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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只有雾知道(组诗)

  • 作者: 草堂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5877
  •   韩 东

    [悼 念]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医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安适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脱。
      这是一条直路就像一意孤行
      他们说是轮回你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当你离家时我们全都在这儿
      而当你归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相继远行。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楼顶到地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痛苦到挣扎到终于解脱。
      这是一条断头路你一意孤行
      他们说就像轮回你会一次次回到楼顶。
      当你在那儿时我们全都不在
      而当你飞翔时所有的人都在下面爬行。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死者写道
      但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带你们回来。
      注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出自外外诗作《来去之间》。

    [看雾的女人]

    她立在窗边看雾
      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就一动不动,使劲地看。
      而我看着她,努力去想
      这里面的缘由。
      远处大厦的灯光从微弱到彻底消失
      难道她要看的就是这些?
      当窗户像被从外面拉上了窗帘
      她也没有离开
      背对没有开灯的房间
      也许有影子落在那片白亮的雾上。
      她看得很兴奋,甚至颤抖
      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慈父的女人。
      大约只有雾知道。

    [失 眠]

    有时,你无缘无故地失眠
      不是为了一句诗,也不是为了某个人。
      心中无事,以为可以睡一个好觉
      但突然就醒了。你闭着眼睛把自己关在里面
      睡眠所需的空间不是一个房间或者一张床
      而是身体伸展或扭曲构成的黑暗。
      你悬浮在那里,只有睡着了才会降落。
      不是一个梦,也不是现实
      只是一个空洞需要填补。
      你的生活在此处豁开
      失眠让其绽放—— 一朵黑色的无影之花。
      一个大蘑菇。

    [死 神]

    我想起他的眼睛,使劲瞪着
      也许没有瞪但睁得很圆。
      面色红润,像上了油彩
      说话的声线也有变化。
      似乎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无论病前还是病后。
      有某种期待是陌生的,我说不上来。
      他向我们展示走路、弯腰
      手扶住病床栏杆转脚脖子
      左转一下右转一下。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称之为轻佻。
      病房里笼罩着一片黄铜色的光
      这个人几乎没有影子。
      他是我岳父,但说到那会儿
      我只能称其为“这个人”。
      三天后我们收到噩耗
      我又想起那片黄色的光
      和医院外面下午的阳光无缝对接。

    [工作室]

    这个地方在城市边缘,非常偏僻
      到达时,街灯把林荫小路映得雪亮。
      又静又亮。我的工作室就在这儿
      但我不会工作到黎明。
      我只是很偶然地来到了这里——
      像某人的故居,和树林后面的江流
      一样永恒。
      仅仅是把影子映在那面白墙上
      就足够幸运,更何况一道铁门
      正为我徐徐移开。
      我不想进入到那个幽深芬芳的院子里
      为时尚早。
      让我在外面站一会儿或走一会儿
      走一会儿再站一会儿。

    [他的头发那么白]——给钱小华

    平安夜,我们在天上航行
      看见窗外的一轮明月
      光芒四射,照进了客舱
      照耀着坐在我身边的基督徒朋友。
      他告诉我他梦见了上帝
      耶稣拉着他的手走在阳光里。
      “他的头发那么白,不
      那么金黄,披垂在肩上……
      我们就像父子一样……”
      我的朋友五十岁
      可耶稣永远是一个青年。
      “他的头发那么白……
      上帝可怜我这个孩子……”
      这是可能的。然后
      我睡过去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际涌起一阵异样的敏感
      能感到我们正飞过云层下面的一个小村庄
      似乎就是耶稣诞生的那个小村庄。
      上帝是一位古老的圣婴
      怜悯我们这些未来的老人,是可能的。
      “他的头发那么白……”
      像此刻天上的月色清辉。

    [隔墙有耳]

    隔壁传来邻居的说话声,
      孤单中不禁一阵温暖。
      然后,我听清了,原来是法语,
      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一样的琐屑和唠叨,嗡嗡的人声底蕴
      和我们那也是一样的。
      男人、女人、孩子,
      杯盘的声音……
      大约是周末聚会,他们吃饭一直吃到很晚。
      亲切而内向,一定是在
      讨论他们彼此的生活,
      不像在议论世界。
      这中间有几次意味深长的停顿,
      仿佛我马上可以加入进去。

    [读海明威]

    我在读一本三十年前的旧书,
      书页已经发黄变脆了,
      像被岁月之火焚烧过,
      而火焰已经熄灭。
      揭开的时候寂静无声,
      它的分量变轻了。
      这是我带在身边的唯一的一本书,
      被置于包中或者枕边。
      硬汉已死,译者星散,
      书籍本身也岌岌可危。
      只有那些打猎的故事永存,
      并且新鲜,就像
      在一只老镜头里看见了清晨。

    [默 契]

    深夜,我们走在街上
      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
      彼此不发一言。
      有一种走向某处或者
      任何一个地方的默契。
      河边传来一个女人片段的笑声
      那是被一个男人逗乐的(我猜)。
      但听不见男人的声音。
      这是另一种默契
      滞留在此的默契。
      我们很快地走过去了。
      除此之外,深夜的事物就只有
      眼前的这条直路。
      河水奔流在附近的黑暗中。

    [两三个]

    两三个朋友,两三个敌人
      两三个家人,两三个爱人。
      不能太多,但也不能
      少于两三个。
      现在,他们(两三人)
      坐在这里和我吃一顿晚餐。
      其中有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有一个曾经是我的爱人。
      一道光照亮了杯盘狼藉
      有一个人此刻只是位置
      是一把沉默的高背椅。
      但无须加以增补
      ——已经到了结束之时。

    [马尼拉]

    一匹马站在马尼拉街头
      身后套着西班牙时代华丽的车厢。
      但此刻,车厢里没有游客。
      它为何站在此地?
      为何不卸掉车厢?
      就像套上车厢一样,卸掉车厢
      并不是它所能完成的。
      于是它就一直站着,等待着。
      直到我们看见了它。
      拉车的马和被拉的车隐藏在静止中
      惨白的街灯把它们暴露出来。
      如此突兀,不合时宜。
      那马儿不属于这里。
      我甚至能看见眼罩后面那羞愧的马脸。
      你们完全可以在广场上放一个马车的雕塑
      解放这可悲的马
      结束它颤抖的坚持。
      结束这种马在人世间才有的尴尬、窘迫。
      没有人回答我。

    [一位诗人]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

    [风吹树林]

    风吹树林,从一边到另一边
      中间是一条直路。我是那个
      走着但几乎是停止不动的人。
      时间之风也在吹,但缓慢很多
      从早年一直吹向未来。
      不知道中间的分界在哪里
      也许就是我现在站着的地方。
      思想相向而行,以最快的速度
      抵达了当年的那阵风。我听见
      树林在响,然后是另一边的。
      前方的树林响彻之时
      我所在这边树林静止下来。
      那条直路通往一座美丽的墓园
      葱茏的画面浮现——我想起来了。
      思想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拉我。
      风吹树林,比时间要快
      比思想要慢。

    [奇 迹]

    门被一阵风吹开
      或者被一只手推开。
      只有阳光的时候,那门
      即使没锁也不会自动打开。
      他进来的时候是这三者合一
      推门、带着风,阳光同时泻入。
      所以说他是亲切的人
      是我想见到的人。
      谈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
      大概我们始终看向门外。
      没有道路或车辆
      只有一片海。难道说
      他是从海上逆着阳光而来的吗?
      他走了,留下一个进入的记忆
      一直走进了我心里。

      草堂 2019年5期

      本文标题:大约只有雾知道(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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