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记忆——致帕慕克
关于一座城市的记忆，从日暮时分开始
暗红色的天空下，锥形的塔尖、拜占庭教堂的穹顶
都显露出生活的氛围与艺术的气息
颤抖的汽笛划伤了水面与人心
天光渐渐暗淡。时令鲜货、小贩、叫卖声
让我置身于身边的这条街巷
我熟悉那种质地的阴影
笼罩了黑白的人群与幽灵
我今生的底片，我欢喜中的厌恶
以及花瓣上的尘土，透过水汽的毛玻璃
此刻凝结成冰凌，在东西方的接壤处
我从一种相似性中挣脱而出
这座城市的诡谲包含着永恒之美
我内心里的创伤被虚无感所消解
我部分地属于过去，但我也不完全属于现在
斜阳的忧伤
我第一次认识了“呼愁”这个词，土耳其语是忧伤之意。
它与乡愁又有什么不同？在这个阴暗的中年午后
阳光斜照在北站东二路上，也照在伊斯坦布尔
我的呼愁恍若隔世，介于两个时区之间
茶壶中的热气在窗上凝结，渐渐成为森林之花
这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
而是一台派驻心中的机器，满是锈迹
这个二月，在谣传、误解与恐惧中
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街巷处
被博斯普鲁斯那汹涌的洪流裹挟
在东西文明中冲突，而这生死的较量刚刚开始
这里有钢铁的外壳与残疾的心灵，
有谁的哀悼已没有悼词，有谁还唱起挽歌：
“此处居住着一个神——”
所有失落的一切都被帝国的斜阳笼罩着
散发出一种废墟式的光芒！
铁西区
当帕慕克在破败、灰暗、没落的断瓦残垣前穿行时
我也正行走在铸造厂、化工厂、钢铁厂的车间里
那钢铁里软化的硬度，体育场里爆破的骄傲
产业工人溃败的大江大河——
从女子那猩红的嘴唇中露出底线
掩饰着贫穷与孤立的双重阴影
那时，一粒尘埃落在个人的头上
都是一座时代的大山——被压垮的身体
比被压垮的精神更沉重
它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墟、莫名之状
那种夕阳之美。我要反抗的这种衰败
像反对我自己的分裂，活下去是高尚的！
当灯笼眨眼、酒水泛滥、声色横生
当小说走红，有人用质疑全世界的音调
说出我心里那个窟窿，那光荣的失败
那恰到好处的差异感，那空旷里密集的楼群
我灵魂的载体，在刺眼的反光中
一種混合的气质，一座倒塌的积木
铁西区有我的人生自传，而我在帕慕克的版本里
散步1905创意街区
在冷热交融的地方，会降下雨露或冰雪;
在寒流和暖流交汇的地方，会繁衍鱼类和藻类;
在钢铁与肉体混合的地方，会碰撞出血与泪。
1905年的重型机械厂，带着重工业的气息
生铁与现代艺术的混合体，已成为凭吊的遗址
两个工人的巨大塑像，也成为遗像
一根紧握于手的钢钎直插人心
那工人的后代早已出走，带着斑驳的铁锈
酒吧与咖啡馆上演着先锋戏剧
一场犀牛市集，蜂群从地铁与公交中溢出
它们交换花粉、采集创意、蛰伏焦虑
拣拾这后工业时代的牙慧、那鱼里的深渊
这非虚构的黄昏与虚构的清晨……
有效的距离感，是光阴里流失的一代人
是童年哀歌，精致利己主义时代的粗粝感
以及浓重阴影下的小清新、小确幸
我莫名地被抛在故乡的荒野中，
在失去了童真的冬日傍晚，
在病毒的蔓延中，西天的云朵被燃烧成灰的时刻
一个人扯开嗓子与肉体，拼了命摇滚嘶喊——
有人正在生死挣扎，我怎么能够灯红酒绿？
下午四点的街道
下午四点，夕阳将落，乌鸦满天
眉毛上结霜，烟囱和荣光坍塌
那被冻得麻木的脚步和嘴脸
街头茫然的青年和流浪狗
雪花啤酒与鸡架，成为风暴的残骸
我脸上的疲惫藏着心中的猛虎
无处可嗅蔷薇。一张嘴里肿痛的火苗和病灶
遭遇和冷。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更早
陪舞女、洗脚妹、按摩女，她们轮番登场
被妖魔化了的灯光与手法
足以抚慰一个个失败者的臆想
有多少低俗小说就有多少暴艳玫瑰
广场舞与暴走团上足了发条
那场集体主义的席卷，带着蔑视一切的眼神
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又一次随节奏走失
依然有滑板上的少年呼啸而去
钢的琴、铁的水、银的月光
此刻都在重金属的味道中，浇铸成雕像，
一如忧郁的灵魂里，那片废墟摇曳生长
成为文明的冲突和时光的原罪
只是我对这人世投入太多，以至于灵魂所剩无几
李轻松 生于20世纪60年代，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出版诗集《垂落之姿》《无限河山》等六部，参加第十八届青春诗会，荣获第五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最佳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双年度女诗人奖、第二届草堂诗歌奖等，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著有长篇小说《花街》《心碎》《跟孤独的人说说话》等七部，曾多次荣登图书排行榜。曾在《南方周末》开设个人专栏，出版散文随笔集《女性意识》《行走与停顿》。出版童话集《小布丁与小辫子》《孤岛的九个春天孩子》、诗剧《向日葵》、京剧《战沈洲》、话剧《寻找艾薇儿》等，另有影视作品多部。现居沈阳，一级作家，专业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