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正扬
那时胡加正躺在床上读报,因为近视,鼻尖挨着报纸,好像两个鼻孔比眼睛还管用一些。听到远处隆隆的雷声,他身体滑下去一点点,然后撑着坐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他糊里糊涂地坐了那么一会,仿佛在等雷声传过来。他在枕边找到眼镜戴上,点了支烟卷,抓起报纸又翻了翻。他走到敞开的窗户边。这是九月的一个下午,天色晦暗,大雨滂沱,楼下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带腥味的潮湿空气,门前玉兰树折断了一根枝桠,屋檐泄水槽水流哗拉拉地瀑布般飞溅而下,一道蓝色闪电划过时他拉上铝合金窗户,报纸上一所乡村教室有窗户,但是没有玻璃,所以雷电钻进去了,可怜的小学生。他在发蒙的蓝色玻璃前继续看着外面,过了会把窗户又拉开一点,他想遭雷击的概率不会大于闷死。他揉揉鼻尖,把烟蒂丢了出去。
他回到床上,拿下眼镜,有一会他几乎睡着了。报纸粘了点口水,耷拉在脖子和下巴之间,黄色的台灯光像大雨前低垂的天空笼罩着他。他甚至做了一个没头没脑的梦,显然他睡得很浅,无力深入挖掘下去,而且易被外界干扰,就像被梦本身干扰。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一声调羹划过瓷碗般的声音叫他在梦和现实的交界线上痉挛了下,他猛地斜过身子坐起来,茫然地看着窗户的方向。
窗户开得比原来要大,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趴在窗台上。他断然大喝一声,如果是个人,很可能惊骇得摔下去(他乐意看到这样的效果)。
影子一动不动,胡加摸到眼镜匆忙罩到脸上。这没能让他心里稳当,事实上他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跳得离窗更远一些,也就是说,跳到床的另一边。
“哪个?”
“是我。”他这样说就像他是个人物。
他全身披着棕褐色的长毛,蜷缩在窗框之间。他不像人,更像猴子,如果说他是猴子,你又会觉得像是人。总之看起来仿佛马和驴子弄出来的那一类东西,但是该怎么称呼?
“你到底是谁?”
他不像第一印象那样可恶,毛被雨水打湿了,一缕一缕的贴在躯干上,显得很可怜。另外,他这样趴在别人窗前很不礼貌,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仅仅趴在窗台上,而不是贸然闯进来(尤其考虑到窗台上的环境),这还算是有分寸的。
“就是我啊。”
胡加直楞楞地瞅他,身体绷得紧紧的,他不喜欢这些花活儿。不管他是什么玩意,他看起来并不年轻,他不应该天真地“让你猜猜我是谁”。这不恰当。
他们对视了那么一会。胡加很想他能马上走开消失,但是又不想卤莽地激化矛盾,把事情导向危险的一面。他面容悲哀(这对判断何种生物并没有帮助),让人觉得转身就会默无声息地走掉。
“你真的认不得我了?”
他还在玩这个。谁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或者越是这样玩意越是以为自己是个玩意,一种强烈要求受重视的愿望?就像一个姑娘在电话那头嬉笑着说是我是我。一点都不好笑。
“你别蹲在那里,过路人瞧见会吃惊的。”胡加没提自己,他看起来比开始显得镇静了。
“你认为我该在哪里?”
“你赶快走开,”胡加突然生气了,“快滚,越快越好。”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已经说了。”他的意思是接下来不仅仅只是说说。
“我是你爸爸,”他在窗台上像鸟一样扑扇了下身子,“你看清楚了嘛。”
瞧一瞧看一看了——走江湖的草台班子总是这样说话的。这样说话真该掌他个大嘴巴。但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嘲弄和取笑的意思,搞得像真的一样,相声演员总是把人笑死了,自己却假装浑然不知,草台班子也学这一套了。不过他语气和神态里的某种东西显然把胡加唬住了。他身后风雨飘摇的背景和他身体所承受的屋檐水都说明事情不是嘲弄和取笑这样简单。胡加还注意到窗台冰凉的瓷砖上一小截令人气馁的黄色的尾巴,雨水正通过毛发顺着那里溜溜地往下滴。胡加一言不发注视着那玩意,喉结骨碌骨碌转动,然后咽了咽。从某种意义上说猴子或者猴子之类的东西的确是我们亲戚,祖先,但是一只猴子跳到你面前指名道姓说是你的父亲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
“请你放尊重一点。”短暂的沉默过后胡加郑重其事地说。
“尊重?”他重复着这词儿,“你你你认为我不够尊重?”因为激动,他结巴了。
“你的衣服穿反了。”胡加怀疑他套的一件道具,很了不起,但穿帮了,天衣有缝。
“我不需要什么衣服。”
“但是你前面——”胡加拍了拍下腹部,“那里不应该是空的。”
那里空洞无物。有长的黄毛,但是那里的毛和他身上的没有区别,既不卷曲,也不黝黑。
“我们不该谈论这个枝节,这玩意在有你之前重要,之后就不,至少对你是这样。”
胡加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够了,不是这样的。”
“不是?”
说着他抓着窗户框子,身体前躬,屁股笨拙地撅起来(这样尾巴更明显了),他试图在窗台浅薄的水面里观看自己的尊容。
“没用的,别折腾了。”
他把脸从水洼里抬起来,这是一张脸格外苍老的脸。
“先父半年前已经过世,是我亲手给他下葬的。”
“我知道,”他激动地喊了起来,“但这并不能改变我是你父亲的事实对吧?”
太荒谬了。有理不在声高,他这么大声嚷嚷干嘛,这有什么好处?冒充一个父亲能占到什么便宜,他应该知道这个。他实在是太老了。他的尾巴也显得过分滑稽。
“小宝,”这时他声音低下来弱弱喊了声,仿佛他不再那么确信对面“小宝”是他儿子。
“你说什么?”胡加迟疑着问。
“你听见了。”
胡加听见了,这声音还在他耳朵里面打转。他听见了远处隆隆的雷声。
“你有点吓着我了。”
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泥土,飘零的雨水洗刷着,在他说话时顺着深深的纹路往嘴里流去。胡加想起父亲下葬的那个倾盆大雨的早晨,井里积满雨水,灵柩简直无法下放,工人们无所适从,自己则跪在井边用烧纸的钵子舀水,高声地瞎指挥(事后人们告诉他,他的举止和声音近乎崩溃了)。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
“你会认得我的,你不会认不得我,”他用乐观的口吻强调,“我知道。”
他不认得他,但不会认不得自己的父亲,他的年纪做一个父亲并不为过,事实上,这时候他觉得仿佛认得他了,这不光是他的“小宝”和言语中熟悉的调子,而是在梦里父亲就是这样,在潮湿的水淋淋的黑暗中,无穷无尽的雨水包裹着,身体布满青苔和绒毛,侧转反侧,睡不安身。他本记不起自己做过这样的梦,现在在他面前,记忆仿佛在水里复活了。
他朝窗台上庞大而模糊的黑影点点头。
“雨太大了,”胡加嘟囔着。
“对这季节来说倒是个好天气。”
胡加又点了点头,当闪电再一次绽亮时他有了不安和歉意,他说:
“那里太危险了,不妨进来说说话。”
他坐在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起来比适才自在多了。这之前他在窗台上耸起背摇晃身子像只老狗抖擞掉毛发上的水滴,他跳进来的姿势也十足笨拙。他仿佛踩在棉花垛上,或者是他根本没有重量。几颗零星的水珠响亮地喧宾夺主地打在地板上。
“像是做梦一样……”胡加自言自语,“我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不是,你可以这样认为,”他说,“我都没想过自己会回来一趟。”
“你怎么能回来的?”
他嘿嘿笑,一副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的神情。这种老天真的神情迷惑了胡加。
“我上个月洗澡时一只……青蛙蹲在浴室角落里,”他看见的事实上是癞蛤蟆,他犹豫着还是说不出口,青蛙听起来柔和一些。“我以为是你。”
“哦,那不是我。”
“妈说的,妈说很可能是你。”
“那是迷信。她还以为我是蝌蚪,他总把我说成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说,“你妈她人呢?”
“她在楼下,我现在去叫她。”
“不,不要惊扰她,她不能理解这些,她不理解我,”他说,“我坐坐就走。”
“我给你倒杯茶来。”
他摆了摆手,“来支烟就好。”
胡加手忙脚乱地在桌子上找到烟盒,敬了一支过去,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
“小猪呢,也在楼下?”
“和他妈去他外婆家了。”
“你们又吵架了?”
“她不过是过去住几天。”
“我最想小猪猪,”他充满柔情地说。
“他也想你,有次他哭着吵闹要爷爷。”
“他身体好些了吧?”
“没关系,那不严重,小手术,而且不急着做。”
“早做早好,”他想了想又说,“手术时不要全麻……”
胡加挠了挠头皮,用两根指头捏捏鼻尖,“你还好吧?”
“好得不得了,”他微微一笑,“不过这没啥可说的。”
“这样我也放心了,”胡加抿着嘴唇点点头。
“你呢?最近怎样?”胡加说老样子,“怎么会是老样子呢,”他不大满意地说,“我现在才是老样子嘛。”
“差不多了,”胡加含混地回答道。
“保险公司赔付了吗?”
问得有点突兀,胡加张了张嘴巴,但是稍后才听到声音,像是配音没同上步。
“差不多……”他说,“这有一个过程。”
“这就是他们的作风,要你掏钱死缠烂磨,轮到他们又磨磨蹭蹭,这是一大笔钱对吧。”
“也许是太多了。”
“这话应该由他们来说才对,”他简直有点洋洋自得,“他们说……”
“他们说了。”他望着胡加,“哦,总要说点什么,”胡加仿佛安慰他,“他们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
“他们怎么说?”
“不管他,你别操心这个。”但是胡加发现必须说下去,他在等待着他说下去,“他们说……他们说这不是十分正常,不合常理。”
“自杀,是这样说的对吧?”
胡加楞楞地看着他没出声。他好大的胆子。他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有什么证据?”他继续说,“他们只是站在他们的立场说话,胡说八道。”
“你要有你的立场!”他又补充道。
“我晓得。”胡加确定他说完了之后轻声说。
“我们有证据。每次出差我都买几份保险,你晓得的,而且你晓得那些底单搁在哪里。”
“我晓得。”胡加的声音愈发轻了。
“关键是,”他把烟卷从嘴唇间拿下来,“我不是那样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把烟卷举在面前,看着烟头上的火光,就像在对着一柱香说话:“我是一个乐观者。”
他是这样的人,或者他想像自己是这样的人,他一直这样说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乐呵呵的。仿佛这样表白挺可笑似的,或者能够这样评价自己是一件乐事。他很乐意如此。
这个时候他总是愿意说话的。
“他们不能这样说,”他无法理解地摇摇头,“你得问问他们长没长脑子。”
“好多事情都是这样的。”胡加说。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由他们上法院,如果他们不信的话。”
“该起诉的是我们。”
“那我们就起诉。”他停了停又说,“是不是已经起诉了?”
“这样也不一准拿得到钱。”
“乐观一点!你这样不像我儿子。”
“别说了,”胡加神经质地喊了一句,“求你别再说了。”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像是适才那让他惊坐起来的声音,他的身体像琴弦被手指拨过,他们等着余音过去。
“好了,”他不大在意地说,就像父亲不和儿子较真,“好了。”
“为什么要死?”胡加走在颤动着的余音里,“你不要死。”
“我能决定这个?你太高看你爸爸了。”他说,“你相信他们的话而不相信我?”
“不是这个。这不会变得好些。”
“你好像站错队了,这不该是你的立场。”
“我不知道我站在哪里了。”
“那是一大笔钱对吧。”他劝慰道。
“我不要这钱,用不了那么多钱。”
“蠢宝,我听不得这些意气用事的蠢话。”他严厉地说,“那是我留给你的,是你该得的,你只是把你该得的东西拿回来。”
房子突然摇晃起来,门窗嗡嗡震动。一列火车正从附近的铁路桥上通过,汽笛声适才大概被雷声或别的声音掩盖住了。每次是老远鸣笛过后才通过的。
他们听到车轮辗过铁轨的声音和车轮之间的撞击声,声音愈来愈小,房子安静下来了。
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要是顺利你们可以换一套没有火车的房子。”
“哪里都有火车。”
“是啊,穿过这城里的火车太多了,”他说,“那天天气不错,我只是随便走走。”
事实上那天下着小雨,铁轨湿淋淋的,路基上碎石子路并不好走。他赶到时跌倒了两次。
“别说了。”胡加说,“别说了。”
“你们是不是起诉了?”
“是的。”胡加说。
“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有个过程……还要等上段时间。”
“我在保单上写了她的名字。”
“谁?”说出口他就明白过来了,“我知道。”胡加木然地说。
“给她留了一份,”他嘴角往下拉了拉,“是两份。”
“你可以和我说,”他悄没声儿说,“像过去那样。”
“我想让她高兴,我保险的时候不知道会摔那样一交,”他说,“我怎么知道哪一天会跌倒呢,我还准备把你的钱还上的,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你能理解吧?”他又说。
胡加摸索着背后靠椅的扶手坐了下来。摇摇头,隔会又点了点头。他捧住脑袋。
“是不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这是你的事情,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不年轻,比父亲小不了几岁。他们很年轻时就认识。他们生不逢时,再次有联系应该是去年,她死了男人,惟一的女儿情况不大好,单位也靠不上,总之过得不易。他们是正儿八经的老年人。胡加很难想像他们赤身裸体在一起的情景,这让人有点难为情。他们很可能不会如此,他想父母亲分居已经有十来年了,上了年纪过去上心的事就下去了。
他想到自己,想到一个人怎么怎么就这么容易上了年纪。
他和父亲从未建立亲密和通气的关系,打小他就厌恶家庭里的冷战和细声细气的争吵,那种竭力维持的体面和岌岌可危的平衡,偶尔的温情都显得做作,就像父亲乐呵呵的笑和好心情时讲的小笑话,仿佛都来自他背后的另外一个人。后来他做了父亲,设身处地,好多不能理解的事能理解了。他同情他,同时害怕这种情感,他觉得像是同情自己,他不能忍受软弱的自艾自怜。另一方面,他觉得这样对母亲不公,他怕自己并不能体会父母亲之间几十年来复杂的感情和暗含的深意,他想也许事实并不是如他所见的。他不愿多想这些。
当然,他想不到父亲会走得那样远。有时他觉得自己能理解,甚至借给父亲钱表示自己并不像母亲一样看成“颠狂的的举止”,末了他发现自己并不理解,现在还是,如果他已经走远了,他实在没必要走得更远一些,走到刺耳的刹车和恐怖的汽笛声都不能把他唤转过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胡加无精打采地说,“你看见她了吗?”胡加抬头问他。
“我只能到这里来。”
“你是说,”胡加谨慎地琢磨词儿,“你没去看她?”
“我说了,我无法去。”
一阵风刮过,雨水斜斜地打了进来。胡加突然地觉得寒冷,一双手插在白色松紧短裤的口袋里。“你无法去?”胡加说。
“你怎么了?”
“我以为……你看见她的。”
“你可以帮帮她,我不晓得有这样麻烦,”他说,“她是怕麻烦的人,而且上了年纪。”
胡加没表示是帮还是不帮,他也是怕麻烦的人。他的头完全蒙住了。他捂住脸。
“我不说你也会这样做的,我晓得。”他乐观地笑了,“你们是同一条船上的。”
“够了。”
“你应该说好的。”
胡加抽抽鼻子,按他说的那样说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我该走了。”他说,“把我交代的事情办好。”
“走吧,”胡加咬了咬上唇,“你走吧。”
“我不多说了。”
“安息吧,”胡加说,“您安息吧。”
他颇为困难地转过身子,胡加看到宽阔的毛茸茸的脊背和那条累赘,几乎哭了。
“爸爸——”
“怎么?”他回过头,注意到自己的尾巴,他捋顺它,然后竖起一根食指:“我处在一个从未呆过的高地,很高很高,所以你看得见这个。”
“你的意思是你在天上,”胡加说,“天堂。”
他笨拙地笑了笑,“你现在乐观多了,就这样看待问题。”
他纵上窗台,挥舞几下胳膊,仿佛学飞的鸟一样不大自然同时满怀振翅高飞的梦想,在窗口消失了。胡加站在原处,移不开步子。他帮不了他,他太高看他了,他呆在那么高的地方还高看他,这让他着实心酸。好久胡加才来到窗前,把头探到外面,雨水啪嗒啪嗒打在他仰起的脸上和眼镜上,茫茫的天幕已经黑下来了。
他站在哪里。他无法帮她:一个月前第一次开庭回来她死在自家的床上,七天后才被人发现。她死于心肌梗塞。父亲没有帮到她,他也无法帮她,问题是:父亲竟然没看见她,他们竟然没有相见。
他委实没有想到。
“爸爸啊——”他对着低垂的天空说。
他拿下眼镜,抹了抹脸,把眼镜在衣襟上揩拭。他并没把眼镜戴回去,而是抖掉身上的雨水,直接回到床上。他恍惚觉得自己根本没爬起来过。
他睡着了。
他被电话吵醒,挂了电话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他摸黑下了楼梯。母亲正在厨房忙活,日光灯洁白清冷。饭菜摆在小客厅的红色的方桌上。蘑菇肉汤,萝卜酸菜,南瓜,小干鲫鱼。他走到洗手间用手帕抹了抹脸。“你夜里去接他们吗?”母亲唠叨着,“两个人的饭菜真不好做。”他磨磨蹭蹭走出来,在碗柜取了碗筷,放到桌子上,然后点了支烟靠窗站立着。后院黑飕飕的,只有离窗台很近的地方是明亮的。他闻到桂花的香气。“马上吃饭了又抽烟,”母亲说,“不要抽烟。”
他转身看到墙上挂着的父亲,父亲比适才庄重多了,脖子上很少见的打着彩色领带,难得的漂亮。突然他惊怵地在父亲身边看到自己的黑白镜像,他屏住呼吸,凝神望着,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一动不动,告诉自己这是幻象,当然是幻象。他说服了自己,他再次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心安地发现自己已经不见了。
他灭掉烟卷,朝窗外呼吸。
“我梦见爸爸了。”他说。
“哦,”母亲迟疑着应了一声,“十五给他烧点纸,要不今天你给他烧点。”
“他不要钱。”他说。
“梦见什么了?”
他看着外面,竭力想辨明院子里一件不甚清楚的物件。
“你怎么现在总是不回答我的话?”母亲生气了。
“什么?”他侧过身子。
“你什么时候接小猪回来?”
“他们礼拜五回来。”他说。
母亲一言不发蹬蹬地上了楼。
他渐渐看清楚那是一把木梯,靠围墙朝天立着,他还看到花坛里怒放的月季和羞涩的白色的小茉莉,看到一只鸟从潮湿的青草丛里飞起。雨后的植物气息和甜香堵得他心里发慌,他为自己羞愧,为父亲羞愧,他又为这羞愧而羞愧,在这难为情里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第一次真正哀悼父亲,生前死后的虚空,黑暗里无所依凭的寂静,他又觉得这是给自己的,摆在自己面前的,他默默地看着,这时候他看起来是平静的,而且自嘲般地微微一笑。他坐下来,盛了碗饭,舀了几勺汤汁浇在上面,他端起碗,又放下,给母亲盛了碗饭,然后端起自己的碗,大口大口地扒拉着。
责任编辑:易清华