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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身取暖”的人

  • 作者: 诗歌月刊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2658
  •   主持人语:
      本期评论与武汉这座城市结缘:两篇出自武汉高校的评论家,
      一篇评论对象是长居武汉的诗人。
      魏天无的这组札记话题多样,看似互不联属,实则贯穿了某
      些具有一致性的理念,此如对坚韧的理想主义和诗性情怀的赞美,
      对自由、宽容和多样化的诗歌与文化生态的呼唤,对艺术中极端
      主义的批判,等等。这些看起来更像是常识,而非创见;但在一
      个价值混乱的时代,往往常识与对常识的坚守才更可贵,不是吗?
      “撞身取暖”这个词经由余笑忠、张执浩等诗人的多重语义编织,
      已获得丰富而深长的意味。而在作者笔下,“撞身取暖”(而非“抱
      团取暖”)隐喻着对一个诗歌和评论写作者的理想共同体的建构,
      在这个共同体里面,人们通过互相碰撞(而非伤害)来构造一个
      暖意融融、生机勃勃的精神家园,以抵御时代的荒寒。“有作温
      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在魏天无这里,我仿佛听到鲁迅
      的悠长回声。
      诗何为?或者诗有什么用?这是中西诗歌传统里的永恒之问,
      它要求每个时代的诗人做出新的回答。荣光启的文章深入浅出地
      对这个问题作了层层辨析,指出诗最直接的作用还是在于自我慰
      藉和自我认知;诗无力发挥直接的社会功能,它的社会功能只能
      是间接的、隐约的,即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民族的语言和感受
      性。诗看起来好像是无用的,但这无用正是诗发挥作用的方式。
      对于“用”的问题,其实中国古代的老庄早就非常智慧地作了回答。
      但是功利主义的魔鬼在任何时代都无孔不入,于是诗人们不得不
      随时准备为诗辩护。悲乎!
      “我宁愿相信一个好诗人的只言片语,也不愿相信一个评论
      家的宏篇大论”,雪女如是说。但诗人和评论家并非冤家对头,“只
      言片语”和“宏篇大论”也非势不两立,因为一个好诗人总是一
      个好评论家,哪怕他写的是“只言片语”。雪女本人就是现成的
      例子。基于丰富的阅读和写作经验,雪女在这篇文章里细致辨析
      了张执浩在诗歌写作与诗学观念上的一些特点,诸如抒情与智性
      的高度融合、对日常性与在场性的重视、对诗歌“唤醒”与“复活”
      功能的强调,等。于此,不仅可以见出雪女在诗歌阅读上的慧一心,
      更可见出她对一种更符合个人,心性与时代感性的诗学价值的深度
      思考。
      ——刘康凯
      你好,薇依
      该如何描述西蒙娜·薇依,这位“赤色贞女”、“圣
      西蒙娜”?她英年早逝后,其侄女西维尔·西蒙娜因其
      身份,也因其长相酷似姑姑,被当作“圣徒胫骨”,不
      断有薇依的虔诚信徒想来摸一摸她,用手指梳一梳她的
      头发(帕拉·尤格拉《西蒙娜·薇依评传》,余东译)。
      蛰居一隅的湖北宜昌诗人毛子,以《致薇依》表达
      了对她的穿越时空的敬仰: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一九。九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十九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三十四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诗来自对薇依著作或传记的阅读。诗人选择的阅读
      对象,对阅读印象和经验的呈现与反刍,都在显示他对
      诗歌写作的理解和认知:诗是一种伦理;诗也必得承担
      它当承担的伦理。在“整个世界漆黑”的时刻,需要有
      人用哆嗦的手划亮一根火柴——一首诗是一根火柴,能
      发出的光非常有限且短暂,但不能就此默然于黑暗,就
      像一战时的薇依不会考虑是否因为她拒吃巧克力,前线
      士兵就一定可以吃上甜品而不去作为,并坚守终身。在
      诗人眼里,薇依也是一点光亮,它会奇迹般穿越遥远时
      空,在它该降临的时刻,抵达那些被黑暗压低的人的手
      中和心中。
      在世人眼中,薇依是位传奇人物,哲学家、神秘主
      义者,错生在女性世界的男孩子。她聪颖早慧,非比寻
      常,19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巴黎高师,第二名是
      著名的西蒙娜·波伏娃。薇依集中注意力的超强能力令
      人叹为观止。在高师做论文时,她给自己开了一份长得
      令人难以置信的书单,然后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
      里,不吃不睡。她把书一本一本地摊在地板上,自己也
      趴在地板上。由于眼睛近视,她的鼻子不得不蹭着书本,
      就这样边读边从房间这头爬向那头。但是,她那双笨拙
      得同样非比寻常的小手,让她也让她的同伴吃尽苦头。
      她参加了“妇女运动俱乐部”的第一支女子橄榄球队,
      没有什么困难能让她放弃,但是由于她打得不好导致球
      队失败时,她成了球队的威胁。后来她自告奋勇去工厂
      当计件工,因为笨手笨脚,常常被割伤和烫伤,她的同
      事的收入就大受影响。西班牙内战时,不会开枪的她一
      定要一支枪。一位上校教她怎样射击,聪明的人都自觉
      地躲得远远的。她的传记作者说,这支枪对战友构成的
      威胁甚至超过对战壕对面的敌人。
      纳粹占领法国期间,想从事最艰苦劳动的薇依被引
      荐给古斯塔夫·梯蓬,一位天主教哲学家。她住进了后
      者的农庄里。梯蓬说:“我很清楚,认识和爱上一个比
      自己优秀的人,必须给自己带来压力。不同高度的气涡
      差异最容易形成风暴。”一年半后,薇依全家获得前往
      美国的签证。分别前,她告诉梯蓬不要悲伤,他必须爱
      上他们之间很快就要出现的距离,因为“那些互不相爱
      的人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有爱就会有分开,这是相爱的人不得不面对
      和接受的痛苦事实,那么,我们该怎样理解“互不相爱
      的人是分不开的”?
      2015年12月24日
      不朽之木
      这世上的事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2006年6月世界杯间隙,读完薇依的《重负与神恩》
      (我习惯在书后标明阅读时间)。2015年年底,因为
      写一篇评论,翻出这本书来重读,注意到封底勒口责任
      编辑一栏,印着“韩东”。不知此“韩东”是不是诗人、
      作家韩东。隔日,诗人小引打来电话,说韩东来了,这
      回他的身份是电影编剧兼导演。他把自己的小说《在码
      头》改编为电影,来武汉找外景。我和小引陪他在武昌
      临江大道、天兴洲、昙华林周边,寻找具有20世纪90
      年代风貌的码头和小巷。途中我问到薇依的书,他说那
      就是他。我说你好像还写过一首关于薇依的诗,他说是
      的。那首诗叫《读薇依》:
      她对我说:应该渴望乌有
      她对我说:应爱上爱本身
      她不仅说说而已,心里也曾有过翻腾
      后来她平静了,也更极端了
      她的激烈无人可比。言之凿凿
      遗留搏斗的痕迹
      死于饥饿,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单
      她的纯洁和痛苦一如这件事物
      白色的,寒冷的,谁能躺上去而不浑身颤抖?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宇宙是满盈的。”
      “白色的床单”是令人深刻的意象,一如乌有,一
      如爱本身,也一如纯洁和痛苦。按照《西蒙娜·薇依评传》
      作者的看法,她是“通过饿其体肤而加速了肺结核带来
      的死亡”。人们都清楚肺结核患者需要更加注意营养和
      休息,但在法国被占领期间,薇依拒绝食用超出国内同
      胞的食物配给量,并且把每月食品配给票的一半寄给牢
      狱中的政治犯。至于休息就更谈不上。她自愿去梯蓬的
      农庄里从事最艰苦的劳动,有时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
      地上继续摘葡萄,而随手在路旁摘一把桑葚,就可以当
      一顿饭。因此,说薇依死于饥饿并不为过。当她最终倒
      下,她拒绝住在伦敦医院的单人病房里,享受特殊的照
      顾。在她强烈的要求下,1943年8月中旬,她被送往
      肯特郡的一所乡间疗养院。疗养院一派田园风光。看着
      新搬进的房间,薇依说了句:“多么漂亮的等死房间!”
      未几,34岁的她便离开了人世。
      纳粹占领期间,曾与薇依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的古
      斯塔夫·梯蓬说,他一开始并不想接待从未打过交道的
      薇依,但是,“我不愿拒绝命运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安排
      的灵魂”(《重负与神恩·法文版编者序言》,顾嘉琛、
      杜小真译)。对于2003年的韩东(《重负与神恩》中
      文第一版出版于这一年,韩东的诗也写于这一年),对
      于2006年的我,薇依也仿佛是命运在我们的生活道路
      上安排的灵魂,突然闯入的、陌生的,又令人“挣脱自身,
      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里尔克《预感》,北岛译)。
      在一个混乱不堪也残缺不全的时代,薇依的苦行主义确
      实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不近情理,甚至难以理喻;她的
      话“灵魂的永恒部分以饥饿为食”充满宗教的玄思。诗
      人崇敬她,是因为她扎根于漂泊不定之中,也扎根于他
      人眼里的生活的不可能性和荒谬性的组合之中——我由
      此怀疑韩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2003)的题目
      不仅来自文革话语,也来自薇依语录。在《读薇依》中,
      “白色的床单”应当来自对薇依形象与死亡情境的诗意
      想象,是虚拟的:它如此单纯、素朴,一如薇依之生,
      也一如薇依之死;它甚至让我们嗅到乡村田野中阳光照
      射下的青草味道。
      后来翻阅《韩东的诗》才发现,韩东并非只写下了
      《读薇依》。五年后的2008年,他写下另一首《西蒙娜·
      薇依》:
      要长成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为了向上,不浪费精力
      为了最后的果实而不开花
      为了开花不要结被动物吃掉的果子
      不要强壮,要向上长
      弯曲和节疤都是毫无必要的
      这是一棵多么可怕的树啊
      没有鸟儿筑巢,也没有虫蚁
      它否定了树
      却长成了一根不朽之木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原为“却成了唯一不朽的树”,
      收入诗集做了修改。诗人的修改除了表明他对待写作的
      一贯的审慎态度(《读薇依》收入诗集时也做了改动),
      也让此诗更为圆满:树与木的不同在于,树依然会让人
      想到被风吹拂的树叶,乃至花朵和果实;木则让人的意
      念集中在树干,向上的,笔直的,干燥的,去除了多余
      的部分。如果你用手叩击,它宛若一根骨头。
      2015年1月4日
      荒谬的英雄
      法国哲学家、作家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是
      一篇为西西弗(一译西绪福斯)“正名”的文章。西西
      弗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生性机智狡黠,得罪了
      死神塔纳托斯、冥王哈德斯等。诸神于是判罚西西弗将
      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巨石由于自身的重量又会滚下
      山去,由此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诸神认为,没有哪一
      种惩罚比让西西弗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
      了。但加缪却说,西西弗明知推石上山的举动是徒劳无
      益的,但他依然义无返顾地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巨石面前,
      从这种“无尽的苦难”、“非人的折磨”中获得生命的
      激情和幸福感,并且以此作为他对诸神惩罚的蔑视:你
      们算老几!“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
      逐渐地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
      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杜小真译)
      加缪将西西弗这个古老神话中的人物形象定位在
      “荒谬的英雄”上,是为了阐明,这个世界存在着许许
      多多的荒谬,每一个个体对此应当有所承担,而不是一
      味的抱怨和回避。荒谬一词的意思可理解为,现代人往
      往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被种种外力所牵制;但你可以
      在看似无望的拒绝和反抗中进发激情——这是人的命
      运。
      不过,西西弗离我们生活的时代太过遥远,加缪借
      助这一在西方家喻户晓的人物所阐发的存在主义哲学观
      念,也比较晦涩。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德语
      诗人赫塔·米勒,她在颁奖典礼上的演说,被中文编译
      者加了个柔情万分、令人心动的标题:“带手绢了吗?”
      在演说中,她以抒情散文的语调讲述了自己当年在罗马
      尼亚痛苦的、愤懑的生活遭遇。演说快要结束时她提到,
      当她就要开始流亡生活之前的一个清晨,母亲被村里的
      警察带走。母亲走到门口时想起忘了带手绢,便不顾警
      察不耐烦的脸色回到屋里拿了块手绢。在警局里,那个
      警察对母亲大发雷霆。母亲的罗马尼亚语不太好,不明
      白他在喊叫什么。后来警察离开办公室,反锁住大门,
      关押了母亲整整一天。“最初几个小时,她坐在警察的
      办公桌旁哭泣,然后她走来走去,开始用泪水浸湿的手
      绢给家具擦灰尘。后来,她又从墙角拿起水桶和挂在墙
      钉子上的抹布擦地板。事后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惊诧
      不已。我问她,你怎么可以为他打扫办公室。母亲一点
      都不难堪,她说,我找点活干,好打发时间。而且那个
      办公室那么脏。碰巧我还带了一块男人的大手绢。”赫塔·
      米勒不无感叹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通过那些
      额外的,但也是自愿的屈辱,她在监禁中为自己获得尊
      严。”(李永平译)
      因为女儿的不屈从而受到连累和骚扰的母亲,在那
      一时刻渐渐忘了监禁她的警察,与那些剥夺女儿工作和
      写作权利的人是一丘之貉。她看到的和不能忍受的只是
      办公室的脏,她只是做了她觉得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许
      这是母亲的本分,也许这就是另一位母亲乔治·桑说的:
      “我不憎恨可怜又亲爱的愚蠢,我以母亲的目光来看它。”
      也许赫塔·米勒和她母亲的遭遇并不能简单地说是“愚
      蠢”所导致的,可是,那些人,除了愚蠢,还能有什么呢?
      赫塔·米勒的母亲可能不明白“荒谬”是什么,也
      不会把自己看作反抗荒谬的“英雄”。这个世界愚蠢太多,
      所以需要他人的呵护:不是为了避开愚蠢——谁又能避
      开呢——而是当你陷身于黑暗时,他人的呵护让你觉得
      黑暗想轻易吞噬你生命的念头是可笑的。所以,母亲才
      会在女儿每天出门之前问:
      “带手绢了吗?”
      2015年11月24日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
      余秀华为什么能够一夜爆红?对此已有许多解析。
      不过,“脑瘫”这个身份标签,是推动她的诗歌最初在
      微信圈病毒式传播的最主要诱因。尽管后来诗人颇为恼
      火地不断做出澄清和纠正,但我相信那些突然对当下诗
      歌备感兴趣的读者,下意识地把“脑瘫”等同于“智力
      低下”;而“生命的痛感”也随即成为赞赏她诗歌的关
      键词之一。
      众所周知,病痛对身体的折磨,是文学普遍的而非
      特殊的主题,只不过诗人可能对此尤为敏感。卡夫卡终
      身遭受肺结核的袭扰。他与“文青”雅诺施第一次见面
      时就说:“只有痛苦是确定的。”(《卡夫卡口述》,
      赵登荣译)有传记作家认为,疾病使卡夫卡的身体“女
      性化”,他更加依赖于别人的照顾。当他最后一次前往
      波罗的海的疗养院,遇见了在犹太孩子夏令营做辅导员
      的朵拉·迪曼。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甚至开始憧憬未来:
      一起去巴勒斯坦开家餐馆,朵拉当厨师,卡夫卡则幻想
      当一个招待。数月后,卡夫卡的肺结核扩展到喉部,不
      能说话,只能用便签与人交流。他要求一直和朵拉照顾
      他的朋友增加吗啡剂量,并忍着剧痛悄声说:“杀了我
      吧,不然你就是一个杀人犯。”(桑德尔·L·吉尔曼《卡
      夫卡》,陈永国译)
      如果卡夫卡作为诗人还不够典型,那么里尔克,
      终其一生备受头痛、颈痛、舌头痛的侵扰,以及由血液
      流动传送的痉挛、抽搐,前额和眼睛充血的折磨。当他
      后来患上致命的血液病白血病时,口腔里的囊肿让他想
      起久远岁月中的那些不曾离去片刻的病痛,他感到自己
      “落在那些褊狭的魔鬼手中”。他在去世前一年写给最
      知心的朋友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的信中绝望地呼救:
      “我看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活下去。”由于伤心欲
      绝,这封信在他手里搁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发出。艺术并
      没有给他带来慰藉,甚至让他对病痛折磨的感受愈发细
      微:他对症状的直觉描述从医学角度来说是非常具体精
      确的。(参见茨维坦·托多洛夫《走向绝对》,朱静译)
      作家加缪十七岁岁就得了肺结核,经常是洗了澡、
      走了路或者天气太热就会突然咯血。吐出的血先是鲜红
      的、带着泡沫,随后就变得黯淡。在当时的阿尔及尔,
      如果得不到治疗,三个病患者中会有一个在十八到二十
      个月之后死去。如同卡夫卡一样,结核病使加缪的感官
      变得更为敏锐。每次一发烧,各种颜色就不仅仅是被他
      感觉到,而且变成一种强烈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光线
      刺激。医生将其称为“过度敏感症”或“感觉过敏症”,
      同样患过肺结核的纪德称之为“感觉的聚会”。加缪则
      称自己“浑身都是感觉的穿透细孔”。(《加缪传》,
      黄睎耘、何立等译)
      诗人余秀华也许会赞同卡夫卡的如下说法:“事
      实上,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
      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强烈。
      对他本人来说,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艺术对艺术家
      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
      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只
      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卡夫卡口述》)加缪则说:
      “疾病是一所修道院,有着自己的清规、苦行、静谧和
      灵感。”(《加缪传》)终身的疾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痛苦与不幸的深渊;我们不必故作高深地说,它对诗人、
      作家来讲是福祉。因为这里并不存在一种可以换算的交
      易;存在的只是,那些虔诚地投身于诗歌与文学的人的
      一生,注定是痛苦和不幸的,疾病只是让他们更早也更
      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果必须为此支付痛苦和与世
      隔绝的代价,那就支付吧。”(加缪)
      2015年10月6日
      艺术中的极端主义
      自从有了网络,有了BBS论坛,就有了无数“匿
      名者”隐蔽在电脑后,靠一根数据线,伴随着电脑猫
      (MODEM,调制解调器的俗称)的滴滴声,与这个庞
      大世界发生关系。这些匿名者也许觉得匿名正与他们的
      生存状态契合无间,也正是网络为他们提供了前所未有
      的自由言说与写作的权利;匿名也是我们评价网络写作
      初期特征的最重要的一面,延续至今。
      令我自己也感到费解的是,从上网伊始,我就一直
      使用真名实姓,以至多年前有人在本埠一家官方报纸网
      站的论坛上,称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我能理解人
      们为什么选择匿名,也明白自己其实也是多重人格群体
      中的一员——谁又能例外呢——但就是无法躲在虚拟的
      ID签名档后发言。这可能是我与成长于新媒体时代的
      80后、90后的代沟所在,也极可能是另一种强迫症,
      需要疗救。我唯独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是,匿名造就和强
      化的网络语言暴力;后者当然不能单纯地归咎于匿名,
      却是匿名者洗刷不掉的罪名:匿名在某种程度上放大了
      各人内心的恶魔影像,潜伏在语言中,又被自我化解为
      “那只是说说而已,干吗那么认真?”
      网语中有许多很有意思的词汇,比如“控”;但更
      多的是极端化思维的碎片,从中可以见出说话人的暴戾
      与极端,比如“绿茶婊”,比如“正能量”。它们自动
      生成对立面,简化了这个极其复杂的世界;同时也在自
      己和对立面之间划分出等级,表达出立场——只能是这
      个,绝不可以是那个;或者反之。更重要的是,这是一
      种世界观:它从根本上把好与坏,也就是好的世界与坏
      的世界对立起来,从而导致要决定性地毁灭后者;而好
      与坏的标准可能是因人因时因地而变化的。
      与此相应,文学艺术领域内,在好与坏、崇高与
      低俗之间画出绝对界线并具有强烈排他性的观点,也就
      是极端主义者的观点,是我深恶痛绝的。艺术与美学中
      的极端主义,有可能是政治极权主义的倒影,现代主义
      艺术史上已有例证。患有语言暴力症的人,当他声称厌
      恶政治的时候,可能正在对他所厌恶的政治暗中施以援
      手。
      也许,乔治·桑的观点更有启发。在她看来,艺术
      与生活、好与坏、绝对与相对不是截然分开的,即便在
      提法上两者的并列会给人以断裂的印象,它们之间还是
      会建立起某种连续性:这一个并不是那一个的负面,而
      是它的凝聚、净化与成形。乔治·桑认为,以揭示真实
      的人的真实存在为目标的艺术,应该克服好与坏的二元
      论思想,而且要指出存在于两者之间的“持续的滑动”:
      “艺术不仅是批评性和讽刺性的。批评和讽刺只是描绘
      出真实的一种面貌。我要看到作为其本人的人。他不好
      也不坏,他既好也坏。但是,还有一些细微差异的东西。
      对于我来说,艺术就是表现细微差异。”(致福楼拜的
      信)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晚年的苏珊·桑塔格关于文学
      是一座“有着细微差异的屋子”的观念,让我们重新思
      考她为何坚守文学对世界的复杂性的关注——这种文学
      立场何尝不是一种政治立场。
      乔治·桑说:“我不憎恨可怜又亲爱的愚蠢,我以
      母亲的目光来看它。”我也许还不具备她这种宽容以待
      的怜悯之心。不过,假如我偏爱余秀华的诗,不会认为
      其他女诗人写的是“闺中诗”;假如我赞赏许立志的诗
      句“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不会认为沃尔科特说月
      亮是“一个椭圆形、无实质的元音”(来自英文moon
      的发音)是无病呻吟,或者,毕肖普说“月亮是天空顶
      部的一个小洞”形同废话,或者,罗伯特·瓦尔泽说“月
      亮是夜晚的伤口”有些矫情。我们的写作可能没有变得
      比网络出现之前更为艰难,但也并不更加容易。
      多一点善意吧,网络中的匿名者。
      2015年10月6日
      “撞身取暖”的人
      诗歌曾经多么辉煌?朦胧诗人当年明星级的待遇离
      凡人太远,还是说说我自己吧。
      1984年,在华中师范学院(现为华中师范大学)
      读中文系大一的我往校广播台投了一首诗。诗歌播出后,
      时任校广播台编辑的历史系学生张执浩给我送来一张油
      印的稿费单,我们就此相识。稿费是五毛,什么概念呢?
      可以在食堂买十个肉包子,或者,买两份回锅肉,一份
      吃着,一份盯着。——我说的是校广播台发的稿费,一
      首诗的稿费。
      1994年回母校师从王先霈先生读文艺学研究生,
      因为专业学习的需要,也因为好友的不断邀约,我放弃
      诗歌转而写评论。诗评在一家公开期刊发表后,一直不
      见稿费,便去问好友。我还记得他那种眼神,意思是:
      稿费?给你发出来就不错了。自那时起,我便知写诗歌
      和搞诗歌评论的人,实际是一路货色,忍受着毫无道理
      的待遇,还要抱着感恩心态。
      前不久收到一本诗歌合集,收有我的评论文章。但
      凡各种选集收录作者文章,不打招呼,无须同意,已成
      惯例;给样书已算仁至义尽,至于稿费,哪怕五毛,也
      是痴心妄想。
      尽管我有我的主张,我不会责怪该书主编,哪怕我
      主张的仅仅是作为写作者最基本的权利(多年来有大量
      的诗人、评论家自掏腰包出版选集,另当别论。我对他
      们一如既往地致以敬意)。但是当我翻阅后记,一路看
      着主编的感谢从高层干部、中层干部、基层干部、同僚
      到入选诗人、责任编辑,唯独不见那些如我一样在懵懂
      中,被光荣地收进集子里的评论者。我自然无权要求致
      谢——我的写作不是为了致谢——并且,以我这样做惯
      了评论者,似乎在他人眼里已坐稳了评论家位置的人的
      心态,我还得感谢,在这样一个时代,把我的评论收进
      集子并促成集子历经艰辛终于出版的那些人。
      这就是我作为诗歌评论者的真实处境,与诗人一样。
      但不同的是,我还得装作没有看见、听见诗人对评论者
      的冷嘲热讽,谩骂诋毁。
      主编是我尊敬的长辈,一位好师长。我借此事说出
      可以借他事想说的,相信他会一笑了之。我更想表达的
      是,我从内心深处感到诗人与评论者团结一致的必要。
      是的,停止无聊的相互诋毁,超越学理的谩骂,以及毫
      无原则、既败坏评论者也败坏诗人名声的吹捧。应当前
      所未有地感受到诗人和评论者作为一个共同体生存下去
      的必要。这个共同体按照奥登的说法,“是有理性的人
      组成的,因大家有着对某事物的共同热爱之心而团结在
      一起”;与之相反,“大众”则是乌合之众,“一群虚
      无之徒,他们只是表面上的联合,他们只是对一些事物
      感到担心,害怕,这种害怕心理的实质是他们一想到自
      己要作为理性的人要对自我的发展负责任就感到恐惧”
      (《耐心的回报》,叶美译)。能够结成共同体的人,
      既是理性的,也是对自我发展负责任的;既不会恐惧,
      也不会自怨自艾。
      诗人余笑忠曾在诗中写道:“寒冬在加深。一群乡
      村小学的孩子,在墙角彼此撞来撞去。他们这样相互取
      暖”。当年的历史系学生、诗人张执浩赞赏不已,并由
      此生造出“撞身取暖”一词作为一部诗集名。我不清楚
      诗歌的寒冬是否已经过去,如乐观者所言;我知道的是,
      世事愈发无常,世态的确炎凉,尤其是你选择了做一位
      诗人或诗歌评论者。我们仍然需要“撞身取暖”,不仅
      仅是在寒冬。
      2015年8月18日凌晨
      爱上福斯特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BBC广播讲座的文字结集出版
      后,依然保留着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风格,但这并不
      意味着他不理解或不喜欢复杂的表达。年轻一代的英国
      女作家扎迪·史密斯说:
      “他是爱·摩·福斯特:他不需要别人都来效仿他。
      看起来,这是世间最简单、最显而易见的道理——然而
      能做到这点的英国小说家又有几人!在英国小说中,现
      实主义者们捍卫现实主义,实验主义者们捍卫实用主义;
      言简意赅的作家自然对简洁明了的写作风格大加赞赏,
      而好用修辞的作家则将抒情奉为文学的最高价值。福斯
      特则不然。……他可以坐在自己的文学角落里,而不必
      宣扬它比别的角落来得优越。他顽固地为乔伊斯辩护,
      尽管他不怎么喜欢乔伊斯;他为伍尔夫辩护,尽管她令
      他感到困惑;他为艾略特辩护,尽管他对艾略特心存畏
      惧。”(《改变思想》,金鑫译。下同)
      我不知道福斯特是否有史密斯说得这么好,但如果
      他真是这样一个人物,无论是作为小说家、评论家还是
      普通读者,都令人肃然起敬,以至让人有尽快重读他的
      小说和评论的冲动。在这个人身上,体现的是对文学与
      世界的好奇,是他的广博阅读和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一
      颗宽厚而温暖的心,是对自己所缺失的他人身上优点的
      不吝赞美,当然也是一种自信。且不说英国的文学分类
      体系将福斯特归为普普通通的作家一类(扎迪·史密斯
      语),即便是在中国当下语境中,一个似乎没有任何锋
      芒和个性,一个为自己不喜欢、不理解的东西辩护来辩
      护去,一个这也好那也好,一个不懂得想出头就要一条
      路走到黑、想上头条就要扯去底裤的写作者和评论家,
      不被挖苦和嘲弄已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平庸的写作者都
      想抓住一点什么,不管那点东西是什么:先锋,异类,
      谄媚……否则惶惶不可终日。也正是这样的平庸的写作
      者,喜欢把跟他不一样的人,讥讽为平庸之辈。
      瓦尔特·本雅明说,卡夫卡毕其一生都在自问到底
      长相如何,但他从未发现还有镜子这种东西。福斯特可
      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长相,他到处在找镜子;他
      郑重其事向听众推荐的每一本书,都可以看作是他找来
      的一面镜子,先拿来照自己,再看看别人是不是可以用。
      他在向听众推荐E·F·本森的回忆录《我们这样的人》
      的时候,就像是拿着镜子在照自己,并提醒自己不要重
      蹈如下命运:“不幸的是,大多数中年人不只是身上的
      肌肉和活力,连‘精神纤维都失去了弹性。经验也有
      其危害:它有可能给我们带来智慧,但也有可能导致头
      脑和思维的僵化,因而失去弹性,造成严重后果。”而
      在简·奥斯汀这面镜子面前,他这样表达他对她的喜爱:
      “她是英国人,我也是英国人,我对她的喜爱,可以说
      是一桩家务事。”
      如果你认为福斯特是完美无缺的,那就错了。史
      密斯说,福斯特有很多毛病和缺点,比如:“福斯特的
      作品里有魔力和美感,也有软弱,还有少许慵懒,些许
      愚蠢。”“福斯特总是有点儿太过谦逊,有点儿不够坦
      率。”“他跟我们一样。很多人为此爱上了他。”史密
      斯的意见是:“喜爱福斯特,就要像他本人那样,满足
      于他的平庸与杰出的结合。”
      这可真够难的。
      2015年6月9日凌晨

      诗歌月刊 2016年9期

      本文标题:“撞身取暖”的人

      本文链接:https://www.99guiyi.com/content/46316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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