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安林
错觉
□熊安林
这天下课，沐沐被拼命往教室外挤的人流“扔”进了走廊，好容易喘口气，像往常一样沐沐打开了上课时一直关着的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呢”，沐沐有点意外，要知道，她平时收到的短信可谓凤毛麟角。“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和你，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沐沐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把手机塞进包里，随着人流涌出了教学楼。
“今天吃什么啊？”
“我要吃猪蹄！”
“哦不要，我还要减肥呢！”
……
前面，同寝室的三个女生正并排走着，叽喳个不停。沐沐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她们，“可是，我追得上么？”沐沐有点沮丧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算了吧。”
沐沐不是个漂亮的女生，自小她就知道，自己甚至称得上“丑”：细眉，厚唇，几块明显的雀斑在脸上招摇过市，一头枯黄稀疏的头发，完全没有青春少女该有的健康亮泽。她来自农村，知道读书可能是自己摆脱那片黄土唯一的出路，所以她几乎是拼了命在学习，完全抛弃了其他的爱好和梦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沐沐的成绩一直是优秀的，是老师眼中的佼佼者之一。可是高考时，上天却跟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接到这所南方的二本大学通知书时，沐沐咬咬牙，在父母失望的目光中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沐沐没有出过远门，她到过的最远地方就是在县城的高中。初来这霓虹闪烁的大都市，沐沐愈加沉默，她一直是个内向而自卑的孩子，无数无数或者与生俱来或者日积月累而成的怨艾纠结成丑陋的曲线，在少女的青春里蔓延，如同那附满墙壁的爬山虎，每根须每条爪都牢牢盘在心底最深处，轻轻一扯，就会生疼。寝室里住着四个人，除了沐沐，其他三人都来自城市，时尚靓丽的女孩儿。她们对沐沐很好，偶尔也会和她开开玩笑，沐沐往往选择沉默。“自己毕竟和她们是不一样的”，沐沐心知肚明，就像乞丐有一天突然穿得很富丽堂皇，人们就会认为他是富翁么？不会的。丑小鸭就算变成白天鹅，也改变不了它骨子里是一只丑小鸭的事实。
“这短信息会是谁发的呢？”沐沐慢腾腾地走着，脑子里全是那条“惊世骇俗”的短信。哪个少女不怀春，沐沐对那种被人类称之为“爱”的神秘情感，也曾在自己心中编织过美丽的梦，可是她从没奢望过有一天梦想会成真，那梦对她这样的女孩，如同水月镜花，可望而不可及。当别的男生女生走在一起谈笑风生时，沐沐不是不羡慕，可是深入骨髓的自卑，让沐沐从来不敢对男生做出哪怕是稍微亲昵一点的动作，她会将头埋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却也没有从尘埃里开出花。
然而今天，她竟收到了这样的短信！惊喜吗？沐沐说不清。恍惚中，沐沐想起了高中时代，那段草长莺飞的岁月，曾经有两个男生，深深地、深深地藏在沐沐心里。
他叫方希，一个高瘦清秀的男孩儿，是沐沐班上的数学课代表，而沐沐是语文课代表，和很多女生一样，对数学深恶痛绝。起初沐沐对方希并无多少好感，他数学好没错，可是轻浮，对哪个女生都嬉皮笑脸。一个细雨蒙蒙的星期天，沐沐上街买东西，在校门口意外碰到方希，栀子花在他们身后肆意地怒放着，雨丝轻轻扑在沐沐印着几米图案的雨伞上，为两个人的相遇平添了几分邂逅的美丽。
“你也出去啊？”方希主动向沐沐打招呼。
“嗯，是的。”沐沐小声应道。
“哦，那我们一起走吧！”
“好呀！”
方希长着一张如簧巧舌，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和沐沐闲聊。本就不善言辞的沐沐只能窘迫地“哦”“啊”“嗯”做个应声虫。
方希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索然无味：“中午你想吃什么？”
“你要请我吃饭？”沐沐难得有开玩笑的心情。
“没问题！”男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尔后那个细细的雨潇潇飘扬着的下午，方希请沐沐吃完饭，又“顺便”陪她逛了一下午的街。沐沐的心忽然就变得如那无边雨丝般柔软、绵密。当天晚上，沐沐只字不漏在日记本里记下了那细雨中跃动着的点点滴滴：他们分着吃了一只烤鸡翅；和鞋店老板讨价还价半天却一双鞋也没买；在地摊上东挑西拣淘到一只流氓兔……在日记的结尾，沐沐郑重地写道：谨以此文，纪念我今生第一次不是约会的“约会”。
然而，就像再美的梦也会有醒来的一天，她和他，本就是两条异面直线，看似相交，却不过是错觉而已。那个下午过后，他依然是在女生面前八面玲珑玩世不恭的男生，她依然是整天埋头苦读少言寡语的女生。偶尔她会在教室的喧嚣中抬起头，看着男生那张因为充满活力而精致无比的脸，眼里一片云淡风轻。
无疑，方希是优秀的，他如愿以偿进了深圳一所重点大学，在所有高中同学中和沐沐离得最近。前几天，沐沐也是在意外中接到了方希的电话，他的声音似乎变了很多，沐沐差一点没有听出来。一如那个潇潇雨歇的下午，他没话找话地和沐沐瞎扯，“他还是他啊。”沐沐有点感慨，挂断电话后，沐沐心里竟然平静如初，也许让她的心氤氲成泛着涟漪的湖，只是那个下午的他吧！女生习惯了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独行，忽然有人给了她一丝光，于是她把它当做太阳，然而事实告诉她，那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只萤火虫而已。
这条短信，会是他发的么？“不可能。”沐沐坚决地否定了自己，有点自嘲地笑了。
如果说方希是沐沐高中昙花一现的梦，那么另一个梦，沐沐却是傻傻地做了三年，随着岁月，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他叫牟犇，个性十足的姓，个性十足的名，个性十足的人。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沐沐的班主任。说不清从何时起，沐沐开始悄悄注意他的一言一行，也说不清从何时起，日记本里记下的，都是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温润如玉，睿智幽默，上课妙语连珠却绝不夸夸其谈，有一张青春帅气的脸庞，带着阳光的味道，是那么轻易地就掳走了一颗少女的心。沐沐是个倔强得近乎固执的女孩，牟犇教政治，她就痴迷地学习政治，晚上熄灯后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背诵那些枯燥乏味的哲学概念，习题册做了一本又一本，认真地记下课上他说的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知识点……沐沐的努力不是没有收获，她本就是个聪颖的女孩，政治成绩很快出类拔萃。牟犇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女生，他经常叫沐沐回答问题，尽管沐沐从不主动举手。那一半是希望的蜜、一半是绝望的苦的梦想之花，就是在这一次次问答中愈加绚丽的吧。
牟犇有个自大一就在一起的女朋友，沐沐知道，为了追随他，那女生千辛万苦考上公务员应聘到沐沐她们县的检察院。有时候沐沐会在学校林荫道上碰到牟犇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坐着那个她，手轻轻环在他腰上。这是一场付出了全部却绝对不会有任何收获的暗恋，沐沐十分清楚。在错的时间没有遇见对的人，却在不该有梦的时候，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生根发芽，就会不可遏制地生长，飞蛾扑火般决绝。三年，沐沐换了无数个日记本，花谢了又开，草枯了再绿，日记里的主角却永远是那个人。当然，除了方希那段小小的插曲。
“老师今天穿那件T恤真好看！”
“就是就是，笑起来迷死人了！”
“呃，你们见过他女朋友没有啊，我很好奇呢！”
……
沐沐高中寝室住着八个女生，晚上熄灯后的几分钟，是女孩子们讨论得最激烈的时候，而对象十有八九都是他。这时候沐沐会用被子捂住头，拿出政治课本开始新一轮“征程”。她不是不想参与女孩子们的八卦，而是害怕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除了日记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心事。既然不能开花结果，那就让它腐烂在心底吧，有些东西是经不起拿出来赤裸裸地暴晒的。
三年来，沐沐唯一一次和牟犇近距离接触，就是那个教师节了吧。节日前几天，牟犇叫每个人选一位任课老师，给老师写一封信。沐沐挣扎了很久，还是决定写给牟犇。在信中沐沐倾诉了自己的苦闷和彷徨，满满几页长信，载着少女多愁善感的心事。九月十日那天晚自习，沐沐正趴在桌上对着一道数学题冥思苦想，牟犇走过来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沐沐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立在办公室像个犯错的小孩般低着头。
“你坐呀！”看到沐沐手足无措的样子，牟犇似乎有些好笑。
沐沐坐下后，微微抬头瞅了一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生，一身轻松的休闲装扮，脸上挂着随和的微笑，像一场青春的盛事般美好。
“你给我写的信我看过了，沐沐，你不应该这样悲观的……”
白炽灯有些刺眼的光几欲从室内溢出，沐沐的手紧拽着衣角，愣愣地听着男生有点儿苦口婆心的谈话。牟犇问了她很多，包括早餐吃什么，家里有些什么人，以后想做什么等等。有些问题连沐沐自己也从没认真思考过，她只是傻傻地有一句答一句，就像你期盼过无数遍、自己在心里悄悄演绎过无数遍的场景，突然变成了现实，那么措手不及，恍惚中是不是也会以为那只是一种错觉，轻轻一碰就会幻灭的错觉。最后，牟犇从钱夹中抽出一张粉红色纸币放在沐沐手里，沐沐的手触电似的缩了一下。“拿着吧”，男生脸上依然挂着爽朗的笑：“这可不是收买，这是老师提前祝贺你考上大学呢！”沐沐很小心地把那张钱夹在日记本里，像守候一个无奈而辛酸的梦。后来后来，沐沐还是把那张钱用掉了，早已忘记用在了什么地方，“终究是不属于我的啊！”沐沐怅然若失。
生命中不断有人离开或进入，于是，看见的，看不见了；记住的，遗忘了；也不断有得到和失落，于是，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的，记住了。然而，看不见的是不是就等于不存在？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那个梦想，那样忧伤而明媚的梦想啊，从少女单薄的华年里走马而过，穿过紫荆，穿过木棉，穿过时隐时现的悲喜和苦乐，结成冰，凝成霜，泅渡一段琥珀色的青春。沐沐没有敲开重点大学的门，她固执地认为自己对不起老师，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大学里再也没有了那个让沐沐心系魂牵的身影，连天空掠过的云絮都让她觉得苍凉。那天躺在床上，翻着那记下他的一颦一笑的日记，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沐沐犹豫良久，还是给牟犇发了一条短消息：“老师，你还好吗？”男生很快回了话：“好。你在大学适应了吧？”看着这寥寥数字，沐沐忽然觉得万箭穿心，泪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那个人那些事那不算过往的过往，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么？如此干净如此彻底，让回忆成了一种刻骨的残忍。吸了吸鼻子，沐沐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跳动：曾经我那么喜欢你，然而你不知道，我就像一朵卑微的向日葵，围着太阳傻傻地转，付出全部的心，得到的却是零。沐沐的手轻轻覆上“发送”键，摩挲了很久很久，长叹一声，还是选择了“删除”。开始的开始，我们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傻傻地等待奇迹的出现；后来的后来，我们发现只能望着闪过的青春，徒伤感，泪湿襟；最后的最后，我们理智了，将这份朦胧情愫化作一种青涩的回忆，祭奠那些长满梦想的岁月。别了，我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无法遗忘，只待时光将它埋葬。
这短信绝不可能是牟犇发的，沐沐不用想也知道。她念的是文科专业，一个阴盛阳衰的班级，似乎也没有哪个男生会对一只丑小鸭倾心。那么到底是谁呢？沐沐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深吸一口气，发出三个字：你是谁？
对方很快有了回复，沐沐的心狂跳起来，微颤着手指按下显示键。
一行汉字扑入沐沐的眼帘：对不起，发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