有钱了,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些钱,我会马上去给你打个电话。
东风破
我蹲在玻璃柜台上,柜台里的饮料和食物大概过期很久了。还有圆珠笔和田字格的写字本,圆珠笔笔杆上的图案已经褪色了,里面的油大概也已经干透了。这里没有一个人了,只剩下一排小商店和里面满满陈列的商品,花盆里的花草长得很好,鱼缸里的鱼也游得悠闲,并没有因为无人照顾而变得黯淡。我站起来,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爬上这样高的柜台,也忘了自己究竟蹲了多久,站起来的时候,我的腿麻木了。我从柜台上走过去,玻璃在我的脚下发出喳喳的声音,似乎只要我再加大点力度,它就会裂开。我路过巧克力,路过卫生纸,路过热水袋,路过鲜橙多。有人在远处唱起《东风破》,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秋天的落叶没有人扫,冬天的风把它们吹去多远也还是这条街,一脚踩不到尽头。有人在屋顶上睡着,从斜坡上滚下来,掉在落叶上悄无声息,只有鼾声依旧。
我老家的餐馆
我一直觉得我老家的餐馆是全世界最好的餐馆,又小又破。我喜欢又小又破,门口挂个牌子,写着家常菜名。里面的桌椅都会晃,不是桌椅的问题,是地不平。桌子上有一只用八宝粥罐做的筷子筒,里面有一大把裹着白色塑料膜的一次性木头筷子。菜非常便宜,砂锅也是,量又足,米饭能给满满一大碗,小玻璃瓶的汽水是免费的。我每次回到老家都会去餐馆吃饭。他们没有厨房,都是从屋顶延出来一个棚子,厨师就站在棚子下面冲着街道哗哗地炒菜,热气滚滚。我喜欢透过热气看风景,流动的风景,我非常着迷。厨师做好菜,放在我桌子上,回到柜台前,咚地揪开白酒瓶塞,用大碗倒了一碗,他举起碗,瞥了我一眼,又放下去,从冰箱里拎出一瓶玻璃瓶汽水,用桌子边撬开瓶盖,放在我面前,又转身回去喝酒了。下午三点半,我没有吃完饭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个时候,天气并不热,没有电视,客人很少,四周没有高大建筑,不远处的声音好像山谷里的回音,厨师永远都喝不醉。有人进来吃一盘小菜,把木筷子搁在盘子沿上,按下一头又抬起来,叮叮的。我被吵醒,抬头看了看。他又吃。我继续睡。有时又有叮叮的声音,也好像是山谷里的回音了吧。第三封情书
我想在火车上推小车卖吃的,我经常听她们的声音,酸奶、面包,有需要的吗?如果我恰好在某一节车厢看到你,我会塞给你冒凉气的冰淇淋。你又是去哪里呢?你说,我会不会得糖尿病。我觉得我像一棵坏死了的树,谁都不愿意靠近。我每听别人提起一种病,便会想自己会不会得。我怕我身边的人离开我,如果他们离开我,谁还会理我?连你都不喜欢我。
肯德基套餐的玩具是理想主义的产物,他们认为的原理不可能实现。十五岁时,我向邻桌的女孩要了一只肯德基玩具虫子,拧了发条,让它在我书桌里面爬,发出哇呜哇呜的声音。那时的课堂很安静,除了老师的声音,就只剩下这哇呜哇呜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