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苏
傍晚的天色仍十分明亮,淡蓝的天空里,停着几缕透明的白云,太阳把那一排奶黄色的骑楼晒了一整天,到现在也没把它晒化,因此恹恹地变作了斜阳。
这条路虽临近繁闹的老城区,但偏在一隅,地底下又在修地铁,因而半封着路,春交会刚过,附近时常看见一拨拨的外国人,这儿有股异域风情。这不,一窝通红的三角梅扑出一个二楼的晒台,楼下的立柱旁,就靠着一个中东或南美人,棕黑的皮肤,叽里咕噜地打着手机,一只汗毛发达的胳膊在空中指指戳戳着。一个穿长裙的姑娘,沿着这排空荡荡的骑楼走来,她皮肤浅黑,长得也并不很漂亮,只是一双精灵温和的大眼睛,带出点黑里俏。她穿着时下流行的彩虹裙,火龙果般火红的裙摆直长到脚踝的厚底人字拖那儿,那打电话的外国人毫不避忌地盯着她看,脸上露着隐晦的笑意。一个骑三轮的男人在路边朝骑楼上大喊了两声,他的车斗里,斜站着两大块雕花玻璃,三角梅边上的窗户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语速极快而豪迈地回应着他。一瞬间,仅仅一瞬间,你忽然有种错觉,这是在广州吗?然而仔细再听一听,楼上的女人确是在说着白话,不是什么莫妮卡或丽塔,而后,楼下打电话的外国人离开了,他倒或许是胡安或拉兹。
霓虹灯开始在夜幕里眨眼,穿长裙的女子也走远了,她走到了远处的河涌边,那儿有个街市,小贩在地上摆着一堆一堆的蔬菜,吆喝着收市价,她站在一个卖木瓜的小贩自行车前挑选着,旁边地摊上有人在剖田鸡,一条黏滑的塘鲺甩着尾巴跳到了她的脚边,她提起裙裾跳了下脚。拎着木瓜,她沿着河涌边走,然后转进人烟密集的一条大街巷,转了两个弯,又转进一条僻静的小街,一侧青砖的高墙上,钉着块蓝铁皮,上标巷名:槐树庙。
走进巷子里头,倒比外边开阔些,隔着围墙,一边是几栋六、七层高的旧工房,另一边是一排斑驳的砖石矮楼,墙上有着青苔的痕迹,房顶上也齐刷刷地长着鱼骨状的蒿草,一溜垃圾桶倚围墙站着,旁边开着一家小小的发廊,姑娘经过,探身朝里看了看,正帮人洗头的一个女人回身朝她笑笑,这小发廊,是两个清远来的中年兄妹开的,洗剪烫都比外边便宜许多,发廊门口,专有一格玻璃柜摆着街坊们寄存的洗发水,那显眼的一大瓶黄姜汁洗发露上,用黑粗笔,标着一个“菱”字,那便是这姑娘寄存的。一个叼牙签的胖师奶,趿着拖鞋走来扔垃圾,一瞧见姑娘,便笑嘻嘻地大喊句:“阿菱,落班了。”姑娘便也笑嘻嘻地朝师奶打个招呼,她姓张,外边人来人往的东平南街上,那爿“张记”锁匙五金店,便是她阿爸炳叔开的。
老城区几乎所有的锁店,都像条狭长的甬道,门面最多七八十公分宽。炳叔说,这是对锁和钥匙这两样东西最形神合一的诠释,在风水学上来讲,叫做“以神守形,以形养神”。
炳叔除了懂锁,对风水学也兴趣颇深,他那甬道式的店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各种型号的钥匙胚、锁具,最上方,就还挂着一副红铜质的风水盘,偶有朋友新房入伙,请他吃饭,他便揣了这风水盘去给人指点一二。
生意闲时,炳叔常常翘着腿,半侧着身坐在门口的桌前,手盖着那把有些年头了的紫砂茶壶,研究他的风水秘籍,桌子的外沿围了一圈玻璃,上面粘着一排红字:“精工配匙,万能开锁”,桌上摆着一部电动配匙机。
晚饭后,阿菱把买来的木瓜,和头天发泡好的雪蛤一道煮了糖水,煮好后,端出外间叫她阿爸阿妈一道来吃。炳叔舀一勺糖水进嘴里,一啖雪蛤滑溜溜地顺下喉咙,他边吃边点头说:“嗯,好东西。”冯姨在一旁笑说:“这雪蛤是女儿档口里拿回来的,真材实料,不比外边那些假货。”炳叔吹吹碗边问:“贵不贵?”阿菱说:“祥哥给打了八折,卖出去要二、三百一两呢。”冯姨又朝炳叔说:“哎,女儿买这贵价货,还不是想让你这个老烟枪润润肺,你领点情少抽点吧,这傻丫头赚的辛苦钱可都孝敬你老头子了。”
吃完糖水,电视机开着,三人照例各做各的,阿菱去冲了凉,走上隔层自己房里去了;冯姨到厨房,坐在小板凳上包咸肉粽,炳叔帮她包了一阵,就走出去继续看他的晚报。
葵扇往两只煤炉里扇起了火,冯姨扇扇这只,又扇扇那只,两只煤炉弄得她一脸一身的汗,她用扇柄挠挠背,顺势抬头望望天,那暗不透的天上,倒看得出依旧是蓝天飘着白云,一团团的白云,悠悠地被夜风吹着走,老天爷像是过着慢吞吞的日子,可她冯姨眼下赶日子赶得心焦,再过几天就过端午了,光菜市场的“肥婆青”就订了她四、五百只粽子,阿权两公婆又要了两百只,为了这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她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包着包着,瞌睡虫开始咬她的眼皮,她把包好的一颗粽子朝箩筐里一丢,头靠着灶台边合上了眼,
夜深了,楼上阿菱已熄灯睡了,再过一会儿,炳叔关了电视,也睡去了,可冯姨离睡下还早着呢,她猛可里一醒,起身去接了一勺水,走到屋外,揭开桶盖给桶里添水。煮透这些粽子起码得四、五个钟头,等最后睡下了,头一挨枕头就到了五点,她又得起来包粽子、煮粽子,到晌午,她自己用行李车拖一桶粽子去西横街牌坊口那儿卖,眼下赶着包人家订的货,她只能在那儿卖小半天,炳叔看她太累,叫她这几天别去了,可她想着无论多累,西横街那儿的地盘可不能丢啊。
早上八点不到,阿菱走进一德路上的“祥兴行”,这是家门面有点浅的海味干货批发行口,这时分,一德路上铁闸嘎嘎拉起的刺耳声此起彼伏,行口都打开门做生意了。
中午时分,祥兴行来了一位跛脚的客人,撑着一杆手杖,平头,方圆脸膛,穿一件粉色针织衫,年纪看得出只三十来岁,身姿却厚实得有些老成。这人进来先问过花胶和辽参的价格,然后问有没有二头鲍,有现货的话,有多少收多少,以后长期要。
大伙计阿坚刚要答话,老板祥哥正好从狭窄的楼梯下到店堂里,上下看了那人一眼,就自己上前招呼说:“阿生,二头干鲍我们刚好出完了,很快下礼拜就有批罐头货到。”那客人“咳”地嘟囔一句:“巧得这么交关?跑匀一德路,二头鲍都出完了,也都说下礼拜到一批罐头货,难道‘四海行’和‘济昌行’和你说的是同一批货?”
祥哥听此话一笑,他那张斗大的脸,一笑起来,两条短眉毛就挪到额角倒挂着,他走近客人,朝他递烟,用种大家心知肚明的语气说:“这个不好说啊,阿生,都是拆家,各有各的渠道,不过我们祥兴行总公司在香港,每月固定从外边进一条船的海珍,熟客都知道,我们根本用不着炒货的。”
客人听了,知道是暗示另两家炒他的货,便客气地推了烟,犹疑地四下望望不大的店堂,似信非信地问:“那你这儿分不分AB货?”
大伙计阿坚插进来笑说:“阿生,你准是头一回同我们做生意了,”说着指着祥哥介绍道:“这是我们老板祥哥,你放心啦,别看我们门面小,在一德路,祥兴行也是十几二十年的老字号了,我们的熟客都是全国各地的高档酒楼宾馆,假货我们从不碰的,那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你说是不是。”
客人“噢”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地看一眼他,祥哥拖开张椅子请他坐,他笑笑示意不用,又问下礼拜那批货产地是哪儿的,什么价格。
阿坚回答说是新西兰的,价格要等货到才知道。客人一听说:“新西兰的货,品相差些,裙边容易散,有没有日本货或是车轮鲍?”
祥哥忙说:“有是有,不过价钱贵些,最近二头鲍紧俏,要预订才行。”他掏出张名片递给客人,问:“贵姓啊?”那人恭敬地接了,说:“免贵姓罗。”祥哥问:“罗先生是供酒家还是?”
客人听了,顿了下才答:“自用而已。”
祥哥显得有几分意外,但随即转转眼珠,说:“噢,其实自己家里吃的话,鲍鱼仔实惠啊,阿坚,后面雪柜里不是现成有好靓的印尼冻鲍仔吗?”阿坚说“是”,祥哥望着客人说:“真的,罗先生,品相很不错的,一样进补,价钱实惠得多,有没兴趣看看?”
罗先生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了,家里用开二头的。”说罢转头朝阿坚说:“你到货了通知我一声行不行,我到时再来看看。”阿坚说好,他留下电话,客气地和祥哥点个头,便挪着大步,一摇一晃着走了。
祥哥上楼去了,阿坚望着那人的背影,坐回到桌子边,他那张桌子和阿菱的桌子对接着,横在门口,他揶揄正合计单据的阿菱:“看见没有,阿菱,富贵人家,家里长年拿二头鲍当馒头吃。”说完又一攒眉:“不过我怎么觉得这家伙很眼熟呢,怪了……一个跛脚佬,这么有钱?”
阿菱笑着抬下眼说:“坚哥你阅人无数,平时总说在一德路上,万不可以貌取人,今天怎么见怪了?”
阿坚还在那儿顾自思索,自言自语地嘟囔:“真的,在哪儿见过他呢……”
二头鲍罐头到货后,阿坚通知了那个罗先生,这天他果然又来了店里,正巧阿坚领一个客户到附近租的小仓库去看货,剩了阿菱一人坐在店里接听一个电话,见他来,先捂住话筒,笑嘻嘻地请他坐,又指指阿坚留在桌上的一罐二头鲍罐头,那罗先生便会意地点点头坐下,拿起罐头在手里转着看。
阿菱的电话迟迟不能结束,大概是个熟客打来的,要的东西多而琐碎,小到虾皮淡菜,大到鲍参翅肚,问个没完,她一直歪着头,脖子里夹着电话,嘴里说,手里记,一边还不时地在电脑上查看存货情况。
桌子四周,挨墙码着一圈货物,最外圈只半人高,上面一层纸箱均打开了口,塑料薄膜翻出来,露出各种海味干货。不断有人进来看货问价,错把罗先生当成买卖手,朝他问东问西的,罗先生只得朝他们指指阿菱,阿菱便手捂话筒,答话报价,有个人进来指着角落里一箱货问得详细了点,她只得搁下话筒,飞快地走过去和人议论两句,这当中有两个熟客经过门口,她眼尖地喊住人家,笑盈盈地问又来拿什么货来了?那些人随口一答,她便老练地喊句:“回头来坐坐啊。”
罗先生坐着,眼见阿菱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忙得团团转般,不觉脸露微笑。问价的人走了,阿菱那通电话也终于结束了,他这时不由得笑着朝她说句:“看你真够忙的。”阿菱也叹口气笑说:“没办法,谁叫祥哥生意好呢。”他再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阿菱察觉到什么,赶忙朝他递过一张自己的名片,他接过去看着说:“喔,张小姐……”她忙说:“叫我阿菱好了。”罗先生点点头,举起手里的罐头问:“那,阿菱,这个价钱还能再优惠点吗?”阿菱说:“罗先生,呐,实打实吧,在阿坚报给你的价上,我再给你打个九六折,你可不能再讲价了,想必你也对比过‘济昌行’他们的报价,我知道你第一次跟我们做生意不放心,这样吧,不满意只管退货好了,反正二头鲍我们也不愁销路。”
罗先生听后笑笑,阿菱又说:“要不罗先生你少拿点先试试看,拆箱给你都行。”他于是想了想说:“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别拆箱了,就先拿一整箱试试吧。”
阿菱爽快地应声好,当下就开出一箱二头鲍的发货单来,只一箱,已万把块钱。罗先生掏出现金付了,阿菱把一沓大钞先用手熟练地数一遍,再往桌上的验钞机里过两遍,用皮筋扎好、锁进脚底下的夹万。他看着她麻利地完成这一切,笑问:“你在这儿做了几年了?”阿菱说:“五、六年了。”他称赞说:“你们祥哥请了你,可真有眼力,又后生又能干。”
阿菱调皮地朝他露个甜笑,说:“啊呀罗先生别夸我,祥哥老嫌我不会做生意呢,说我性格太爽直,有一句说一句,叫客人把价格压得都没钱赚了。”说完却一凑头,悄声说:“对了罗先生,其它花胶辽参什么的,以后有需要也跟我拿吧,价钱同样优惠你好了。”他被她逗笑了,也爽快地说“好”。阿菱让他留下地址,说一等吃过午饭,就让工仔踩单车把那箱货送到他家里去。他说好,侧身想站起来,趔趄了一下,阿菱忙走过去搀扶了他一把,他感激地朝她笑笑,又嘱咐一句:“可别送迟了,晚上就要用的,记得拾簪街走到底,转弯就到‘龙虎墙’了。”阿菱黑眼睛一眨,说:“放心罗先生,那儿我熟,我家就离那儿不远。”
罗先生眼睛也眨了一下,似想再问什么,恰好阿坚回来了,他朝阿坚点个头,淡淡地笑说已让阿菱开了单了,便道了别,一摇一晃地走了。阿坚望着他的背影坐下,朝阿菱说:“我的确是觉得这跛脚佬有些眼熟,也怪了,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菱抬眼说:“坚哥你不是炼成了火眼金睛,来客都过目不忘的吗?”阿坚挠挠脑袋,晃着二郎腿说:“咳,过了四张,记忆力大概有些衰退了。”阿菱偷笑着说:“没搭错线就好。”阿坚指着她笑骂:“哎,你才搭错线了呢,你等着,哪天我跟人打听打听,包把这跛子的底细起出来。”
炳叔有天上午被一个穿厨房白工作服的后生仔叫到“龙虎墙”。走到那巷口,原先是一栋残旧的楼房,外墙灰都掉了,露着里面的红砖,墙上还有个大大的“拆”字,这一带早两年传闻要拆,后来不知怎么,传说房产商出了问题,便迟迟没有动工,附近住户已搬得零零落落,小楼也人去楼空,成了被废弃的状态,楼上的窗户洞结着蛛网,上回经过,看见一家弹棉花的外地人,在楼下一间房里安了张弹棉花的大床,如今有一段没走过,不知几时竟被人装修过了,焕然一新,外墙全贴上了仿木纹的条形砖,楼身立刻显得硬朗起来,楼底安了落地茶色玻璃,窗外设一排铁艺架子,摆着盆栽的花草,门口撑了一把大太阳伞,看上去像是被人租去当酒吧或咖啡屋了。炳叔抬头看了看,没找见招牌,心里有点奇怪。
后生仔继续往三楼上去,一推开晒台门,头顶上伸出四四方方的一块帆布遮阳篷,篷底下也摆着两张圆桌,用盛着鲜花的花架子做了阻隔,晒台一角,有间砖砌的小屋,门口一辆轮椅上,正背身坐着一个低头看笔记本电脑的人,那后生仔喊声:“骏哥。”轮椅上的人回头望,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实男人,后生仔朝他指指炳叔说:“开锁的师傅来了。”那人谢了声,后生仔便回身下楼去了。
坐轮椅的人转着轮椅招手炳叔跟他进屋,炳叔走进去,见里面一床、一桌、一椅,简单至极,一扇小窗前的地上打开着一只行李箱,旁边立着两对机械假肢,这让他稍有些吃惊,他觑了一眼轮椅上的人,果见齐刷刷地,从大腿处两条裤管就空瘪了。
那人示意炳叔坐,他把笔记本搁到床上,转着轮椅到了行李箱边,从那里面取出四只长木匣子。
炳叔看那些匣子都像用不错的木料制成的,面上双开门似地各栓一把铜锁,匣身上浅浅地刻着兰、梅的图案,古色古香般,便问里头是什么,那人回说是菜谱。
过了一会儿,“咔嗒”一声,一把铜锁打开了,里面装着的,果然是本厚厚的线装菜谱,蓝封皮已有些损旧,他好奇地说:“哇,几本菜谱这么金贵啊,还用盒子锁起来。”那人故作神秘地一笑说:“这可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宫廷菜谱,昨天打出租,临忙将钥匙丢在了车上。”炳叔笑问:“你楼下是开餐厅吗,怎么外边不见招牌?”那人点点头说:“不急,刚试业呢。”
炳叔继续开着剩下的匣子,很快,陆续都打开了,那人一一将菜谱拿出来看看,炳叔仍有些不明就里地问:“这条巷子不是说要拆吗?”那人归拢几本菜谱,笑说:“哎,说到这个,算我运气好,多亏街道办郭主任及时给消息我,他说买这块地的地产商资金链出了问题,起码还得拖个三、五年,所以你看,西边铲平的那一带都出租做了停车场,这边今年一放租就通知了我。”
炳叔点两下头说:“噢,郭主任,我也认识,人很好的。”那人一听,更要称赞:“可不是,难得有他这样热心肠的,租下这里挺划算的,看我行动不便,还帮我们代办了好些证照,真要多谢他。”炳叔便问:“那你本身也住这一带?”那人摇摇头笑答:“不,以前不住这头的,不过认识郭主任有年数了,当年我父亲就认识他,阿叔,不瞒你说,我老爹在餐饮业有点名气的,也曾开过好几间大酒楼,谁知后来一场车祸,他死我残,家业就凋零了,我因为身体的原因,歇了好多年,现在出来开这间小餐厅,算是重操祖业吧。”
炳叔听罢说:“噢,那你这样不容易啊,既然大家都认识郭主任,算了我免收你上门费。”那人笑着道了谢,炳叔又自我介绍说:“你喊我炳叔好了,我档口就在东平南街,以后我带人来帮衬你的餐厅,帮你宣传下。”那人忙说:“那太欢迎了,炳叔,今天算认识了,我叫罗骏,以后见着喊我声阿骏就行。”随又摸出张卡片递给炳叔说:“炳叔,凡街坊来帮衬,一律先给个九五折,多谢了。”炳叔笑着点头接了,也说声多谢。
槐树庙巷的兄妹发廊里,一到周末总比往常更忙碌些,发廊里人倒不多,街坊都是一进来,见座位上满了人,便问句还要等多久啊?兄妹俩估摸着让人半个钟头或一个钟头后再来,也有买菜经过的师奶,不做头发只为了闲聊在店里坐坐,俩兄妹也乐得听她们说说外边的“八卦”新闻。那天阿菱正在发廊里洗着头,一个烫头发的女人顶着满头的卷发夹,肩上披块毛巾站在门口和一个拎着东西的师奶聊天,只听那师奶说:“哎,王姨,有没听说啊,‘龙虎墙’那儿新开了间餐馆,据说是以前‘颐悦酒家’的老板的儿子开的。”那王姨说:“‘颐悦’?原先在江边就开过一家的,几年前报纸上不是说,那个七十多岁的老板被黑社会撞车撞死了,破产了吗?”
师奶马上说:“没错没错,就是那个‘颐悦’,听说老板的儿子,当年也被黑社会打断了腿的,反正两仔爷中,不知哪一个滥赌,在澳门欠下巨债,被黑社会追杀过。”
那个王姨又说:“哦,我记起了,那个老板本身就是大厨出身,好有名的,像是好几个徒弟都在国际上拿过金奖的,当年‘颐悦’鲍鱼做得很出名的,喔,现在那个儿子在‘龙虎墙’重开了间‘颐悦’啊?不过……大前天我才经过那儿呢,不见有酒楼新开张啊。”
那师奶说:“嗐,不是什么酒楼,和以前‘颐悦’根本不能比,现在就是个小餐馆,没几张桌子,刚试业,招牌都没竖呢,说是走私房菜的路子,吃过的都说菜式的确很地道,还拿以前‘颐悦’的鲍鱼王当招牌菜,价钱却是平价路线,听说倒有不少老食客去捧场,我昨天也想去订一桌,庆贺我那侄子考上大学,结果说要等到下星期二,这星期都订满了。”
这边两人的谈论,小发廊里听得一清二楚,正帮阿菱洗头的兄妹中的妹妹便朝门口高声问一句:“霞姐,我也记起了,你们说的当年‘颐悦’的老板,叫洪哥的对吧,电视里还采访过他那些徒弟呢。”那王姨转过头立即说:“对对对,是叫洪哥,真叫没阴功啰,好像差点被满门抄斩呢。”
那个妹妹又朝师奶说:“霞姐,你看见了那个被打断腿的儿子吗?”师奶扭转身,兴致勃勃地回答:“哎,我昨天撞见了,人长得肥肥白白的,样子挺斯文,大概装着假肢走路,笃着支手杖一摇一摆地。”
那兄妹中的哥哥这时调笑着问一句:“霞姐,他有没有跟你打招呼啊?”
师奶嗔怪地“啐”他一声说:“衰佬,又拿我开涮啊,怎么会,他又不认得我。”
众人便谑笑起来,那师奶就此也笑嘻嘻地拎着东西走了,阿菱这时问帮她洗头的女人:“那个‘颐悦’的老板姓洪?”女人说:“对啊,洪秀全的洪。”阿菱听了倒有些意外。
罗先生渐渐跟“祥兴行”拿开了货,可每次订货,他只找阿菱,若阿菱不在,他电话里就不多说什么,有时阿坚想和他客套两句,一句话没说完,他那边倒已挂了,这让阿坚心里更犯嘀咕,只百思不得其解曾在哪儿见过他,因为工仔去送过几次货了,他现在知道这个跛子并不是拿二头鲍当馒头吃的富翁,只是一家小餐馆的老板,他曾跟几个做餐饮业的熟客打听,可认识一个叫罗骏的跛子,那些人均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那天罗骏临时赶要几箱货,工仔一趟送不完,阿菱看看就快下班,想着也是顺道回家,就问人借了辆单车,和工仔一道驮着货骑到“龙虎墙”去。那巷子名为“龙虎墙”,缘起附近一段古代贡院残留下的古墙,清代科举会试放的“龙虎榜”便张贴在那墙上。大概早年行走这儿的,多是龙虎榜中人,如今不过是些平头百姓,更兼破落了,那荣光的巷名便也似英雄隐居般地融入了寻常巷陌中。
阿菱是第一次到罗骏的餐馆来,工仔领着她绕到楼后,那儿本是个天井,加盖了铁皮顶,变作了厨房,抽风机在里面轰隆隆地响着,一阵油锅煎炸的声音传出来,她走近纱门那儿朝里张望,见中间一张不锈钢的工作台,一个穿白工衣的后生手握一把大笊篱,在一只炉灶上煎东西,煎了会儿,把笊篱从油里捞起来,晾在一口大碗上,又返身在工作台上“刷刷刷”地切菜。两只大汤钵袅袅地冒着蒸汽,炖在靠里些的炉灶上,罗骏带了顶厨师的白帽子,正侧身坐在灶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鲜香味。
一个老者恰好捧了一筐菜出来洗,工仔喊声:“刘伯,收货。”老者应声将菜放到水槽里,阿菱将送货单交给他,罗骏这时侧头往这边望了一眼,一望见阿菱,意外地一笑,忙喊她进去。阿菱探进身子问:“好香啊,罗先生,你在煲什么好东西呢。”罗骏朝她招手说:“来来,阿菱,让你见识见识我这儿的招牌菜。”阿菱笑嘻嘻地绕过桌子走近他,半当中笑容却突然一颤,因为她还是头一次看见空着两条裤管坐在轮椅上的罗先生。
罗骏揭开煲盖,一大蓬蒸汽散开来,空中那奇妙的鲜香更浓郁了,阿菱挨近汤煲,见里面酱汁浓稠,嗅几下鼻子说:“鲍鱼。”罗骏盖上盖子笑说:“不愧是卖鲍鱼的,鼻子真挺灵。”
门外的工仔卸完货,朝里边阿菱喊声“阿菱,走了”,她“噢”了声,罗骏这时抓下白帽子,朝她说:“来,进来参观参观。”他把炉灶的火候调到很小,转动轮椅,示意阿菱往前头餐厅里去。
进了餐厅,阿菱一看那小巧玲珑的布局便说:“罗先生,你这个小餐厅好别致呢。”罗骏在楼底的过道里耽搁了一小会儿,套上了假肢,走过来接着她的话笑说:“地方小,只能扮个小家碧玉罢了。”阿菱四下里张望着问:“你这的招牌菜是鲍鱼,那吃饭会不会很贵啊?”他笑说:“那倒不见得,我们这小餐厅啊,一半说是私房菜,一半呢,说白了也就是高级大排档罢了,粗菜细做的家常菜也有啊,只是我们这的鲍鱼,用的是清朝时,我爷爷的爷爷在宫里当御厨时发明的一种烹法,价格和五星级宾馆里比,实惠得多,所以懂行的老食客专跑来点鲍鱼吃。”阿菱故作惊奇地说:“哦,原来你家里是饮食世家,那你的厨艺一定相当不错啰?”罗骏忙摇头:“不瞒你说阿菱,我以前是一窍不通,现在也只是依葫芦画瓢,主要还是靠请的大师傅。”
聊了会儿,厨房里有人朝这边喊声:“骏哥,谭师傅来了。”罗骏应了一声,看看手表说:“哟,晚市快开始了,阿菱,要不今晚留下来,我请你尝尝我们的招牌菜?”阿菱忙吐下舌头说:“别客气罗先生,我呀,卖什么不吃什么,再说整天闻鲍鱼也闻腻了,我还是回家吧。”一句话把罗骏逗笑了,她走到门边,又折回身,笑着指指厨房说:“单车还在后面。”脚下有些急,绊了一下,倒让罗骏伸手扶她一把,弄得她脸红地骂自己大头虾。
她穿过厨房,见刚来的三个大师傅正聚在一起看菜单子,他们身上的大厨服绣着“丽园大酒楼”的字样。
一个炎热的长夏眼看就要过去了,时常罗骏还自己跑到一德路来买货,经过祥兴行,只要阿菱在,他总会和她打个招呼。阿菱自从见过他在轮椅上那空空的双腿,再见他一头一脸汗地摇晃着步子,便不自觉地有些担心,她在心里猜他三十几了呢?想到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不免就对他抱了种好奇,但这种好奇和阿坚的不同,怀有一种女性特有的同情心,看他现在若无其事地能走路了,背后必定吃过了大苦头,她也不免有些佩服他。只是她弄不懂他为什么不姓洪,但心里认定他和那个“颐悦”有关联,她是个机灵的女孩,嘴上却知道轻重,听说的那些事,一句也没和阿坚说。她看出罗骏有意和阿坚祥哥他们保持距离,便大概地猜着,说不准以前真相互认识,而阿坚到现在也没记起他来,足以说明他的变化有多大。他身体残废了,自尊心却或许比健全人更敏感,总之这个“罗先生”啊,不是普通人。
一两天的靡靡细雨,快速地把秋高气爽的日子蚕食光了,入冬的广州城,天空是灰云的世界,干燥的北风开始清扫大街小巷,雨湿的地面和建筑很快被吹干了,连同巷子里的青石板路,都呈现出一种灰白的洁净感。
一年四季,炳叔和冯姨都习惯清晨五点就早起,冯姨一大早照例煮粽子,而炳叔则在周围的街巷里晨跑。这天早上,街上的出租车照例都还亮着灯,炳叔跑着跑着,转进了拾簪街,跑到“龙虎墙”那儿,扭头看一眼那家私房菜的小餐馆,昏黄的路灯下,那儿摆花的的铁架子像是被风吹倒了,几盆胶花盆散落在地上,他跑近,却见餐馆大开着玻璃门,里头隐隐有些光亮,他好生奇怪,走到门口,试探性地朝里喊一声:“有人在没有?”
没人回应,他走进去,朝大厅里望一望,漆黑一片,见二楼上亮着灯,便朝楼梯走去,还没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低头一看,是一根金属假肢,心里猛升起种不祥的预感,又叫了声:“有人吗?”这时地上有个微弱的声音问:“哪个?”
炳叔弯下腰仔细辨认,这才发现楼梯脚有个匍匐着的黑影,他惊问:“是阿骏吗?”地上的人回答了句:“是我。”
炳叔问电灯开关在哪儿?罗骏告诉说在门口收银台后面,炳叔摸过去开了灯,这才看见收银台的抽屉拉开着,散了一地的杂物,他重走近罗骏,看见楼梯上掉着他的另一条假腿。
罗骏这时挣扎着抬起身子问一句:“你是哪个?”他脸上不知是跌的还是被人打得乌青,鼻下凝结着血块,炳叔忙说:“我炳叔啊,开锁佬,还记得吗?”罗骏勉强点点头,说:“记得,炳叔。”炳叔弯下身,急切地问:“阿骏,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被打劫了?”罗骏的表情像在忍受着非凡的疼痛,他咬紧牙关摇了摇头,好久才迸出句:“不是,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炳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试着把两手架在罗骏腋底,想拽抱他起来,无奈罗骏那厚壮的身体他根本抱不动,罗骏也似乎疼痛不堪地说:“炳叔,快放下我。”炳叔只得罢手,罗骏慢慢地爬到墙边,艰难地翻个身,撑坐起了身子。
炳叔见他穿戴整齐,知道他昨晚根本未梳洗换衣,可能就趴在地上昏睡了一晚,他还想询问些什么,猛然瞧见他的裤腿处渗出了鲜血,惊说:“你这腿…….”罗骏将那条腿的裤管一点一点地捋上来,露出一截肿胀了的秃腿,前端是硬茧般浅褐的皮色,内侧的肉瓣处裂开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炳叔龇了下嘴,说:“惨了,你这样得马上去医院缝针,要不会感染,轮椅在楼上吗,我去拿下来。”罗骏微点了点头,炳叔就往楼上去,边走边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阿菱接的,他忙说:“菱啊,即刻过来帮我送个人到医院去,在‘龙虎墙’那家私房菜那儿,知道吧?”
阿菱赶了过来,罗骏有些昏沉地和她照了一面,疲惫和疼痛使得他顾不上了惊奇。炳叔父女俩合力将他搬抬到轮椅上,叫来一辆出租车,匆匆送去了医院。稍后罗骏用炳叔的手机给餐馆的那个刘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到什么医院来,因为还发着高烧,他很快便昏睡了过去,不清楚炳叔和阿菱几时走的。
一个多星期后罗骏出了院,回来头一件事便给炳叔打电话,一再感谢他和阿菱,说像他这样截肢的人,最怕的就是破伤风,多亏那天他们及时把他送到医院去,不然一感染,麻烦就大了,腿上恐怕又得动手术。他感谢的语气中充斥着一种无奈,却含着一腔真挚。那天吃过晚饭,炳叔便和阿菱一道去看他,到了小餐馆那儿,倒见照常营业,刘伯出来一见他们父女,满脸是笑地寒暄了几句,然后领着他们上晒台上罗骏的小屋去。
到了晒台上,大概因为天冷,两张圆桌都空着,只一圈仿古宫灯在寒风里寂寞地亮着,刘伯扯着嗓门叫了声:“阿骏啊,炳叔他们来看你了。”小屋里传出一声罗骏慌忙应答的声音,刘伯让两人止步稍等,低声告诉他们:“他可能躺在被窝里,医生嘱咐要每天按摩腿的,不然皮肤长不好。”两人都理解地点点头,刘伯便独自走到小屋门口,朝里望着,过了会儿,大概里面准备好了,才招手让炳叔他们过去。
炳叔和阿菱看见罗骏时,他脸上还残留着些微未消退的青淤色,但一脸笑嘻嘻地、裹着张毛毯坐在轮椅里,小屋最多六、七平方,一下进了三个人,便连坐的椅子都不够,罗骏就坚持让炳叔和阿菱坐在床上。阿菱四下里一望,心里不禁有些惘然,没想到这个每月拿二头鲍的罗先生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那晚怕影响罗骏休息,父女俩坐了一小会儿便走了,走时发现餐厅外大概白天才新装上了一块招牌,几个人正站在外面试霓虹灯,那招牌上仅一个“虹”字,阿菱心想:不知可是对应那个“洪”字呢。
再过了一、两星期,炳叔有日下午经过龙虎墙,又去看看罗骏,转到后面厨房的纱窗前一张望,恰见罗骏身上仍裹着毛毯,坐在轮椅里侯着炉灶上的一排汤钵,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师傅站在一旁正和他聊天,那大师傅的大炮嗓音愤愤地说着:“这衰仔这样逃能逃到什么时候呢,整十年了,我早就看死他没血性,依我看,赶快报案要紧。”炳叔在纱门外喊了声“阿骏”,罗骏意外地一看,忙高兴地喊炳叔进来,他新剃了头发,看上去瘦了些,倒比以往利落,亲热地一把抓住炳叔的手,要带他到前面去坐,炳叔猛摆手,说就是经过来看他一眼,他问:“你怎么不在上面多休息。”罗骏笑说:“没大碍了,我们招牌菜断了好多天,有熟客投诉来了,再说我也乐得在厨房里,比晒台上暖和。”
那大师傅见了炳叔,笑点点头地暂且走开了,罗骏告诉炳叔,那可是丽园大酒楼的特级名厨谭师傅。
那天晚饭时,炳叔告诉阿菱又去看过罗骏了,他呷口米酒说:“这个罗骏啊,我今天和他聊才知道,他大学里学的是机械,家里世代做饮食业,能把丽园大酒楼的特级大厨请来主勺,想必他家里以前不简单啊。”
阿菱说:“他家里?是否他家里有人来看过他了?”炳叔说:“那倒没看见,他那样子,像是孤身一人,不过我今天耳朵里刮到一点,他这次受伤大概是骗我说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阿菱听父亲这样说,便把自己听到的一些事情说了出来,炳叔有些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那个谭师傅叫他报案,不过事情都这么久了,人死了,腿也给打断了,家里也破了产,怎么那些人还不放过他呢?”阿菱说:“我也都是听说,不知究竟真假,照道理他应该姓洪的,不过也可能有意隐姓埋名。”炳叔放下筷子倒酒,忽然“哎!”地说句:“不管怎样,有句话不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我看他吃得苦,撑过流年,有前途。”
关于罗骏的谜底,阿菱没想到还是阿坚揭开的。
近月尾,会计照例将一沓发票交给她,她那天便在一德路上逐家到赊账的商行去递送,走进“四海行”,老板娘正说着电话,豆沙喉大喇喇地冲着话筒说:“喂,昌哥,收到风声吗?洪耀祖又出来浮头了,好意思给我打了个电话,催要以前的几笔回扣呢,他忘了他家破产时赖掉我的货款尾数,我看这家伙是死性不改……呐,说定了,大家都别认账啊。”她放下电话见阿菱来,招手叫她走近,问:“祥哥出差回来了没有?”阿菱说还没,她眼也不抬地说句:“阿菱,你帮我警告一声祥哥啊,别让阿坚又同那个洪耀祖混在一起了,没好带携的。”阿菱向来有些敬畏这个男人婆似的女人,也不知道“洪耀祖”是谁,只含混地“噢”了一声,交了发票就走了。
回到行口,她便问阿坚谁是洪耀祖,阿坚望着她愣了一秒,忽然一拍巴掌,眉开眼笑地说:“嗨呀,给你一问,我终于想起那个跛脚佬是谁了。”阿菱奇怪地看着他。
“他是洪耀祖的亲弟弟,”阿坚兴奋地说,“耀祖带他一道来过我们行口的,祥哥那回还请他们吃了餐饭,我也在场,两兄弟长得像一个饼印里刻出来的,我说嘛,一见他就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以前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现在整个地吹涨了起来。”阿菱愣了下,问:“那,他怎么姓罗呢?”
阿坚说:“他们两兄弟是一个跟爹姓,一个跟妈姓,当年他们老爹洪寿邦开的‘颐悦大酒楼’,在广州城里有好几家分店呢,家家都富丽堂皇,论档次,那可真叫首屈一指,洪寿邦在饮食圈里很有威望的,江湖上传这老家伙死了老婆后,新娶的太太才二十来岁,一时羡煞旁人,那阵时一德路上谁不巴结他们,哪知道后来竟那样惨死。”
阿菱故意问:“怎么死了?”阿坚看她一眼,倚老卖老地说:“阿菱啊,十年前你还小吧,‘颐悦’后来遭大祸的事你自然不知道的啦,还出了命案,当年可是上报纸头条的轰动新闻呢。江湖上传说这两仔爷都滥赌,在澳门欠下天文数字的巨债,被黑社会追杀,为此搞到全线破产,最后老头子还被汽车撞死。洪耀祖那时起就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儿,是死是活都说不准呢。”
阿菱故作惊诧,阿坚又说:“洪寿邦自己是厉害,可惜生了个败家仔啊,将家业交给大儿子打理,唉,耀祖这小子精是精过了头,自家的产业,竟也吃里扒外,祥哥为了拉住他,指示我一律照他的要求办,以次充好,虚将发票开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只是那会儿一德路上的人都以为我同他混作一堆,其实我是祥哥派的卧底。”说罢嬉皮笑脸地笑起来。
阿菱本想问句:“那罗骏的腿是怎么断的?”一转念忍住了,倒是阿坚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同那个罗骏就那回的一面之交,听耀祖说他这个弟弟大学毕业后,也不知道想干什么,一直在家晃荡,哈,反正家里有的是钱。那阵子见他腿还好好的,听耀祖说他也从不插手家族生意,照说他本和那桩命案无关的,怎么把腿弄断的,这个我也不清楚,总是时运尽了,泼天大祸从天而降,殃及池鱼就也不出奇了。哎呀,怪不得见了我总有点鬼鼠,原先豪阔的富家公子哥,变成这么个跛脚佬,面子掉光了。”他颇得意地一笑,说:“没想到,他倒开起餐厅来了,个个月进二头鲍,当年‘颐悦’就是鲍鱼王最出名,哈,哪天我去他餐馆拜访拜访,他识做的,该请我吃顿饭呢。”
阿菱朝他做了个怪样,阿坚仍余味不尽地笑着,转而看她一眼才问:“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洪耀祖的?”阿菱说:“四海行的老板娘说到他,好像是洪耀祖给她打了电话,还叫我回来提醒祥哥一句。”阿坚眨巴下眼说:“噢?这么说他小子还活着,浮头了?”
一晃两个月,过了元旦,近了年关。
这天下午,罗骏又撑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东平南街来找炳叔,他痊愈后就诚心诚意地来请炳叔带上一家人到他那儿吃顿饭,哪想一开口便被拒绝了,炳叔说见人落难相救,本是很自然的事,有缘分做朋友,就别见外了。
这一次罗骏和炳叔聊了会儿天,又提出请他吃饭的事,炳叔笑呵呵地说:“阿骏,你那里都是鲍参翅肚,我们寻常人家肚子吃不惯的,你要是有心和我聊聊,不如今晚就在我家里吃个便饭,别看地方腌臜点,胜在无拘无束,喝啤酒白酒随你,天冷打个火锅,这多自在。”看看天色近晚,他干脆收桌收凳,提早关档,罗骏见他如此盛情,倒也只能随意。
冬天入夜早,北下的一股寒潮又在这城市的上空盘桓,槐树庙巷里,不少街坊却习惯长年开着门户,家家亮起灯来了,炳叔家的小窗一阵阵地飘出菜香和酒香,屋里四个人,围坐在搬到屋中央的饭桌边,炳叔特地给罗骏搬了张藤椅靠坐着,电磁炉上的一锅鸡汤底火锅,冒着热气地翻滚着。
阿菱笑嘻嘻地给罗骏再斟满一小杯米酒,他的脸已喝得微醺,炳叔正高谈阔论地说:“阿骏,你别看炳叔干不了什么大事,看人相面倒有两招的,我跟你说,你天仓丰隆,地库饱满,将来还要行几十年的大运,你别不信,炳叔的眼光,十有九对。”说罢对他一举杯。
米酒也打开了罗骏的话头,他笑看看炳叔和阿菱说:“炳叔,以后怎样不去说它,倒是现在,我们能坐在一起喝酒,真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你看,认识你同阿菱,毫不相干的时间地点缘由,最后一碰面,竟是父女,还多得你们救我一命。”他话锋一转,笑说:“我知道你们肯定好奇我为啥神神秘秘地在这儿开间餐馆,大半年招牌也不竖,阿菱,你在一德路上班,说句老实话,可对我的底细已有些耳闻?”
罗骏说:“论起来,我这双腿可算是为我二哥断的。
“二哥比我大五岁,我们上面还有个大姐,一早嫁到美国去了,那年父亲死,轰动了餐饮界,报纸上也登了‘颐悦’倒闭的前因后果,确实是毁在赌上,父亲早年就染上了恶习,带坏了二哥,渐渐地影响到酒楼的生意,外强中干,只能勉强维持,到二哥越赌越大时,父亲有些怕起来,可已经晚了,那一次二哥输红了眼,不但欠下高利贷,还偷在公帐上拿了一大笔去翻本,父亲得知后,叫我带着他连夜开车去追,追到珠海,在高速公路上就出了车祸,我们的车子被撞得缩成一团。
“父亲和我总算都捡回一条命,但我左腿被截了肢,那年我还不满二十五岁,父亲苦熬三个月,把大姐从美国叫回来,几天之内,所有的酒楼便都关门结业,他临终前,帮二哥还了高利贷,然后给我们姐弟三个分了家产,但事后二哥嫌分配不均,为遗产的事跟大姐吵得反目成仇。父亲死后,二哥依旧是赌性不改,他向我借过好几次钱,后来被大姐出面阻叱,随后就失踪了。好几年,我的生活全靠大姐一人照顾。
“那天夜里,餐馆打烊后,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怕有五、六年没见他了,问他这些年在哪儿,他说全中国地跑,做生意呗,又吹嘘一通说,最近和一个北方朋友倒柴油,很好赚,然后说资金不够,想跟我借点钱来周转,一开口就是三十万,我回答说没钱,他四下里看看,笑说:‘别诓我,这餐厅是迷你了些,可装修的手笔不小。’我说这几年治病,买假肢,钱都花光了,餐厅是大姐出资和谭师傅合开的,他立即说:‘别又拿大姐挡我,不行就先借十万来救个急吧,半年后还你。’
“他说了半天,又降到五万,我只是摇头,他有些不耐烦起来,我问他,你不会又欠赌债了吧?他矢口否认,过了会儿,看我根本不信,终于才一点头承认说,没错,又走了霉运,欠下了高利贷,这次被催逼得急,恐怕下追杀令了,他蹲下来哀求我,见我仍无动于衷,就又有些恐吓地说:‘你要是不肯借,到时我只能让大耳隆来找你。’
“这句话刺痛了我,我说:‘行,二哥,反正整个家业都被你赌光了,我的腿也为你断了,你还想拿走我什么,随便吧。’他说:‘哎,你断腿可不能赖我,再说你知道什么,老头子他自己输掉了多少!不是他,我也不会去赌,祸根是他埋下的,他到死都心虚,你别跟大姐一样,把什么都算到我头上好不好。’我说好吧,我腿断就当自己活该吧。
“他扶住我的肩膀说:‘骏,什么都别说了,二哥知道这辈子欠你的情,无论如何,最后再帮二哥一次,我们亲兄弟的,你想想小时候二哥多护着你,只要二哥过了这次难关,发誓戒赌,斩手指都行,就当二哥求你了行不行。’我说二哥,听你说‘最后’两个字已听得耳朵起茧了,老爹闭眼前你不也跪着拿刀要斩手指戒赌吗,可现在…… 你真正的难关不在钱上,在你心里,所以,你还是走吧,自己去面对你的问题,我没有义务再帮你。’他愣住了,说这次真的人命关天,你总不能眼看着我横尸街头吧?我想了想,说:‘那你就当自己也活该吧。’
“他瞪着我,哑口无言,然后嘲笑地哼了声说:‘原来你也巴不得我死,行,你命够好,断了腿都能重新站起来,照样过恣意日子,可你们别忘了,老爹留给你们的那些钱里有多少我的心血,当年我帮家里打拼时,你们在干吗?你,会读点书,老头子对你另眼相看,就自以为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你又几时为家里出过什么力?不是我,你现在有钱治病,有钱开餐馆吗?!想我死,行,最多大家抱着一块死!’他鲁莽地把轮椅推到楼梯边,也不知哪来的蛮力,一把架起我,往楼下狠命地一推,我从楼梯上摔滚了下去,他走下楼来,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收银台那儿乱翻一阵,然后扬长而去。”
阿菱的黑眼睛里升起一股难解的恐惧,罗骏看看她,笑笑说:“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过了半个月,我接到了一封恐吓信,附有一张洪耀祖签名的借据复印件,限我几月几号前帮他还钱,不然后果自负。”
炳叔瞪大眼睛说:“这么说,他赖上你了,报警了没有?”
罗骏点点头:“谭师傅去报的,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未见有什么动静。”炳叔“唉”地说句:“我看你二哥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今日看武侠书上有句:‘三十河东又河西,万贯家财一朝散’,不就说你家嘛。”
罗骏平复了一下,接着说:“我的腿残疾了,可二哥的残疾在心里,这是最有毁灭性的,唉,我不是不救他,是不知怎么救他。不瞒你们,当年车祸后,我的左腿先做了截肢,右腿也伤了神经,钢针钢板都上过了,保了两年,仍摆脱不了反复的感染,医生建议还是截掉的好,可我不能接受自己只剩下半个人,所以偷着自杀过,吞整瓶的安眠药、割脉。”罗骏说到这,眼圈一红地笑笑,“应了那句话:有勇气死,没勇气活啊。”
罗骏这时转向炳叔问:“炳叔,你开锁店,知道这世上最难开的是什么锁吗?”炳叔突然听他这样问,一时莫名,罗骏指指胸口说:“是这里,心锁,没打开这里以前,没人救得了你,那痛苦是比一切身体上的痛苦还难受的。”炳叔吸口烟,缓缓地点点头。
“最终我的右腿还是截掉了,大姐回美国前,托付刘伯照顾我,他是个孤老,很早就跟着我父亲在厨房里打杂的。右腿截后半年,我被送到了假肢康复中心,每天睁开眼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在助行架上练习用假肢站立,那一两年里,印象最深的便是锥心的疼痛,当时真希望感觉疼痛的那条神经能坏死,现在回想,大概这就是所谓重生的代价吧。随后,日复一日疼痛而简单的练习,使我练出了力量,涣散的精神也专注起来,在那两年里,我每天在助行架上重复简单的动作,大多数时间都是孤独的,自己和自己的念头说话。有时卸下假肢,脚底却感觉酸疼,我知道那是幻肢感,有一年的时间,只要一闭上眼,总觉得仿佛整个身体仍是完整的,这种幻觉使得我对身体上任何细微的感受变得异常灵敏,我的思想、触觉,时常流连于真实与幻觉的分辨中。总之那两年里,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细微的感受上,从没有如此关注地摸索过自己,时间一长,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和自己亲密地相处着。”
“大学毕业后,有三、四年时间,我一直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开着好车,四围游荡,钱从来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我的人生却似乎毫无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在适应假肢的训练中,我也像在适应着不同的自己,可笑的是,我大学里学的机械知识这时竟派上了用场,我开始研究我的第一对机械假肢,两年的训练,使我的双腿上结满了坚硬的老茧,但每天一丁点小小的进步,都令我产生巨大的鼓舞,心里也有种前所未有的狂喜,竟像是以前开任何一款好车都不曾有过的满足感。”
一阵呼呼的北风,将炳叔家的小木窗吹得“嚯嚯”作响,屋中央坐着的三个人,却像都没留意到,冯姨从厨房里走出来,刚到窗边,雨已刮到了脸上,她拉上了窗,掩上小半截窗帘,又走到门外收她的小拖车,地上全是羽状的小叶片,是门前的那棵凤凰木,被狂风抽打得光秃了。
“当我又可以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时,恐惧感一点点地全消失了,有时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生命就像这一步一步的行走,有种非常庄严的感受,虽然我无法走得像以前一样自然,但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感激,很奇怪,当这对假肢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后,我变了,似乎从未有过地感觉到,我正活着,这是健全时从没有过的想法,那时脑子里整天乱七八糟的,可现在,说不清这些改变是如何发生的,或许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吧,然后有一天早上,当我套上假肢站起来时,脑子里忽就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挺不错的人,我走到镜子前,上上下下地看看自己,然后朝镜子里说:‘好吧,这就是你了。’”
罗骏说到这,整个人松弛般地展开了一个笑容,他那被酒意染红的脸,现出一种健康的生气。
冯姨倒了壶热茶送过来,她坐下不知所以然地望望三人,突然问句:“阿骏,听讲你餐厅被打劫了,破案没啊?”阿菱忍不住“妈——”地一声笑着止住她。
炳叔笑着给罗骏换上一杯热茶说:“阿骏啊,你这样想就好啦,人活在世上,首先就要认清自己,接受自己,炳叔几十岁的过来人了,也就想通了这点,做人才开心嘛。”
亚热带的冬天终归是短促的,过了年,春天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又回来了。
阿菱和炳叔两个,现在不时去“龙虎墙”给罗骏帮点忙,其实也插不上什么手,只是经常关照着他,经过那一晚的倾谈之后,他们和罗骏间,已有了种家人般的情谊。阿菱现在也改口叫他“骏哥”,他们之间差了八、九岁,那一晚之后,她忽然觉得他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她有次和他开玩笑说:“骏哥,真想象不出,阿坚说你以前瘦得跟豆芽菜一样,那是什么样子呢?”他后来就翻找出几张以前的照片给她看,说:“只找到这几张,那几年乱哄哄地搬了几趟家,好多东西都遗失了,就连父亲的遗物,也只剩了那几盒菜谱。”阿菱指着照片上的女孩问那是谁,他笑看她一眼,挖苦自己说:“靓不靓?以前的女朋友,谈了好几年,我腿一断,就同我拜拜了。”阿菱听了,却认真地“噢”了一声。
拾簪街派出所一直和罗骏保持着联系,不久前,又让他去了一趟,所长陪着他一同到区公安分局再做了一次笔录,到了那儿他才被告知,洪耀祖有了踪迹,他偷了辆车,卖给一个被警方严密监控着的盗车团伙,他的案子现在已被正式立案了。
罗骏回去将事情告诉了谭师傅,不免有些消沉,然而谭师傅听了却说,不一定是坏事,这小子就该坐几天牢,这样大概才能脱胎换骨。
一入夏,太阳就悄悄地在给这城市加温了,马路边、小巷里,亚热带的植物似乎总不需花费什么气力,就一下子又变得花繁树茂。这天傍晚前,罗骏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上晒台,往自己的小屋走去,门一推,却见耀祖像个幽灵般地坐在轮椅里,衣衫歪斜,头垂在胸前像是瞌睡着了,嘴里衔的一支烟尚未点,开门声使他惊醒了,他疲倦不堪地坐起身,像只动物那样甩晃了晃头。
罗骏在门口站了会儿,然后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卸下两条假肢,一条新添的针疤刺目地露出来,他用手揉捏着站累了的残肢。耀祖走到门口朝外探头望望,转身却若无其事地问一句:“怎么样,骏,这一段生意还好吧?”
他走到弟弟身边,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知道你恼我,上次二哥是冲动了点,对不起对不起。”罗骏不看他,耀祖从口袋里摸出一扎钞票,赔笑着递过去说:“这样,你只管狠狠给二哥来几拳解解恨,来。”他把头凑过去。
罗骏侧过身去说:“别来这套。”
耀祖执意把钱塞过去,罗骏推开钱冷冷地问:“手气转好了?”耀祖笑笑说:“别看死你二哥,这是正经生意上赚来的钱。”罗骏问:“那大耳隆的债呢?”
“也搞定了。”耀祖紧接着回答,罗骏转身望了他一眼,他假装轻松地伸个懒腰:“行了,骏,我今天来,就是专来和你赔礼道歉的,兄弟,你知道二哥的脾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上次是二哥该死,不过霉运总算到头了,今后继续捞世界去。你这断腿,横竖也和二哥有关系,放心,二哥认,现在这世上二哥无亲无戚,只有你这么个弟弟,有朝一日再发达了,一准补偿你。我们兄弟几年见一面,不容易,就别再恼二哥了,行不行?”
“偷车弄来的钱吧?”罗骏问。
耀祖神色忽变,猛地站了起来,他紧张地盯住了弟弟,像要从他脸上探寻出什么,顿了会儿才佯装冷静地问句:“怎么,那些差佬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罗骏没有出声,耀祖转身便走,罗骏追喊道:“别再逃了,去自首吧,逃不掉的。”
耀祖停住了脚步,罗骏在他身后平静地说:“二哥,趁还来得及,别越陷越深,更别再逃避你自己,能救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晒台上,已有一两个客人先到了,他们奇怪地看着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地飞奔下楼,谭师傅正好从轰隆隆的厨房里走进餐厅,他疑惑地望着那个碰撞着他而过的背影。落地窗外,傍晚的天色仍十分明亮,淡蓝的天空显得那样平静,有几朵透明的白云在上面悠然地飘着。
这是个和平常没什么分别的傍晚,又是春交会刚过,老城区的街头依旧繁闹,各色各样的人群中,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神不守舍地疾走着,刚点不久的烟很快又被他拽掉了。他低着头,不时警觉地朝四周望一眼。在一个叫西横街的小街口,一个老女人在叫卖粽子,他站在路边急不可待地伸手拦出租车,终于有一辆停在了面前,他迅速地钻了进去。
那出租车开到远郊才停下,车里的人下车后又张望了半天,才朝着远处一片树林走去,那儿停着一辆偷来的车,车后箱还残留着血迹。在看到车的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希望它不在那儿了,他充血的眼睛表明,疲劳已折磨他多时,他很想停下来喘息一阵,然而那车子还好好地停在那儿。
天色暗了下来,光线像河流一样,迅速地流向了远方。远方,有着亡命天涯的自由,开车的人挣扎着在寂寞的道路上飞驰,他知道或许此生都将和命运赌下去……
城市的灯光被越抛越远,但这城市里的故事,总也不会结束。
作品 201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