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先觉
我娘想要一块表
■吕先觉
三十年前那个腊月三十真是改常。从早到晚,天上想一丝云彩都没得,暖烘烘大日头连蚊虫都晒活过来,嘤嘤嗡嗡乱飞。中界午时,家家户户忙着吃团年饭。满石桶鞭炮声,满石桶火药味。我爹看一眼堂屋方桌上端好饭菜,也把晒好鞭炮挂到场边桃树上放。扑扑嗵嗵一阵爆响,满石桶都是回声,火药烟味直朝堂屋扑。我爹正在得意,鞭炮突然剪引,红彤彤半头挂着不响。我爹蹙着眉再用烟头点,扑扑嗵嗵响过后又剪引。再点,再响,再剪引。我爹骂一声卖逼养合作社,拎起小半挂鞭炮一把扔进门前竹园,满腹心思踱进堂屋。一家四口开始围着方桌坐。我爹当然和我娘坐上席,我和我妹一左一右陪在偏席。我爹偏头看下我娘,又偏头看下我和我妹,把左手往上猛地一抬,又往前猛地一伸,赫然露出那块亮晶晶大桥牌手表。
我爹说,好,好,刚好十二点,开吃。
我爹说着,率先夹一大块蒸肉喂进嘴里,五湖四海嚼起来。
一只苍蝇忽然嘤嘤嗡嗡飞到冒着热气蒸肉上。我娘拿着筷子顺手一挥,却又嘤嘤嗡嗡飞到她额头最大最深麻窝儿。我娘再拿着筷子一挥,又嘤嘤嗡嗡飞回蒸肉上,位子不偏不倚,纹丝不错。我娘又一挥手,依然嘤嘤嗡嗡飞回她额头最大最深麻窝儿,位子还是不偏不倚,纹丝不错。她连挥几回都是这样。到后来,这该死苍蝇竟然赖在那儿再也不走。我娘只好放下筷子,照准自家额头狠狠拍一巴掌。
我娘捻着苍蝇死尸说,这天道真是要不得哦,只怕是会出啥事哦。
我爹正往杯子倒酒,一听她说,顿时把卮子壶往桌上一撴说,大过年里说啥凶暴话?吃饭。
我爹那时是支书,里里外外都凶着,我和我妹都怕他,我娘也一样。他说叫她吃,她就吃。她一吃,我和我妹也跟着吃。一家人很快吃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我开始一杯赶一杯敬我爹酒。大约敬过七八杯,我喊他一声爹,又喊他一声爹,说有个事儿要跟他商量。我爹正喝得高兴,吃得高兴,连声说好,好,说有啥好屁你直管放,我听着。我就把好屁吞吞吐吐放给他听。我说我好歹也是公办教师,全校同事都戴上手表就我光着腕子,咋说都丑,咋说都应该买块手表。问题是我工资太少,一个月也就三十多块,只够穿衣吃饭日常用度,因此想让他出钱给我买块手表,哪怕是钟山牌也行。我放过好屁后心里一直扑扑嗵嗵打着小鼓,生怕他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训。没想到他听后又连声说好,好,我同意,我批准,买,买。我爹说,这事儿他保证放在心上,过年后一碰到开大车张师傅就托他帮忙买。
我不由大喜过望,又连敬我爹三杯酒。敬过之后我又觉得光敬他一个不好,还得敬敬我娘。可万万没想到,我刚把酒杯举起来,她却把面前饭碗拎起来在桌上哐当撴了下,问三不问四地说,哼,无来回。
我娘所说无来回,意思是这辈子划不来,不值得,白在世上一来一回走这么一趟。这个我们懂。我们就是不懂她为啥偏偏要赶在这个时候说,而且说得那样一本正经,那样毫无年味。她这么一说,好比是冷灰里忽然蹦出颗热豆,蹦得我们全体发懵。
我爹扭头上下看我娘半天,说,又发啥屁眼儿疯啊你?
我娘说,哼,就我不是人,就我该死。
我爹说,大过年里说啥屁话啊你?塞饭。
我娘当然没依我爹说,一直把脸倔犟扬着,眼睛一直怔怔瞅着堂屋顶棚,好像正有一幅多稀奇多好看的年画贴在那儿,她正要安安静静瞅个子丑卯酉。我娘这样瞅过许久,忽然上下拍一下眼皮,又上下拍一下眼皮,跟着两行泪水流到脸颊,跟着两个嘴角一扯一扯撇开。
我娘说,我真是该死哦,我真是无来回哦。
我娘又说,我到底上辈子结啥怨哦,积啥仇哦,硬要一年到头累个死出蛋哦。
我娘这么一哭,一闹,我爹火气更大,把饭碗拎起来哐当一声撴成两大块。
我爹说,你死娘啊,你嚎丧啊,再哭再撇滚到一边去。
我也一旁帮腔说,娘你也真是,早不哭晚不哭攒到大年三十哭,多晦气。
我娘一听,哭得更厉害,两个嘴角撇得像个踩瘪水瓢,泪珠儿一把一把下来,跟鼻涕同流合污。
眼看我爹又要拎起卮子壶来撴,我妹连忙笑着推了下我娘肩头,又推了下我娘肩头。
我妹说,不就是想要手表嘛,何必流尿汁子呢?
我娘一听,一下止住哭声,扭头骂着说,死忤逆包,我啥时说过想要手表?
我娘又说,好好一个手腕子,不晓得戴个铁箍箍儿究竟啥好看,就是哪个白送我也懒得戴哦。
我娘说着,擦把眼泪,又抹把鼻涕,使劲儿把脸朝看不到我们地方拗,尽量显出不屑的样子。我也真以为我妹是在毫无根据瞎说,也真以为我娘一定是其他原因哭闹,而绝不是想要手表。但我妹却偏偏得理不饶人,偏偏让她下不了台。
我妹说,既然不想要手表,那你为啥一听爹说要给哥买手表你就撴饭碗,说怪话,还撇天撇地哭?天底下哪有这样巧事?这不是拐弯抹角要手表又是啥嘛?
直到这时,我娘才终于绷不住扑哧一笑,鼻孔同时冲出两个又大又圆鼻涕泡儿。我娘草草搐下鼻涕就顺手甩给我妹一巴掌,说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死忤逆包。打着说着,我娘又绷不住扑哧一笑,鼻孔又同时冲出两个更大更圆鼻涕泡儿。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妹所说是真,我娘是真正想要手表。我一时烦得没法,心想她这赶着一要,说不定连我手表也会要黄。我于是也把饭碗一顿说,哼,没见过,天天歪灶门旮旯儿要个啥手表?只怕你还计算几点几分架火,几点几分炒菜?几点几分出坡,几点几分歇晌?
我说着还故意呸地吐口唾沫,又呸地吐口唾沫,声声发出厌恶响声。我娘一听,立马又哭,一边擤着鼻涕泡儿一边说,歪灶门旮旯儿咋哦?歪灶门旮旯儿只怕真该死哦?我就是想要手表又咋哦,只怕你还能打我两下哦。我屎一泡尿一泡把你养大供你读书上师范,你如今当上老师就不认我这个妈哦。
我娘说着,就把身子朝我这边歪,凑,说来,我给你打哦,你使劲打哦,狠些打哦。
我不禁烦到透顶,又把面前饭碗拎起来一撴,说邪子,娘你真是个邪子,你是个邪子懂不懂?
我们吵着闹着时,我爹破例没再撴碗,也没撴卮子壶,更没有吼我娘,而是自顾支书着黑脸一杯接一杯喝酒吃肉。我娘搐一次鼻涕泡儿他就端起酒杯往嘴里一泼,然后夹块蒸肉五湖四海嚼,顺便飞快倒满酒杯。我娘再搐一次鼻涕泡儿他又端起酒杯往嘴里一泼,然后还是夹块蒸肉五湖四海嚼,顺便又飞快倒满酒杯。等我娘把鼻涕泡儿搐够搐完,他已把筷子喀嚓一拍,不声不吭下桌往外走,扔给我们满满一堂屋疑问。
正月初一早晨,我正鼾是鼾屁是屁睡着,我妹突然跑进来把我喊醒。我迷迷糊糊问她有啥急事,她哭着说我娘怕是要寻短见。我连忙爬起来跟她出门,才发现天气已是大变,满天黑云,满山树孝,地上冻得光光溜溜,鸡走上面都摔跟头。一阵冷风吹来,我感觉耳朵疼得像是钝刀在一下一下割。我打个冷噤问我妹,凭啥说娘要寻短见?她说她早晨一起来就发现娘不在床上,屋里屋外也找不着,这不是要寻短见又是啥?她还说,娘肯定是为要手表事怄气,一时想不开就吊颈抹喉,死给我们看。我说你瞎说啥,妈就是再怄气咋可能为要手表寻短见?她说不定正在牛栏上牛草或是小河里洗白菜哩。我妹说这些地方她早就找过,连影子都没看到一个。我想想又说,要不她是去坡里拣柴吧?她一向习惯早晨眼睛一掰就出坡拣柴。我妹说这咋可能?她是打一进腊月就开始拣过年柴,早已堆得跟小山样,咋可能在这个天寒地冻时侯还去拣?我妹说着,还指着柴场让我看。我这才觉得事情真有些严重,心里又扑扑嗵嗵打上小鼓。
好在我娘这时又打旁边小岗上突然出现。我看到我娘通身雪白,正紧紧抱着竹筐和挖锄顺着结满凌冰小路一步一步往下溜。我娘快溜到一半时忽然被块石头绊住,一下像捆干柴连翻几个跟头,连同竹筐挖锄一起重重摔到场边菜园。竹筐里几节粘满泥浆黄姜也被摔撒一地。我和我妹一声惊呼,小跑着上前扶她站起来。我说娘,你到底做个啥怪,大初一早晨打个啥山货?我妹也说,娘,大过年你只怕想叫我们搞忆苦思甜吃黄姜?看你,又摔个狗吃屎吧?
我娘这时却不说话,一句半句都不说,只伸手抹一把冻成冰绺的头发,又伸手抹一把冻成冰绺的头发,然后恶恨恨盯我们一眼,挣脱我们去拣地上的黄姜。我们正要上去帮她拣,却看见又一捆干柴翻着跟头滚下来,等滚到跟前时,我们才看清是查夜归来的爹。我爹爬起来看一眼我们,又看一眼地上的竹筐挖锄和黄姜,顿时又支书起黑脸来。
我爹一字一顿地说,作贱。
我娘一听,忽然上下拍一下眼皮,又上下拍一下眼皮,跟着两行泪水又流到脸颊,跟着两个嘴角一扯一扯撇开。
我娘说,我晓得我自家贱哦,我晓得我贱得连手表都戴不起哦,我只有自家挖黄姜卖钱买哦。
接下来情况不用多说,无非是我爹又把我娘劈头盖脸训一顿,也无非是我娘又如六月天气一样很快雨过天晴,有说有笑做饭,有说有笑招待客人。一切自然得天衣无缝。这样不知不觉,很快过完正月十五,我照例动身到外地乡镇中学上课,我妹也自到本地镇中读书。
又是将近一个月过去。那天周三上午,我爹忽然在街上邮局打电话让我第二天请假回家。我知道他是让我回来拿新买的手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第二天下午,我准时赶回家里。那时我爹正眯着眼睛叉着两腿坐在火塘桌子边听收音机。我一走到他跟前就高高兴兴喊他,说真买手表还是假买手表,咋这么快?我爹说,废话,不真买我白浪费银钱打你电话?我说,真是托张师傅帮忙?我爹说,废话,不托他托哪个?我说,手表呢,我手表呢?我爹说,发啥急症你?我爹说着,不慌不忙站起来,不慌不忙进屋,又不慌不忙出来,叉着两腿坐在桌子边。我悄一愣神,就看见桌子上已多个红布包包。
我爹说,坐,坐好。
我满心狐疑坐下。我爹故意支书着黑脸,慢慢把红布包包打开一折,又打开一折。等全部打开时,我才发现,红布上竟然卧着块新崭崭宝石花牌手表。我顿时欢喜得双手连搓直搓。我爹说,知道这表顶多少钱不?我说知道知道,是你手上手表三倍价钱。我爹说,知道我为啥要给买这贵手表不?我说知道知道,让我好好教书呗。我爹脸上露出笑容说,知道就好,再敢说改行跳槽我打断你狗腿。我又搓搓双手说,再说吧,嘿嘿。我爹又支书起黑脸说,再说?再说是啥意思?我连忙解释说,再说就是再不说意思,再不说改行跳槽。我爹说,那还发啥愣啊你?还不快戴上试试?
我刚把手表戴上,我娘忽然双手捧着脸打厨屋出来。我爹支书着黑脸问她不好好做晚饭跑火塘做啥?我娘说她风火牙又疼了。我娘说着坐到板凳上低着头一声赶一声呻吟。她吸一口涎水喊一声哎哟,吸一口涎水又喊一声哎哟。
我娘说,哎哟,哎哟,疼跟像锥子在锥哦。
我娘又说,哎哟,哎哟,我恨不得喝闹药闹死算哦。
我一看她那痛苦样子,心中老大不忍,就把手腕一甩,单单定定看着新崭崭宝石花手表,说现在才下午四点过五十八分,离黑还有个把小时,我给你到药铺弄药去。我还说,生石膏掺黄莲泡水喝最起效,我们学校有个老师也是风火牙,当时喝当时好。我爹也把手腕一甩,单单定定看着他大桥牌手表,说不错,是才四点过五十八分,还赶得上回来吃晚饭。
我正要起身,我娘忽然抬起头来,吸口涎水对我说,哎哟哎哟,你手表买回来哦。我说你不知道啊刚刚刚戴上。我娘说,哎哟,哎哟,你给我看看哦,我只看一眼哦,我拿紧些,不得弄掉地上哦。我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想了又想,只好解下手表递给她。
我娘腾出一只手接过,翻过来看看,又翻过去看看,然后贴到耳朵上静静听,既不哎哟也不吸涎水。她这样静静听过大约半分钟,忽然又吸涎水,又喊。
我娘说,哎哟,哎哟,你这手表还是好哦,一个劲儿钢钢钢,一个劲儿钢钢钢,没得一丁点儿杂音哦。
我正哭笑不得,却听到收音机里当儿地响一声,又当儿地响一声。我们都静静听着。这样一连当儿过好几声,又拉长声音滴一声,接着播音员播报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17点整。我刚想问她要回手表对时间,她又哎哟哎哟喊起来。
我娘一边用左手拿着手表看,一边用右手捧着脸说,哎哟,哎哟,你这手表还真是准哦,哎哟,哎哟,想一秒都不差哦。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阵抱愧。我当时把我爹拉到一边说,看我娘那个样子确实想手表想得狠,也想得可怜,最好啥时有钱也给她买块。我爹没等我说完,立马又支书起黑脸,说你到底要不要手表?不要给我退给张师傅。我爹这一说可把我吓得够呛,连忙改口说,不过也是,一个农村妇女戴个什么手表?真正白糟银钱,一点都不值当。怕我爹嫌我态度不坚决,我又特别加上一句,说我教书那地方,好多有文化的家庭妇女都不戴手表,何况我娘是斗大字认不了一升,戴上个手表可真会把人笑死。我就这样又当一回帮凶,又当一回罪人,进一步坚定我爹不给她买手表的决心,也进一步掐灭她想戴手表的念头。
我永远记得这一天,公元1985年6月5日,离我娘四十九岁生日刚好八天。石桶麦子一派金黄,杏子枇杷也跟着金黄。斑鸠成天咕咕叫。好多人家开始割麦,鹌鹑一会儿打这儿飞起一只,一会儿又打那儿飞起一只。我爹照例打电话让我请假回家,说是帮家里割麦,顺便买点酒好待工客。我搭班车到街上,刚在副食门市部买酒出来,刚好碰见开大车的张师傅,我就请他带我到小煤矿,然后又提着一塑料壶苞谷酒顺小路走下桶底。我刚走到场边,发现干檐上一字排着三个大笸箩,个个装满已经晒干的黄姜片。我忽然想起大年初一早晨,知道我娘真在自家挖黄姜买手表。我下意识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才11点42分。
我娘那时正在做中饭。满屋子柴烟,满屋子油烟。我看不清她面相。我喊她一声,她连忙抹着围腰出来泡茶,还找烟给我,客气得不像是我娘。她问我咋回来这么早,我说是咋回事咋回事。她说哦,难怪哦。我问我爹咋不在?她说他在下桶帮人割麦子,顺便请人明天帮我们割麦子。我问她咋不帮人割?她说我爹让她在家准备明天工客吃食。我又问打算请几个工客?她说大概是请四五个。我娘说着又钻进厨屋忙活,不一会儿端饭上桌,还给我倒一大塑料杯子酒。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我刚喝下一大口酒,她忽然问我,咋不请张师傅也下来一起吃饭?我说我请过,他说他今天不得闲,得赶快装煤到城里交货。她说哦哦,那他啥时才装得到煤哦?我说我咋说得准?不过今天到矿上大车没几辆,顶多也就一两个小时吧?她说哦哦,那蛮紧张哦。我说那当然是紧张,我走时张师傅还特别交待过我,让给桶里人吱喳一声,说要想搭他便车就搞快点,他下午两点钟准时走,再晚莫怪他不等。她说哦哦,那真是紧张哦。我娘说着就给我夹菜,又给我倒上一大杯酒。
我刚喝下一口,我娘忽然又说,娘求你个事哦。
我说,啥事?你说。
我娘瞄一眼门口,又瞄一眼窗子,然后回过头悄声说,我说出来你莫对你爹说哦。
我说,你有啥事儿说,莫老这样神经兮兮。
我娘又瞄一眼门口和窗子说,你能不能把手表借妈戴一会儿哦,你放心哦,我不得乱给你拨弄,也不得弄掉地上。
我当时想,这又算个啥事儿啊,她想戴就戴呗。我还没等她说完,就把手表取下递给她,还教她咋扣表带,咋认时间。我娘当时高兴得像个孩子,脸上个个麻窝儿装满红晕。
我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竟然铸成我一生疼痛与悔恨。我把手表借给我娘后,突然感到有些晕,接着有些困,然后就匆匆扒过几口饭,然后就自顾上楼去睡。可是谁能想到呢?等我一觉睡醒,我娘已经飘飘然然抵达另一个世界。张师傅后来对我们说,那天下午两点差两分的时候,他正准备发动车子走,忽然看见我娘背着个猴子背篓打公路下小路爬上来。他说她当时爬得浑身是汗,一边爬一边挥着手喊等等哦,等等哦,我马上就来哦。他就坐在司机楼等我娘。车斗煤炭上十几个搭便车人也跟着等我娘。他说我娘爬上公路挨近大车前时还伸出左手腕仔仔细细盯了会儿手表,然后笑着对他说,哎哟真是好险哦,只差25秒哦。张师傅说他当时要急着回城,顾不得多说什么,就催她赶快上车斗,然后打响车子。我娘就背着猴子背篓张开双手踩着后轱辘往上爬。这样又过大约25秒时间,张师傅在前面司机楼喊着问上好没?这时车斗前面有人就估摸着说,上好上好早上好了。张师傅就按一声喇叭发动车子。他没想到我娘当时并没上好,两只脚还踩在车轱辘上,他车子一发动,车轱辘猛地一转,巨大惯性就把她连人带猴子背篓甩下来。等他停车下来看时,我娘已经一动不动躺在公路边沟,一块又尖又长的石头不偏不倚戳在她左边太阳穴上。黄姜片泼散得到处都是。他说他还看到,我娘当然虽然已经死尽,但还用右手把左手腕死死握住,好不容易掰开时,他才发现我那块宝石花牌手表一直被她护着,一点儿都没磕坏。我一听他这样说,心中顿时后悔莫及。我想我到底为啥就那么混蛋,就没好好想想她为啥要打听张师傅啥时走?为啥不好好想想她借我手表究竟是啥意图?我想我当时要是不提张师傅,她就不会趁我午睡忙着收拾黄姜片赶着搭他便车。我当时要是不借给她手表,她就不会准确掌握时间,说不定就会因此错过车祸。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遇到车祸,她也不会情急之下只顾护表而放弃以手撑地保护自家。我进一步想,要是腊月三十那天我不说那番话,我爹也许早就给她买上手表,她就不会天天抽空儿挖黄姜,她不挖黄姜就不会赶着搭张师傅便车到街上去卖,因此也就没有车祸一说。总而言之归根结底都是我不对,是我这个不孝之子一步步把她送上死亡之路。我终生难得安宁。
当天晚上,我爹和村里人忙着把我娘弄回家。丧事匆匆开张。知客安排三个人分赴各地通知三亲六党。其中一个专门负责第二天一早到镇上中学通知我妹。他怕我妹一时难以接受,便谎称我娘挖黄姜时被毒蛇咬伤,要她赶快回家看看。她问我娘伤得狠不狠,那人说不算狠,吃饭喝水都没事,就是腿子肿得走不得路。她就有说有笑跟他回。她走到屋后小路上突然听到家中传来阵阵巫音喇叭声。她问那个人家里这么热闹在做啥?那人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快回去看看。她走到屋角时巫音喇叭正吹到高潮,她还看到一场子人,一干檐花圈,更看到我戴着孝手巾。她十分好奇,笑着问我这是在给哪个办丧事?我一看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心中顿时痛如刀绞。我哽咽着喊一声娘。她说,娘咋了?我说娘,娘。我说着,泪又如雨下。她一看我这样,立刻明白是咋回事,当时把头往后一仰,一动不动瞅着天上,好像天上正飞过一群奇奇怪怪的小鸟,她正要安安静静瞅个子丑卯酉。她这样定定瞅过大约半分钟,忽然仰面倒在地上,人事不醒。这样又是大半分钟过去,她忽然张大嘴巴,叵天叵地干嚎一声,娘,娘哎。她就这样干嚎着发疯般奔向堂屋。她发疯摇着躺在门板上的娘,口口声声喊她。我又忍不住嚎淘大哭,跟着她摇,跟着她喊。我们一哭,我爹也哭。父亲左手揽着小妹,右手揽着我,喊一句我人哎,就用头砰砰叩两下门板。那可真叫一个惨,真叫一个痛。
又是吹吹打打大半天,准备装殓入棺。我爹忽然悄悄把我拉到他卧房,打那口黑漆木箱拿出个红布包包。我满心狐疑看着他慢慢把红布包包打开一折,又打开一折。等全部打开时,我才发现竟然包着块新崭崭日本产东方牌女式手表。我知道,这种手表在当时金贵得要命,不仅小巧得像是一粒亮晶晶大衣扣子,还自带日历,自动走时,两块宝石花牌手表价钱都买不到这样一块。他见我吃惊得张着大嘴,于是流着眼泪说出实情。他说他其实早在托张师傅给我买手表同时就买下这块手表,准备在我娘生日那天给她一个突然惊喜,万没想到她会出这场车祸。我爹让我拿主意,现在到底让它陪葬我娘呢,还是留着做个永远念想?也不知究竟咋回事,我当时稍一考虑就一口选定前者。
我爹说,好,那好,你说咋办就咋办,都依你。
我爹说着,背过脸擦把眼泪,又背过脸擦把眼泪,然后抖着双手把手表递给我。我也狠狠擦把眼泪,像接过一个千年重托样接过手表,然后一步一顿地跟他回到装殓房间,亲手将手表小心翼翼套上我娘那瘦得干柴样的左手腕。那一刻,我忽然感觉我娘像个重新复活的孩子,脸上个个麻窝儿装满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