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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依稀老师泪

  • 作者: 椰城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 热度20803
  • 萤火虫打起灯笼在村道、树林中夜游的时候,女知青来到了庄子里。

      其时,我们正醉心于夏夜的捉迷藏游戏。突然在牲口圈门前明亮的灯光下看到一个高挑身材、齐耳短发、肩搭毛巾、身背斗笠、手提网兜的年轻女子。我们的脚板像是被钉了钉子,都不动了。我们以为,这不是电影《杜鹃山》里的柯湘走出了银幕,就是《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来到人间。旁边站着我的父亲,他是大队党支部书记。

      父亲指着牲口圈门外的一间低矮的泥土屋,用我陌生的语调对女青年说,条件有限,你先住在这里,日后再给你倒腾一间宽敞点的地方。转过身对着我们,用我熟悉的粗声大嗓喊叫,耍你们的去,有啥好看?去去去!

      我们扭头拧腰,慢慢地散去,游戏在无形中解散了。

      这个女的是一位知青,姓刘,来自北京。除了衣着、身段、肤色等等与我们本村人不同而外,最主要的是她说话的腔调,是和广播喇叭里的一模一样,我们知道这种话叫普通话,我们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懂得“国”不应该读“鬼”,而应该念“锅”,但我们也发现,她竟然分不清驴和骡子,只认识牛和马,牲口饲养员是个瘸子,走路一高一低,指认给她看,也许是口音的问题,她始终认为生产队的大牲口只分两种:长角的牛和四蹄的马。

      应该让她干什么活,我想父亲和母亲晚上肯定有过讨论和争执。这从第二天早上父亲和大队长在我家院子里说的话中可以分辨出来。

      父亲说,就让她见习见习嘛,城里娃,连个牛马都分不清,你让她干啥活她也不会啊。

      大队长铁青着脸说,毛主席让她来到农村,就是接受我们教育的,力气她总有吧?让她上平田整地大会战的工地,扛架子车拉土去。

      父亲委婉地说,正因为是毛主席让她来的,拉土方一天下来我们都吃不消,把她整垮了,我们怎么向上面交代?

      大队长笑了,你该不是已经上心了吧?细皮嫩肉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父亲推他一把,这种笑话不要说,不然我们两个都得犯错误。先让她跟着四瘸子,到川里转转看看,认认庄稼草木。

      放牛牧马,是暑假里我们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小子们的活计,现在,多了一个女知青。

      瘸子姓张,排行老四,年轻的时候跌下悬崖摔断了一条腿,做农活使不上劲,只能给生产队里喂牲口,白天赶不做活的牛马骡驴到野地里吃草,晚上睡在牲口圈里添夜草,反正他孤身一人,只和牲口打交道。平时,他喜欢指使我们帮他看护牲口,现在,他成了领导,率领刘知青。

      刘知青好奇心强,见什么都要问,这种红竿竿绿叶叶的庄稼叫什么呀?

      四瘸子闷声回答,荞麦。

      那这种头上顶着一个小疙瘩的又是什么呀?

      胡麻。

      胡麻?胡麻是做什么的呀?

      是榨油的,是出清油的。我们胡乱回答,不想让四瘸子一个人独享那份荣耀。四瘸子也懒得回答了,说,娃娃们说的是对的,你问他们吧,他们啥都认得。

      但是刘知青想骑“马”。四瘸子说,不是马。马性子犟,不敢骑。你还是骑驴吧。有好些驴都被骑熟了,不会跳也不会跑。

      就把一条很温顺的黑草驴赶到一道土坎子前面,四瘸子抱住驴头,让刘知青站在土坎子上,于是骑到驴背上去。刘知青胆怯地分开腿,慢慢地跨上驴背,双手撑到驴的脊梁上,颤着声音说,您可千万别离开,您就抱着它的头让它走几步吧。

      四瘸子松开草驴的头,嘴里喊着,嘚,嘚,嘚。草驴闪着湿润的大眼睛,迟疑地迈开了四蹄。刘知青哇哇地大叫起来,双腿紧紧地夹着草驴的肚皮。但是草驴稳稳地走起来,不疾不缓,真像瘸子说的,不跳不跑。刘知青这才松了一口气,情绪稳定了下来。

      那天,刘知青过足了骑驴的瘾,但是她跳下驴后,一直不停地夹着双腿。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四瘸子和我们的笑,已经戳穿了她的隐痛,草驴因为没有饲料、水草又不好,驴的脊梁坚硬如刀,她是屁股被驴的脊粱铲破了。

      刘知青来庄里一个月,跟着四瘸子在山川粱峁上转了一个月,学会了骑驴、骑牛,认识了各色庄稼和草木,每晚上在农民夜校里教社员识字、读报、念文件,也和生产队里的诸多人熟悉了,村里人也认可了这位女知青。

      唯一让刘知青难堪的是,她依然住在牲口圈门前的土屋里,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也没有兑现他的承诺,给他倒腾出更好的房子。她自己不做饭,早、中、晚三顿饭,就在大队部的灶上吃。这时候已经是秋天,大地凉爽了下来,她来时背着的斗笠,也不再戴了,就挂在土屋里。

      我惊异地发现,没事的时候,她的土屋门前,常常会聚集起庄子里的好多年轻人,在夜色里吸着呛人的旱烟棒,蹲在煤油灯光里下“四码棋”,还争争吵吵,直到她的土屋里熄了灯,才拍打着腿脚上的尘土,骂骂咧咧地散去。有时候,父亲也会带着我到牲口圈里去和四瘸子聊天,说说牲口们的事情,看看夜半,我已經睡意深浓,才走出来,瞅瞅刘知青黑黢黢鸦雀无声的小土屋,叹息一声,牵着我的手回家去。

      第二年春天开学,刘知青突然地出现在了教室里,她成了我们三年级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和音乐。

      那时,我们也有音乐课,刘老师教我们唱《闪闪的红星》和《映山红》,还分出男女,有独唱和合唱。教学生的时候,正儿八经地教我们a、o、e,怎么分前鼻音和后鼻音,怎么掌握翘舌音和声部。多年之后,我曾一度担任国家普通话测试员,就是在这时候刘老师打下的基础。

      成为老师的刘知青,已经不再是齐耳短发,而是留起了飘逸的长发,也不再把裤腿挽起来,她不用下田劳作了。每天,她去大队部灶上吃饭,走过的路上,会留下淡淡的香皂和雪花膏的味道。每每和大队长碰面,她都会站住,问候大队长好。大队长就背着双手,很威严地“嗯”一声,昂头走过;而遇到父亲,她只是看一眼,低下头,快速地走过,倒是父亲,反而会停下脚步,看她走远,才摇摇头,像摔掉看不见的水珠,缓慢地迈步。

      我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们的事,很复杂。我只知道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是不是因为刘知青呢,我说不准。

      夏天的时候,刘老师开始强调安全,因为有两个孩子到野外去玩水不小心溺亡了,所以她很痛心,反复给我们说,不能下水。但是孩子们玩性大,尤其是暴雨过后,村里的涝坝里会聚集很多的水,我们躲过她的眼睛,还是要脱得精光,玩成泥猴才罢休。

      事情就是那样巧,有天中午,我想着刘老师正在大队部吃饭,就脱光了衣服下了水,谁知道刘老师正好走了过来,她望着在水里只露着头的我说,上衣我拿走了,你从水里出来,到赵忠家来。说完,弯腰拿走了我的上衣,只留下裤子,向涝坝沿畔的赵忠家走去了。

      我只好灰溜溜地爬上坝,穿上裤子,光着上身,磨磨蹭蹭地走进赵忠家大门。赵忠和我一个班,他母亲是个土医生,会针灸。我悄悄地向赵忠打问,刘老师到他们家来干什么?

      赵忠说,让我妈给她烧艾灸。

      我走进去,站在炕头前。屋子里烟气缭绕,刘老师平躺着,卷起上衣,露着白皙的小腹,赵忠的母亲正有条不紊地点艾蒿、拔火罐。刘老师的头底下,垫着我的上衣。

      我说,刘老师,我错了,我不该玩水……

      刘老师不说话,倒是赵忠的母亲唠叨开了:这些个该死的猢狲,淹死了两个,还不知死活,泥鳅一样往水里钻……

      刘老师微微抬头,说,把你的衣服拿走。

      我低下头,朝外抽衣服,突然看到,在刘老师苍白的脸上,披散在脸上的头发丝中间,几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而下……

      秋天了,大地辽阔,云淡风清,我们又背起书包走向学校。但是再也没有了刘老师。

      晚上回到家,想问问父亲,刘老师哪去了?但是父亲不在,只有母亲平静着脸色,问我,找你大(父亲)千啥?是不是想问你们刘老师的事?你看看这个,给我念念。

      母亲递给我一张纸,我粗粗地看了一眼,明白是刘老师写给父亲的一封信:

      父亲(就让我这样地称呼您吧),感谢您帮了女儿这样大的一个忙,让我调动回北京。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离开北京,离开父母,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农村,要不是您像父亲一样地照顾着我,保护着我,我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人和事,经历怎么样的人生磨难。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姨对我的误解,您可以给她解释清楚的。李方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弟弟。他聪明好学,您应该好好培养他。

      给您鞠躬,这辈子,如果还有可能,我一定会回来看望您和阿姨,还有我的弟弟。

      您的女儿:刘敏

      后来,我多次在梦中梦见过刘敏老师、刘敏姐姐。但是每一次梦中,都梦见她流泪,从没有梦见她笑过。

      我上了初中后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陌生人来信,打开后才知道,是刘敏姐姐的父母写来的,大意是刘敏回京后,因为身患绝症,医治无效已去世了。去世前,她揣测我应该上了我们乡中学,让她的父母写信告诉我和父亲她的情况,之所以不写信给我父亲,是怕别人生疑,污了父亲的清白。她的父母在信中,再一次替他们的女儿感谢父亲的幫助和保护。

      他们哪里知道,父亲早在我上初中之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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