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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

  • 作者: 躬耕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23-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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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卫涛

      一

      农历十月下旬的一天,天冷嗖嗖的,刮着不紧不慢的风,几片鹅毛似的雪花夹杂在风里,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冬天的天短,还不到6点的光景,村落里已经悄无声息。对于农村人来说,这样的天气只适合歇乏。弟弟不知道跑去谁家看电视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叫我和他一块儿去,我没有去。最近一段时间,忙得像下了套的牛,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记日记了。借着这个时候,弟弟不在,想将自己的心情写一写。拿起笔刚刚翻开日记本,却听见了院子里有脚步声冲着上屋里走去,上台阶的声音,和母亲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娘,你吃了吗?”

      “吃了,你啥时候回来的?”母亲问道。

      “昨天刚回来的。娘,我给咱家六指找了个活儿,你让去不?”

      “啥活儿?在哪儿?”母亲问。

      “这不,我在西安北郊包了50亩莲菜地,主要给人家挖菜,想让六指去给我铲莲菜杆,管吃管住,一天给1块钱,你看行不?”

      “有啥不行的,关键是娃小,要力气没力气,要眼色没眼色的,我怕给你干不了,耽搁你事情。”母亲说。

      “这你别怕,活儿不重,再说有啥好事肯定先让咱自家人干不是?”

      “那你去跟他说去,只要他愿意,我们没意见。”母亲的话音刚落,我就进了屋子,“我愿意。”

      “你可想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哩,不像在家,不情愿了冲着我们使性子,出门在外可不能由着性子来。”父亲说。

      “我知道。啥时候走?”我着急问道。

      “你准备准备,咱后天就走。”堂兄说。

      “后天?还没给他准备,衣服就身上这一身,要到街上找裁缝做一身最快都得四五天才能好。再说,这一路上的盘缠还不知道在啥地方哩?”母亲为难地说。

      “不用准备,路费我先给垫着,到时候从工资里边扣。衣服嘛,就身上这身先将就着,挣下钱了买身新的。”堂兄说着,给父亲甩过去一根纸烟,“你放心吧,这好赖也是我兄弟哩,不照顾他我还照顾谁呀!”

      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我和弟弟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盘算着:“一个月30块,又管吃管住,先干三个月,听他说要学会了挖莲菜,一个月可以挣150块呢!三个月还学不会挖菜?我还就不相信了!有啥难的!等我学会了再教给你,咱俩到时候一块儿出去挣钱,要不了几年,咱家日子就会好过了。”

      “你可想好了。你还记得不,咱那时候借过他家那辆破自行车学骑哩,连擦带修折腾了一早上,还没骑两圈他们就要回去了,气得咱俩都哭了!我们俩那时候可是发过誓的,再不和他家来往的。”弟弟说。

      “嗯,我哪能忘了呢?其实,他们说的时候,我已经听了很长时间了,虽然说那会儿学自行车的时候,借他们家的自行车还没学又被他们要去了。可现在,人穷志短,我还是不想失去这个出门闯荡的机会,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挠地球。给你说,眼看着你上不起学,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啥滋味,我觉得自己特无能。”

      “这哪能怪你呀!只怪咱俩命不好!”

      “记好,不论到啥时候都不要认命!”我对弟弟又强调了一遍。

      “嗯,我知道的。”

      二

      长途汽车一路颠簸着在山峦中穿行,我的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堂兄靠着窗子睡觉,而我却根本睡不着。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我看着外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我的心早已像一只鸟一样飞到了远方那座城市,那里有很多的汽车,有很多很高的楼房,有比我们乡上还宽阔的马路,有比我们乡上街道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店铺还多还大的商店百货市场,还有很多卖饭的小饭馆,里边飘出一股一股的香味……

      汽车足足走了整整五个小时,天快黑的时候,车才到了车站。一下车,堂兄又带着我急匆匆上了另外一辆车。这时候,我才发现,车子越走,车窗外的灯光越来越稀少。等下了车,外边全是黑的,只有远处星星点点有几处灯火。我有些惊恐地问他:“还有多远?”堂兄帮我背起行李,告诉我说:“不远了,远处那个亮灯的村子就是,咱走快点,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情绪稍稍有些失落,跟着堂兄默默地往前走着。堂兄一边走,一边给我指着路两旁那些黑漆漆的地方说:“这些地方都是莲菜地,种的全是莲菜。这里的村子不像我们那里的村子,这里的村子很大,人住得都很集中,地也很集中,一个村离一个村最起码有四五里远,中间隔着的都是莲藕地。哪里像咱那里,一口人就分一点地,还一半坡地,一半平地,又浇不了水,靠天吃饭。这里全是水浇地,有的人家一户连承包地种着七八十亩地呢!”我很惊讶:“那咋能忙过来呢?”堂兄带着骄傲的神气给我说:“你以为跟咱那儿一样呀,人家这里种地的,那可都是老板,只用花钱雇人,自己根本就不劳动……”

      进村的时候,几声狗咬声格外的高亢,猛然间觉得这样的境况似曾熟悉,这不就是自己老家的村子吗?堂兄推开一扇大铁门,带着我穿过一个两层小楼的过道,到了后边的院子。那里有一个矮小破旧的砖瓦房,堂兄推开两扇木门,对门放着一个木桌子,木桌中间裂开了一条很宽的缝。堂兄又推开靠右手的一扇门,里边是两个对靠着墙支起的木板床,从床上坐起两个小伙子,他们连忙和堂兄打起了招呼。堂兄给我介绍说,这两个都是咱附近乡上的人,一個叫小王,一个叫小李,不过他们都比你大,你得叫他们王师,李师。这时候,我听见对门那间屋子里的门开了,二伯从里边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我,问我们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以为你们今天来不了了呢?堂兄连忙说,车堵了一路,这不时间紧,一路上连饭都没顾上买来吃,现在饿得都不行了,赶紧做饭。二伯推开门出去,走到靠院墙边上的一个牛毛毡棚里,拉亮了灯,往锅里添了些水,然后在锅灶下面点起了火。我跟着二伯也进了灶房,看着他起身下面的时候,我坐在锅灶前往锅灶里塞了两根柴。吃完饭,我抢先去外边的灶房里洗了锅碗,然后才睡在了他安排的小王跟前。

      那一夜,我跟前的小王和小李鼾声四起,而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窗外的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就听见了二伯那边的门开了,接着听见外边的灶房里鼓风机响了起来,我连忙起身,进了灶房。不一会儿,小王和小李也起身进来,我们一起吃了早饭,然后扛着铁锨,拉着两辆三轮车顺着村子外边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向莲藕地走去。站在地里,我第一次审视我所处的这个地方,这里竟然是这个样子:一道道地梁子隔开一块块田地,有的地里已经翻过,裸露着黑褐色的泥土块子;有的地里还好好长着莲藕杆子,黑色的藕杆上耷拉着摇摇欲坠的藕叶,有的藕杆子横七竖八躺卧在黑色的尚未晾干的泥地上。往远处,一群白色的羊匆匆忙忙地顺着一片翻过的黑泥地一边嚼着捡剩下的莲藕把子,一边往前走。再远处,一根红白相间的烟囱高高竖立着,冒出淡白色的烟,那些烟如云被风吹远。再往北,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一会儿群起飞远,一会儿又匆匆飞来,落在不远处的那片比人还高的野草中。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想法多么可笑,人家说的很清楚,你是来铲莲藕杆子的学挖藕的,说白了还是种地行当,不论哪里,种地的地方能好到哪儿去。我一边挥着铁锹用力铲那些结实的莲藕杆子,一边看着他们像挖战壕似的挖藕。稍有空闲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地看一看远处那些高楼林立的地方,那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什么时候能去那里看看呢?

      因为起得早,露水很重,我的铁锹铲了不长时间,就被露水打湿沾满了泥巴,重得很,我只好让他们用铁锹帮我铲了铲。我脸上热得直冒汗,可袖子上被露水打湿了,还有些冰冷。但我不想休息,我赶紧铲了好大一块空地出来,就是想看看他们怎么挖莲菜的,只要我学会了,就可以和他们一样,挣更多的钱了。

      太阳耀眼地照着我们,不一会儿,他们也开始脱去身上的厚衣服。这时候,二伯叫我过来,说你铲得真快,歇会儿,留下的明天再铲。我回过身来坐到他们跟前,趁着他们都在休息的空儿,下到他们挖工莲菜的坑里,试着用铁锹扎了下去。一下,没见着啥,又扎了一下,除了厚厚的黑泥,还是没有啥。二伯笑了笑说:“你太小了,挖不了,得用力挖,你这是给地挠痒痒,哪能挖出莲菜来呢?”我听了他的话,就胆大了很多,每一次都用尽了力气下去。一下,又一下,再一次下去,看见了半个莲藕头粘在铁锹头上的黑泥里了。我用手小心地抠掉铁锹上的半个莲藕,然后又小心地用手去拽还在泥里边的藕。堂兄过来了,用铁锹像打豆腐似的打了好几块泥上去,然后试探着一点一点拨开莲藕上的泥巴,慢慢用手拽出了一根长长的藕。“你还是去给莲菜抹泥去吧,这会儿怕都有11点了等一会儿要装车哩,12点得回去吃饭。”

      也是为了赶价钱提前上市,地里还没有完全晾干,就开始进地挖藕,挖出的藕都是一根一根的泥棍棍。刚开始的时候,把手攥紧点一转一圈,泥也就差不多利索了,可时间一长,发现这样的方法也不好使了。因为手冰得不行,泥巴手也越来越滑溜,手就没有刚开始那么有劲了。到后来几乎冻麻木了,咬牙也不管用。有几次冻得实在不行了,赶紧将沾满泥巴的手放在地梁子上的干草丛里擦上两下,再急急忙忙从领口塞到胳肢窝里暖上一会儿,等稍稍好转,又开始接着干。一地的藕都被我一一抹掉了泥巴,个个都显得苗条了许多。这时候,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响。也是我第一次没有经验,早上二伯让我再吃一碗,可我硬是没好意思再吃那一碗,其实我再吃两碗都可以的。这时候,肚子饿了也是活该,谁让你装呢。好不容易才将两辆三轮车装满了莲藕,二伯他们才穿上衣服,将铁锹一一铲净,藏进了地边农渠的草丛之中,拉着三轮车往回走。

      下午的时候,我和小王小李拉着三轮车先走。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小王和小李要我去商店给他们买两块面包。我说刚吃过饭就饿了吗?他们俩说,留着下午吃,下午時间长怕挨不住。我就接了他们的钱,去买了两块。快出商店门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兜兜里还有两块钱,就顺手掏了6毛钱给自己也买了一块,凑在鼻子上闻了闻,香香的,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东西,一时忍不住就拧了一小块尝了尝,的确好吃。因为嘴馋,有几次干到一半的时候,我都会偷偷跑到自己衣服跟前,拧上一块塞进自己嘴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唾沫慢慢将嘴里的面包泡软,然后咽下去。等他们两个吃自己面包的时候,我早已吃完了,只能眼巴巴看着直流口水。

      晚上回去,我们一起从井里打出水来将那一根根泥棍棍用一块海棉蘸水擦洗干净,装到三轮车上,用塑料纸包好。第二天天不明二伯就和堂兄把藕拉到批发市场上卖去了。

      从第二天开始,一直都是我和小李小王他们在地里负责挖莲藕,二伯和堂兄每天将挖回来的莲菜拉到市场去卖。几乎每一天下午小李和小王都要顺路买一包面包,很快我身上仅剩的两块钱也都花光了。那一天,小李和小王看见我没有买面包,知道我没钱后,就一人多给我3毛钱,让我也给自己买一包,说这是跑路费。

      三

      日子艰难而又缓慢地过了半个月后,天气越来越寒冷。这样的苦虽然说我还能受得了,冷似乎也并没有到难以克服的程度,可由于洗菜的水是冷水,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手已经开裂得不成样子,手指上的裂口可怕地张开着。二伯从商店买来那种两毛钱的棒棒油让我抹上,再烤一烤,满手油光发明,可用了好几天,还是不见好转。后来又买了那种塑胶手套戴上,终于慢慢有些好转。

      那天,我和小王小李从地里回来得有些晚,天黑透了才拉着莲藕进门。可进门后并没有像平常那样。二伯和堂兄没有在家,也没有做饭。我们三个只好自己做饭吃了,然后在井里打好水,开始洗莲菜。这时候,二伯和堂兄的三轮车才进了院子,两辆三轮车里都有半车子莲藕没有卖完。一进门,二伯就骂声不断:“尽是没啥说了,说莲藕吃死了人,吃了几十年了都没吃死人,现在就吃死人了?”

      堂兄将三轮车往院子角落里一停,也气愤地说:“就这一传言,这一车子莲藕好赖是卖不出去了。唉,这莲藕是没办法挖了,明天赶快停了算了。”

      二伯和堂兄吃过饭,就开始给小李和小王算了工钱,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个就背着铺盖卷走了。我第二天又帮二伯和堂兄他们去地里抹了一天菜泥,晚上又帮忙洗净,然后二伯他们才将我叫到跟前,对我说,这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我和你哥两个人凑合挖完算了。本来想让你出来挣点钱,可谁也料不到能出这样的传言,现在莲藕好赖卖不出去,就先给你把工资算算,啥时候这风声过去了,行情好了,我再叫你来。堂兄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对我说:“你一共来了23天,总共是23块钱,来的时候长途加上公交车费一共是10块钱,该给你开13块,咱不是外人,就给你开15块钱。”我让他们该是多少就开多少,可他们还是要给15块,我掏了掏衣服口袋,自己的两块钱被我嘴馋吃了面包,没啥找给他,没办法,只好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二伯的三轮车,连同那一车子莲藕拉进了城。这也是我第一次随他们进城,第一次跟着他们来到了以往他们卖菜的菜市场。我贪婪地这儿望望,那儿望望,恨不得到处去走走,可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堂兄将菜车子帮忙拉到地方,和二伯的车子放到一块,然后就把我送到了回去的长途汽车上,急匆匆地回去了。

      在车上,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自己的第一次出门就这么匆匆结束了,回去给弟弟怎么说呢?自己的第一次出门竟然如此简单而短暂,没有去逛过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甚至根本就没有进过城,多么可怜而可笑!更可笑的是,曾经和弟弟在床上彻夜难眠地去畅想的事业,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多么滑稽。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咋就那么大,那么远呢?我手里紧紧攥着第一次所挣的15块钱,真想揣着它下车去转一转,看一看,最起码不枉我来这城市一趟。可我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因为我知道,回家的路费还得8块钱呢。我又一次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车窗上,满目茫然地望着车窗外这个陌生的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四

      元宵节后不到十天的光景,表哥回来了,因为我那可怜的妗子终于没能扛过病魔,走了。

      表哥回来的那天,因为秦岭上堵车,眼看着妗子已经入棺,就要盖棺盖儿的时候,表哥才跑了回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手扒着棺盖,哭得昏天黑地的,在场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没有人不落泪的。

      妗子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表哥来到了我家。他说这次回来的时候,老板让给帮忙再找个人去,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当然求之不得,欣然应允。表哥告诉我,一定不要说出去,很多人都让他带,他都不想带,是看着我们弟兄俩可怜,又没钱上学。再说,从小又一块儿玩耍,姑父和姑姑日子又过得紧,就想帮帮你们。要不然,很多人都给他家拿烟拿酒的,他都没敢应声。

      “一个月多少工资?”弟弟问。

      “刚开始去70块,等手艺学到手了,一个月最起码150块。”表哥说。

      “那么多!把我也带上吧!我也想去。”弟弟说。

      “你还太小,等过两年再说。”表哥摸了摸弟弟的头,“到时候一定会带你去的,放心。”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又一次失眠了,这一次又是由于兴奋而失眠。“一个月70块,一年是多少?”

      “840块”

      “那要是150一个月呢?”

      “那得好好算算,10个月是1500,两个月是300,一共是1800块。”

      “那要是我和你一块儿干呢?那一年要挣多少?那就是3600,要不了两年,咱家就得大变样子,你信不信?”那一晚,我和弟弟又一次畅想了很多,畅想了很远,远得忘记了现实。

      表哥身穿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头发背梳着,脚蹬一双尖头皮鞋,手插在兜里,走在前面。我穿着一双黄胶鞋,每走一步动作都不能太大,因为脚上的袜子没有了后跟,走不了多远,就得将袜子后跟往下拉一拉。一路上,表哥对我说:“要是到了那里,老板问你多大,你就说是十八岁,要不然人家就不要你,知道不?”我说:“知道。”他又说:“如果到了那里,活要多干,话要少说。该说的,你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我又嗯了一声。“还有,一会儿到了集市上,你这双胶鞋得换了,不说皮鞋了,最起码得买双板儿鞋穿上,现在谁还穿黄胶鞋?一看就是个老土。”我说我没钱。他说:“我先给你垫着,等挣了工资再还给我。”我又嗯了一声。

      到了集市上,表哥给我买了一双板儿鞋,又给我买了一双新袜子让我换上。我将那双胶鞋装进了包里,可走到公路邊的时候,他非要我掏出去扔了,我犹豫再三,舍不得扔,他黑着脸说:“出去挣了钱要啥没有?一双烂鞋算什么,有啥舍不得的?”

      表哥上班的地方是在市区最繁华的一处批发市场外,店面并不大,但生意却很繁忙,24小时营业。表哥是技术人员,不用在店里面帮忙,而是在店面上的四楼上搞加工。我们进了店里,老板安排我们俩吃了饭,然后问表哥:“你老表多大了?”表哥说:“十八了。”老板说:“看着怎么那么小,感觉好像没有十八,像十六的样子。”表哥说:“不长个子,但有力气。”说完,我跟着表哥去提水。表哥一手一桶,桶并不很大,三十来斤的样子,我也提了两桶水,表哥一口气上了四楼。我跟在他后头,手都要勒断的光景,咬着牙硬挺着,腿都感觉僵硬了,要抽筋的感觉,我也没有歇息,跟着他一路冲上了四楼。水倒入缸里后,趁他没注意,我偷偷背过身将自己手上的勒痕慢慢抚平,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他参观了四楼顶上工作的地方。这是一栋老式四层楼,表哥工作的地方在四楼楼顶上的几间简易房里。东边两间是宿舍,另一间是加工间。加工间里两个小伙子正在擀面,他们擀面的方式很奇怪,先是把面粉和好后用压面机压出一指头厚的坯子,撒上淀粉,然后用一根铁棍卷起,再从外边一下一下压着,压完了展开,再卷再压。这是我第一次见这样奇怪的擀制方法。那个擀面的小伙瘦瘦的,个子很高,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衬衣背上有一块明显的汗湿的痕迹。我忍不住想上去试试,趁着他和表哥抽烟歇息的空儿,我拿起那根铁棍上去压,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够个儿,那卷面到了我胸口上,我勉强能够得着,可根本就使不上劲儿。第二天早上,表哥给我安排了活儿,主要是和面,然后用压面机把面压光,打好坯子,交给那个高个儿,由他去擀,擀好之后,再交给表哥,由表哥用一把十八斤重的大铡刀手工切成细细的面条。这就是表哥的手艺,一般人玩不了。因此,表哥在这个店里最让老板看得起,也最轻松。我们三个人,每天四袋面粉,干完就歇。因为有表哥路上的叮咛,我每天只知道干活,很少说话。在我看来这项并没有多少科技含量的工作,却让我干得很糟糕。和面好几次都没有和好,不是硬了就是软了。而且加入碱面的量老是掌握不好,在压面机上也操作不好,慌乱而狼狈,惹得下面的工作进行不下去。有几次下面的店里眼看着供不应求,惹得老板几次给表哥脸色看。那一次,老板在楼顶上要炒臊子,看我那会儿闲着,让我下楼去提油。他说的方言我听不懂,也没敢问。下楼后我说的话他们几个也听不懂,我就看着店里放的几个桶,一个里边像是油,就提着上了楼,老板在炉子里边加火,让我将油倒进锅里。我提起桶倒进了锅里,等油温起来,老板才发现我倒进去的不是炒菜油,而是香油。老板气愤地说了我几句,我也没啥可说。但老板娘知道了后,狠狠骂了我几句,话很难听,后来还和老板因为这事吵了一架。那一天,我第一次感觉给人打工的艰难。等忙完之后,他们都睡觉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楼顶上,望着下边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想着自己的委屈,忍不住流一会儿眼泪,回过头来想一想自己和弟弟在床上说的那些话,又咬咬牙自己擦干。

      五

      半个月以后,一切慢慢觉得顺手多了。这时候,那个擀面的大个子却突然辞职了,留下的工作只得由我和表哥暂时撑着。表哥却告诉我这是个好机会,让我好好把握。他一个人压面出坯子,带切面,让我擀面。一次三十斤重的面卷子,我实在擀不动,再说,我也根本就不会擀。表哥给我的脚下支起了木板,手把手教给我方法,可我第一天下来,手腕子就肿了,晚上疼得不敢动弹,心里直打退堂鼓。表哥给我说,他刚开始手腕也肿,后来练出来了,就好了,让我再坚持坚持。三天下来,我手腕倒是不很疼了,可是那一天擀的好几次面都用不成,老板娘上来骂了好几次,又一次将我刚刚建立的信心打击得一无所有。那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老板娘突然说楼下边没有面卖了。表哥蹬了蹬我,我起来开始和面,趁着表哥还在睡觉,我偷偷地试了试他切面的刀。平日里他的刀是不允许别人摸的。从那以后,每一次我都起早,趁着没人,在案子上偷偷练着。有一次切了手,留着血,表哥问我是不是偷着动他的刀了,我说没有。表哥说:“别人我不让动,你要学,我还能不教你呀?以后只要没有别人在场,你就练,练会了以后走出去就是师傅,工资也高,工作也好找。”有了表哥的允许,我更是加班加点地练,也打消了不想干的念头。

      两个月的时间在困难和委屈之中悄然过去了。那一天,老板先发给我一个月工资。表哥说让我出去买一身衣服,看我身上穿的衣服都褪色成啥样了,再说样式也太老土了。那天表哥带着我逛了好些地方,我又一次想起跟着二伯去挖莲藕的日子。如今比起来,这样的日子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再说,如今待的地方才算真正的城里,有高高的楼房,吃得好,又住得好。哪像那时候,连楼房都没有进去过,吃包面包都感觉很奢侈呢。表哥给我在市场上买了一件衬衣,又买了一条裤子,整整花去30块钱,花得我很心疼,快半月的工资呢。但我没敢明说,只是一味地说这衣服样式不好,穿着不太舒服。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心思,对我说,不会花钱的人就不会挣钱,别舍不得。我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歪理,有钱谁不会花呢,还不是因为没钱。

      那个擀面的大个子一直没来,三个人的工作还是我和表哥两个人干着,不过我擀面的技术是越来越好,而且手腕子也不肿了。晚上睡在床上,表哥常常给我讲一些成功人的故事,比如李嘉诚、比尔·盖茨,听得我一惊一乍的,后来我才从他的枕头下翻出来一本书,厚厚的《商业厚黑学》。我心想,这家伙心可真大。他告诉我说:“给你说一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能说走嘴了。”我问他啥事?他低声对我说:“这两天我打算跟老板谈一谈涨工资的事情。”我说:“你知足吧,你一个月顶我三个月还多,你还要涨呀!”他说:“知道我为啥叫你来吗?就是想把主动权牢牢掌控在咱手里。你看现在,大个子走了,技术上就咱两个,咱要说都不干了,他就得歇业,关门。即便他临时叫来一个学徒工,只要咱俩一心,保管叫他干不了两天就得走人!因此,我想跟他谈谈。如果谈成了,不用说,咱俩肯定都能涨,如果谈不成,那么你可得听我的,我走你也得走,不能当叛徒!”我心里虽然想,如果不干了有些小小的遗憾,可毕竟有涨工资的好处,再说,也是他把我带出来的,不论怎样,我都不能当叛徒!

      一切远没有想象之中的硝烟弥漫,我和表哥的工资都涨了。我的一个月涨了30块,而他涨了多少,我问他,他却不说。就在工资涨了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我和表哥正在紧张地工作着,老板却叫我们下去,我跟在表哥后头,到了店面老板的屋子里,老板从抽屉里拿出账本,对我们说:“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这大神,所以你们还是另寻高就吧,这是二位的工资,你们看对不对?”

      我数了数,心里暗暗算了算,觉得还是没有按涨了的工资算,但我的工资少,也没什么。我看了看表哥,他也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舒展开了,然后故作潇洒地走出了门,我连忙紧紧跟在了后头出了门。我们收拾了行李,下了楼,走到店面跟前的时候,表哥一把拽住了我。我紧跟在他身后,从一个过道里绕了出去,我知道表哥那是爱面子,他不想让店里其他的员工看见自己这时候的狼狈样子。我问表哥接下来咋办?表哥没有言语,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没再敢问他,也只管跟在他后头,一直走到了一座立交桥下边,表哥一屁股坐在了那里,我也坐在了他跟前。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对面的玻璃大楼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望着车流如梭的街道,一时不知所措。等了好长时间,他才对我说:“你发了多少?”

      “230块。”

      “要不然你先回去,等我找到工作后叫你,你再来?”

      “那你咋办呀?不行了咱俩一块儿回去?”我问他。

      “我才不回去,这样回去了让人笑话的。”

      “我又不说,没人会知道。”

      “那又能怎样,别人不笑话,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反正我不回去。我想好了,先到一个亲戚那里,他在一个木材加工場给人家做饭,他那里经常招工人。虽然苦点,暂时先干着,一有时间就出去找工作,等有机会再跳槽。你要愿意跟我去,咱就走,你要想回去的话,我这就送你去车站。”

      六

      不用说,我跟着他坐着公交车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才在郊外一处荒凉的草滩中间找到了那个大铁门。我们还没有到门口,就听见里边狂吠不止的狗叫声。表哥站在门口大声地叫着亲戚的名字,但他的叫声被里边传出的更加刺耳的电锯声给淹没了。表哥很丧气地带着我顺着场子外边的围墙一直走着,走到了浐河边上。我们两个坐在一处草丛里,看着静静流过的河水发呆。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才听见表哥说了一句特别让我发愁的话:“这下麻烦了,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那里,他要是不干了,今天我们可住在哪里?到现在还没吃一顿饭哩,都快饿死了。”我说:“咱不是有钱吗?大不了住旅馆,买着吃。”表哥瞪了我一眼,说:“就你那点钱,能吃几顿?”我摇了摇头。“再说住店还得要身份证,你有吗?”我又摇了摇头。“要是没有身份证,晚上就得躺在马路边,可躺在马路边,就得被当做盲流给抓到收容站去。”我惊讶地问他:“收容站是啥?是派出所吗?”他说:“和那差不多吧!”听了他那些话,我更加发愁了,一下子觉得肚子更加饿了,急不可耐地对他说:“我们还是先去买点馍馍吃吃吧!”这时候,表哥对我说:“要不你再喊上两嗓子试试,这会儿电锯不响了。”我就扯开了喉咙喊了两声,里边却还是没有反应。就在转过弯的时候,表哥可能是心有些不甘,自己扯开喉咙也喊了最后一声,声音刚落,一个声音就在我们对面突然应了。原来表哥的亲戚担着面粉去街道里打面去了,这会儿刚好往回走,就碰到了我们。表哥和他的亲戚一边走着一边商量:别人要是问起,就说我们俩是表哥亲戚介绍来场里找活干的,这样不仅暂时解决了吃饭问题,还解决了住的问题。我记着他们俩刚才商量的话进了场门。场长暂时不在,我们俩先被那个人安排在宿舍里。表哥的亲戚先去给工人做饭,饭做好的时候,工人们还没有到下班时间。他先给我和表哥盛了满满一碗面条,上面倒了很多臊子,我们俩吃得饱饱的。晚上,表哥的亲戚给我们找了一块硬纸板,铺在宿舍的过道上,上面扔了一床烂褥子,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工人们都开始工作,表哥亲戚早早出去买了菜就开始做饭。赶在老板来之前,表哥的亲戚已经给我们偷偷地用盆子盛了半盆子饭,还在饭里边压了四个大馒头,上面扣了一个盆盖着,让我们躲在宿舍里吃饱了。老板来之后,看了看我,觉得我太小,又觉得表哥梳了个大背头,下不了苦。我们俩为了暂时能有口饭吃,有地方住,表示我们不怕吃苦。老板就领着我们到了后院,指着山一样的木材垛子,让我们搬一个到电锯房。我们俩站在木材垛子跟前,望着那一根根又粗又大的圆木,傻眼了。那不是一般的粗,估计一根怎么也在四五百斤。虽然他给我们指了指跟前的一辆板车,可我们看了又看,觉得凭我们的力气,怕还是难以胜任这样的工作。表哥摇了摇头,我更是没敢言语。工作干不成,我们也没有再在这里停留的借口,只能又一次顺着场子外头的院墙漫无目的地走,又一次走到了河边,坐在河堤上的一块石头上商量着下一步的办法。

      这时候,表哥又一次想到了他们村的一个熟人,在南郊的一个陶瓷厂当工人,想去那里看看。我们说走就走,又坐了个公交车,到了那个场子,打听到那个人。那个人说:“我们这里要人倒是要,可就是怕你们干不了。”我们表示我们能吃苦。他说:“我们这里要装车的,很辛苦的,不过可挣钱了。”我们说:“只要能挣钱,苦点怕啥。”我们跟着他到了厂子后头,找到了装车的地方,他指着那一个正在装车的工人说:“就是他干的活,你们看能干不?”我们俩一看,那个人裸露着上身,带着一个口罩,头发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他也不理我们,只管用一把大口的铁锹,不停的将面粉一样的东西往车上装。表哥的老乡对那人说想让我们试试,那人用不屑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将铁锹递到了表哥的手里,表哥试着铲了满满一下,使劲往上抡,却没有抡起来,洒得到处都是。我不服气,上去铲了半锹,试着抡也没有抡到车厢上面。那个光膀子的人笑了,说:“你们干不了的,这是石头面子,一锹铲圆了是六十斤,你们干不了的,去找点别的干吧!”我们俩失望地离开那里,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找工作,一直游荡到天黑。这时候,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住的问题。可表哥说:“没啥大不了的,现在天热,我们俩大不了今晚上在环城公园里凑合一晚上。明天继续想办法找工作。”我们俩一连去了两个亭子,都有人占了好位置,最后只能凑合,表哥用手上的报纸铺了一小块地儿,我们两个就挤在了一块儿睡。从来没有在外边席地而卧过,猛然间觉得这样还不错。晚风习习,明月当空,不热不冷,还有护城河水流光溢彩,更有远处的秦腔戏声声入耳。又不花钱,不错的地方,明天要没有找到工作,还来这地方。我们俩睡在一块,就这么聊,聊了很多,聊到了想家,聊起了理想,聊到了挣大钱,还聊到了童年放牛,聊到了故乡,聊到了那首童谣:月亮光光,把牛吆到梁上,梁上没草,把牛吆到沟脑,沟脑响雷,把牛吆上回!

      远处突然轰隆一声,表哥吃惊地问我:“是不是打雷?”“可能是哪里放烟花,咋可能会打雷?月亮不是明晃晃的在天上哩!”表哥连忙在天上找月亮,但月亮已经藏了起来,不见了踪影。也分不清是几点钟,突然浑身感觉到一丝寒冷,而且越来越呈现出加剧状态。回身看看周围,亭子里的长椅上已经空荡荡的,就剩下我們两个还挤在角落里。又一轮轰隆隆声响起,我们已经丝毫不再去怀疑它究竟是不是雷声了。因为,一道又一道闪电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伴随着一溜子狂风而过,硬邦邦的雨点像从护城河岸上射过来的箭簇一样密集而又势不可挡。我们早已经没有可躲的地儿,只能站起来向里边挪了又挪。但很快,那些雨点就在风的教唆煽动下一轮又一轮把我们逼向了死角。这时候,凉亭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那些雨下在了我们身上,冷在了我们心里。表哥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处,他拍了拍我说:“走!城门洞里走,一二三,跑!”就这样,我们冒着瓢泼的大雨,用尽了力气,向着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城门洞跑去!

      雨,稍稍有些小了,但城门洞却是个风筒。我们像是村里冬天屋檐下挂的红薯干,不一会儿,一身湿透的衣服却被冷风吹干了。黎明尚早,但冷风依旧,我们根本无法入眠。我们相互依靠着,轮流讲述那些童年的故事。这时候,表哥突然说他想他去世的妈妈了,想他可怜的爸爸了。他说,那时候,他还太小,总讨厌妈妈给他安排那么多的活儿,总是偷着去玩耍,现在才明白,那时候,家里的生活有多艰难。母亲每天躺在床上,还要吃那么贵的药,但她很要强,每天躺在床上,依然把家里的所有活儿安排得很扎实。现在他才理解那时候父亲为啥老是怕妈妈,其实哪是怕呀,还不是为了过日子,为了让母亲能多活些日子,多看看他们姊妹,可她还是早早走了,没有享过一天福……表哥讲了很多,我也想讲讲自己的苦处,可我讲了几次,都被表哥给打乱了。轮到他让我讲的时候,我一时半会儿却不知从何处讲起。我们静静地看着城门洞外的夜色,期盼着它早些亮起来。我说:“要不我们回吧?”他坚定地说:“反正我不回去,要回你回!”我说:“要再找不到工作咋办?总不能再这样流浪下去?到时候这点钱花完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他说:“要不你先回,等我找到工作了,再通知你,你再来。”

      我说:“你不回去,我也不想回去……”

      本文标题: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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