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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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消退之外(外一篇)

  • 作者: 广西文学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16898
  • 廖莲婷/著

      老太爷一百多岁了,头发全白,话声细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老远的路,来到我家拿回族谱。我之所以说老远,是对老太爷而言。这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小坡不断,我们腿脚利索的年轻人走,一刻钟即可,然而对于拄着拐杖的老太爷,真是老远老远的了。

      族谱是我一星期前到老太爷家借的。我学了文献学专业后,在顾廷龙的书中,受了许多族谱文化的激荡,忽而想起要看自己的家谱了。父亲说过,较全的家谱,只有老太爷和一个远房爷爷那里有。我以前在家族祭拜祠堂时,听说过许多祖上的故事,现在又萌生出了解家族史的念头,就一定要去看个究竟。于是,在早春的一个清晨,公鸡啼破黑暗的时候,我央求父亲带我去老太爷家访求。

      老太爷排行十一,我父亲以前叫他十一爷,我叫他老太十一爷。等族里那一辈男丁老人都过了之后,族里的所有人叫他,就省去了排行。实在没有人跟他并排了,也不知道他那个年纪的老人,全族人的尊敬和孝顺,有没有让他觉得孤清。这后生不可言、我辈全凋零的人生况味,尚小的我哪里晓得?

      他家在六庙坡上,那里只有三户人家,独门独院的,都围着高墙,掩映在绿树中。我和父亲到了那里,还没进门,两条比人还高的德国牧羊犬,就隔着院墙骚动起来。我吓得躲在父亲身后,父亲则隔着门给里面打电话,唤人来迎接。十七公、十七奶奶以及婶子,也就是老太爷的儿子、儿媳、孙媳,赶忙呵斥那两条畜生。等它们意识到我们是客人时,婶子才开门放我们进去。

      到了家里,十七公、十七奶奶搬了凳子,让我们坐在有太阳的院子中。正月里开春,天还冷着,无风的日子坐在太阳底下,暖和的哩。那两条畜生真不安分,我坐定了,它们围着我转,嗅来嗅去的,浓重的气味喷在我身上,好像这是我们相识的标识了。我窘迫极了,话也不会说了,幸亏父亲帮我说明了来意。这时,老太爷来到院中,我和父亲站起来问好。他的眼睛是亮堂的,可是耳朵不太好,我们和他说话得喊着说。他听说我保送了研究生,连说好好好,咱家又出“进士”了。

      我知道他说的进士的意思,那又是陈年旧账了。我们廖姓的子孙,都知道祖上在整个明代是武将,统辖广西军队,但到了清代,改朝原因弃武从文了。在大清国,族人也算争气,出过几个进士,变成另一种佳话,依然做了我们后代子孙的榜样。不然,他爹原先开私塾时,也不会天天拿来训诫族里子弟了。他在私塾里念过书,自然受过许多考进士、状元的训诫。谁知清亡国,考不成进士了。民国时期,乡里看中他爹的学问,把私塾改进成小学,仍然让他爹教书。等到乡里闹“文革”,他爹早没了,红卫兵还把他家和他当作贼窝和臭老九,虽不至于游街打骂,也是挨了许多屈辱的。

      我中了“进士”,他高兴得连摸我的头、我的脸,好像我是一件宝物似的。我这柳眉挺鼻的长相,头一次得到许多的夸赞,骄得我喜不自胜。听说我要看家谱,他翻找了许久,直到爬满老人斑的手哆嗦起来,也没有找到影印的家谱。我慢慢地等着,不敢显露着急。许久,他才想起,我那个远房爷爷。他让我们等着,自己则要去问问看。我说一起去,十七公说,我们谁都不用去,谁去了都没用,只有老太爷能借到。于是,我们又在院子里等着。那两条狗把我闻够了,就蹲在旁边,抬头瞅着我。等得无聊了,十七公给我们煮茶喝。茶是自家在后山摘的,早上雾没散去时,挑芽尖最嫩的,摘回来晒干,在锅里烘炒,装到密封罐里,闲暇时拿出来泡着喝,或者招待客人。

      一个小时后,老太爷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三册家谱。20世纪90年代他参与整理标点过的,虽然不全,也不是原先那些线装的,但是要看看家族的概貌,则都有了。老太爷把家谱交到我手里,就坐在院中,和我们说起当年整理家谱的情况。说到一半,他眼里满是伤感。原来二十世纪90年代族里并无钱款,所需资金都是靠几个同仁,向族里的父老乡亲奔走募捐的;而修家谱的起因,却又是因为祖坟被盗了。这个中的辛酸,侵蚀着他这个热爱家族文化、饱含祖先崇敬的人。

      想想,老太爷也真是奇怪的,我拿回家谱才一个星期,他就来讨要了。当时我正在楼上看书,着实对他的到来感到吃惊。说好我可以带到学校,一学期后再还的,所以,我虽花了两日,仔仔细细地从头看过,但对其中的一些疑问,还是想等回到学校,再利用图书馆文献查查。而且,由于没有相机,我没能把家谱整本拍下来,老太爷要拿走,我是有些惋惜的。他那样一个老人家,突然走了那么老远的路,作为曾孙辈,我哪里受得起?我的心里,是既吃惊又害怕了。

      我急急忙忙拿了家谱跑出来。天气比前两日冷了,风嗖嗖地吹着,阳光不是很强,才早上九点钟的样子。我战战兢兢地站在老太爷旁边,他的白发在风中被太阳光一照,显得更白了,我的心抖了一下,觉得让一个老人家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是更细弱了,像柳絮糅进风里,平白就散了。他问我看了家谱,有什么想法。我说出了我的疑问,如旧谱之序的标点、几个子辈和父辈排行相同、文人互赠诗词的署名等。听了我的陈述,他感到高兴,然而这高兴里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只觉得那神情里透着凄然,使我感到风吹得更冷了。他夸我脑子聪明,会思考,遗憾自己当年发现这些疑问时,不能弄清楚。说完这些他停顿了好久,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和我说到,盛泰公在莆田是有个同胞亲兄弟的,20世纪90年代,他带着族里给的几千块钱,去那边找过,却没有廖姓子孙了,希望我有能力把这些都查明白。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好,重视知识,国家对读书人也是好的。我听着他的话,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老太爷要我给他讲讲学校里的生活。我给他讲了我印象深刻的几个讲座,都是有关知识分子、民主自由和社会良心的。我把梁文道、陈丹青、小宝的一些观点,兴奋地像讲故事一样说给他听。

      这时,从厨房出来的父亲也过来插话。父亲总是不同意我的观点,硬要说我天真,说知识是比不过权力的,谁当王谁握权谁有理。他这一辈是从“文革”中长大的,偏远地区的孩子,在小时候见过的打打闹闹的场面中,粗犷地总结出了成王败寇的经验。我是受不了父亲这一点偏激的,我坚持我的观念。我们都同样固执,我继承了父亲的血脉,也继承了他的脾气。我的坚持最后演变成了父女俩的争论。当我抱歉地看向一旁沉默的老太爷时,老太爷用依然细弱的声音说,我回去了。

      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我觉得我和父亲都太过分了。然而,父亲和我一样,面对老太爷的告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任由他回去了。风呼呼地吹着墙头草,灌进我的脖颈,我不禁拉紧了衣领。我想追上去送送老太爷,然而我的脚像生在地上,任是动都不动一下。我定定地站着,看着老太爷离去的背影,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在空中凌乱地飞着,我看不清老太爷走向的前方是什么了。我只看到了那颤巍巍的身影,萧索地在惨白的太阳光中移动着,还有那句“我回去了”,莫名其妙地抽动我的心,总觉得像是有无限的意味,而我又是参不透的。只是父亲在老太爷走远后,说了一句,看是过不了一年的光景了。

      然而,我的歉疚没持续多久,欢欢喜喜过完假期,就到上海报到了。我到了学校,过起忙碌的校园生活,只有一次抽空到图书馆专门查了《明史》和地方志,但没找到有用的信息。《明史》对明初征南和大藤峡剿匪事件,记载得很简略,连具体的将领都没有提到,更无从知晓将领的相关家眷了。后来我请教了我的导师,我的导师是研究《宋史》的,对明朝的事情,也拿不准。碰了这两次钉子,从此,我再也不愿想起有关家谱的事了。

      转眼暑假到了,我滞留在学校做古书标点,没有回家。一天晚上,做完计划中的任务,我累得不想再看任何书,就下楼散步了。放下一天的疲惫,我走在种满杜鹃花的庭院,只觉得轻松。虽然仲夏的夜晚,地面仍有暑气蒸腾,而天上的月亮却是圆极了,抬头看见,就把人带到了故乡。

      正当我沉浸在故园之思时,电话铃响了。接通后,父亲说,老太爷没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像是说一件旧物品丢了一样。月光此刻变得苍凉了,白的,略淡于老人的头发,可是这惨淡的颜色,一样地勾起人心中的悲凉和歉疚。老太爷那天早上的背影,竟成了与我的永别。我终于领悟到,他急着拿回家谱,竟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而怕借来的书不能亲自交还主人了。在那一个星期里,他是不是一直惦念还书之事,以至于每日都早早醒来?

      夏夜是那么热闹和芬芳啊,夏花开得灿烂,青蛙蟋蟀都欢快地叫着,在大地面前张扬生命的活力。而我们族里的最后一位老太爷,带着未完成的夙愿,寂寞地走进了泥土。那一夜,族里的宗祠响彻哀乐,而我在千山万水之外,对着月亮做没有回答的交谈。

      我赶回家中,丧事早已办完了。祠堂里空落落的,只剩些残灰和叶片,风一吹,就纷纷扬扬的,像舞动的黑蝴蝶和黄蝴蝶。我试图回忆有关老太爷的一切,然而心中空得只剩那一个早晨的背影:拐杖把他一米八几的身高往地下牵引,曾经高大英武的身躯,在风中弯曲成一张弓,前伸的头上透出的白发,成了弓上飘动的白毛,风再大些,连那毛也要飞走了。

      门外的草在风中摇摆着,我的思绪飘飘忽忽。对他的记忆是那样少,歉疚犹如夏日疯长的草,日渐浓密,扎得心疼。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要走一走他的路。于是,我决心踏上三里和莆田,去看看那牵系老太爷魂魄的地方。

      我约了朋友陪同,转了两趟班车,颠簸大半天,才到三里乡。大山环抱的山镇显示出远离尘嚣特有的宁静,山峰延绵,金水行龙,正龙不起峰,青龙位高耸天马,白虎砂逆水而出,成倒地文笔,的确是风水宝地,祖上相传的故事看来不是虚的了。明洪武三年(1370年),老祖廖盛泰携家庙石在武邑四处寻找建宅宝地,至此而石自落地,随从兵卒合力不能拔起,果真是此处也。我们朝着耸立着旧建筑的村落走去,远远望着,族谱上画的庄园还在,明朝式祠堂高高立起,周遭是屋舍。我以前听老太爷说族人围着祠堂起舍群居,如今房子老旧了,已经没有多少族人留居,都往外搬进自建的新式楼房了。

      穿过玉米地,我们走进了宗族群居地,先是看到宗祠前的雕花墙下,坐着几个聊天弹唱休闲的老人。他们随意地坐在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而他们的头顶上是墙面的浮雕,浮雕各式形态地陈列着小人,高悬在坐着的人上面,看过去怪滑稽的。这几个坐着的老人,一人拉二胡,一人细着嗓子唱,两三个人什么都不做,只眯着眼抽烟,不知想什么入了神,烟杆子已经不冒烟了,只是手托着搭在嘴边。我在他们面前站住,想要打听点事,老人是最知掌故的。我向他们问了好。拉二胡唱曲的并没有停下,只有两个眯眼抽烟的睁开眼看见了我,嘴巴咧开一笑,烟杆子就往下滑落了。其中一个老人问,年轻人,你们来做什么?我说,大爷我是廖家的子孙,过来看看。拉二胡和唱曲的停下了,唱曲的问我,孙啊,你要找谁啊?我说我要找管宗族事务的。拉二胡的说,找老大哥啊,老大哥在堂屋。一会儿他们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了,大意是说几年没人来了,守着房子,前几年也才因修族谱的事有人来过。最后忽然想起问我是哪房哪支的。我报上我亲老太爷和老太爷的名,其中一个老人就热情地带我去堂屋找老大爷。他一路走一路说,孙啊,这路不好走哩,难得你回来。

      天色近黄昏了,穿过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看向那些老旧的雕花房檐,都在夕照中打上了胭脂色,有些墙壁经历风雨和水浸,早已发黑。我的目光好似看向一个个老去的故事,一个个在大山深处风吟低诉的故事,它们在这里沉睡了许多年,现在我来寻找它们,像寻找我的来历,然而我又是那样的拘谨和小心,生怕把它们惊醒了,将我拉进不可知的过去。

      人慢慢地走着,也慢慢地随着静得出奇的氛围沉下去。带路的老人的步子是极轻的,脚踩在石板上,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疑心我走进了静止的逝去的世界,然而却不能停下,我支撑着,勇气全来源于我相信祖宗是保佑儿孙的。

      巷子越走越深了,我已经不记得拐过几道门了,只是在走过其中一道门时,一只猫突然蹿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不由得抓紧朋友的手。老人却熟练地对那只猫骂道,畜生一边去!那猫就在主人脚下哀怜地叫几声,慢慢走开,爬到屋顶上去了。它在屋顶上还回头喵喵地叫唤着,竖起两只警觉的耳朵。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较宽阔的院子,院子的石板上晒着野菊。一朵一朵蜷曲的小黄花,在黄昏的光线中变得柔和温婉,野菊特有的苦香被吸进阳光也是淡淡的。我闻着野菊香,仿佛感到了人世间的甜蜜和味道,心情渐渐放松了。

      在窄小深仄的房屋门口,我们找到了一个瘦小枯黄的老人。他看到我目光有些颤抖,他说出了“像,像,像……”的字样,他已经向我迎过来了,我站住不敢动。他已经抓起我的手了,他抚摸着,用他粗糙的手。他终于说,“真像某某啊……”我松了一口气,那是我爷爷的名字。然而他已经使我激动得快哭了。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他抓着我的手,说着像是对我爷爷说的话。最后是我的朋友解开了这个局面,他帮着我说是孙子回来探望。带路的老人也说,累了乏了,让回屋坐坐。

      房屋的泥墙壁和木梁熟眠着,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我们坐在昏暗的屋内,看着黄昏的光脚一点点划破墙壁渗了进来。老爷爷对着我们坐在那里,浑浊的目光望向不知名的远处,已经陷入绵远的回忆了。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回味里一丝缠绕的缱绻捆缚住了人,再也走不到外面去了,不能展望什么了,缠绕啊,缩紧啊,成了一只老茧了。他的嘴嚅动着,嗓子中充满了浑浊的水,平缓地流向我们。我听见一把挂在墙上的古琴,苦涩的音乐被控绑在枯涩的琴弦上,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

      在老爷爷身上,我看到了同老太爷一样的执着和坚守。我在一个同样的老人这里又一次听到了修家谱的经过。老爷爷说家谱是族人的根系,有根系,子孙开枝散叶,茂茂盛盛的,走到哪里都认得亲人。

      灯亮起来了,昏黄昏黄的,线装的明清时期的家谱拿出来了,摆在灯下,那些上好的白棉纸也泛黄了。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文献专业知识告诉我,这都是文物啊。然而老爷爷抚弄这些家谱,却像照顾一个老得不能动弹的亲人,目光崇敬而爱怜。

      又是打听故事,又是看家谱,忘记时间了,天就黑了,走不掉了。风从门口吹入,摇晃了灯,我猛然焦躁起来。老人却说不急,留我们吃饭和住夜。饭是在拉二胡的老人那吃的,然而住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住的。吃完饭我们告别几个老人,到镇上找间简易旅馆住下了。

      可能条件太差,而我又挑睡,晚上怎么睡都不安稳。夜风吹着窗纸,树叶摇动,影子恍恍惚惚,我好像看见一些老人,或者孩子,整日坐在石头上,在空荡的房屋前送给我一个瓶子,他们走去时,只是微微地转身,现出一个长长的背影,从一道门背后,其实是一堵墙,消失了。于是我整夜整夜泡在瓶子中,感到清冷和奇怪。老屋残垣上升起炊烟,炊烟下猫的眼睛潜伏,在屋顶上冒着腥膻。荒凉的烟雾中,刀子一样的绿叶一直在歌唱,微笑的咒语,默念到最后一遍也不能生效。然后我老了,隐匿在栖身之处,在泥土中扎根发芽,最后成长为一棵树……我苏醒过来,仿佛有人在窗外谈话,嘤嘤呜呜的,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迷迷糊糊的,像是睡了。

      第二天我就和朋友离开了。回到家休息了几日,我才买飞机票,往第二个目的地福建莆田而去。

      去过三里,我知道已经不可能找到什么了,我来莆田,只是想来看一看。然而当我踏上这片土地时,巨大的陌生和奔波的劳累,使我感到茫然。

      下了飞机已是中午,在街边小摊随意吃了碗肠粉,我就拿着介绍信,到当地文化馆和居民委询问。我对着一个胖中年干部和一个穿制服的老头,分别问了同样的话:这里有没有过廖姓族人?他们的回答也一样一致,没有,没听说过。

      最后,我转到了街巷里,徒然地沿着狭长的街道走了三次,走了三次我终于感到熟悉起来。街上的商贩咿咿哟哟地叫卖着,铺子陈列着别处一样的生意。这些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不同,中国的城镇和街道都有惊人的相似,我路过它们,像穿过一件空空荡荡的大衣,悬浮在高高的空中,剩下的就全是寒冷了。

      几个小孩在街道上玩耍,我把他们想象成我的弟弟妹妹,走过去和他们说了几句话,算是替祖上对故土问候了。我很清楚如果我再走一段路,其实只是几步路,不用拐弯,不用过人行道,只要预感到某种纽带,土地就会感应了。在几百年前,一个悬着圆月的深夜,威武的将军带着妻儿、部队,离开了居住的院落,去到红水河大藤峡的山水之地,过着戎马生涯。他把自己的儿孙永远地种在了武邑,却一直要他的后代牵连着莆田的故土,顽强不屈地用故事和家谱传达他的家训。他离开时,他的同父同母兄弟落泪了,落在那个夜晚的风中,后来这个兄弟下落不明,因为方志和族谱再也没有提起过他。谁也没有料到那个晚上是永别,因为故事里那个夜晚透出一股清凉的祥和,他们好像还相约过再见的。但多风的夜晚,人一走,月也跟着走,距离不断侵蚀着他们的联系。

      下午的阳光多么明媚,这些阳光明媚地照下来,照在人间。有些人在这里就感到了孤独,然后背起包袱,远远地走了,走到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坐下来,头发渐渐变白,直到回忆使眼睛周围的皱纹,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泛着涟漪。

      我没有再寻找下去,陈旧的梦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凝固了,四处漂泊的人最后踏上开往各地的列车,梦还留在回忆里,旅途漫长却没有对终点的期待。

    没有靠岸的人

    何一平是存在的。正因为此,想要真实地呈现他是一件困难的事。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故事?他是平凡的,又是不一样的,以致细细回想,竟想不起什么深刻而特别的印象。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处在生活之网的不同的线和点上,他也不例外,我们只是通过那些若有若无的交叉点而了解到他。

      比如,所有人都毕业了,他还在夕照的黄昏看书发呆。

      比如他爱过某个姑娘,但那个女孩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比如他住在出租屋里,过着饥饱无常的生活。

      比如,他结婚了,但是又离开了家庭。

      比如他偶尔出现在南方,偶尔又在北方。

      似乎一无所有,好像又一无所缺。总之,这些间接或直接听来的消息,组成了我们对他既真实又模糊的印象。每个人说起他时,摇摇头,叹口气,好像要发一通议论,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徒然地把嘴巴一张一合,又继续去干一些生活中必须干的琐碎去了。

      但尽管如此,何一平还是让人怀念的。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想办法去看他。只要停下忙碌,我们就会想办法打听他的近况。大家坚持不懈地关心他,就像关心逝去的自己似的。

      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我常常对他感到惊讶。我在一本叫《采薇》的杂志上读到他的诗,那真是将人间的才华都汇聚到了一起。我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定是风度翩翩、神采飞扬吧。

      我第一次见他,是我阴差阳错地成为《采薇》的主编之后。当时我们负责主办一场诗会,学校的文学爱好者和省里的诗人都会来。我排的节目单里包括何一平诗朗诵。正想着他会来的吧,排在他前面的诗人朗诵结束后,我看到一个大胖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腼腆羞涩地接过话筒,用颤抖的声音朗诵完一首小诗。

      那个时候,我虽然没有失望,但也感到很错愕了。一个脸上身上到处横着多余的肉的人,头发紊乱,胡子拉碴,跟风度翩翩实在扯不上关系。

      后来,编发他的作品时,在电脑输入他的名字,首先出现的总是“喝一瓶”,我心里会心一笑。因为不久便听说他嗜酒成瘾,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学校的草地上,然后是文学社的男生们去把他弄回宿舍。这样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对他喝酒感到厌烦,可是谁都不会对他撒手不管。

      渐渐熟了之后我还知道,他看了很多书,成绩很好,但是对知识早就失去了信任。他经常旷课,自己一个人躲在图书馆看书或写东西,平均一周至少有两个晚上约人或者独自去喝酒。这样的结果是,到毕业的时候,他的文艺理论、文学等各门成绩都很优秀,而像体育、计算机这样的课程由于旷课则没有学分。用他的话说,我不需要学那些。

      他这句话的代价是拿不到毕业证。我们曾为他和学院领导沟通,让他补修学分,拿了毕业证好找工作。最后的结果是,我们所有人包括学院领导都为他着急,而他则不管不顾。大家一气之下,只好任由他去。

      毕业后我们都离开了那个小城。一场青春的美梦随着离别结束了,我们开始为生活而奋斗、挣扎,渐渐学会权衡和经营。太多的时候,我们为工资的零头而身心俱疲,忘记了我们曾经的理想是唱响飞翔的歌声。

      只有在少数失眠的夜晚,我心中会升起一些迷惑。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你想要的吗?经历了琐碎而漫长的人生磨砺,我们有没有勇气重塑一段热情洋溢的人生?在反复陈述生活的艰辛后,我们是否能够抵达内心的悸动?

      但问也仅是问,第二天起床,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何一平,又成了那个飘忽在脑际的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成为出众的人,按部就班,遵循着规矩,表面看上去混得不错,并且已经甘于接受琐碎而平庸的人生。即使有时经历一些挫折、恶意和嘲笑,也会在失望和痛苦之后,调整好情绪,继续背负起身上的包袱。

      也许正因为是这样,我们对何一平产生了关爱和同情,一种对不曾涉足或不敢涉足的人生的观照,让我们感到踏实和满足,甚至感动。无论如何,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何一平身上残留着我们的影子,他维系了我们青春的一部分。

      成年后的生活经常感觉到压力,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稍稍敢放松,不至于压抑,但也激情不再,偶尔在发烧或醉酒的时候,才感到身体因发热而蒸腾得轻飘。而且这样的生活,让人最感欣慰也最感无望的是,它安稳而细长,肯定并捆缚了我们对生活的责任与担当。

      但尽管如此,能时常听到何一平的故事,我们就觉得生活中还有色彩和乐趣。

      就在毕业后不久,我就听说了何一平的许多好事。有单纯少女沉浸在对他的单方面热恋中,而且他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了。尽管我们都没有掏钱买他的诗集,但是打心底都对他刮目相看。锦上添花的是,他获得了一个全国性的诗歌奖,天赋异禀、才华横溢等赞美之词不断从描述他的人口中说出。然后,在众星拱月中,他到处旅游,从上海到西藏,从台北到埃及,之后便进入自由浪漫的流浪生活。

      直到见到何一平后,才知道他虽然也走了几次运,但在信息泛滥媒体发达物质奢靡的年代,纯文学尤其是纯诗写作,已经没什么市场了。信息的飞速更新和快节奏的生活,也让人渐渐忘记了一个青年诗人。何一平的自由和流浪多半是出于无法找到工作的漂泊和贫穷的无奈。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下着冷雨,我撑着伞去寻找他的住处。凹凸不平的巷子路,都积了一层水,我的鞋全湿了。说实话,尽管是为了朋友,我一个女孩子要受这样的苦,心里是有些委屈的。天阴沉沉的,巷子里也灰蒙蒙的一片,只偶尔听见路过的人家门缝里传出的说话声。雨点在远远近近的屋檐上,发出沙沙的微响,使这个幽长的巷子变得更加冷寂。我摸索了好久,终于在巷子的尽头看到何一平肥胖的身影。他撑着一把破布伞,上面还有一个洞,雨把他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看见我,急忙迎上来,说辛苦了。

      我以为巷子的尽头就是他的住处了,没想到七拐八拐的,好久才到了一栋矮房子。我的外套全都淋得湿透了,眼镜上都是水珠,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他说,不得了,要感冒的。于是叫阿远拿出棉衣给我披上,我这才看见了一个矮而温顺的女孩子,于是想起他结婚的事来,想必就是嫂子了。我们坐下来谈事,嫂子便乐呵呵地去做饭。

      我说你们巷子真像迷宫啊。他笑着说没办法,好不容易才找了租金这么便宜的房子。我一进门便用眼飞快地把他的房子扫了一遍。这房子,一看就是废弃不用的大学宿舍旧屋,年久失修,门窗残破不堪,积年的潮湿散发着霉味。屋里陈设很简陋,一张旧书桌,两张椅子,一个木板床,角落的木架上放满了书。这些都没什么可喜的,倒是窗台上有一盆水仙花,虽是寒冬,却包着一个花骨朵,使这个房间有了一丝生气,想来应该是嫂子的手笔了。

      “你怎么躲在这个角落?听说你前些年势头颇好的。”

      “我写了一两本书,可是除了几个头脑发热的文艺青年,根本就没人买。出版社要包装推销,要我写一些迎合大众口味的文字。你是知道的,要不是打心里想写一些东西,我根本不会写。久而久之,他们就放弃我了。”他摇摇头,冷笑一声,“应该说,是我自己放弃了自己,怎么能怪别人呢?”

      “可是总得有个出路吧?”我几乎抗议似的回答他。

      “我和你说老实话,我不走运之后,喜欢我的女孩渐渐没有了,连交往了半年的女友也跟出版社的经理跑了。”他说着这话,脸上微微起着痉挛,“人心真是靠不住,要知道,那是我很用心爱过的姑娘,仅仅因为一时的不如意便离我而去……”

      “那嫂子是……”

      “你说阿远啊……阿远是个实心的姑娘,亲戚介绍的家乡女孩,没读过什么书,但心地很好。那一两年,我运气没了,钱也花光了,流落街头,不得已回了家乡。回去也是很苦闷,仍然改不了喝酒的坏毛病,天天醉在大排档的门口。这个卖拉面的姑娘就让他弟弟送我回家。日子久了,我就动心了,家里人也帮我张罗,两边亲戚又都上心,就这样把婚结了。你应该没想过我会有这样的婚姻吧,没什么浪漫可言,但很实在。我现在在仓库做搬运工,搬的也是书,但不怎么读了。”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愕然,因为实在想不到短短几年,一个人的经历可以这么戏剧性,一个大家眼中的天才,做着最底层的搬运工,有着最平凡的婚姻。

      正当我不知说什么的时候,阿远把饭菜做好了。只见她把书桌一收拾,铺上一张报纸,便成了饭桌,有这么一个勤劳善良的妻子,是何一平的福气。可是,凭他的智慧,何以甘于如此清贫的生活?为什么不努力一下,换取更多的幸福呢?

      阿远笑着招呼我吃饭,还不时地给何一平和我夹菜。那情形,何一平是很享受拥有这样的照顾的。我心中暗暗叹息。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越来越大了,寒气不断地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我又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阿远抱歉地站起来,笑着说:“你看我们这没收拾好,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说完扯了张报纸,何一平帮着她把缝隙封上了。

      何一平送我回旅馆后,雨还没有停。夜风吹得人难耐得很,冷浸的。道别后,我急忙进到订好的房间,钻到被窝里,躺了一会还是没暖和,便唤服务员再给我加一层被子,还把空调开得老高,才感觉舒服些。在这样舒适暖和的屋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起何一平那残破冷清的小屋,一夜都睡得不安稳。

      第二天直到中午我才醒来,雨已经停了,窗外透进一片灰蒙蒙的光线,突然觉得肚子饿得难受。我的头脑也发蒙得很,像是淋雨着了凉。起床穿戴好,我就赶紧下楼找吃的。没想到刚要出旅馆门的时候,柜台的值班人员叫住我,说有人给我留了姜糖茶。还有一张字条,写着:“阿远给你做的,驱寒。”我一看心里乐了,这小两口!吃了早饭一口灌下姜汤,心里暖暖的,再在被窝里捂了一觉,果然好了。

      次日我便离开了何一平所在的小城。说实话,也许我不该来的。我工作的单位是上海的一个杂志社,我们的主编看了何一平的作品,跟我了解了何一平的情况后,托我去把何一平招来做文字编辑。我们的主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爱惜才华,要真是他看得上的人,他一定要帮一把的。可是在从小屋回旅馆的路上,何一平对我说,他结婚了,带着家室,没有能力在上海养家,还是留在小城市当个仓库管理员好。

      那之后,我就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何一平了。

      而且,同何一平不一样的是,我越来越喜欢看书了。什么诗歌、散文、小说,中文的、英文的,拿起来就看。看到好的赞赏不已,看到悲剧也会难过几天。我一本接一本地读,各种各样的故事变成了记忆,在脑子里形成了一条条路。

      有一天,我从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便看见黄浦江像一条宽大的蓝色柏油路,平平地静止不动,船行在上面,竟像车开在公路上一般。

      水竟是这样的,当它变成路,便也和路一样安静。我暗暗惊奇。

      主编推门进来,和我谈杂志约稿的事,最后突然问我:“你那个朋友,何一平,现在怎么样了?”

      主编对他是念念不忘,几乎让我嫉妒起来,这小子哪世修来的福,有一个好妻子,还有一个执着的伯乐!

      我只好向朋友打听起何一平来,还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主编还很看好他。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一个月。后来我竟听说他离婚了。和我谈起他的人说,有人猜想他是没钱养家才离婚的;有人说他是心性不定所以如此;有人觉得他是过早地洞察世事而做出的选择,就像聪明而清醒的女人会说“婚姻是长久的卖淫”一样,聪明而清醒的男人也会发现,“婚姻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在聪明人的头脑里,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离婚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可能罢了,就像结婚一样。对于他们这一类人,不是现实左右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可是我已经拜访过何一平的小屋,不能像别人那样去猜想,见到他后,我更不像别人那样认为了。

      何一平到上海南站的时候,我去接他。他几乎身无分文了,我在一家小餐馆里请他吃饭。我对他的事疑惑重重,然而又不敢开口问。那种情况之下,我只要接待好他,给他一份编辑的事做就是朋友的情分了。

      倒是他忍不住自己说开来。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

      我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苦笑了一下,说:“因为你。”

      “噗!”我一口酒吐了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信。阿远说不想耽误我的前程,不要我一辈子做搬运工。她知道我因为顾虑养家,没能力把她带到上海,就因此放弃做编辑的机会。我和她说我不在乎,更没必要离婚,真要到大城市打拼,只要我努力也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是她铁定了心了你知道吗?她就是那样,善良,笃定,认死理,以为是她牵绊了我,非逼着我离婚不可。”

      “你不劝劝她吗?她人那么好,会听你的。”

      “劝,可是我没她那么坚定,也没她那么坚强,她自己去办理了手续,把离婚证和笔交给我,看着我签字。把剩下的钱给我买好到上海的票,亲自把我送到车站。”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表达对丈夫的支持。我简直无法理解这种人生和人生选择。然而何一平并不关心这些,他在说起这事的时候,只是黯然地看着远方,好像他看的远处有一个女人的黑影,女人的面庞被树木遮住了半边,只能看到一只月亮似的细长的眼睛。那只眼睛似乎还燃烧着光亮,像孤灯静静照耀着回忆的小河。

      “你知道吗,阿远成了我的一个故乡,在遥远的远方的故乡,要我用一辈子来时常想念。”

      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乡啊,站在河旁,可以听到天使在星空中说话。多么宽的河啊,汲水的人屹立在船头,头发被风吹了起来,飘飘扬扬的,朝霞把水照得火烧一般,人的身心也红了一片。

      在饭桌上,何一平显然十分动情了,没想到一个平凡的女子竟有这等心胸气魄,更没想到她能在一个对人生、知识冷淡的人心中留下这么厚重的力量,成为一个将来为文学做出大贡献的人心中的一片光。

      时间悄悄地溜走,外面的路灯落了些光点。何一平说,他在来的火车上,有些时候,他还会幻想将来赚了钱,重新回故乡找阿远,想和她再建立一个家庭,做一个有妻子、有家庭的人。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显出些痕迹,一个城市里繁忙而充实的小日子,夫妻俩一起经营生活,厨房里常蒸气腾腾,飘着诱人的菜香,男子在写作,阿远则有时在冰箱里寻找着什么,有时轻轻地打扫他书桌上的灰尘,她从照进阳光的窗边站起时,长发和裙摆都罩在光辉里。多么美好的家庭生活啊,他不禁感叹道,就要流下热泪来。

      故乡里一片澄明的风景,绿的草,碧的湖,蓝的天,白的云,奔跑的牛羊,冒着炊烟的小屋,一切都是流动的美。而故乡的人,是风景里固定的高塔,使远离故土的人对它更加虔诚。有时在人的回望里,高塔成了小三角形,像儿时玩过的积木,或许就是童年的积木。

      本文标题:背景消退之外(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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