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葱
  2
  在这里,是万物矗立的峰顶吗?
  远处眩晕的雪,苍鹰可以稳稳地停留
  但有一道光滑过
  我以为是一滴干旱之泪:它打开,祁连山
  延长的片段里,有多少被封闭的声音?
  长河落日。大西北
  造物的意志在这样的旋转中
  当我们邂逅
  低低飞翔的蜻蜓,一个邀请?
  从海之苍茫中凸起,
  摇曳成草原漫长的锦绣
  它聚拢我们的智慧,或在抵达之时
  告诉我们那些已经失去的文明
  一旦进入到血液,它们有独特的方式
  犹如遗骸,我们继承了这些
  又在一次次的循环中陈列
  这里:斧、刀、镞、网坠、环……
  这里:铲、锥、锸……在地层深处
  甚至有贝壳沉默的呼叫
  我们制造了它们,为了给大地
  留下伤口,又从伤口中索取
  器物的进化吗?如果我们被火所灼伤
  却从它飘舞的烈焰中
  看到神依稀的衣袂,我们曾经缺席?
  缩小,乃至于干涸?把浩淼的烟波
  藏身在一粒被忽略的沙中
  然后说,一沙一世界?然后,当作是命运的
  流放,一枚无可奈何的钉子
  在天地之间?在时间的纵深处?
  用一块动物的骨头来预测吧
  来,我们扔一扔骨头,让它在风中立起来
  来,我们管它是什么骨头呢
  骷髅咯吱咯吱,它能够躺下?
  如果暗夜里它发着蓝蓝的光
  那些消失的,和那些并没有消失的
  物种,月圆之夜
  祭祀我们动物神经的忧伤?
  我们品尝到了那些盐,用盐和石头
  我们建筑了一个走来的时代
  我们这样命名:盆地、森林、冰川、湖泊……
  神的编织,假如有一天被离弃
  是什么离开了我们?从风能够掀起的波澜
  让我们的经验去审视,比如蜣螂
  推动着它的粪球,卑微者的智慧吗
  我们能够交出存在的通行证?
  这里:柳湖墩;这里:火石滩;这里:小井子灘;
  这里:不曾发现……
  被风和黄沙掩映的遗址:我们的钥匙
  但能够找到一道穿行中的门?
  一片舒张在沙漠里的肺叶,一个活跃的
  族群,一段遗失了的历史
  或者它从不曾来过,像沙从指缝间流过
  尚未疲倦的器官还能赐予点滴的快感
  这里:是所有。
  3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落日之扣,怎么样的色彩
  配得上这歌声里的孤独,并能够解开
  释放那些雷霆的咆哮:那是
  我们的迷宫吗,从不曾走出
  或者会从残存的典籍中
  我们循着木乃伊的丝缕血肉
  寻找到枝木尽头的果实,
  那浑圆一体的幽暗中的宫殿
  每当它们带给我下一个春天的遐想
  是那么的周而复始,结束就是开始
  而开始也意味着结束。落日之扣解开
  群鸟返巢,为什么要把大地背在身上?
  从肉体的帐篷里听到的滂沱
  有一刻它就下在体内,无边无际
  这草木是诚实的,它们
  只承担短暂的春秋。呵,那时候牛羊成群
  那时候牧歌婉转,碧波荡漾
  骏马把草原收纳到了它的马蹄下
  它奔腾之处,这个世界的
  近义词:我们开始争抢,一个游戏
  那么伟大而黑暗的球,拍打它
  然后赋予它欲望的深渊
  我们拍打它,也同时给予它
  无数的称呼:休屠,大凉,西凉,关西……
  还是镇番县,明威府……
  一枚落下的棋子,重和轻
  浇灌出更加肥沃而贪婪的版图
  即使它缩小,轻描淡写地改变
  他的残暴将成为传奇,他的无奈
  被视为忠诚。他,孤独的将军
  赞美于他的勇力和他的杀戮
  白衣银袍,我们天真年代的镜子
  一次次被磨得铮亮,接近于炫耀
  或者是一块拼图中的一角
  不可或缺,从每个人的身体里脱壳而出
  我们多么害怕衰颓,而他
  大地的影子,从那个纷争的大陆
  来到传说中的盛世。他,霍去病;他,马超;
  他,薛仁贵……他们重叠,青春的驰骋
  我们的遗忘和记忆,人如猛虎
  马如龙:他的枪会在月亮下独自鸣响
  那么倔强,当暴力狰狞,而鲜花怒放
  还有他,金日磾,长安的荣耀
  在文字的苦狱中吹来的敞亮的风
  他是囚犯,也是他自己的枷锁,他束缚于
  那一年读过的书,以至于开始迷惑
  或者自己就是另外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是他们的,他的道路
  是他们的,他就是一种声音
  固执、单调,俯首于文案和眩晕的意志
  他忘记了自己,但成为
  羊群的看守者。那一年,从未央宫的一角
  他看见浩大的落日,犹如故乡
  挂在他不被注意的眼角……
  看到它本来的模样吗?这,
  就是开始的地方,从来没有过完整
  而它一直就是一曲哀歌
  在生活和死亡的天赋里,它
  加冕于东方,让我们迷失在熟悉的地方
  4
  落日垂钓:黎明时它绷紧了
  大地的肌肉,当那些山川还能看见
  那些河流在漫长的流动中寂寞无声
  如果我们斑斓于岁月的海市蜃楼
  他,是虚构,或者就是简单的演绎
  怀抱一个帝国的寂寞,他是帝国阴暗的
  那一侧?当放牧凝固成一个姿态
  一条路该如何选择?是自我的流放
  或者是宿命长鞭的驭使?鞭子落下
  他守护的是依稀的炊烟吗?
  每一步都是回家的路,但首先
  得离开了家:狗的忠诚,狐的狡猾,
  豹的敏捷,羊的温驯,兔子的怯懦……
  通往世界的路从不陌生,万物生
  他被风洗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南风、北风
  东风,或者西风,他让它们相互照见
  这样的血肉之躯,每当落日
  把一切都合上,天和地,黑和白
  我们的眼睑也合上,上下之间,一个完全的
  被封闭也被无限放大的故园:他是他
  自己的乡愁,看见自己恍惚的脸。闭上眼
  自己就是一个世界,随身携带的故乡
  吾心安处,从一地怀念着另一地
  漂泊是一些人的使命吗?他从不曾离开
  这里,和那里:旷野,和流水边
  群山环抱,和高楼大厦中……
  我们喊着自己的名字,让它们
  沉重如石头,雕琢成闪亮的钻石
  装饰在宏伟建筑的门楣上,或被
  随意地抛掷,遗忘在格桑花绽开的
  微弱而明亮的声音里,天使望故乡
  他活着,在每一个能够记得自己的
  身体里,他的河流开始咆哮。
  5
  莫名的鸟儿溅起我们的天赋,是候鸟
  或者它一直生活在此地:从瀚海直到水洼?
  当枯黄的芦苇,在越过我们看见的
  那些萧条的红柳和荒芜的梭梭之后
  一个春天的秩序,如果在无限的膨胀后
  那些绿色成为一种可以看见的声音
  那些藏起的面庞吗?是否能够记得
  曾經的名字,是否有那些飘荡着的命运?
  它们并不到来,在大地的记忆里
  它有虚无和深邃的伤口
  我们争论了一个小时:这些鸟儿的名字
  它们从哪里来,它们为什么来?
  那么快忘记曾经的枯燥,仿佛
  它一直就跳跃在这些芦苇的周围
  仿佛那些风一直在吹,当春
  乃发生:隐形者的弹奏,如泣如诉
  自由的栅栏?这些不断的缩小:小
  继续小,直到我们告别,黑暗挂在了眼底
  我们的望远镜?我们的万花筒?
  我们远眺到的,有时就在我们的眼前
  它们,这些精灵,它们的血是咸的
  它们的叫声圆润,它们的身体里
  有着大海的荡漾和山脉的耸立
  时间的尺度,在我们开始遗忘之地
  月亮,或者是火星的表面?它们
  占据着我们眺望的头条:多么让人欣喜
  在长久的冥寂之后,突然开阔的视野
  它是风的馈赠,因为人到来,占有这一切
  我们津津乐道于这样的征服
  然后,我们缺席,像一条假想中的鱼
  曾经有的是否就这样转瞬即逝——
  曾经,挽留中,它是信仰?
  6
  那是我们的奢侈岁月:多么
  缓慢的年代,多么缓慢又日日新的世界
  在沙地上写下的终将消融于沙,
  正如在水面上写下的
  终将消逝于水:那些名字镌刻在风中吗
  随风远播,还是在晦暗中被埋葬?
  像一片乌云带给我们前瞻的雨
  当它迟迟不来,是不是每一粒沙
  都有一个灵魂
  像是镜子,在彼此中照见?
  明和暗,冷和热,阳光和雨水……
  在反复的责问和磨合中
  敛结出这蜜的瓜:它封闭了阳光
  让光晃动在黑暗的体内
  它的甜,承担着日子里的放纵和丰盈
  像是在女人的身体里,我们
  发现了天堂和疑问:一切都在流逝
  但挽留?潴野泽,
  飘散如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风
  有一天我行走于它的湖底,它是哪一次的
  隆起?地壳的变迁,或者是
  我们徒劳无功的劳作,用一个静默
  或一只蜜蜂的嗡嗡声唤醒我
  以至于能够从琥珀中挣扎而出
  幻化为蝶?
  今天,以红枸杞和黑枸杞的名义
  以沙枣鼓起的小小乳房的眼睛
  以一朵花的繁复,以它们的名义
  以瀚海,午夜时我们贴着沙睡,大地
  迅速的凉意席卷,而在黎明时
  如果是光线疯狂地舞蹈
  并在那些交替中
  酝酿出我们舌尖的甜度
  那么以它们的本能否定我们的觊觎
  从四脚蛇灵活的寻觅中
  找到每一次征战的痕迹,或者被那些
  孤独的清醒者所推醒:大地如摇篮?
  我俯下身,不是出于谦卑
  而是天空晦暗如长矛,我小如沙粒
  或被造物所省略
  但在时间的流动中看见
  并将在时间中化为齑粉,但我说出
  我们声音能够抵达的坡度
  责编:郑小琼
  作品 2018年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