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鳗(组诗)

  • 作者: 草堂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9089
  • ◎余 怒

    [四周记]

    意识到被四周融化掉是一件快乐的事,是在
      生病期间。如同灾祸临头后建立起某种特别
      的信仰,不相信庙宇的功能,默祷的魔力,却相信
      疾病的作用。一个不错的模型。你可以时不时
      去病一次。在病床上,顺便考察一下你的孤独,
      嘲笑它,或逗弄它。就像逗弄直立于路边的一条
      眼镜王蛇。吊完一瓶水,接上另一瓶,想着跟谁
      去谈谈厌倦(护士们太年轻,护工们又忙得
      顾不上你)。打开窗户,视野开阔起来,这时
      你才有了“四周”这个概念。阳光下的广玉兰树
      和芭蕉树,夹竹桃树和柳树,还有一些草本植物及
      其他阳光普照之物。你来到外面的回廊上,穿过
      坐在那儿的病友们,在各种口音中辨别本地口音。
      走近那个陌生的话痨小老乡,不搭话,只是听他。
      你来到俯瞰医院的小山上,看见泉眼,看见流水
      流动,继而看见它们朝山下乃至远方流去。这是
      什么样的一种“四周”啊。它整个儿也在朝远方移动。

    [幻肢记]

    童年时,有了“类”的概念,开始量身定制。
      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不能含糊。先是
      通过一场游戏,“猜我们中的坏人”,架腿斗鸡
      或打雪仗。而后,不惜暴露各自身体缺陷以
      相互认同——我们是左撇子,比别人更重视
      左边的感知,你用火烫或针扎那右边,没有
      感觉;我们是玻璃人,受不了撞击,不敢
      过度使用这躯体,既不敢快走飞奔,也不敢
      彼此靠得太近。(给我一个大拥抱,以帮我缓解
      焦虑?——这会适得其反。)审美与生活的距离:
      看两个同伴手拉手旋转你产生晕眩感;碰到一个
      同名的人你感到嫌恶,不肯与他面对。吝啬于
      “同类”一词,安然于“囚徒悖论”。成为一个
      积极的审美主体吧,他们说,你与躯体,草木与
      绿,都是质料与形式。在高速公路上,你来确证它:
      立于飞驰的车顶,迎风张开臂膀,这时你会觉得,
      不是你的四肢,而是众多新生的幻肢在享受舒展。

    [弱听记]

    我的一只耳朵的辨别力弱于另一只。它的
      耳孔也小些,里面的皮肤也粗糙些,长满了
      细密的绒毛。倾听话语时,它变得次要(平常我
      不怎么用它)。在我六岁时,它受过伤,成人后
      又受过一次。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该死。
      街头演说。广场歌舞。青春誓言和老年祈祷辞。
      叹息、倾诉、咆哮,以及音乐。人群中,人们
      哭啊喊啊欢唱啊,唯有我呆呆站着,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一束束
      声波从外面传进来,在耳畔打着旋儿,在这个
      毛茸茸的隧道中被压缩,失去了原有的穿透力和
      清新活力,成了黏糊糊的一团。自然之声就是
      这样的吗?谁欺骗了谁?是何魔法?谈何优美?
      与人交谈,两边耳朵听到的不一致,常被错误地
      领会。这令人苦恼,进而令人怀疑一切。我要花
      很长很长时间去分辨,而且,还不得不思考其中
      的诸种变化。“我是自然之子。”这是一种惩罚。

    [都是拟真的]

    笛卡尔说:上帝是被我们设想出来的。进一步
      推断:我之外的其他人,也是被我设想出来的。
      (连你也是拟真的。)寂静少人的地方,这一点
      容易证明:深夜,你走在地下停车场,你明明
      看见一个困在车子里的男孩在拍打车窗玻璃,却
      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声音,拍打声或叫声。真诡异。
      这一刻,你感到脱离了现实,甚而觉得,是你被
      困在那部车子里。“其他人都是我扮演的。”“作为
      一个整体,我从未出现过。”这些话,被人当作
      酒话或某种风格的台词。喧嚣人多的地方,比如在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这种感受则更是强烈。你看见
      一个女孩倚着行李箱的拉杆站着,低头盯着她脚上
      的露趾凉鞋(脚指甲被涂成了荧光绿色)。她一直
      在笑。牙齿挺整齐的,挺完美的。周围人流穿梭,
      形成色彩缤纷的旋涡。这情境,没一点儿真实之感。
      列车启动了,站台上,你下意识地跟着摇晃了一下,
      你推断:这一次可能是,地球重心偏离了500 公里。

    [痛苦小品]

    痛苦有磁力——在偷偷哭泣或一通大叫之后。
      一如通电之后的铁棒。这是物理小常识,也是
      久病不愈者应知的生活小常识。你缠绵病榻,
      偶尔会在知觉麻木的某个夜晚感受到一丝电击。
      小腿被弹起。接着是大腿。或者轮流着来。
      尽管同时,你可能会悲从中来,再次想起什么
      伤心事。“别碰它,让它在那儿蜷曲一会儿。”
      这一类痛苦都是转喻式的。这一点像酒精。
      淀粉类物质:高粱或菊芋,经过发酵、蒸馏,
      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就看你怎么想,怎么
      处理这种体验。长久凝视它。搓揉它。卷起
      它而后展开,使其熨帖平整。(具体点说,就是
      时不时帮他翻个身,给他输液、针灸,说几句
      无关痛痒的安慰话。)周围,无影灯的冷光效果。
      封闭的无菌环境。“在这儿,我希望保持一个年轻
      男人的兴奋。”“不,每次大病一场,我都只希望
      有一个满口疯话的酒鬼过来,对着我唱安魂曲。”

    [视野]

    理科生的狭窄视野。透过房顶天窗,眺望
      星空:找星空的重心,划虚线和实线;找最小
      的那颗星星,测波长和密度。这一点与我们
      相异,我们像妈妈,他们像爸爸——游轮与货船;
      写意画与工笔画;艺术中的情调与艺术背后
      的资本;幸福指数与基尼系数。确定某物在那里,
      方法很多,有时,我们只需听听它的声音。比如
      鸟鸣。听听,但没必要去树枝间找寻那个
      发音者。它是什么鸟、鸟喙长什么样、公的或
      母的,不重要。(在大比例尺地图上,你所在的
      这块地方不存在。)他们却急于弄清一切。若是
      单纯听一只鸟儿超过十分钟,他们会心烦,拿起
      弹弓,四处找寻它的身影。(抓住一只机器鸟,
      边拆边听它叫唤。有什么奥秘没有?)经历了
      世间那么多的不幸,我们仍相信这是个真实世界
      (黑暗中,你摸到的东西有凸有凹,都像是活的),
      不也挺好吗?——他们说:这是个梦,有个期限。

    [两难说]

    时间限定了我们。它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发明。
      一分钟、一日、一年。怪异的表述法。你做
      任何事,都有一个时间表,催促你快点快点快点。
      你本来悠闲自在,在街头,享受一个安逸的
      假日,一群顽童却在旁边,鼓噪着,耻笑你这个
      缓慢踱步的老家伙。(有人在你的身上做记号,
      并给你一套特制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记住
      你的编号:302。”)在树林中,看一片枯叶,和上面
      的一只蚜虫,一连看上好几个小时,那心情没有了;
      在秋日碧空下,躺在甲板上,由着船儿随流水
      自个儿去,那心情没有了。如此说来,我们都是
      皮影戏中的人物。在那上面,有一根线。悬着,
      绷紧着。时间捕获了我们。久了,你会觉得自己
      患上了一种怪病——仿佛生下来,你只能仰仗某种
      虚无和无限的东西。服用晕动片吗?从这儿飞走吗?
      可这也是两难境地啊——倘若,在时间之外的某块
      地方,我们被古怪的飞行物劫持了——那也不太妙。

    [直观图解]

    看世界,纯粹直观,可能吗?一本书告诉
      我们的,将是另一本书。犹如一条胡同通往
      另一条胡同。众多相似的胡同。拐弯处、店铺、
      门匾、台阶、装束一模一样的行人。路标自相
      矛盾。走着走着你就被绕晕了。除非你得到
      一张简化的本地地图。由“虚幻现在”看到
      “真实现在”,确定你真的——“在这儿”。
      自你站立的地方重新定位,找一处岗亭或一幢
      标志性建筑。从始于足下的世界到世界尽头。
      可以从未来某一天退回来,也可以从十年前、
      三年前、一年前依次退回来。罪犯般躲躲
      藏藏,轻易不肯现身。(至一本书的结尾,情节
      才有线索。书页间有几处折痕,几个脏手印。)
      “我记得一个人多年前的临别赠言,嗓音很低、
      很温暖的几句话。对于异乡人,它是最好的了。”
      当你全身涣散,要尽量朝上感知,聚焦一个点:
      头顶发旋——我教一个少年这么关注他的愿望。

    [雏形图解]

    留恋一件东西的雏形。刚出壳的小鸡,四处
      嗅寻乳头的羊羔、璞玉、雕塑毛坯。我想对
      它们说:“在找到更好的形式之前,请继续
      完善你们自己。”一个“绝对目的”,总有一个
      全新的“开始”——现在有了。然后,需要
      一个清晰的路线图——现在也有了。那么我们
      去执行,以时间之名。以时间之名可以干很多事,
      但往往,开头都觉得新鲜,之后就渐渐疲乏,
      比如,让你活八百岁,你一定会受不了,也不会
      再在乎哪个人比你活得好。(它是一个来来回回、
      没完没了的活塞。是遵从理性还是遵从感情?
      永远犹疑在二者之间。)见到美好事物,我就在
      内心自我升华一次,放弃那么多疑问。可我依旧
      忍不住好奇一个少年如何处理他的欲望。“让他
      去赌。输光了,他就开始思考自我了。”“让他
      盯着画中的美人看。产生意念移物的幻觉了,他
      就不会再有去亲身体验的欲念,甚至成长的期盼。”

    [问候]

    渴望一种节日问候。周期性的。始与终循环
      的钟摆。虽说这些节日多是人为而设,或为
      应景,或为美饰,或为纯粹解闷儿。各种名目。
      习性幽居如我,也知道在一天中应做点什么让
      自己开心起来。成为一条拟态章鱼如何?往下,
      钻一个洞,直达地球的另一边?你蓦然从人家
      院子或果园地下露出头来,那边的人会大吃
      一惊。“你好。”这问候也太莽撞了。可你总得
      想办法安顿自己的那些渴望,回应身体虚弱时
      的想象力(过敏体质所带来的烦恼之一。但它能
      缓解伤痛)。今天我们就来讨论这条章鱼,它
      的猜不透的形态和心思。墨汁的问候语。解放
      的语言功能。这样可能更睿智。而在这里,每天
      你接收到:电话服务中小姐姐礼貌的问候语,
      谦恭地为你打开车门的酒店门童的问候语,撩开
      笼子黑布罩时绯胸鹦鹉的问候语(模仿你说话,
      嘶哑的,怪声怪气的,令你厌恶自己的口音。)

    [错误诠释]

    建立某种戏剧性,在诸事件之间。放大的
      剧照和面部特写。若干分镜头组成的全景画面。
      老演员式的回忆。很多人喜欢这样。但这是个
      梦魇。必须时时自问“此身源于何处”以完成
      人格重建。就像重口味的读者,专挑浓艳的章节
      来读,眼界有限,无法领略其他章节的平淡之美。
      必须为他开一门美学课程,或人体素描课程;
      让他转移注意力,去看看冬日滞缓的、漂浮着
      冰凌的河水,在冷冽的河水中站那么几分钟——
      三五分钟之后,他将领悟到人生是什么。远方
      是波浪状的,谷地、田野、山冈。而后,拿出
      卫星对比图,在与现场的对比中找差异。成为一个
      有信念的人当然好,但这信念会毒害你,到头来
      你发现,你过的是一种被人错误诠释的生活。精神
      导师、行为矫正师、拓扑学家。秘密的逃跑路线。
      你的现在,需要你的过去来证明:你老了,迟钝了,
      有人却跑来拉你上台表演,而你竟然还半推半就?

      本文标题:鳗(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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