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翰涛
风采婶
■钱翰涛
风采婶招娣和老公吵过一架,一扭身子气咻咻地踩上风采车往街上开去。近来,她和老公老爱爆发口舌之战,夫妻关系跌到了冰点。
“突突突……突突突”,风采车沉闷的叹息声在繁华的街道上恣意地撕扯着、颤动着,卷进了叫卖声、音乐声等各种喧闹声中,弥散在燥热的空气里。小县城不大,从车站往南只有一条主要街道,不足一公里,大小商场商店都林立在这里。风采叔、风采婶,大多在这条街道上招徕乘客。风采叔、风采婶是当地人对踩风采车拉客的人的称呼。
风采婶招娣在一阴凉处的停车道上停下车来,静静地坐在车上。她没有心情招揽乘客。
街道上,小汽车、电动车、摩托车等川流不息。人行道上,穿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衣服的男女来来往往。街道两旁树荫下、走廊旁,小贩们钻城管中午不在的空子忙抢地摆摊,卖柑橘果类,卖各式各样日用小商品。也有人竖起牌子高价收购梨木旧算盘,有人在商店走廊上高价回收旧手机、粘贴手机膜……
风采婶招娣年纪已过四十岁,绰约风姿。她年轻时也是娇艳惹眼的花朵,四里八乡散发出芬香,勾引住不少后生仔神魂颠倒,甘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那时,她走在村道上、街道上,或其他公共场所都会招引不少目光。后生仔们的目光是贼亮贼亮的。隔壁的芳林嫂曾对她父母说,招娣有富贵相,将来肯定嫁个好老公,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母亲笑弯了眼睛,脸上写满甜情蜜意;她父亲甜到心里可嘴里说,女人命贱,是地瓜藤命,种下地长得旺不旺得看她个人造化,认命。
打她一出生,父亲就给起了个“招娣”的名字,盼她招来个带把的弟弟好传宗接代。但是,她母亲一口气连生四个女娃后才如愿以偿生个男娃。在当地农村,如家里没有个男孩,你家人永远抬不起头来。
她初中毕业后因为家里孩子多,经济上捉襟见肘,所以父母不让已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她继续深造。她母亲说,女娃读完初中就不错了,我还不上过学呢。她父亲说,女娃将来嫁个好老公养娃过日子就行了,再说我为了孩子们脚筋都拉直了,没法子啊!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偷偷地哭了几天,愣了几天。无奈,只好违心听从父母的话呆在家里,帮父母种田种地、做饭洗衣,周而复始,月月如是。闲暇时她读点闲情书充实生活,回忆回忆昔日读书时的快乐时光。
那时,村里已有好几个姐妹到城里打工。她们节假日回来时都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开口闭口都是城里人的语气,并撺掇她一起到城里打工。还调侃地说,如去定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她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以后再说吧,家里离不开我。话虽这么说,但是城里人的生活确实吸引了她。她真想走出农村,见识社会,同时也能挣点钱养家。后来,一个远房亲戚帮她在离家不远的小墟上找到了一份早餐店服务生工作。正是在那打工,才认识现在的老公贾诚。
那时,她往早餐店一站,亭亭玉立,如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少青年仔慕名而来,有事没事总爱往这店里钻,来一碗粉汤或一碗炒粉,有滋有味地吃起来,眼睛却滴溜溜地往她身上滑。他们总是找话和她搭讪,或有意寻她开心。她总是羞涩地一笑,那笑容如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她偶尔回头一瞅,青年仔总会灵魂出窍、心驰神往。贾诚就是其中一个想入非非者。他几乎每天都来吃一碗粉汤。回想起来,她觉得很有味,如嚼甘草。他长得并非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但也与众不同,很讲究衣着打扮。他的头梳得油光发亮,和特意赶来赴会的没两样。
他总是寻找机会接近她,无话找话和她东拉西扯。他笑眯眯的样子,想让她如泡在蜜糖里。他往她一瞧,总是带钩儿,想勾住她的魂儿。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欲擒故纵,巧布迷魂阵……他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出战。总之,他是很有心计的人,情场老手非他莫属。他比她大六岁,情场鏖战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她后来这么认为。
那时没有托机没有手机,小墟上居民安装电话机也并不多,人们主要靠书信交往,靠托人捎话。他先后给她写了十几封长长的书信,表达了对她朝思暮想之情感,倾诉了对她的爱慕之情意。她被他的绵绵情语所打动,决定和他约会。
她还记得第一次约会的情景。那是个天高气爽的晚上,他骑上自行车拉她到离小墟不远的小河旁。皎洁的月光静静地倾泄下来,洒满周围的四野,河水七拐八弯默默地往前流淌,蟋蟀们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倾情吟唱,此起彼落。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的叫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流星偶尔划过天空,是那么亮。河边青青草地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他俩并肩坐在草地上,面对着闪闪发光的河面,绵绵话语回荡心间。
“我家弟妹多,你不嫌弃?”她说。
“人多力量大,再说我要娶的是你。”他说。
“你看中我什么?”她问。
“看中你人好。”他说。
“我还不到二十岁,弟妹还小,不能出嫁。”她说。
“我等你。你老了我也娶你。”他语气坚定。
“我爸妈不同意怎办?”她问。
“只要你同意,你爸妈迟早会同意。”他说。
“你不是有人了吗,还找我?”她试探着他。
“有,前世有,今生只有你!”他狡黠一笑。
“尽胡说八道!”她瞟了他一眼,嗔怪道。
“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他举起手发毒誓。
“去你的,谁要天打雷劈你!”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对你是真心的。”他轻轻地捅了她一下。她一个挣脱,装出不快的样子。
“我文化不高,只读初中。”她又推诿道。
“我不嫌弃,我也只是县教师进修学校毕业。”他说。
“我是农民,身份低,配不上你。”她说。
“人没有贵贱高低之分,再说我也只是个民办教师,你不嫌弃我就不错了!”他叹了口气说。
……
那晚,圆圆的月亮从东走到西,一直伴随着他俩。他好几次要搂住她,说抱在一起温暖一些,可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有了初一就会有十五。尔后,他经常邀她一起去看电影、看歌舞、看地方戏。墟上剧场有演出,他都邀她去观看。地方公期,他常带她走亲串友。他还带她到县城到省城去逛街。渐渐地,干柴遇上烈火燃烧了起来。她抵挡不住他猛烈的进攻,成为他的“盘中餐”——整个身子都献给了他。
他俩的交往虽遭受她父母的千般阻拦,理由是他父亲早死母亲改嫁,家底薄。但是,她心已决,反对无效,非贾诚莫嫁。过了二年,他俩只购置一张新床、一个衣柜,在没有她父母的祝福下简单地举行了婚礼。为了爱情,为了幸福,她那时也不觉得什么遗憾。婚后生活确清苦了点可也幸福,夫妻恩爱,生育上写成了个“好”字。
他民师转正几年后通过人事关系调到城里工作,她也跟着进城照顾孩子。那时他工资不高,不够养家糊口。为了家里人的生活,她买了一辆三轮风采车拉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长大出来工作了,她依葫芦画瓢——照样,还是风采婶,还在拉客。他可不一样,工资高了尾巴翘起来,嗓门好像也亮了,尤其最近不知发什么狗屎运,买彩票中了二十几万元买了一辆小轿车后,整个人都变了,常夜不归宿。打电话问他,他常说单位有事或在外面应酬脱不了身。一开始她信了,认为男人在外干事,有三朋六友,应酬很正常。可后来听几个姐妹说,他常和一个离了婚的女子出入成双,有暧昧关系。她狐疑了,问他,他说那是捕风捉影的事,瞎编,别信。可过了一段时间,她在街上拉客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开车到一大超市,和一个打扮得妖冶的女人手拉着手,说说笑笑,亲热的劲儿让她精神几乎崩溃了。她当时真想奔过去狠狠地搧他几巴掌,厮打那个不要脸的小三,可她忍住了,心里五味杂陈,提前收工回家。
那天,她回到家后,默默地望着墙上他俩的结婚照,又翻看相册,回忆起夫妻过去同甘共苦的日子,泪水淌满脸颊。她怨恨丈夫花心,吃了碗内瞧碗外,二十多年的夫妻情竟忘了。忘了休戚与共的日子,忘了他当民师几十块钱工资不够维持生计时她是怎么起早贪黑拼命种植食蔗和瓜菜挣钱的情景。男人哪,有钱就变坏!忘了糟糠重垦荒,天打雷劈!怪不得近来他对她越来越冷淡。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来火气。快刀斩乱麻,和他离婚吧!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河水不犯井水,可她又疼惜两个孩子,没有完整的家,再说会便宜了那不要脸的小三。
在城里一家手机专卖店工作的儿子下班回来,看到她这个伤心的样子就过来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为她擦掉脸上的泪水,问她,谁惹了你?她说,问你爸爸吧,他给你找了一个后妈了!儿子叹了口气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闹,也真是的,他回来我跟他说说。她说,大人的事你别掺和。儿子不再说什么,又叹了口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她心中的怒火往上蹿,骂他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么和小三一刀两段,断绝往来;要么离婚各奔东西。他藏着掖着小三,不肯承认。她骂多了,他干脆梗着脖子借着酒疯咆哮:我是个男人,有自己的自由,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需求,这些年你能满足我吗?她说,我白天辛苦挣钱不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给你做饭洗衣,伺侯你还不满足?他醉眼迷离颠着碎步说,你顾及到我了吗,你有女人味吗?你什么都不懂……
夫妻俩人吵得山震响,儿子在房门外不耐烦地制止:有话不会明天再好好说说吗?我要睡觉了。
她骂咧咧关掉了电灯,气哼哼地背对着他。夜里,她在被窝里不知抹了多少次眼泪。
街道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游人越来越多,小贩的叫卖声越来越响亮。她身旁的几个风采婶在抢客,和客人讨价还价。她没拉客的心思,只是静静地观看着街景。
离她不远处的街道一角或坐或蹲或站着好几个外地来的农民工,宽衣敞怀,抽着烟,等着雇主。前方临街,有一对手推车卖西瓜的夫妇很惹眼。丈夫拿着扇子扇风,不时转身也给妻子扇扇风,妻子惬意地微笑着,那笑容尽显甜蜜。对面的人行道上,一对年轻的夫妇手牵着小儿子,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快乐漾满脸上。
她也有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那时,孩子还小,她和他一人牵着一个孩子,一起逛街,一起带孩子到儿童游乐园游玩。孩子稚气的声音是那么富有磁性,孩子的笑容是那么天真灿烂。可现在,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丈夫已变得陌生,昔日恋爱时信誓旦旦都化为乌有,诺言随着时间流逝已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她觉得无聊,从口袋里掏出智能手机,数据连接微信,初中同学群的同学聊得正欢。他们相约下午到KTV玩一玩,并邀她一同去。近来,她常和同学或姐妹去唱唱歌、跳跳舞。她不会喝酒,也不想喝酒,但以歌舞代替烈酒把烦恼忧愁统统甩掉,把丈夫带给她的不快抹去。尽管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跑调,她也乐在其中。她认为,人生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此时不去KTV乐一乐还待何时?现在许多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都去那亮开嗓子了。到那里定会听到鬼哭狼嚎之声,但她并没有起鸡皮疙瘩,心里很坦然,理解哭嚎声的内在含义。她风采婶有风采婶的价值追求,有自己衡量人生的标准。
她今天也想去唱一唱,寻找心灵宁静的港湾,可还是作罢了。今早,她和丈夫又爆口角,丈夫青筋暴露,怒不可遏,摔门而去。那样子像一只激怒的雄狮。她也悻悻地踩上风采车出门去。
夫妻生活历经了二十多年风风雨雨,都挺过去了,而今要面对婚姻的霪雨,她身心已疲惫了。看来一味指责对方已行之不通,只会导致婚姻的破裂。
是不是在丈夫出轨这件事上,自己也有责任呢?她心里默默地想着。
她近几年来早出晚归,常冷落了丈夫,丈夫夜里想过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被她硬梆梆地回绝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顾及丈夫的感受,没有满足丈夫正常的生理需求。再说,丈夫出轨后,自己没有对症下药,没有怀柔之心去感化他。想想,她自己也有错。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婚姻需要夫妻双方细心呵护,精心经营。爱情也需要保鲜。对,回去等丈夫回来好好谈谈。
她踩响风采车,“突突突”地往家里开去。她的身后传来了《等你等了那么久》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