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鲁志今天有点小高兴。下午三点半刚过,他忽然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
那头张冬林说:“鲁志哥,你给我个银行卡号吧,我想先打十万给你,另外十万看年底的财政怎样再说。”艾鲁志听了想发火,都拖延这么久了,还要拖到猴年马月啊!但转念又想,十万就十万吧,总比一万块都不还好吧。于是他就答应了,还说了好几个谢谢,好像是自己欠了张冬林的钱似的。张冬林还说,快的话这两天那十万就能到他的账上。
几年前,远房表弟张冬林跟他合伙搞土特产生意,负责帮他收购两个偏僻乡镇的山货。自然的,周转资金就都从他口袋里掏了。头两年生意不错,大家合作也挺愉快。可是到了第三年,张冬林那边就渐渐出了状况,先是货物收购量愈来愈少,后来就干脆经常断货,搞得他很被动,为此他没少挨黄福高和外头的出口商讨伐。然而,更令他生气的是,张冬林后来竟然经不住诱惑,和别人联合种了几十亩田七,把属于他的三十万块钱周转资金也全挪了进去。无奈之下,他只好超越亲情撕破脸,一纸诉状把张冬林告到了法庭。经过长达一年多的反复调解,张冬林终于认赔,但要分为多次,第一次是十万现金,后面的二十万要折分成两次偿还。为了这笔债务,他把远房姨妈一家都彻底得罪了。
虽说这十万只是他整个债务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毕竟又有钱回到口袋里了,这能不让他有点安慰吗?这些年,他辛辛苦苦做生意,跑上跑下的,好不容易挣到了一些钱,但是到了今天他仍然是一个猪头老板,名义上有两百多万,但口袋里连个像样的手机也没有。大女儿经常嘲笑说:“爸,你整天用这种古董打电话,怎么能做成大生意呢!”正在省城念大学的二女儿也时常埋怨,想跟他玩点Q Q或发个微信都不行,一点都不晓得浪漫。
他一高兴就有些忘形,先后打电话给了妻弟阿捞和老工友刘富泰,约他们晚上到家来搞两杯酒。打完电话他就往菜市场走,称了一斤牛腩,要了半只烧鸭,加上一斤河虾,掂一掂,觉得够吃了,便低头走出菜市。
路过鬼刀子的狗肉摊时,鬼刀子绽开一团肥脸,大声地揶揄说:“哟,艾大老板,你真的念经成佛成仙了啊,难道就戒吃狗肉了吗?”
艾鲁志停下脚步,扭头瞥了鬼刀子一眼,又盯在狗肉堆上,咽了一下口水,讪笑说:“鬼老板,你看我这样的人像个佛吗?别扯淡了吧。我们乡下人戒什么也不能戒狗肉啊,我这是真没钱吃你狗肉了。”
“你哄我啊?呃,艾大老板,哪个不晓得你是百万富翁哩!”鬼刀子撇了撇嘴说,“我真是闹糊涂了,以前你艾老板买狗都是半边整只的买,现在我老鬼办养狗场了,你连个狗爪子都不肯吃了。唉,难道狗都改不吃屎了吗?”
艾鲁志又咽了一下口水,不服气地说:“明后天,等老子有钱了,一定来把你老鬼这个狗肉摊都包了。你等着!”
尽管受到了鬼刀子的奚落挖苦,但是并没有太影响艾鲁志的心情,他一边手拎着一只塑料袋子,迈着轻盈的脚步横穿过路口,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妻子农彩秀正在厨房里忙,见他拎回这么多菜,便沉下脸说:“哎,你这不是记错日子了吧,后天才是尝新节。动不动就买这么多吃的,你以为你是大老板啊!”
艾鲁志听了并不生气,压低嗓门温和地说:“冬林说,明后天先还我十万,我一听就忍不住去买了一点牛腩,喊阿捞和富泰他们过来搞两杯,没买狗肉。”
“冬林不是还欠我们二十万吗,怎么才还十万?”农彩秀停下手里的活,转头逼视艾鲁志。
他并不急于搭腔,俯身从消毒柜里拿出两个盘子和一个大碗,把买回来的东西一一倒到碗盘里。
还是农彩秀先沉不住气了,她提高嗓门说:“你说话呀,他这二十万都欠三年了,还要赖到几时啊?以前我亲姐借你十万你天天催,那个张冬林和你什么关系啊?还有那个天杀的黄福高呢?”
“吵什么?我这不是天天给他们打电话发短信催吗?不催冬林怎么会答应还十万呢?”艾鲁志忽然有些来气,但又很快软和下来,用先前的口气说:“你去忙你的吧,这里我来做。”
看见丈夫服软,农彩秀心头的气也跟着消减了,她脱下了围裙,转而绑到了艾鲁志腰上。妻子的这个动作表明,她确实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也有点小高兴了,但她没写在脸上。要是在往时,她的唠叨要延续到晚餐结束甚至床上时间。
四十八岁的农彩秀在县医院上班,干的是助产士的活。她显然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一说话就没完没了。因为单位管得严,上班没得说多少话,都憋在肚子里待回到家了才倒出来。以前的听众有艾鲁志和大女儿艾薇薇,不过女儿终于挺不住搬到单位去住了,偶尔才回来吃一顿饭,丢下碗就走人。现在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听众,只能任凭她狂轰滥炸了。天长日久,耳朵似乎起了老茧,他也不太在意她的啰唆了。遇上他偶尔出门不在家,家里没人听她唠叨了,她就跑到街上去跟别人说,不管生人熟人都说,见到熟人就逮住人家说半天。有时候,从街上买回来的一把鲜嫩水灵的青菜,没到家就晒得蔫巴巴的了。
以前的艾鲁志在家里的地位可不是这样。他曾经在县物资公司当科长,虽说不是什么肥缺,但在单位也算是个角色。夫贵妻荣,农彩秀对他也是挺客气的。不过后来因为他执意要生一个男孩,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结果被开除了公职。男孩没生出来,但好端端的艾科长变成了无业人员,她觉得家里既少了一份工资又丢了面子,于是就慢慢从心底对他生出一些怨气,说的话越来越不好听,脸色也愈来愈不好看。那时候本来也要开除农彩秀的,但幸亏有县长暗地里帮了她一把。当年县长夫人住院难产,流血过多,差点丢了性命,好在年轻的助产士农彩秀血型相符,把血输给了她,母子才得以平安。关键时刻,县长出手相帮,农彩秀才逃过一劫。
尽管丢了铁饭碗,但艾鲁志的脑子还是比较灵光的。他不是那种让尿憋死的人,东方不亮西方亮,他一定要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不只是养活自己,而是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他找到了几个在省城的熟人,有的原来也是省公司的,后来辞职出来自己开公司做生意了。有个叫程浩楠的老板原先就是省公司的副处长,自己开了个进出口贸易公司,专营土特产贸易。凭着之前的关系,艾鲁志从他那里接到了一单收购薏谷的生意,一进一出,一下子就净赚了十多万元,比他上班两年挣的还多。不仅他心里踏实了,老婆的脸也渐渐阴转晴,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弯。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存款也日渐丰厚,艾鲁志不声不响就成了百万富翁,在家里的地位自然不用多说,在外头做局喝酒说话也不同了,不只是话多嗓门高,开口闭口老子老子的,还不时当众往裤裆前的地毯上吐痰。在家里,农彩秀是要看他脸色说话的。他爱叫谁到家里吃饭就叫谁,吃什么肉喝什么酒她也管不着,甚至是他爱什么时候喝酒,喝到什么时候她也不敢吱声。
然而,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了,都怪那个天杀的黄福高。
阿捞和刘富泰如约而来,坐上桌边艾鲁志才意识到没有买酒。他瞟了农彩秀一眼,示意她去街边买,但她装着没看见,径自往几只空碗里舀饭。阿捞觉察到了他的尴尬,目光盯上了橱柜旁边的酒柜,狡黠地探询说:“姐夫,你不是还有老酒吗?”
“是还有几瓶,我才舍不得喝呢,还是等哪天有好事情了再喝吧。”艾鲁志说。
“嗨,姐夫,我怎么听你在电话上好像有什么好事呢?再说了,你老等着有好事才喝,哪天才能喝上你的酒啊!”阿捞察言观色地看了刘富泰一眼,诡谲地说:“姐夫,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有这样的想法呢?我的理论是,你不喝好酒怎么会有好事呢?是不是啊!”
艾鲁志愣了一下,警觉地说:“阿捞,别油嘴滑舌了,我不会上当的。富泰,我们喝药酒吧,百鞭酒、黄精酒、马蜂酒、蛤蚧雄睾酒、三蛇酒随便你点。”
可是没等二人表态艾鲁志就站了起来,双脚朝冰箱旁边的几个酒坛迈去。
刘富泰失望地说:“随便吧,喝什么都行。”
“好,那我们就先搞三蛇酒。”说着,艾鲁志俯身一蹲,双手抱起一个篮球般大的酒坛,一步一移地来到饭桌边,搁在一张空椅子上。
阿捞意识到老酒喝不成了,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打开橱柜,拿了只大勺子,递给艾鲁志,说:“给我打半杯得了,我不习惯喝药酒,药味重,还有副作用,你们多喝点。”
艾鲁志晓得阿捞是在故意刺激他,没别的酒了,味道再浓的酒他也会一样喝。于是照样往三只啤酒杯里舀满了蛇酒。阿捞不声不响地把满满三杯酒分别搁到三个人跟前,瞄了农彩秀一眼说:“姐你不来点吗,补身的。”
不料农彩秀瞪了他一眼说:“有人说我停电停水了,补身又有鬼用啊。我不喝。”
刘富泰涎笑说:“老妹,你才这点年纪,还早嘛。我家那个比你还大三岁,也没见停哩。”
这顿饭,艾鲁志并没有跟阿捞和刘富泰说张冬林还钱的事,而是讨论如何去找他的头号欠主黄福高。这让农彩秀颇感意外,她支着双耳磨蹭在饭桌边坐了很久,以为会听到丈夫说到还钱的事,但是他没有说。
农彩秀晓得,阿捞和刘富泰都算得上是艾鲁志的债主,只不过都是小债主。前些年,艾鲁志手头紧没有周转资金的时候,分别借了阿捞和刘富泰每人五万元,至今没有还清。有一次刘富泰老婆得了急病住院,需要一万块钱押金,不得已找到艾鲁志要他还钱。恰逢烤姜收购季节,艾鲁志正为资金急得团团转,农彩秀看不过眼,只好从个人存折取了一万元代他还债。近几年,在农彩秀的印象中,艾鲁志的生意还是做得挺大的,丈夫和黄福高合伙办的宫保贡品商贸公司生意一直红火。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公司副总艾鲁志非但没有拿到份钱,还把自己单干时赚的一百多万填了进去。之后,为了维持生意,艾鲁志又四处向亲朋好友举借,前前后后多达五六十万。想不到,不久前公司生意忽然歇火了,大老板黄福高也不知所踪。
现在,艾鲁志的如意算盘是把阿捞和刘富泰拉到自己的讨债阵营里来,让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欠主黄福高。
他们每人喝了一杯三蛇酒又喝一杯蛤蚧雄睾酒,三个人的脸色都成了猪肝色。艾鲁志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富泰,阿捞,你们看我像是老赖吗?不像吧。我绝不是那种人,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艾鲁志。等我从黄福高那里催回那两百万,我第一个先还你们。”
阿捞撇嘴说:“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姐夫,我现在真的手头很紧哩。”
“是啊,我那个小店想扩大业务,缺的就是那点钱。”刘富泰也附和说。
阿捞和刘富泰想了想,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艾鲁志趁机举起酒杯说:“来,来,来,干完这杯,我们再来一杯百鞭酒。”
在迷蒙的气氛中,三个人花了很长时间来讨论如何对付黄福高,让他把欠艾鲁志那两百万吐出来。
刘富泰主张找法院打官司,查封黄福高的财产。黄福高在镇上有楼有车,坐的车比县长书记还高级,两样加起来一定能值几百万。可是艾鲁志听了却有些犹豫,如果这样他和黄福高就做不成兄弟了。一旦法律介入就等于撕破了脸皮,朋友要成冤家了。打官司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打一场官司也是要磨好几年的。就连他跟张冬林要的这点钱,让他劳心费神不说,也没少挨亲戚朋友当面指额头戳胸口骂。阿捞的主意则有些极端,他觉得对付黄福高这种人就不能软,应该来硬的。阿捞所说的硬是什么艾鲁志都晓得,无非就是走黑道,以恶制恶,以牙还牙。他仗的是有一帮街上友仔,名号柳叶帮,专靠刀子伤人,那些人只要有钱什么活都敢接。省城电视台有个导演骗了县城一个女孩子,演员当不成还堕了胎,后来才晓得他只是个动漫导演。女孩父亲气愤不过,花了一万块请柳叶帮,导演被割了半只耳朵,照片还在网上广为扩散。阿捞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他点头,这事完全可以让柳叶帮代办,不用他出面。艾鲁志不是没想过这一手,不过这是阴招黑招毒招,柳叶帮心狠手辣,万一出事怎么办?这么干风险实在太大了。以他的性格和为人,绝对不能这么做。
艾鲁志听着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大,情绪和酒力都有些失控了,便总结似地说:“你们说的我都听进耳朵里了,我觉得说的都有道理。我艾鲁志虽说不是什么鸟君子,不过也是讲道理、讲法律的。这样吧,我们来个先礼后兵,先去找他谈谈,摸到他一点底细再讲。”
刘富泰点头说:“这样也好。”
“好个鸟,姐夫,你这么心软腿软猪大肠样的,我不信你敢去找他。”阿捞轻蔑地斜视着艾鲁志,目光里充满了挑衅。
艾鲁志似是被激怒了,端起半杯酒就往嘴里倒个底朝天,又夸张地把杯子用力往桌上一搁,大声说:“哪个说老子不敢?走!”
在驮娘河边火亮山脚下,一栋十层的楼房比其他民房高出一大截,显得鹤立鸡群。这是一栋新楼,三层以上还未装修,没有星点光亮,黑黝黝的显得有些吓人。这里正是镇上的土特产大老板、宫保贡品商贸公司总经理黄福高的家。才是夜晚九点半钟,黄家已经大门紧闭,一层大厅和左右两个房间都淹没在黑暗中,只有二楼的右边房间的窗帘缝隙中,透出一线暗黄的灯光,表明这栋建筑还有人在里边居住,但里边的人显然不想被别人打扰。
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一楼大厅里随即响起了一阵狗吠声。约莫过了五分钟,才有人拉亮了楼门前的电灯,防盗门闪开一道缝,探出半张女人脸,朝前边敲门的阿捞吼叫:“敲什么敲啊,敲门像打雷样的。”
“我们来找黄老板,叫他出来!”阿捞也不示弱,满嘴酒气地说。
“你们,找错地方了。”女人警觉地扫了一眼,说着就要关门。
艾鲁志赶紧从阿捞和刘富泰身后闪出来,挤出笑容说:“岑医生,岑医生,是我老艾。你吃过晚饭没有啊?”
“噢,原来是老艾啊,你再不出面我就放狗咬人了。”女人故意把狗字咬得很重,气势压人。
“我,我在后面抽烟哩。”艾鲁志又挤出笑容说。
“老艾,白天黑夜你都分不清啊?都什么时候了,谁还不吃晚饭啊!”女人没好气地说。
“岑医生,我想来跟黄老板聊聊,他在家吗?”艾鲁志小心翼翼地说。
“老艾,你问我?我还想问你要人呢。你是他副总你都不懂得他在哪里?我看你们是合伙耍我的吧?”女人忿忿然。
“岑医生,你莫这样子讲,我和黄总都有一个月没碰面了。秋收过了,他不给钱,我怎么去收土特产呢?”
女人说:“我不是医生,你别捧我卵脬。老艾,你们做生意不关我的事,黄福高他干什么也不关我的事。你在哪里见到他,麻烦帮我拎回来吧。我女儿要结婚了,对方亲家要见他这个爹呢!”
女人说着咣当一声把铁门关了,发出沉钝的闷响,像一记重锤重重地击打在艾鲁志心上。三个人愣在门前,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女人顺手把楼前的灯也关了,四周迅速暗黑下来,里边的狼狗继续汪汪地乱吠。这里距离街道还有二三十米,街灯从狭窄的小巷斜射过来,显得有些阴森。艾鲁志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就率先迈开步子往幽暗的小巷走,后边的刘富泰和阿捞边吸烟边闷声跟在后边。
回到街角,阿捞突然发话说:“姐夫,你真的相信他老婆的鬼话吗?说不定黄福高他就躲在门后面看我们笑呢。”
“不可能吧,他都失踪个把月了。那天我跟他说先打三十万现金给我周转一下,第二天就不见人了。如果整天待在家里,他一个三脚猫哪里待得住?不憋死他才怪。再说了,要是他在家,那辆路虎肯定停在楼门口。”艾鲁志说。
“难说,他要是想躲避你,办法不是多的是吗?”阿捞还是有疑惑。
刘富泰似乎也同意艾鲁志的判断,转个话头说:“黄福高在老街上不是还有个家吗?”
艾鲁志停下脚步,低头沉思片刻,说:“他在东街是有栋两层老楼祖屋,不过早已不是他的了。前几年他和他老弟为那个楼打了一场官司,因为他老妈跟他老弟住,他老爹死前留了张纸条,说谁给妈养老送终楼房就是谁的,后来楼房判给他老弟了。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再登那栋楼门了。”
“他以前不是住在老婆单位的吗?”刘富泰说。
艾鲁志听了扬起头,旋即又慢慢低垂下来,不耐烦地说:“别说那套房了,他早就拿房产证去抵押贷款了。”
“妈的,猪头啊!”阿捞嘲讽地说,“你们这些鸟老板,他妈的个个都是穿袜没有底的啊!”
“何止呢?短裤都没有穿。”刘富泰跟着起哄。
要是往时,艾鲁志免不了要和他们一顿吵,不过现在形势不容许他这样。他好不容易把这两个小债主拢到一起给自己壮胆,为了向黄福高讨回两百万,就是再有气也只能忍气吞声,统一战线,顾全大局。
但他并不想在这两个人跟前软弱,他也是一个男人,而且身家比他们都尊贵,于是决定趁着酒劲带他们去闯一闯。决心已下,他就带他们走向大街,往老街走去。
他们首先来到县医院宿舍区,借着昏黄的灯光,他们很快就在一栋旧楼单元里找到了属于黄福高老婆的房子。以前艾鲁志也曾经住在这个小区里,后来因为超生的事,农彩秀觉得他丢人现眼,他们才到外边买了套二手房住下来。艾鲁志晓得,在县医院,他妻子只是一个小助产士,而黄福高老婆是护士长,职级不一样,关系也一直不太好。他还记得,他刚加入黄福高的公司时,两个男人特意搞了个饭局庆贺一下,但令他们始料不到的是,两个女人竟然都不愿给自己老公一个面子。
艾鲁志带两个人来看黄福高老婆的房子,是想向他们证实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没有骗他们。可当他们来到门前正想叫门时,却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白纸和一个白纸条。借着阿捞打火机微弱的亮光,艾鲁志凑上去端详了许久,才看出是一个封条和一张招租告示,落款都是镇信用社。
他们沮丧地站了一会,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说什么好。稍后,阿捞突然从嘴里喷出一口烟,又把半截烟戳在门板的白纸上碾碎,然后扬脚在门板上踢了一下,嘴上骂了一声,转身率先走了。
刘富泰似乎受到了阿捞的刺激,不声不响就跟在阿捞身后走了。艾鲁志觉得已经达到了目的,让这两个死党知道了实情,这就是他带他们来这里的原因。不过,门板上那张白纸的信息也告诉他,信用社已经开始对黄福高动手了。之前,他只晓得他借了县农行的贷款,现在连信用社也成了债主,也开始着急了。在这个小镇上,因为业务量小,原先的工行建行都撑不下去了,现在其实只有两家国家金融单位,农行和信用社。一些搞生意的人都晓得,镇里除了这两家之外还另外有钱庄,不过放的都是高利贷,一般做小本生意的都不敢惹。
来到街上,艾鲁志以为他们还有兴趣跟他去东街看黄福高的老宅。不曾想,阿捞竟一屁股坐到烧烤摊边上,还把刘富泰也招呼了过去。他看得出来,阿捞是要搞第二场了。虽说是在街边吃点烤鱼烤肉串,三个人的吃喝没有个百把两百块钱打发不了。他的双腿下意识地要靠拢过去,可转念一想,跟过去就是他买单了,下午买了那些菜,口袋里已没有一张大票。于是,他急忙刹住脚步,朝那边大声说:“阿捞,你们搞吧。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阿捞望着艾鲁志的背影,嘴角一撇,脸上露出苦笑。转身朝烧烤摊主大声喊:“老板,来条烤罗非鱼。”
“阿捞,你姐夫怎么变成这种人呢?”刘富泰摇摇头,“这年头,一说到钱人就变味了。”
“是啊,一说到钱就伤感情。”阿捞叹气说。
艾鲁志没走多远就遇到了熟人,一辆丰田汉兰达迎面靠边停了下来。起先他以为是自己走在行车道上了,便赶紧转身拐上了人行道,然而这时却听到有人在叫唤他。他停下脚步抬头举目往四周张望,并没见到熟人,发愣之时,才发觉是车上有人在向他打招呼。透过摇下的车窗,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原来是侄子艾文生。
艾文生从驾驶座开门下来,边走向他边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到跟前递给他一支,帮他点燃了,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猛吸了一口,缓缓地喷出一团白雾,说:“叔,怎么一副苦瓜脸啊,在忙什么呢?”
“忙什么?忙追债呗。”
“嚯,我刚想跟叔商量合伙开个店,叔就说追债了,叫我怎么说好呢!”艾文生将信将疑。
艾鲁志无奈地盯住他说:“文生,你真是不相信叔啊?你想开什么店?”
“想跟叔合伙开个建材店,据说很容易赚钱的。叔,你到底有没有兴趣啊?”
“文生,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开车吧,钱这个鸟东西,你要是命相不带赚再多也没鸟用。比如我吧,辛辛苦苦挣了点钱,现在还不是放到狗日的黄福高口袋里,现在恐怕拿不回来了。那个卵仔,搞得我现在天天白吃老婆的,还借了不少债,连一瓶酒都不敢买。”艾鲁志向艾文生大倒苦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艾文生看见他那副蔫头耷脑的神态,相信他真是被黄福高给整苦了。他记得,黄福高得势的时候,年年春节前都轮番宴请县四家班子头头吃饭,给领导拜年。他们当司机的自然也没少沾光,往往会得到一些小烟小酒。遇上他给领导送鸡送鸭什么的,异地交流的领导一般都转送给了司机。于是,大家私下都对黄老板存有好感,路上见了他的路虎都主动打个喇叭致意。
一支烟还未吸到头,艾文生便迅速打消了与艾鲁志合伙开店的念头,他转而看到了一个商机,便探询说:“叔,要不我给你追这笔债吧,我认识一个公司,他们有办法帮你追回来。”
“真的吗?”艾鲁志脸上有点兴奋。
艾文生盯住他点头说:“当然是真的了。不过你得给我百分之十五,人家拿十,我拿五。”
艾鲁志听了,脸上又恢复了苦相,皱眉说:“文生,这点忙你帮叔一下还不行么,还要抽头啊?”
“叔,这个不行,没有佣金有谁会帮你干这种风险活啊!”艾文生狠吸了一口烟说:“如果叔为难那就算了。”
“这个,这个……你等叔考量考量。”艾鲁志嗫嚅说。
“那得,等叔考虑好了再找我。”艾文生说着转身快步跳上了丰田越野车,没等艾鲁志缓过神来车就呼的一声走了。
回到家,艾鲁志把晚饭后去找黄福高碰壁的事跟农彩秀说了。女人嘴巴一撇,鼻子里哼哼说:“艾鲁志,得了吧,就你这副软蛋还敢去追债?连他女人都敢不尿你。”
尿,是小镇人的说法。人家说不尿你,就是不搭理你,或者是懒得理你。艾鲁志觉得,黄福高欠自己的不只是一笔钱,更是让他在女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了。果然,半夜里他好不容易借着药酒劲有那么一点感觉,刚想往女人身上试探一下,不料竟被她用力搡开了。
两天后,艾鲁志的手机来了信息,他银行卡里打入了五万元钱,并不像张冬林原先说的那样打给他十万。他当即给张冬林打了电话,质问他怎么回事。张冬林苦笑说,原来是可以先打给他十万的,可是前一天闹了一场龙卷风,把他的田七棚都打散了,又得要买上百捆遮阳盖,所以请他务必谅解。对方再三说,他不会欠他太久,只要日后田七卖得钱,优先考虑的是先把欠债还给他。他听了便一时无语,胸口闷了许久。
不管怎么样,卡里头又有钱了,有了钱他就又有了精神。他立马取了一万现金装进包里,拣了两套干净衣服,搭上了开往百花市的班车。
百花城位于右江之滨,从明清至今,一直是滇黔桂三省边地的货物集散地。新中国成立前,这里还是鸦片、军火、洋货的交易中心,一年的税收占到全省的五分之二强。艾鲁志的祖辈拥有上百匹的马帮,专事从百花城大码头驮运洋货盐巴进入山区,又从山区把土特产山货驮运到码头。到了艾鲁志这一代,原先的马帮和马厩绑马场早已荡然无存,仅剩下码头街的一间三层小楼,但也早已归属于父亲的叔伯兄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当年,父亲带领他们全家溯江而上,最终落脚在这个驮娘河畔的小镇。
艾鲁志又住进了久违的裕隆宾馆。当他提着行李包出现在柜台前时,老板娘阿燕的脸上现出了既惊诧又诡异的表情,双眼也透出异样的神光。
“哎唷,艾老板,都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阿燕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到他鼓鼓囊囊的行李包上。“带什么好吃的给我啊?”
艾鲁志拉开拉链,从包里拿了一小塑料袋山核桃,扔到她跟前。阿燕双眼瞟了台上的核桃一眼,嘴一撇:“小气鬼,才这么一点,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艾鲁志讪笑说:“新鲜的,今年小年又天旱,这两斤还是托朋友弄的呢。等我收多了,再发一两件给你。”
“这还差不多。”阿燕向他抛了个媚眼。“这才是艾大老板的风格呀!”
“老板娘,你又胖了啊,不过比原来水灵了。”艾鲁志笑说:“给我开个标间吧。”
“哎哟,艾老板,我还以为你忘记这个地方了呢。”阿燕撒娇说,“你的车呢,停哪里啊?”
“卖了。”
“好可怜喔。艾老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们的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我的钱还被别人骗了。”
“是黄福高吗?”
“你怎么晓得?”
“我猜的。”
阿燕把一张房卡丢到柜台上,眨巴一下眼睛说:“住单人房吧,床是新的,你随便滚。”
他以前是这里的常客,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他喜欢住这里,主要是离二级公路和高速路口都不远。他记得,他第一次住这里还是黄福高带来的,由此他认识了店老板洋烟,同时认识了当时还是服务员的阿燕。
他认识阿燕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身板有些瘦弱,不过长得眉清目秀,还有一副伶牙俐齿。每次看见阿燕,他就会想起自己念书的女儿。于是每次他跟阿燕说话,都是像跟女儿说话一样,没有混杂半点的污秽。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的车突然在夜里跑了电,打不着火,他去敲黄福高的门,要他的车电池救急,他才看见浑身赤裸的阿燕正从卫生间里出来。当时,他只觉得自己像吃错了苍蝇,想吐又吐不出来。阿燕看见他进来,装着不认得他一般径自钻进被窝里。倒是黄福高边打哈欠边用毛巾围住腰部,先递给了他一支烟,算是给他一种安慰。
后来,一次喝酒之后,黄福高告诉他,阿燕刚满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高考考上了三本学校,但家里太穷没有能力送她读书,于是自己出来打工了。阿燕的目标是自己开一个店,卖什么都行,只要能赚钱,只要能当老板就行。黄福高还告诉他,是阿燕自己来找他睡觉的,开始他根本不相信,后来在一个饭局上阿燕自己承认,黄老板很讲义气,她借了他两次钱,一次三千,一次两千,她想要还给他都不肯要,这样的男人就是应该得到好报应。他听了想跟她说,“妹子,你咋这么贱呢,你才值三千两千吗?”不过他没说出口。
黄福高睡了阿燕,但并没有霸占她,在他的策划之下,阿燕成功地嫁给了店老板洋烟,她也摇身一变,从一个服务员变成了老板娘。这都是在艾鲁志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像是按照黄福高编的剧本导演的。黄福高晓得,店老板因为瘦得皮包骨的,像个旧时的烟鬼,于是早早就得了个洋烟的绰号。他三十五六了还是个单身汉,除了抽烟喝酒,还喜好赌博,常常把柜台里的现金都拿去打麻雀。父母一气之下,便扔下他都到广东随她姐姐生活去了。不久,洋烟因为赌博被抓进了拘留所,阿燕第一时间带上了他爱吃的槟榔去看望,后来她又跟黄福高借了一万块钱去把人赎了出来。洋烟人刚回到家,阿燕就把十来天的收入一分不少地交给了他。阿燕的热心与忠诚深深打动了洋烟的心。恰巧,在牢房里,洋烟不慎患上了皮肤病,腰杆以下部位,前后都长起了一片片的肿粒,奇痒无比。黄福高获知消息,便让阿燕去找到市郊外的老中医癞渣王,拣了几服中药回来。阿燕熬了汤还替洋烟洗痒痒处,洗了又熬,过不了几天,洋烟的癞渣好了,阿燕也留下来跟他过夜了。
不晓得阿燕该不该感谢黄福高,不过,反正后来她是真的当上老板娘了。她一口气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还把老公洋烟治理得服服帖帖的,从此改了又赌又嫖的坏毛病。有时候,艾鲁志还冷不丁会盯住阿燕的大女儿看,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孩子还有那么一点点某个熟人的影子。
艾鲁志原本以为,只要找到了阿燕,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听到黄福高的消息。因为,艾鲁志晓得,当年黄福高成功地把阿燕转手给了洋烟之后,不久又把淫邪的目光盯向了阿燕的表妹莉莉,致使莉莉生下了孩子嫁不了人,一直和他明铺暗盖,俨然成了他在百花市的家。为此,阿燕曾经扬言要雇凶收拾一下黄福高,吓得他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公开在百花城浮头。然而,艾鲁志想错了。如今的阿燕不仅不再恨黄福高,而且他们还成了合伙人,一起做起了放高利贷的生意,主要的操控手正是阿燕自己。
在裕隆宾馆睡了两天,艾鲁志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时的体力,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决定先去找阿燕谈谈。不料,当他欲向阿燕打探黄福高的行踪时,她就对他摆出一张冷脸,说到底怎么样黄福高对她都有恩,想让她出卖他,他找错人了。见阿燕不肯配合,他又使出了另一招,只要她肯告诉他黄福高在哪里,他愿意出钱帮她出气,把黄福高狠狠修理一顿。他以为这个条件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诱人,应该是正中她想报复黄福高的下怀。殊不知,阿燕还是说不知道,声称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黄福高了,现在她也已经不恨他了。
艾鲁志再次看到了阿燕的冷脸和冷笑。都说难揣女人心,他终于领略到了这句话的本质。他难过地看着阿燕那张冷漠的脸,这时她正在给孩子哺乳,椰子般丰硕的乳房几乎把孩子的脸遮住了。他的目光从阿燕母子身上移开,落到了街边的扁桃树上,这时他忽然记起了莉莉,那个黄福高的情人莉莉。
凭着以前留下的一些记忆,艾鲁志来到城东的迎龙小区,他晓得莉莉就住在这里。他以前至少有过两次把黄福高送到这个小区门口,每次都是黄福高酒醉之后。不过,黄福高似乎对他有所提防和警觉,就是喝得再怎么醉,也不肯让他送上楼去。他晓得,小区里的房子是黄福高买的,而名分却是莉莉的。为此,在很多次喝高了时黄福高没少向他炫耀。以前他们合作顺利的时候,黄福高还时常带莉莉出来参加饭局,陪朋友喝几口酒。他也因此和莉莉有过几面之交,算得上是个老熟人了。他走进小区门口保安处,欲向值班保安打听莉莉的住处,但保安并不肯搭理他。保安有义务保护业主的隐私,这个常识他也清楚,但问题是他无法提供莉莉的真实姓名,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他在保安处死缠硬磨了半天,好在保安换岗时间到了,来了一个年纪稍轻的保安。
年轻保安很同情艾鲁志的遭遇,不用多久,他就见到了莉莉。但是莉莉却苦着脸向他泣诉,黄福高现在已经很少来看她和女儿了,他在省城有了新欢,她只知道那个女人叫作噜噜,她是在他手机里悄悄看到的。在交谈中他还得知,黄福高已经断了莉莉娘俩的生活费,她不得不一面带着孩子,一面到医院去当清洁工。
离开莉莉的时候,艾鲁志忽然觉得,自己和被黄福高抛弃的莉莉多么相似。他多么想和莉莉再作一次深谈,或者请她吃一顿饭,但他没有停留,他要找的人是黄福高。他没再多停留就匆匆和莉莉要了电话号码,答应以后再来看她,然后立即赶往汽车站,搭上了去省城的班车。车驶入百花市东入口时,他才猛然记起还没有办理退房,于是赶忙给阿燕打了电话,谎称自己有急事临时决定回县里了,过些天还要过来,房费和房卡到时再交还给她。
黄福高躲到省城去了,这给艾鲁志找人增加了巨大的难度。省城不仅城市大人口多,而且黄福高的熟人和落脚点也多,要找到他无异于在驮娘河里捞一条巴掌大的鱼。在艾鲁志的印象中,黄福高以前的活动地图,多数是围绕原省外贸公司几个大仓储点布局的。那时候为了方便做生意,黄福高还在仓库附近租下了房子,还自己搞了个小私房菜馆,专门招呼生意场上的朋友。艾鲁志和黄福高的许多合作事宜,几乎都是在那个小酒馆里谈成的。不过,现在已经是今非昔比,他们合伙做的生意不仅维持不下去了,而且他变成了黄福高的债主。当年那个威风八面的黄老板来到省城,也已经不是做生意,而是躲债了。艾鲁志也不知道,除了他这个债主之外,黄福高还有没有别的更大的债主。想想那些年月,黄福高的生意已经做到千万以上,是生意场上名副其实的大老板,而艾鲁志虽说自己摸爬滚打多年,也才赚了两百来万。每次遇上黄福高,他都是小老弟样的低着头看人家的脸,说话的嗓门也不敢比人家高,那种自卑感就不言自明了。为了改变这一切,当黄福高提出想跟他合伙做生意时,他以为是小松鼠爬上了大树,没加考虑就答应了。他们新成立了桂西宫保贡品商贸公司,按四六比例投资,利润分红也是按四六分成,艾鲁志拿四,黄福高拿六。头两三年,两人合作相当愉快,他负责在县里乡下收购土特产,黄福高在省城负责加工出口。
经营得好好的生意为什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资金都到哪里去了?黄福高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取款机?这些问题都让艾鲁志不停地冥思苦想,有时候甚至从夜晚想到天明,然而思来想去都没有一个合理的答案。看来,答案只能等到遇上黄福高,听他当面解释了。
艾鲁志在省城南边的江南汽车站下车,先到车站附近的大沙田住下来。这里靠近玉洞物流仓储区,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他在一间叫偶家湾的小旅馆要一个房间,边洗澡边想谁是他最优先见到的人。他晓得,要挑一个合适的人见面并不容易,搞不好这个人先把自己卖了,让黄福高听到风声,早早地躲藏起来。这个人除了不出卖自己,还有可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关于黄福高的信息。于是那些身在省城的熟人朋友,一个个像电影般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最终在一个人身上定格下来。
他打通了唐卫革的电话,对方听到是他的电话似乎有些兴奋,连忙告诉给了他一个地址,叫他过去玩玩。他想都不多想就晓得唐卫革现在正忙什么,他挂掉手机就马上穿上衣服,背上挎包,关门下楼。
十几分钟后,的士把他准确地拉到江南大道一个小区门口。他钻出车门昂头一看,正是唐卫革说的拉斯加顿小区。省城有许许多多名称离奇古怪的楼盘,取的都是洋名,有时候很难让人一次记住,他一般只记得一些大的街道和建筑,而记得更多的是老街道。有好几回他从某个小区给别人打电话,称自己在什么什么小区,结果人家都以为他身在海外。他完全弄不懂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给楼盘起名,不过他晓得,这都是有半桶子文化的风水师起的。当年他和黄福高合伙办公司,也是请人帮起的名字,后来他得知,光起名字就给了人家十万。
艾鲁志在大门口又给唐卫革打了一次电话。按照唐卫革的指引,他顺利地找到A区1 2栋2单元,摁响了电子门铃,进入电梯间。尽管他们之间比较熟络,但在这种时候唐卫革警惕性仍然很高,因为有这种爱好的人都晓得,多数人挨抓进去的几乎都是被所谓朋友出卖的。当初黄福高带他来跟唐卫革他们玩,他一般只在旁边看热闹。开始时黄福高他们是玩三公,时不时他也会跟押一两次注玩玩,有时候别人输多了或借口打电话之类的,也让他顶替打一会,这样他基本上是小输小赢。后来黄福高他们又玩梭哈,玩插缝,玩斗地主,一次输赢两三万,不大不小。但是如果有人想请他玩牌,他基本上是不敢玩的。父亲死前曾经对他有过四诫:一不能赌,二不能嫖,三不能吸毒,四不能放高利贷。父亲这么教训他是有原因的,他的祖父曾经继承过一份不错的祖业,在百花市码头街有五六个铺面,靠收租金也能过得富裕殷实。然而,祖父不仅抽大烟,还好赌,临解放时不仅把所有的铺面押给了亲戚,还欠下了一屁股债。好在解放了大烟也被禁了,祖父的债主也纷纷为这为那进了牢狱。不过骨瘦如柴的祖父早早就丧失了劳动的能力,带着一身病痛早早地走了。虽说到了父亲这一辈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但是父亲清清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干事,后来也两袖清风地走了。
唐卫革有点喜欢和艾鲁志有些交往,是因为唐卫革的母亲前些年动了手术,还查出了癌变的症状,需要长期服用灵芝粉。而他是做土产生意的,知道桂西北岑王老山盛产野生灵芝,于是就给唐卫革送了几盒,他母亲服用了效果不错。后来唐卫革觉得不好意思再白拿他的了,自己直接和厂家邮购了,他还不忘帮说了一个比较低的折扣。直到现在,他并不晓得唐卫革是干什么行当的,只是经常听他说话都是“台里”“台里”的,也不晓得是什么台。似乎大家都默认他是省电视台的,不过大家都没有明说。牌桌上的其他人也是如此,有叫蔡老板的,也有叫李总的,有一个还被称为田教授。艾鲁志和他们都只是半熟不熟,没什么深交。彼此都留过电话,但都没有拨打过。
出了楼梯口又进一个铁门,艾鲁志才晓得这里是一个私人文化会所,占用了电梯左边的两套房间。看得出主人是一个书法篆刻古玩爱好者,有的房间散发出幽幽墨香,有的则摆满了各种玻璃柜架。唐卫革把他带进一间茶室,近门处放置了一个大红木根雕茶几,靠窗的地方是一张大麻将桌。
唐卫革把艾鲁志迎到牌桌边,他看见还有另外三位坐在那里,一边摸牌一边闲聊,他只认得其中一个叫李总的,另两人面生。李总瞟了他一眼说:“艾老板你打不打?”
艾鲁志猛摇头:“不打,不打。你们玩吧。”
“那你帮我们洗牌吧。”唐卫革说。“那边有茶水你自己倒。”
艾鲁志帮唐卫革他们洗了两个多钟头的牌,居然拿到了一千多块钱的抽水。赢家赢钱时总是表现得很大方,顺手一甩就是一两百。他得的第一次抽水就是唐卫革给的,一给就是两张红彤彤的大钞。开始时他还不好意思把钞票收进袋里,后来积多了就趁乱收了起来。
赌战最终以唐卫革的一句话结束了。唐卫革不仅玩完了一万五千元现金,还打算跟艾鲁志再借一点,不过艾鲁志灵机一动,推说自己身上并没有带现金,只好把那一千多抽水又都给了他。但唐卫革没有能咸鱼翻身、起死回生,不到两分钟就把那点钱输光了。于是他悻悻地站起来,恼羞成怒地说:“不玩了,老艾来了我老是输。”
艾鲁志不小心变成了唐卫革输钱的替罪羊,心里虽说不服气,但嘴上却说:“不好意思啊,不然,我请大家吃个饭吧。”
“不得。让赢家请。”唐卫革板着脸说。
赢家蔡老板和田教授并不理会唐卫革,他们都一边站起来,一边提着裤头,一个说岳父住院了要去看,一个称晚上另外有饭局,撇下其他三个人走了。
另一个输家李总脸色也不好看,嘟囔说:“妈的,场地水电费也不给就走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种人。”
艾鲁志从李总的骂声中突然醒悟,这个幽静之所应该是他的地盘。这些年,老板们赚钱了都会自己搞个会所什么的,吃吃私房菜,喝喝功夫茶,打打拖拉机,写写书法。既然是李总的地盘,接下来应该是炒两个菜,在这里解决晚饭了。然而艾鲁志想错了,李总率先站起来,把手包夹在腋下,对他说:“艾老板,好久不见,你请我们去吃顿鱼生吧。”
艾鲁志像大冷天咬了一口雪糕,吸着气说:“好啊,好啊!”
三个人出了拉斯加顿小区,拐了个弯,进了一间河鲜馆。李总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口气点了六盘兰刀鱼生,要了三支八两装二锅头,三个人边喝边聊起来。
艾鲁志并不晓得,自从那天晚上他和艾文生碰面之后,艾文生又跟阿捞和刘富泰在烧烤摊喝上了。三个人都是熟人,而且酒量都不相上下,几瓶啤酒下肚后,都不约而同地对艾鲁志的债务发生了兴趣。聊着聊着,三个人都一致认为,光靠艾鲁志的力量是不可能追到这笔巨额欠款的。原因很简单,艾鲁志像条阉狗,生性软弱怯懦,而黄福高是个老滑头,还是条癞皮狗,要是没有别人帮忙,阉狗不可能斗得过癞皮狗,搞不好还被咬了。
最后他们决定,用软硬两手来对付黄福高,先软后硬,一步一步来,待追到钱款了再跟艾鲁志谈分成。艾文生经常接触黑道,略知民间高手如何追债的手段,于是他自荐担任幕后指导,由阿捞和刘富泰出面实施。
第二天上午,阿捞不晓得从哪里请到一男一女两名歌手,在火亮山黄福高家的小巷口搭起了歌台,迅速引起了众人围观。
中年男歌手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阿妹呀/桂西北有条驮娘江/驮娘江边有个火亮山/火亮山上有个黄福高/黄福高是个大老板/哎呀咧/黄福高是个大老板。”
青年女歌手接着唱道:“阿哥呀/妹只听讲过狐狸滑/没想有人更比狐狸滑/妹只听讲过老狗癞/没想有人更比老狗癞/哎呀咧/这条老狗就是黄福高。”
二人合唱:“借钱还钱是天理/福高老板你莫赖/就算你已变泥鳅/下地三尺挖出来/劝你欠债莫再赖/小心死后没人埋。”
歌声唱罢,迅速引起众人一阵欢呼和骚动。阿捞趁机将一叠印刷品在人堆里一一分发,这是艾文生请笔杆子夜里帮写的,说的是一桩桩事实,字字如尖刀,行行如匕首,直指黄福高赖账的本质。众人看了,都禁不住一片哗然,有的甚至发出愤怒的谴责声。
阿捞他们闹腾了大半早上,把城管和公安都招惹来了,但一看见是熟人,而且还是讨债的,便都假意劝了几句,又都收队回去了。下午,阿捞和刘富泰干脆借来一只藏獒,直奔黄福高家的小楼。大狼狗闻到动静,便汪汪地一阵狂叫,藏獒并不理会狼狗,只是端坐在院子里,面朝楼门,似乎是在等待那两扇门一开就扑将进去。
他们敲了半天楼门,里边除了狗吠并没有什么动静。阿捞急得没法子了,打电话给艾文生,问他怎么办,能不能请人来打开门锁,先让藏獒把狼狗咬死,然后占领小楼。
艾文生说:“不行。你晓得什么是私闯民宅吗?那是要犯法的。”
“那怎么办?”阿捞说。
“你们搬一朵太阳伞、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过去,在院子里等,有人来开门了就冲进去。我叫人送点啤酒和烧烤给你们。”艾文生说。
“要是他们不回来呢?”阿捞将信将疑。
“你放心,他老婆会回来的。”
不一会,阿捞的两个小兄弟和刘富泰的一个工友也加入了进来,小楼跟前的院子里,顿时猜码划拳声此起彼伏。
阿捞和刘富泰他们这么一闹,黄福高老婆真的就不敢回家了。上午,她远远看见一帮人堵在小巷口唱山歌,开始她以为是瞎闹的,走近了才听出是骂她老公的。吓得她赶紧缩回头,借道邻居家的菜地,悄悄打个三马仔摩托去上班。到了医院,她立马揪住农彩秀,恶狠狠地说:“你弟在火亮山摆歌台骂我老公了,你马上给我去把他赶走,不然,我找人废了他!”
“不去,我不去。你老公是骗子,他就该挨骂。”
农彩秀虽说比黄福高老婆矮半个头,但她并不胆怯,她不仅腰腿粗壮,两只手臂也很粗壮。她仰起一张大脸,瞪圆双目直视对方,就像以往瞪艾鲁志一样。都说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黄福高老婆掂了掂量,火气泄了下来,手松开,鼻子一酸,哽咽说:“彩秀,我……我的命真苦啊。天杀的黄福高,把钱都拿去养小的了。养了一个又一个。呜哧,呜哧。”
“哼,他有钱去养小,可我们家小孩连结婚的钱都没有。你说公平吗?他有良心吗?”农彩秀对她怒目而视。
“他就留一个空房子给我,让我一个人守活寡,我容易吗?我……呜哧,呜哧。”
农彩秀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嘴说:“我不信。他吞了我们家的血汗钱,就得吐出来。”
黄福高老婆自知理亏,便红着眼睛扭头干活去了。
中午回到家,农彩秀想跟艾鲁志了解了解是怎么回事,不料她却在饭桌上看见了一张字条,说他出门追债去了,三几天回不来。
她急忙拨打艾鲁志的电话,但对方已经关机。她又打给阿捞,阿捞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得意,硬着舌头说:“姐你别添乱啊,我……和文生这几天要搞定黄福高这条老癞皮狗!”
她听了还是有些紧张,生怕阿捞他们闯祸,赶忙说:“阿捞,你别什么都听艾文生的,他心狠手辣,剁人家手指眼都不眨。你们别做犯法的事哦!”
“姐,你放心吧。”阿捞急急地挂了电话。
农彩秀担心的和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整个白天她都感到忐忑不安,她试探打了几次艾鲁志的电话,但都是关机的状态。她晓得,丈夫可能又要失踪几天了。
艾鲁志这一顿饭钱没有白花,酒至半酣时,李总无意中说到了黄福高,他说在曼哈顿小区见了几次黄福高的路虎,那辆墨绿色的二代发现一直停在同一个车位里。唐卫革埋怨道,黄福高还欠他一个人情,他曾经给他介绍过一单两百多万的生意,到现在连一口酒都没得喝。
艾鲁志举起杯说:“唐老弟,我替他敬你一杯。他这种人,我都替他脸红了。”
唐卫革手一挡说:“不喝了,我要喝他的酒。你去埋单吧。”
艾鲁志讨了个没趣,只好解嘲地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到柜台去结账。
三个人吃一顿饭花去了七百六十多块钱,光兰刀鱼生就一盘一百块钱。艾鲁志一看账单,心口忽然被堵了一下。
细心的服务员瞥了他一眼,同情地说:“老板,如果你没带钱刷卡也行。”
“不是。”他欲言又止。
“如果你没带卡也可以记账。你不是李总的朋友吗?”服务员依然温和地注视他。
服务员的话似乎在提醒他,这个店是李老板开的,他可以赊账。此外,服务员还向他暗示,这个店菜贵也因为是李老板开的。
他试探地问:“要是我刷卡,不要发票,可以打点折吗?”
“可以啊,给你个八八折吧。”
艾鲁志刷过卡,正要离开柜台时,唐卫革和李总也边剔牙边走出来。他面带微笑站在柜台前,恭维地说:“李总,你这个店鱼生不错啊。”
“我弟的店,是我开的我还不请你吗?”李总头也不抬地就朝门外走。
唐卫革关切地瞟了他一眼:“住下了吗?”
“住下了,大沙田那边。”艾鲁志说。
“哎,你下次出来,帮我带点野生石斛出来吧。野生的。晓得吗?”
艾鲁志顿了一下,说:“好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省城的数万盏灯光把城市照得一片通明。酒后头部有些微醺,他觉得应该马上回宾馆去好好睡一觉,天还是会亮的,找黄福高的事情到明天再说。这么想着,他招手要了辆的士,钻了进去。然车刚起步,唐卫革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拍拍车窗,没等车停稳就打开车门进到后座。
“老艾,你顺便送我一趟吧。”
“是去台里吗?”
“不。师傅,先到民主路文化大院宿舍。”唐卫革说。
艾鲁志回到偶家湾宾馆已是一个小时之后,说是顺路,其实绕了半座城市才把唐卫革送到地方。也许是唐卫革真的赌光了钱,没有的费了。这么想了,艾鲁志的心胸就舒畅了不少。他还想,应该给老婆打个电话,告知行踪。虽说两口子关系不好不坏,但偶尔打个电话也是应该的。他刚进入房间就用座机给农彩秀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这一打,竟然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农彩秀先是花了好几分钟把他臭骂了一顿,然后告诉他,阿捞和刘富泰他们已经占领了黄福高家的小楼,住到人家楼里去了。这一切都是他的侄子艾文生在背后指使的。她希望他快点回去,收拾一下残局,弄不好会出大事的。
艾鲁志万万没想到,艾文生和阿捞他们会跳出来帮他追债。这两个家伙怎么会搞到一起了呢?在他的印象里,艾文生是不怎么把阿捞放在眼里的。原因很简单,阿捞是个十足的街上仔,整天和一帮街仔街女混在一起,没干过多少正经事情。艾文生自恃是领导的司机,生活在机关大院里,档次自然也是高上阿捞几层。以往两个人就是坐到一起吃喝也是不冷不热的,偶尔还互相抬杠,发生口角。然而,有道是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为了艾鲁志的那笔大额债务,他们现在坐到一条船上来了。而且两个人之间的合作,默契得让黄福高老婆一家根本无法抵挡。
艾鲁志走后的三天,每天早上八点钟,阿捞他们雇请的山歌手都准时亮相,在火亮山路口搭台对歌,内容都是数落谩骂黄福高的,把他说成了一条欠钱不还的癞皮狗,是一个无情无义、缺德损人的大骗子。两位歌手的歌声时而妙趣横生,时而如泣如诉,时而煽情动人。每天对歌时间持续一个多小时,引起了众人的围观。而在黄福高的小楼前,第一天便上演了攻防战。
那天下午,阿捞和刘富泰一帮人在黄福高家的院子里安营扎寨,一边享用烧烤和啤酒,一边等待黄福高家人露面。然而,从白天等到天黑,小楼的主人一个未见,却等来了1 1 0。几个年轻警察显然是接到了报警,才过来看个究竟的。警察看见阿捞他们只是和平聚集,并没有暴力强行入屋,而且又是行追债之举,便都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收队报告上级去了。
若是楼里边没有那条狼狗,黄福高老婆是不会冒险回来的。大约到了晚上十点钟多一点,藏匿在邻居家不肯露面的女主人,终于忍受不了大狼狗的阵阵狂吠。在爱犬揪心的哀号中,还是决定冒险回家来给它喂食。不过她也是有所准备的,她先是和黄福高通了电话,向他哭诉了一通。经黄福高授意,她还叫来了一名律师和两个牛高马大的亲戚,几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支明晃晃的手电筒。
阿捞和刘富泰他们喝了半天啤酒,好不容易看见主人终于现身,都兴奋得一时鸦雀无声。尽管喝得有点高,但他们还是按照事先的布置,先把藏獒埋伏在墙角处,几个人则紧跟在主人后边,试图伺机冲进屋里。殊不料,两个大汉一个急转身,站起马步,木墩一般卡在门的两侧,其中一个双手一推,把走在前头的刘富泰和一个街仔搡了个趄趔。刘富泰恼羞成怒,一手抄起一个啤酒瓶,欲扑上去,却被阿捞抱住了。
屋里的狼狗听到了女主人的动静,又一阵汪汪地狂吠起来。随着铁门咿呀一声打开,狼狗的叫声变成了令人心酸的呜咽声,嗷嗷地扑进主人的怀抱。就在这时,只听到一阵滚雷似的声音从墙角响起,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地面,穿过壮汉的裤裆,射进屋里。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撕咬声,藏獒低沉的怒吼压住了狼狗的声声惨叫。顿时,女主人的哭喊声和藏獒狼狗的吼叫声混成一片,两个壮汉不得不转身进屋,一边保护女主人,一边试图赶走藏獒。而此时藏獒正杀得性起,把狼狗压趴在身下,大嘴紧紧咬住了狼狗的咽脖。
阿捞他们见状,赶紧一阵欢呼争相挤进楼里。
艾鲁志觉得,如果任由艾文生和阿捞他们乱搞,后果将确实会很严重。于是他先打电话给艾文生,斥责他不该背着他组织追债,债是他自己的债,他有他的主意,他有他的办法,他不需要别人插手。艾文生在电话那头只是说好,还不时嗯嗯啊啊的,听起来好像他都同意都接受了,但实际上只是敷衍而已。艾鲁志晓得艾文生的这种习惯,但现在远隔千里,他没有办法让他停手。放下电话,他又拨通了阿捞的手机。阿捞心疼手机耗电,便叫他打到另一个号码,他一看就认出是黄福高家的电话。看来,阿捞他们已经完全控制黄福高的大楼了。
艾鲁志虽说对阿捞说话的口气没有像对艾文生那么严厉,不过还是把阿捞埋怨了一通。阿捞告诉他,白天信用社和农行的人都来了,都准备向法院申请封黄福高的楼,只不过他们先住进来了,那些人才不敢上锁。艾鲁志最后无奈地说:“好吧,只要不搞出人命,你们爱干吗干吗,不关我鸟事。”
打完两个电话,艾鲁志立马瘫倒在床上,脑子里猛想,明天怎么样才可以找得到黄福高,找到黄福高了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就迷糊睡着了。
早晨时分,城市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艾鲁志就匆匆起床,在街边吃了一份阳光早餐,拦了一辆的士,往曼哈顿小区赶。
曼哈顿小区坐落在青山脚下,被认为是省城最复杂的小区,业主来自五湖四海,说话南腔北调。漫步在小区里,偶尔还会遇上三两个黑肤白皮的老外。黄福高选择在这里买房,原因很简单,就是附近有一所好小学,将来他的孩子可以就近读书。另外,这里还靠近邕江,随时可以下江游泳。
艾鲁志很快就找到了黄福高的路虎,这么快就看到他的座驾,一时令他有些呼吸急促,兴奋又有些紧张,至少他这个猎人已经寻到猎物的踪迹了,很快他就有可能抓得住猎物了。这台老款路虎他还是比较熟悉的,有好几次黄福高喝醉了,他就开这台车送他回家或是莉莉那里。黄福高还大言不惭地告诉他,有好几次猴急了,还和阿燕或莉莉在车上搞震震,那种感觉真的奇妙无比。艾鲁志没有这种体验,他觉得在车上乱搞会带来晦气,车子是很神圣的工具,一旦沾染上污秽之物,坐在车里开着车辆心里就不踏实了。他不敢尝试这种体验还另有原因,他身体的功能已经不允许他搞野战了。就是每次和农彩秀偶尔恩爱一次,也是事先做足了功课,才勉强糊弄过去。他这把年纪理论上已经可以当爷爷了,不服不行啊。
他的出现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刚在车子旁边转了半圈,一个手持无线对讲机的老保安就出现在他身旁,盘问道:“哎,哎,你干什么的呀?”
他赶忙堆出一副笑脸,点头说:“我来找一个朋友,这部车是他的。”
“那你打电话给他不行吗?咹!”老保安眨巴着双眼,显然不相信他。
“是这样,打电话他老是不接。”艾鲁志无奈地说,“他欠我的钱,怕见我了。”
“噢,我懂了,你是想打他这部车的主意,是吧?”老保安似乎窥探到了他的心思,忽然变得兴趣盎然。
“也不是,我是想找到他本人,跟他好好聊聊。”艾鲁志说。
“哎呀,有什么好聊啊。这种鸟事,找法院得了。”老保安说。“现在的老板没几个讲信用的,不搞坑蒙拐骗,他们哪里有钱买房子、买豪车、养女人哩。”
“师傅你说得对,说得深刻,真是一针见血呀。”艾鲁志献媚地说。“师傅,你晓得开这部车的黄老板住在哪一栋哪个房号吗?”
话音刚落,刚才还是一副侠肝义胆的老保安,忽然转而对他警觉起来。满脸狐疑地盯住他说:“这个啊,不行啵,我……我不能说的。我们有规定,要保护业主隐私。”
“师傅,我晓得你们有规定。不过,你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你就帮我一次忙吧。”艾鲁志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老保安。
老保安急忙用手一挡,下意识地往四周瞟了一眼,拒绝说:“不好不好,你不要这样,别害我啊,乱要别人的东西是要挨开除的。”
“不就是一包烟么,没什么的吧。”艾鲁志说。
“不行就是不行,到处是监控摄像头。烟我不能要,他住哪里我也不能告诉你。”老保安装腔作势地催促说,“走走走,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艾鲁志觉得这样做确实让人家为难,心想,如果没有摄像头也许还会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赶忙装出一副可怜相,试探地说:“师傅,等中午你下班了,我请你到外面坐坐吧?我也是被人家逼成这样的,我要是讨不回债,老婆就不许我进家,其他亲朋好友都不认我了。我现在举目无亲了,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你看可以吗?”
老保安重又打量他一眼,皱眉说:“你怎么这样呢?我是那种人吗?”
艾鲁志又挤出一张笑脸说:“师傅,我晓得你不是那种人,你是大好人。‘能帮就帮’不是你们省城人的精神么?你就帮我一次,给我个面子吧。”
老保安经不住他的胡搅蛮缠,最终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算是默认了他的要求。同时还答应他待在附近的凉亭里,等待他中午下班。艾鲁志选择守候在黄福高的路虎旁边,是担心老保安向黄福高透露风声,让他悄悄把车开走。显然,老保安并没有这么想,是他想多了。
中午的小饭局吃得相当愉快,艾鲁志和老保安两个人喝光了一瓶低度米酒,该要的情报他也都要到了。临别时,他不仅让老保安把剩菜都打了包,还给他买了一条价值二百块钱的香烟。老保安拿起烟,满足地打了几个酒嗝,不忘告诫他,千万不能说是他指的路,他什么都没有讲。
在老保安的帮助下,艾鲁志敲响了位于1 5栋2单元2 3层的一套房门。开门的正是黄福高的情妇噜噜,但是黄福高并不在屋里。从噜噜的口中他知道,黄福高前天晚上刚生病住院了,而且病得不轻,具体是得了什么病她也不是很清楚。他表示很想去医院看望一下黄老板,不知就里的噜噜脸上现出了感激的表情。在简短的交谈中,艾鲁志还知道,噜噜来自云南,家境贫寒,刚上初中父亲就过世了,母亲抛弃了她和弟弟,嫁到了河南驻马店。她和黄福高认识多年,还育有一个四岁的儿子。
他以前为什么没有听黄福高说过噜噜呢?看来黄福高还对自己留了后手,他们虽说是合伙做生意,但是人心隔肚皮啊。
噜噜把艾鲁志带到医院门口就离开了,她要去菜市买菜,再到幼儿园去接孩子。看着满脸疲态的噜噜跳上路虎离去,倏然有一种怜悯之情浮上他的心头。
艾鲁志的出现并没有让黄福高感到讶异,因为他已经变傻了,嘴巴还有微微的歪斜,不时流着口水。床头上方挂着的两瓶药水表明,黄福高正处于输液当中。一个男护工看见艾鲁志到访,赶忙把黄福高摇醒了。他迷糊的眼神里依稀还能辨认出来者是谁,目光在艾鲁志脸上停留了一会,但是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话。
看到黄福高病成这个样子,艾鲁志的脊背顿时一阵发凉,双腿也软得快要撑不住身体了。他料想不到,自己苦苦追寻的老赖竟变成这个样子,难道那两百万就要这么打水漂了吗!
艾鲁志悻悻地回到偶家湾的房间,躺到床上,再一次开动脑子冥思苦想。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万不得已的办法。
黄福高突然病倒,这让艾鲁志的讨债行动进入了尴尬的状态。他不可能亲口把消息告知他的家人,也不方便把黄福高老婆的电话告诉噜噜。他晓得,若是被戴上他逼债导致黄福高病倒的帽子,那么他的钱就有可能追不回来了。
他在医院作了一个简单的咨询,值班医生说,黄福高得的是中度脑中风,搞不好会瘫痪,变成一个植物人。不过现在病情已经基本控制,但是受不了任何刺激。
艾鲁志现在觉得,艾文生阿捞他们采取的行动是对的,至少把黄福高一栋楼先扣下来了,管他老婆有没有住,也不管他欠了别人多少钱,先下手为强,这就是丛林法则。据他所知,黄福高明里的财产除了路虎车外,还有噜噜和莉莉两处房产。现在他要做的事,就是争取至少能够拿到其中的一套房产和那辆老路虎。不过他也晓得,即使是理在自己一边,但是要从别人的口袋里掏车钥匙拿房产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得不做好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他退掉了房间,再一次来到曼哈顿小区1 5栋2单元2 3楼。当噜噜看见他再次登门,而且还带上行包时,似乎明白了他的来意,她平静地对坐在地上玩积木的小男孩说:“东东,叫叔叔好。”
“叫伯伯吧,我比他爸大好几岁呢。”他说着瞄了她一眼。
“唉,我晓得你是来干什么的。大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她红着脸说。
“叫我艾鲁志吧,艾是艾草的艾,臭臭那种的野草,端午节用来做糍粑那种,还可以治感冒的。”艾鲁志径直坐到沙发上。
“蛮好听的。你一定是很有文化吧?”她说。
“不好意思,我只念过中专,还是物资学校毕业的。不聊这个了,我还没吃晚饭呢。”他觉得自己和噜噜已经聊得很近了,便没有必要再拐弯抹角。
“噢,那我煮饭,你煮菜吧。我们云南人吃辣的,我只晓得做辣味菜。”她说。
“随便吧,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
噜噜进厨房忙活去了,他开始认真地端详坐在地上专心玩耍的孩子,试图从他的外貌上寻到黄福高的一些印迹。说实在话,孩子的长相并没有黄福高帅气,尤其是脸型和鼻子眼睛,都难见父亲的影子。只有那两只鸡嘴耳很像黄福高,此外额头下巴也和他老爸有一点神似。这个长相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将来苦命的孩子,已近五十的黄福高要把他养大成人,至少还得十多年时间。到那时候,他还有享福的命吗?
打量过孩子,他又接着打量屋子。这是一间三房两厅的套房,应该是黄福高打算养老的家。客厅里的电视、空调都是进口的,装修用的瓷砖、木材和灯具品质都不错。这些都是他的钱啊!想到这他的心就像是被刀剜一般疼痛,对黄福高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恨。
噜噜怕他一个人无聊,还不忘过来帮他打开电视,并且把遥控器递给他,让他自己选择频道。当她背对着他打开电源,无意中把身体侧面的曲线对向他时,一种久违的感觉忽然像一道电流,轻轻地在某个地方击打了一下。他晓得,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只有从噜噜这样的年轻女性身上才能发出的电能。
也许是艾鲁志的样子让噜噜没有什么不安全感,他们不仅一起吃了晚饭,还开了一瓶红酒,他们边喝酒边聊黄福高,还说到了她和黄福高的感情,他还说到了他和黄福高的债务。噜噜是一个酒量不错而且很率性的女子,她说她是按摩女出身的,理想就是开一个美容美发店,现在她的理想已经实现了,她自己当老板了,虽说挣钱不多,不过还是很满足,为此她很感谢黄福高。他晓得,无论怎样,噜噜也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风尘女子,如今能够改邪从良很不容易。她的满足点也不高,希望能够在城市落脚,有个孩子,有个爱她的男人。不过,说着说着她就流泪了。
噜噜流泪的原因是黄福高的病,她大体能够了解一些这种病的知识,医得再好人也不会回到从前,医得不好就难说了。看见妈妈哭鼻子,正在看电视的东东似乎有些不安,他走过来扑到她怀里。母亲则紧紧搂着孩子,任由孩子像小猪一样在怀里乱拱,不一会,她竟当着他的面摸出一只乳房,缓缓塞进东东的嘴里。
看见他表情惊愕,她赶忙自嘲地说:“我们老家那边,小孩可以到念小学了才戒奶。”
他听了,只好尴尬地哦哦地叫了两声。
吃过晚饭,艾鲁志又回到客厅,装着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心脏却愈来愈跳得快。噜噜先是把东东抱进了卫生间,边往澡盆里注热水,边扒光了孩子的衣服,让他坐到盆里玩水。趁着空当,她又返回到餐厅收拾碗筷。看见她喝酒后还忙里忙外的,他觉得应该帮她干点活才是,于是他到阳台拿了一把拖把,想要拖一下地板,却被她没收了。
噜噜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做家务活料理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怪不得黄福高宁肯疏远阿燕和莉莉,在她身上另外投资。只不过,真是老天有眼啊,黄福高这个风流种就这样病倒了,事先没有任何异兆,以后这对母子该怎么过日子呢。
家里来客人是要歇过夜的。虽然他没有要占领房子赖着不走的意思,但是噜噜主动把他留下来了。这也是她们老家的习俗。客房里有一张大床,铺盖都是新的,还有阳光的余味。
这天晚上,艾鲁志和噜噜在客厅里又聊了很久。他们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聊天聊地,聊以前聊现在,聊生意聊情感。然而,大家都不愿意先去直面黄福高欠他的那两百万债务。
最终还是他先打了一个大哈欠。久没喝老红酒,他真的有些困意了。女主人把他的东西放到客房,又叮嘱他如何打开卫生间的热水,还递给了他一条浴巾。他接过来又搓又闻,确认是新的浴巾,才放心用了。
这天晚上,艾鲁志睡得很香甜,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二十分。他开门出来,发觉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噜噜和东东都出门了。这时候母亲一定是送孩子上学去了,这个女人又开始了她忙碌的一天。他来到卫生间,在马桶上蹲了很久,感觉不是很顺畅,因为这个环境有些陌生,气味也陌生。尤其是四壁上还有些挂件和化学日用品,分不清哪些是噜噜的,哪些是东东的。当然,这个小地方也少不了黄福高的痕迹,比如剃须刀和男用香波。在盥洗盆里,搁了一把带牙膏的牙刷,显然是宾馆酒店的常用品,这是噜噜给他留下的。
洗漱完毕,他回到客厅,正犹豫是否出门去吃个早餐,这时噜噜回来了。她给他带回了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和一杯豆浆,他晓得这是她在路边买的阳光早餐。
“大哥,你将就吃吧,我没空给你煮了,真是不好意思。”她说。
这下轮到他不好意思了,搓着手讪笑说:“哎哟,我平时都不大吃早餐的,既然你买回来了就吃吧。”
“大哥,你要是想出门,我可以给一把钥匙给你。”她又说。
他一时无语了。正在咬东西的嘴巴微顿了一下,又赶紧摇头说:“不用,不用。”
直到这时,艾鲁志才真正觉得,这个黄福高的女人实在太善良了。她非但对他没有敌意,而且对他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男人几乎没有多少设防。这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还真的有这么好的女人吗!
接下来两天里,艾鲁志和噜噜开着路虎在曼哈顿小区进进出出。他们一会去医院探望黄福高,一起到菜市买菜,一同去幼儿园接东东回家,俨然一对夫妻。更让小区老保安大跌眼镜的是,东东居然跟艾鲁志没有半点生分,他们在花草间嬉戏逗乐,一会牵着他的手,一会闹着上他肩头骑大马。不晓得底细的人,还以为这是爷孙俩在一起玩耍。
在找到黄福高后的这些天,艾鲁志似乎吃了迷魂药一般,忘了和农彩秀电话报告行踪,也忘了跟艾文生和阿捞他们询问情况。他的脑子整天都在想,该如何跟噜噜开口,讨论一下这套房子和路虎的归属问题。然而,几次话已经冲到了喉头,却始终没有能说出口。
是噜噜使他忘掉了一切,也是噜噜堵住了他的嘴。
第四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煎熬,摸上了噜噜的床。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因为你欠了我的钱。第二天晚饭时,东东大声地抗议说:“哼,讨厌啊,妈妈的床昨晚风大大的。”
两个大人听了都朝对方瞥了一眼,女的暗笑,男的苦丧。
可是,当他们再次来到医院时,院方把他们一起扣下了。院方称,黄福高跑单了,留下了一万多元的医疗费,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