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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活页

  • 作者: 草堂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5794
  •   胡 弦

    [咖啡馆]

    古桥高耸,咖啡馆的木质平台
      延伸到水边。
      明月滑下柳丝,
      带着柔软光束。
      而人呀,是否要经历过漫长黑夜
      才会变得更好?
      神意荒疏,护城河停止了滚动,现在,
      迷离光晕,是人间幸福的一部分。
      我们在桥边散步,又坐上船,划向
      星空燃起又熄灭的地方。
      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纹,
      老照片里的琥珀黄,
      都是水的回声。
      我们坐在靠河的窗边,笑意
      在眉宇间流动,
      你的面庞正是初夏的模样。
      ——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闪光。

    [史公祠]

    “最难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么?”
      公元1656,屠城后一年,史德威
      葬史公衣冠于梅花岭下……
      告诉我,那布帛是怎样
      在离开肉体后获取了生命?并从
      被埋掉的黑暗里提取呼吸。告诉我,
      什么人,正在无人注视处正其衣冠?
      屈铁枝头,梅朵爆裂。
      春天,分崩离析的美曾带着怒气挣扎。
      飞檐、船厅、郎朗木柱,你如何
      说服它们在建筑学里安身?
      小雨落向瘦西湖。我们上桥,下船,
      ——并没有出现在别的地方。来自
      护城河的风在景区里游荡,为花蕊
      和善于遗忘的水面授粉。
      祖逖击楫,文山取义,危城中,
      有人因愤恚而断舌,碎齿。告诉我,
      漫长妆容,怎样取代了葬在镜子深处的人?

    [镇江:运河入江口]

    夜晚,入江口像一间黑暗的屋子,
      绞绳和帆索嘎嘎作响,听力好的人
      能从中听到我们命运的预言。
      而在皎皎白日,运河如镜。
      ——倒灌的江水已放慢了速度,稍稍
      和交汇的激情拉开了距离。但身体里
      残留着从湍急、蛮横之物那里
      借来的怪力。
      ——更大的水掌控着另外的流向。
      船队在经过,生活
      正是从搏斗后的疲倦中上岸的。
      像一个舟子,拖着影子回到家中,
      顺便带回了远方的光影。
      他的面容更新了庭院里的空气,
      以及家人说话时的心境。
      运河穿过街巷。它从江边来,本是一个
      倒影和漩涡的收集者。
      ——像一个巢,它变得克制,
      弯曲,狭窄,却意味深长,使生活
      有一个在内部混合的深处。
      门在掉漆,剃头挑子冒着热气,
      从楼上的美人靠上下视,
      商业街里水纹密布。
      因为水的透明,这生活才变得
      可以透视,并使这庸俗
      内藏冲动的日常,反射着刁斗的视野
      和船只的幻影。多少
      秘密深藏,又无声息地离去,一条
      有经验的河流,使街市
      像一条有经验的船:伟大的
      技艺在制造微小的快乐,
      并维护着它们的流动和完整。
      时光粗野向前,而运河负责的
      是古老感情的副作用。
      水,因交汇、激荡而混浊,留恋,
      老城深处,河底的天空却愈发清旷,
      并分走了河流的一部分重量。

    [博物馆]

    独轮车不再需要推手,
      桅杆,停在不知名的天空中。
      一直有人在造船,但那些船
      也许从不曾抵达过我们,倒是幻听中
      叮当的斧凿声不断传来,像一种
      致命的诱惑。
      “是的,一条河到最后
      消失在博物馆里才是合理的……”
      像一个恶作剧,在这世上唯一
      没有风的地方,帆都饱满。而生锈的
      箭头射中的肉体,
      已把全部的疼痛转让给了光阴。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
      那些在大地上消失的城市,是怎样
      像一艘艘船,秘密地泊在志书中。
      我们停在一张古地图前:
      大海居右,河道像秘密的语系。
      纸张有比我们更深的沉默。
      ——灯突然灭掉了,我们咳嗽一声,
      灯再次开启,博物馆像一座
      突然在光中冒出的
      失踪已久的码头。

    [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

    下雨了,灯笼亮了。
      整座房子亮了,一片片红光
      被分给雨。房子像一只大灯笼,此刻,
      最好的雨仿佛在围绕它落下。
      食客们落座。墙上的文字、图片,
      是关于房子的介绍。
      南新仓,六百年,它还曾是
      避难所、兵器库、废墟……
      没有美味相佐,历史也是难以消化的;所以,
      改为一座饭店最合适不过;所以,
      我们像坐在历史深处饮酒,有些话,
      就是说给不在场的人听的;因为,
      历史被反复讲述,但还是
      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比如,
      穷人的胃,富人的味蕾,国家的消化系统。
      万事皆有约束,包括我们难以下咽的命运,
      但口腔除外。如同秘密的职责,如同你咀嚼时
      雨在窗外怪异地讲述。
      在古老的时代,总有船连夜驶入京,许多
      描绘运河的画卷向我们讲述了那场景,
      在通州,在积水潭,对桅杆
      纠缠不休的风离去了,靠岸的官船运来的粮食,
      一直闪着和朝代无关的光泽。
      热闹的街市,雨的反光,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
      我们努力要抓住的梦想。
      被拆解的光阴,一直都是一个整体,就像
      我们继续坐在这里饮酒,并点亮了灯笼。
      这粮仓诞生于遥远的世代,但要取消和我们
      之间的距离,总是轻而易举。
      也许,它无意指出我们生活的方向,
      但假如你不熟悉自己的前世,
      就交给他者来安排吧。
      也许美味还不够,谜语需要另外的密码,
      而在一切可以回味的事物的内部,咔嚓咔嚓,
      不是切刀,是另有一座时钟走得精准。

    [岁 月]

    那是属于它的岁月,一种崭新的教育
      重新定义万物。
      空气中,惶恐的信号消失了,
      大野恢复了从容的气息。
      季节转换,在纤夫的号子和船歌里,
      没有迟到者,也没有走得紧迫的光阴。安乐,
      像宜人的事物,面目清和,充满趣味。
      ——所谓繁华,就是总有新的开始,就是
      砚台和竹管凉凉的,但激情在研磨,且墨已知道
      温热、河流般的笔画能描绘什么。
      城池稳固,民谣飘荡,烟花满足于把握住的一瞬,
      最好的瓷器已被烧出,那火
      是喜悦的,不能用于沉思,因此才有
      新雨后,天空般的颜色从其中滑出。
      大门开着,大道宽阔,彩羽春心葳蕤,
      而顺着波浪,总能找到酒肆、戏台、唱腔、
      舒卷的水袖。
      如同生活在答案中,所有问题都像小小的漩涡,
      已被流水随手解开。繁华,一程又一程,
      无穷尽,一座青山做了上阕,必有
      另一座青山愿意做下阕。
      在那属于运河的岁月,那么多的东西与它相伴,
      当它浩浩荡荡,强者有力,天地震动;
      当它涓涓静流,春风柔肠,软了腰身。
      长河入天,锦绣入针尖,
      桨声灯影,山河的绚烂正当其时。

    [神 话]

    如同神话,在一幅画
      薄薄的叙述口吻中,总会有个
      看不见的人在其中穿行。
      运河,仿佛可以被画笔招之即来。
      皇帝和神都如同玩偶。
      纤夫赤膊,士子苦读。
      驼队带着秋风。倾斜的大船通过桥洞时,
      总有无数的漩涡相随。
      算命先生沿街行走,他想把
      所有人命里的漩涡提走。
      当你乘船南下,赶赴一场改朝
      换代的欢会。运河,在更深的深处,
      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
      城阙巍峨,街市繁华,
      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随着时光的推移,
      在泛黄的纸上改变了态度。
      铁在酣睡。隔空的召唤对它不起作用。
      流水再流,一出画面,
      就会碰上你不忍心着笔的结局。
      而有个人一直在画中穿行,
      无声,无形,不会触到任何人。
      只有他知道,当浮华散尽,所有传说
      都要重新接受责难和诘问。

    [谜]

    许多年后,河流成谜,
      一个暴君,变成了破谜人。
      从谜底开始,他命人挖一条河,
      以便自己在其中航行。是那种
      绘有虎面的船,甲板上,
      仪仗,华服。雄心,和盛开的情欲如花团怒放,
      旗帜如火,谜面如油。
      许多年后,大地已空,
      只有他不愿从少年的心中退场。
      放纵与繁华之让人兴奋,
      像在谜语中养虎。
      江南三月,春天谜一样摇晃,
      古窑、垂柳、博物馆,像一群猜谜人。
      少年在成长,运河流淌,低低的
      虎啸如梦境。

    [滚 动]

    和那些朝大海下行的河流不同,
      从南方到北方,它一路都在上升,
      船闸落下,升起,它一节节
      渐渐高过了朝代。
      河道也在上升,码头悬于空中,它的光
      颠簸在柜台、辞赋、舞姬们旋转的霓裳间。
      歌声在天空里过夜,水的裸体
      要到天亮后才着衣。
      有时,它是山歌的水、粗布和花布、烧酒的水,
      有时,它是醉了的汉子和踉跄的王朝的水。
      河太长了,有人隔着河在争论,
      岸总是对的,朝代却会出错,国家消失后,
      刀口、铠甲上锈住的光,像水渍。
      所以,水到最后会变成
      我们称之为无的东西。而一些
      从河流泛滥过的地方回来的人,脸
      被黑暗簇拥,他们的沉默,
      像消失了的船的沉默,
      像仅有的几座古桥的沉默,
      水中的影子,让我们所处的世界起伏不定。
      而真实的水在滚动,河流还在向北。
      —— 一定有一个更远的远方,
      我们和河流都未曾去过。

    [河下镇]

    被本能驱使,屋顶上的脚步声
      一直不曾消失:它们拒绝成为纪念品,拒绝
      只在遥远的描述中现身。
      流淌,水就是真实性,
      大堤投下倒影,船首分开浪花,证明了这真实性。
      风和日丽,高速路远去,
      废弃的台阶上,有已被我们抛弃的念头。
      当明月升上天顶,你感受到那些
      被我们一再摆脱的痛苦,并未真的离去。
      桥跨在河上,有人在小巷里唱着曲儿,
      深藏民间的音乐,为一条长河绘出过
      无数画卷,而我们拥有的
      永远是眼前的这一幅。
      ——它似乎已被完整地浏览过,
      凝神间,又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草堂 2019年2期

      本文标题:运河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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