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凰
因为娘有腿疾，更因为娘有满脸的麻子。娘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了他们。
大宝的眼里含满泪水，二宝的眼里含满泪水，小红的眼里含满泪水，大宝爹的眼里含满泪水。
大宝娘看看大宝，又看看二宝，再看看小红，最后看看大宝爹。
大宝说，娘，你说句话，要什么，我们给你办!
二宝说，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小红说，娘啊，你就说句话吧!
娘却还是不说话，只眨眼睛。娘不说话，大宝着急，二宝着急，小红着急，大宝爹也着急。
娘一直不落气，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是什么心愿呢?大宝不知道，二宝不知道，小红不知道，大宝爹也不知道。
娘看看大宝，又看看二宝，再看看小红，最后看看大宝爹，终于吐出一个字来：水!
水?大宝说你要喝水?
娘眨眨眼睛。
二宝赶紧跑去给娘端来一杯水。
小红接过杯子，送到娘嘴边，娘却轻轻地把嘴让开了。
娘不喝水，大宝急了，二宝急了，小红急了，大宝爹也急了。不是娘自己说要水的吗?怎么不要了呢?
大宝说，娘，你是不是要喝茶水?
二宝赶紧跑去给娘端来一杯茶水。
小红接过杯子，送到娘嘴边，娘又轻轻把嘴让开了。
娘不喝茶水!娘要喝什么水啊?大宝着急，二宝着急，小红着急，大宝爹也着急。
终于，娘又开口了，娘说我……要……自来……水!
大宝看二宝，二宝看小红，小红看大宝爹，大宝爹看大宝。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喝自来水?
娘既然这么说了，就得这么办。
二宝跑开了。
二宝很快又回来了。二宝的手里紧握半瓶水。二宝说，娘，自来水!
小红接过瓶子，轻轻地送到娘嘴边，轻轻地倾斜，水一点点流进娘嘴里。
娘喝了一点点水，就一点点，她就笑了，就把嘴让开了。
娘又吐出几个字来：我……终于……去了……一回……城里!
大宝明白了，二宝明白了，小红也明白了，大宝爹也明白了。娘从来没有去过城里，娘最后喝一口自来水，就等于是去了一回城里。
其实，娘有很多机会去城里，但娘就是不去。
半年前，大宝回来看爹娘，让娘去城里，娘不去。大宝问娘为什么不去，娘说我不识字，去了城里会走丢。大宝说不会的，有我呢!娘说你又不会一直跟着我。大宝就说我可以让你媳妇跟着你。娘说不去。娘就真的不去。
三个月前，二宝回来看爹娘，让娘去城里，娘也不去。二宝问娘为什么不去，娘说我不习惯城里。二宝说有啥不习惯的，娘说城里车太多人太多，太吵了。二宝说我那是小区，旁边就是公园，一点也不吵的。娘说不去。娘就真的不去。
两个月前，小红回来看爹娘，让娘去城里，娘也不去。小红问娘为什么不去，娘说城里没熟人，去了无聊。小红说不会无聊的，小区里有很多老太太，小区里有茶馆，去打打牌聊聊天就熟了，就好玩了。娘说我不打牌，也不喝茶。我不去。娘就真的不去。
这么多年来，娘从来没有去过城里的大宝家，也从来没有去过城里的二宝家，当然，小红家也从来没有去过。每次叫娘去，娘都能说出不去的理由。大宝、二宝和小红都知道娘不去的真正原因，娘是担心自己去了给他们添麻烦。因为娘有腿疾，更因为娘有满脸的麻子。娘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了他们。
大宝的眼里含满泪水，二宝的眼里含满泪水，小红的眼里含满泪水，大宝爹的眼里含满泪水。
娘看一眼大宝，又看一眼二宝，再看一眼小红，最后看一眼大宝爹。娘笑笑，再笑笑。终于，娘的笑凝固了，娘闭了眼睛。
扑通——大宝跪下去了。
扑通——二宝跪下去了。
扑通——小红跪下去了。
大宝爹没跪下去，他眨一下眼睛，掉下两颗泪。
大宝喊一声，娘哎——
二宝喊一声，娘哎——
小红喊一声，娘哎——
大宝爹没喊，他又眨一下眼睛，又掉下两颗泪。
大宝说，娘，对不起!
二宝说，娘，对不起!
小红说，娘，对不起!
大宝爹没说话，他再眨一下眼睛，再掉下两颗泪。
娘最后喝的水也只是井水，而不是城里的自来水。
不过，娘最后终于进丁一回城。等娘从城里回来，她已成了一捧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