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娟
走到上帝面前去
从很久之前我就开始期待这一场雨。在无数个黎明前的梦里,在无数个醒来的清晨里,我总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寂静的青石板发出一串串奏鸣曲。而它来得却是那么出人意料,使人惊喜,当我恍惚以为这又是一个梦的时候,室友尖长高亢的呼喊将我从不清醒的状态拉回来。真的下雨了,我伸出舌头舔舔,不咸不甜不苦,真好,和很多年前的那个味道一样。味蕾的强大记忆是不得不让人佩服的。很多人打着伞,跟着雨水汇成的河,或顺流或逆流,走向未知的远方。
这样阴雨的天气总能让人忘记昨天阳光明媚的景象,在潜意识里想起一些什么,不是昨夜凋零的花瓣,不是被风吹落的鸟巢。哦,对了,是一个小老太太,就是昨夜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小老太太。
一个人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五六岁?或者是七八岁?说不清楚。总之,可以用“在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开头。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忘了那间房子的窗户上有没有玻璃,我忘了那个很大的衣柜是红色的漆皮还是褐色的漆皮,我忘了那面小镜子的背面是一朵牡丹花还是一个金发女郎,我忘了那块日日放在炕头的毛毡是破了一个洞还是缺了一个角,我甚至忘了我那时候是扎着小辫还是光着脑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个小老太太。
我无法对她刻满时光印记的脸做一个详细的描述,那每一道皱纹都是苦难的象征,我只能说她和所有的慈祥的老人一样,有着宽容的笑容和疼爱的眼神。
她是个爱美的小老太太,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水,蘸着水把头发梳得亮亮的,在脑后绾成一个扁平的发髻。用一块小小的香皂仔细而均匀地抹在毛巾上,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最后在还没有变浑浊的水里搓两下手。冬天的时候还要在脸上抹一点防冻的“万紫千红”。洗完之后,就围上她那一年四季都围、洗得发白的头巾,开始做一天的活。
在下雨的时候或者是太阳很毒的时候,她就会戴着一顶大儿子给她做的帽子。帽子的框架是由一截铁丝缠绕而成,她找了一块白色的的确良布缝在上面,帽子的前檐很宽,足以遮挡阳光和一些细小的雨丝。她总是戴着这顶帽子在地里摘豆角或是给土豆除除草。她逢人便说:“这顶帽子可顶大事了呢。”
她有一把伞,是一把雨伞。天蓝色的底子点缀着白色的斑点的伞面,扑克牌里J形的伞柄。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要带着它,晴天作阳伞,雨天作雨伞。我总记得她撑着伞慢悠悠地走路的样子,她喘着粗气大声地嗔骂我:“走慢点,你个小崽子,跑得真快!”
这是几乎在每个周末都能回荡在山谷间的一句话,常常没有回答,因为我已经跑远了。我站在很远的大石头上远远地看着她缓慢地移动,快要接近的时候就跳下来继续向前跑。有一次跳下来的时候险些踩到一条过路蛇,那蛇似乎还回头望了我一眼才离开了,我吓得大哭,她赶紧跑着过来拍着我的脊背说:“魔鬼撒旦快走开,魔鬼撒旦快走开,我主保佑,我主保佑……”
对,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三餐之前要做祷告,晚上睡觉之前要做晚祷。她会在每个周末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帽子,带上伞,带上我爬一座山去那里的小教堂做礼拜,尽管她不识字,看不懂圣经,不会唱赞美诗。我的记忆力特别好,能记得赞美诗的调子,我总是在学会一首后教给她,唱不对的时候,她总笑呵呵地说:“老了老了啊。”
后来我长大了,上学了,不再陪她去做礼拜了。
周末的时候我总是和伙伴们玩到很晚才回家。她听到我回来,便隔着窗户叫我,说我认识字了,可不可以念圣经给她听。而我,装作没听见,一溜烟跑回家了。厚厚的门将她的喊声隔开了。
我再也没有教她唱过赞美诗,也没有给她念过圣经。我踩着她老去的年轮飞快地成长着。
我高二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瘫痪在床上,意识也不太清楚了。每到周末的时候我会回家,我去看她,她还能认出我来,一声一声叫着我的小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想吃什么她去做。过一会儿便又重复着这个问题。不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门看,就那么看着,不说一句话。
我知道,她是想念主耶稣,想去做礼拜。
她是从来不会问人要求什么的,她心里明白,她不想给儿子女儿添麻烦。直到她离开的那个晚上,也是安静的,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昨夜梦里,她说她饿,我买了很多东西给她吃。她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她的牙齿已经掉光,唤不出我的名字了。
我知道上天再也不会给我悔过的机会,不会再让我亲自教她唱赞美诗、念圣经了。但我知道,她景仰爱戴的上帝不会抛弃她。而她现在正走向上帝的面前,那里有天使唱着赞美诗。
对了,这个小老太太是我的奶奶。
这山曾千呼万唤
当太阳越过那个金黄色的山顶,把一片淡青色的阴影投在村庄时,大概就是八点半的样子。这时,我伴着水壶嗞嗞的声响从昨夜醒来。这是我一整个寒假的起床时间。我一次次地站在阴影里望着那光一寸一寸移动到我脚下,我一次次地心跳不已。那就像是一个新生的降临,一个希望的靠近。
本以为在那个有海的地方生活了四年,我会爱上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海鸥掠过海面的优雅,我会遗忘这黄土地的沉默和安静。一切我以为的在我站在山顶的那一刻全部被掠过耳际的山风吹散成丝丝缕缕的青烟。
山顶上是一个村庄,小时候上学总经过这个村庄,那时候父亲还是学校的老师。每天早上我们经过这个村庄时,天刚蒙蒙亮,总能看到有房子的地方青烟缭绕。父亲说,比较浓黑的烟是火刚烧起来的,说明是刚起来的人家,比较淡的烟是火烧旺了的时候,说明饭快熟了。几乎是一整个童年,我都乐此不疲地看每家的烟囱,判断他们家主妇是不是勤快。
村子中央有一对老夫妻,住着窑洞,窑洞顶上是我和父亲每天经过的一条小路。父亲是和这些人熟络的,我们有时经过窑洞时,正赶上他们出来倒水。
他们总会大声招呼:哎,王老师,下来吃点酸粥来!
父亲也大声回到:吃过啦!
对方又会大声回:哎!
明明能听得见,却喊得很大声。我听了忍不住笑,我想大概是刚吃了饭,身体里满是力量吧。父亲就会站在窑洞的顶上和他们聊上几句。到谈话的末尾,必定是让我跟大爷大娘说有空来家。
明明没有亲戚关系,父亲遇到人时总是让我叫大姨、大叔、大爷……好像所有人都跟我家是亲戚。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就会说,在你爷爷的姥姥的时候,我们是一个村子的,后来迁出去了。或者说,他家大舅子是我的姑舅。不管多远,总是能因为有共同认识的人牵扯到关系。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小时候,因为这一层亲戚关系,每次见到我的大叔大婶们我都会甜甜地问好,走在哪里都像是家一样。
经过村子的时候,一个男人赶着牛车,我上去叫了声三大爷。他先是愣了下,后来就哈哈大笑着说,你是王老师家的闺女,和你妈长得一模一样。他说赶着去山下取水,冬天把山上的泉井冻上了。让我去家里,三大娘在家。
我大声应和着,看着他吆喝着牛走了。我早就忘了和他家的亲戚关系,可是这种感觉没有一点陌生,暖暖的。
找到了小学同学的家。也是听说她嫁到了这个村子,嫁的那个人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她在织毛衣,有两个孩子在玩。她没怎么变,只不过从两条羊角辫变成齐耳的微卷。我激动地喊出她的名字,她过来拉住我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一点都没变。
你也一点都没变。
我躺在她家的炕上,她靠着墙挨着我打毛衣。我们就这样聊着天,从小学时候的八卦说起:那谁谁谁嫁到了哪儿哪儿哪儿,那个谁刚毕业就去了外地,那个谁那会儿已经有了心脏病,那个谁家的孩子和她家的孩子同岁。又说到山上山下的家长里短,她的婆婆,她的老公。她一点都没变,小学同桌时她就经常拉着我听她讲各种八卦和我从来不知道的那些人家的事儿。时光多遥远,又多亲近。
步行快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只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走着,心里只想着赶快到家。在山上的同学家慢悠悠地聊天,完全没有意识到天黑这一档子事。在城市久了,总是觉得走路的地方应该是有路灯的,是亮堂堂的。而村子里的夜是黑的,是那种浓浓的黑色,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这种黑不掺着霓虹灯,不掺着人声吵闹、汽车鸣笛。路边远远的会有一家灯亮着,也是静静的白色的亮点。这黑让人窒息,让人绝望,还有点害怕。走在哪里都是浓浓的黑,挥手赶不走,出声吓不走。远远地看见家里的院灯亮着,吊着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来。脚步也放慢。不经意抬头,一刹那我感觉心就像要喷薄而出。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美得让人感动的世界。它安静,遥远,在这浓黑的夜里透明、干净。那是一个星空,一个在寒冷的冬夜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被冻得发亮,亮得发冷。它们在蓝黑色的夜里想要相互拥抱取暖又被对方的寒冷逼退,只能远远地,各自呵气取暖。那夜越是黑得浓重,星空越是清亮。
母亲嗔怪着说,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午饭在哪儿吃的,晚饭在哪儿吃的……
(责任编辑 武原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