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
[弥留时光的父亲]
一
我们给了父亲死的权利父亲给了我们哭泣
曾经一米八零高大威猛的父亲啊
如今以不足七十斤的轻
和骨感，数余下的日子
在死亡到来之前，父亲
早就屈服了，我们也是！
我去看他时，我抚摸
他麻布般的皮肤，妻子蓦然爆发的
响亮痛哭，淹没了哀伤
我望着瘦成骨头架子的那个陌生躯体
鼻息里满是生命最后虚弱而
荒凉的气息
黑暗中有河水湍急流淌的声音
我父亲生前是水文工程师
死后是大河看管员：流速、流沙量
水情电报……天生的水命！
我们给了濒死的父亲说话的权利
父亲给了我们无边的沉默
二
母亲挓挲开双手父亲像那盏熬尽油液的灯
连痛都放弃他了
连糖尿病都弃他而去了
父亲的身体轻得像一捆干柴
父亲从未这样安静过
父亲拥有的只剩等待
那熄灭的一刻如此平易
像是一次远行……
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每天只吃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糊糊
父亲的灯就要灭了，我们也好继续活
死亡是每一家庭必迎的客人！
[那些歌颂远古历史的伟大诗篇消失了]
那些歌颂远古历史的伟大诗篇消失了那些在荒野上自由奔跑的灵魂和风汇聚在一起
空寂的庙堂啊，人们曾为之咏诵绽放
并把采集来的巨石安放在峻挺的山顶
坚固的石头，生长的石头，如今它是我们
广袤的穹顶。我们的胯骨变得更加宽阔
我们以脚掌拍击过的土地，再一次挪上了
巨鸟的翅膀
河水满溢了吗？原始血脉里的涌荡
是否构造了浩瀚星宿的轰响
我以清酒为献祭的礼仪得到了群山的回应
成吉思汗和唐宗宋祖皆葬于此！
[秋天去田野上收稻草]
秋天去田野上收稻草荒凉开花呀金黄的稻草里有残存的火
残存的火舌说着荒凉的悼词
秋天去田野里收稻草
荒野开花呀，我在追赶去岁的亡魂
风摇晃电线杆，唱出孤独的催眠曲
我满手黄金向你走来
我的歌声已尽哭泣已尽
梦幻开花呀，你是瞎眼的神在此小憩
你的头发里没有烛香
我戴枷的手腕上时间嘀嗒
[父亲白骨如花]
父亲的纸船就要远航了，在烟中父亲乘着白骨飒飒飞行
我们站在银杏树的秋天里数黄叶
亡魂披着火焰的外衣数遗骸
我们也有了祭酒的心思
尘土的心思
而阴阳先生听从神的旨意向我们告诫
这是人世的罪孽，像风
来吧，时间的刀刃
我们目送亡父踏过长眠无梦的屋顶
再不回头
哦，父亲白骨如花
父亲的祭坛边落满灰色大鸟
而寡母正把忧伤妆成云髻化作秋水
七七四十九个夜晚的歌谣漫向大地
我成为一个被宽恕的人
起身离去！
[贫穷而安闲着也是好的]
孤独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贫穷而安闲着也是好的
手机每天十二小时关机也是好的
为一只死去的甲虫举办追悼会也是好的
秋天，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短暂
日光长照，收割后的田野留下尖利的麦茬
火焰在最后一棵老枫树上燃烧
凄迷的车辙上有白霜凛冽的足迹
我知足了吗？诗神满意了吗？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大睁着，银光灼灼
令苟活的人羞愧和战栗
邻家的柿树举着灯笼在风中猛烈摇晃
孤独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给灰麻雀]
我多想招待你们，童年的灰麻雀你是我家的穷亲戚，总是寒酸地
穿麻布粗衣，系麻绳腰带
在破碎的时光面前叽叽喳喳
矮树丛们昏昏欲睡
往日的矮马也躲进岩石里
一个小男孩边走边哭
他看见了生活和灰麻雀
他看见了巨大的光芒在步步紧随
而黄昏中的田野已经开始倾斜
玉米们立在梦幻的边缘
云朵飘过地垄，月亮埋起银色骨头
高高的白桦树啊，树干上有时间的疤痕
树根部有大地的血泊
有一个还债人的亡魂随风而逝！
草堂 2019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