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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隶的母亲 (续)

  • 作者: 99guiyi.Com
  • 来源: 归一文学
  • 发表于2003-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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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地受孕也欢喜,以
    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地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
    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
    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说了三
    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 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
    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
    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皮里有着一肚子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
    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
    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
    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
    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
    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
    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
    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
    他很相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
    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
    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
    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
    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
    玉的戒指,我有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声音,他急忙地
    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
    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署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
    希望的眼中过去。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
    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
    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
    ”,“甲戌”,“壬寅之年”, 老是反复地轻轻的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
    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
    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
    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
    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谈的晚餐
    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 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
    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
    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 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
    人却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
    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
    或“寿”同意义的字,如
        “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
    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
    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
    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
    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
    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 注意地静
    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 孩子也正养在
    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
    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 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
    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
    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
    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 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
    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
    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 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
    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 这样,
    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 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
    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 以后,他反儿做着笑脸
    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这两种的冲突了: 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
    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家里底用人似的了。
    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
    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
    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
    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
    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
    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
    样, 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开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 可
    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
    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
    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谟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拨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
    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
    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
    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
    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
    掉。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
    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
    衣服,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犭+ 至),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
    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
    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 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
    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
    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粹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
    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
    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了?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
    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
    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的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
    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
    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
    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俑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
    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
    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了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包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
    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静寂了一刻,
    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
    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
    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
    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快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快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眼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
    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
    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
    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
    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
    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 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
    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
    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苦起来了。秀才就追
    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边答:
        “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
    士们来给孩子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远就被
    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他去么?”
        秀才底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好巴, 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确她又那里有钱呢? 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
    得吃, 她不必摆阔了解路也不算远郊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较大,
    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 她的泪如溪水地流下,孩子向她叫: “婶
    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咽
    咽地答应。 他很想对她说几句话剧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
    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
    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近来了, 主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 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 于是老妇
    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那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
    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
    人便狠狠地将她的坏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发,
    高兴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是听着孩子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
    打近甚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她离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的秋宝的
    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
    时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
    了。但在水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太阳已经过午
    了,一股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 老人门。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那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两位轿夫, 一顶没蓬的轿。 因为那时下秧的
    季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蓬的轿子,轿
    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意张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
    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
    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象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轿子一
    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
    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 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
    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
    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
    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下的躲进屋子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
    下睡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你真是大人家里生活过了! 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
    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她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意张龌龊的狭窄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
    经麻木的胸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去抱,可是身边是
    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她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
    的鼻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两手抚摩着她的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长的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一九三0年一月二十日

      本文标题:为奴隶的母亲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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