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松爽
[密雪]
空气中下着坚硬的雪粒。我坐在书桌前读着白纸打印的冯新伟诗歌四十首
一个长发飘舞的诗人已进入臃肿多病的老年
眼角泛着泪痕。他写到丘陵组成的哈尔滨
一座被寒冷包裹的梦中之城。他熟识的人
在那里出生或者留下足迹和体温
现在是十二月,下午五时,天已经黑下
第一场雪的簌簌之声,由稀疏转成繁密
黑暗中,细小的颗粒疾速坠落。也许明日
凌晨,会看到地面薄冰的反光。而冰雪
覆盖的肉体与小城,此刻都已经酣睡
我读到他1987年写下的《遗嘱》:“我死了
以后,希望变成这种声音”;一场中雪后
他在房顶铲雪。铁锹接触到雪和预制板
“嚓啦……嚓啦……”令人不安;2013年
他又说:“等我成了暴发户,一定在别墅里
建个像这样面积的浴室。供我自己和朋友们洗浴”
照片中,他的小屋冷清,并没有看到朋友
描述的那只小书架,和挤得满满的珍贵书籍
这些书的名字,一次次出现在他的诗行中
书籍的声音也混合在他的冻结的语言里
他居住在山脉包围的偏远村庄。四十年
仿佛群山中只有他一个人的稀薄身影;也仿佛
六十年前,群山之中的徐营村头,那个放下粪桶
为兄弟做鞋的疯子诗人。叽叽喳喳的麻雀,人群
蒸气、老豆腐汤,甚至一个新月下奔跑的
少女都混合在他的硕大的身影里。悬挂在
冬天的墙上,像一面与母亲挂起的旧窗帘
母眼的光依然烙印在红丝绒上面。窗帘不动
一块年深的玻璃,承受雪籽的敲打。而晃动的
家族,叙事,将来之花园,渐渐模糊起来
[每一首诗都带着痛楚新生]
贾科梅蒂蒙着头走过马德里
湿漉漉的街道。
他的那间杂乱的工作室也是湿漉漉的
他像一只探出洞穴的胆小的水獭。
那些青铜形体
双脚都陷于灼热的铁砧
被烈日烘烤
找不到方向。
他想要在雨点中分辨出青铜。
在灰雨中,那一张乱麻缠绕的
面孔
犹如人类的汩汩的
羞涩泉眼。
[白夜]
我在广场舞蹈,不安追随着我;我在深夜
翻阅一本无首无尾的书籍
忽然感到莫名的惊惶。一个
不祥的影子盯视着我。它站立荒野
点着灯行走,脚步踏在雨声里
目光像一束光紧逼。这么多年
我心怀愧疚,它让我俯察自身
看见身体的漏洞和破絮。我
槐花掩映的内心依然柔软
我积蓄了如此多的黑暗
我还没有真正痛哭过
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诞生
它像一根刺刺入我慢慢开阔的
内心。柔润,仿佛胞衣
[星座]
前一个冬夜。我和历史老师谈起我们这个民族。孔庙,裂缝,经书……松柏
深夜独卧床头,听檐溜一滴滴
滴落。我们用悲伤建造了一个坚固屋顶
以盛载那些冰雪。后来我醉了
脚步踉跄,大地倾斜。仿佛
一个婴儿重新诞生。头顶星群相连
被黑暗填充。而我们
从来也说不清楚母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