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新年献词]
戊戌年将尽,忽然想起那些陆续谢幕的人
我不愿意,也无从说出他们的名字
生老病死,他们在这一过程里
完成了自己。如果有遗憾
逝者的遗憾也是所有生者必须承受的
如此我们都已心安下来
等一只蚊子登台,去慷慨陈词
等一块石头推着自己上山
[鼓掌的时刻到了]
我抬起的手,悬停空气中还保持着事物
完整的距离。会场已被潮水淹没
它仍然不合时宜地
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怀疑姿势
更多时候,它在伸与缩之间纠结
备受空气的责难和蔑视
舞台上的表演者,不得不停顿下来
惊异地打量着它……一个
非法分子,确乎戕害了他的演技
在灯光下,我望着我的手——
这握住过农具,笔,食物,书本的手
五指收拢,收获过泥土和种子的至爱
面对冰冷的手铐时,还精准地
传递出了,我的驯服和恐惧
——鼓掌的时刻到了
它悬停在半空中
……一个孤独的特写:我的手!
[劈柴的父亲]
总是在第一场雪之前父亲要把过冬的木柴劈好
他找来一些废木头
那些白榆、曲柳、刺槐和泡桐木
雨季里生出潮湿的青苔
也曾长出鲜蘑
但现在,他必须把它们劈开来
让暗藏的温暖显形
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闪烁,木屑纷飞
白色的寒气从他的肺腑吐出来
木柴的生鲜气息很快弥漫了安静的院子
我小心地把劈好的木柴摞起来
越摞越高的木柴
遮住了苹果红的落日
那时父亲年轻,有使不尽的力气
孔武而又高壮
我的课本摊开在板凳上
碎花书包在风里荡着秋千
多年之后,我和父亲忆及当年的场景
他的脸上竟然瞬间升起了
两朵苹果红
唉,多年之后,父亲改了烧煤取暖
父亲说,其实炉子里的煤炭
亿万年前也是木柴
一辈子走在取暖的路上,走啊走啊
从青衣飘飘,走到了骨肉炭黑
走到了这一炉通红的火
我点点头,摸着手边温热的灰烬
心里渐生出源源的冰凉来——
[黄昏遇雨]
雨开始落下,时疾时徐,在天黑前打湿所有屋顶
和道路,滞留在屋檐下的人,
焦虑不已,想尽早回到家里。
他的渴望也给家人带去感应,
她们坐立不安,不时开门探望。
时间在加快脚步,公交巴士的轮子
溅起的泥浆,飞向黑色的伞花,
伞下匆忙的人形,已顾不上这些。
挣脱了虚拟的私生活,你生出
去雨中走一走的念头——推开门,
湿冷的风迎面扑来,像烂醉的
酒鬼,与你撞个满怀……哦——
雨中有什么呢?无非更大的雨,
更大的事故、怨怒、忍让,不会有人
拉你去喝一杯,推心置腹地交谈,
更不会有人,在雨里爱上你。
……这雨呵,注定落在你
与陌生人之间,幕天席地,
围拢成另一个世界。绵绵的雨,
也把你的思绪拉去从前,那时
你年轻、健硕,在雨中奔跑,
奔跑中变成不认识的另一个自己。
而现在,雨声越来越密集、喧哗,
灯光下的白纸,变成了宁静的大海,
你坐在海边,沉默,任雨水滂沱。
[旧时与新日]
这是旧时与新日交替是冬的终结也是一元复始
烟花弥散了闪烁的星辰
你沿着通向郊外的路乱走
又被一匹雪的马头带回
这万家团圆的时辰,从远方
回来的亲人聚拢把酒
另一个人还深陷脑梗的昏迷
新血的泵力,尚不足以
唤醒他的漫漫长夜——他微睁
的眼睛不认得你是谁,不认得
活着的老父,死去的妈妈
不认得窗外滚动的尘埃
雨水的鼓与锣,乱舞的枯枝
新来的护工和朝夕的病友
重霾扑打着关紧的玻璃
他已不认得飘过窗外的乌云
太阳偶尔照一会儿他的正午
像照一块石头……都结束了
这新雪夹着旧雨,小丫头
忙不迭堆雪人,老太太穿红裳
时间给予她们不同的喜乐
炉火上烧着开水,羊在棚子里
忍着躲不开的明晃晃的苦寒
一切在从头轮回,草芽儿破土
方死方生,呱呱坠地的婴儿
哭出了老年斑和抬头纹。我知
他前世,这秘密你不晓得
最后一个回来的也落座了,我们
来唱一支歌吧——这是漫长
的冬日告别,也是新年的新腔
[他的眼睛里有马的孤独]
一匹马走进酒吧,它打着响鼻,固执地,
向年轻的侍应生索要草料。
侍应生伸出茫然的手,
摸它的眼睛、鬃毛,蹄子,
然后,递上一杯红酒。
它接过来,坐在靠窗的地方,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
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
事实上,也许并没有马
走进酒吧,是刚才进来的人,
坐在靠窗的地方,他
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
继续望向窗外。
[什么声音在响]
近期好生烦恼,只要躺下来右耳就持续鸣响如蝉噪不歇
我还听见车轮碾过通胡大街,飘落的
银杏叶子着地时溅起的巨大轰鸣
夜奔的蚂蚁喘着粗气,蟋蟀逃出灌木丛
选择了集体主义死亡。从不同楼层
隐约传来争吵声和女人的啜泣
婴儿在梦中努着嘴唇摸索妈妈的乳房
一杯生出刀光的烈酒,在独自穿过浓稠
的黑夜回家……我试图挣脱了返回从前
在这冷透的冬夜,你的脚步越来越近
浸在月光里的薄霜轻得像艾略特的晚年
如果有一根火柴擦燃了,我想
和那小小火苗一起消失在风中
我在黑暗里屏住呼吸,等待众声
寂灭的时刻:我已准备好了一切
[木头也可以流泪]
被砍斫回来的木头做成了房子梁檩、桌椅、床榻、棺椁
用以盛放肉体、物什,安置灵魂
时间过去了很久,它为什么又流出泪来
明晰的,透骨凉,仿佛汩汩涌泉
没有人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
用毛巾擦拭也不停下来,仿佛这木头里
淤积了天大冤屈,必须这样流出来
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儿
我父亲从不大惊小叫,他早已习惯这些
叹口气说,“做了棺椁、埋入地下的木头
不是这样子的,它只拱出新树,向天空长高。”
如果泥土下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那必是
木头在转世,新的生命在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